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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會唸咒

作者:王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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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後,李議員的樓房蓋起來啦!書店也重新開張。雖然答應等樓房蓋好,就找工人來修理給拆損得難以為情的伊厝的房頂和邊牆,但一直未曾派人過來。
這怎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和許太太爭吵?伊一個寡婦人家行嗎?有一兩個鄰居實在看不過去,跟伊提醒何不找計先生去!
「見到鬼!我們阿勇會拿你的東西?你們那個破家有什麼東西能讓人拿的!哼!再賊呀偷啊亂叫喊,令爸打死你這沒爹的死囝仔——」
仔細聽了廣播,伊連忙在暗黑裡摸了一條麻布袋披在小全身上,就背起小全,一手提上包袱涉水出去。剛走到走廊,伊的弟弟趕來了。一聽到伊弟弟的呼喊,伊便放聲地哭起來。伊弟弟慌忙接過小全抱在身上,一面牽起伊的手,頂著大風急雨,艱難得何等地向中美戲院的方向涉水行去。
「這沒什麼稀罕!砌樓砌厝,都會這款!」
「拜託同李議員講一聲,我阿緞的房子不賣,絕對不賣。即便是賣,也輪不到李議員來買!」伊的聲音彷彿一面講話,一面在吞嚥淚水。
「沒爹沒教導的死囝仔,賊頭賊腦,還咬我們阿勇拿他的東西,哼!」
外面刮著冷風。
三步當兩步,伊衝到大門,正要踏腳出去,耳朵裡忽然爆響起飼料行許太太的喝叫:
下一回游先生來時,伊就婉轉地將情形說了,並且表示對游先生的關懷,伊將終身感激。起初游先生不明瞭伊的話,到後來明白了,他就很為伊抱不平;要找許太太說明。伊忙勸住池,這種事不說明還好,說了反而越描越黑。
「你們阿勇偷拿人家的木槍,偷拿人家的木槍……」
「我們阿勇偷你娘的╳╳!偷你娘的╳╳!風光好啊!居然守不住在家裡偷漢子,養客兄,放小孩到外面黑白亂來。」
忽而感到天眩地轉,阿緞雙腿發軟,骨咚一響跌坐地下。伊眼裡的淚和額上的汗一顆趕一顆往地下掉。彷彿在天空地靜的所在,伊是什麼也聽不到了。等小全號哭地進門來,伊拎空了的腦筋才清醒過來。見小全哭得悲慘得這一等,伊慌忙站起來抱上他。
屋子到處漏雨得比以前更厲害了幾倍。伊什麼盆子罐子統拿出來,還不夠承接漏雨。風又狂急得何等,眼看屋頂一掀一翻的,隨時都要給風吹掉。伊見了,嚇了一驚不和圖書小,趕緊又到李議員那邊。李議員書店早闔下大門,人都上樓躲颱風,只兩個夥計站在門口觀望。聽伊要找李議員,便很厭煩地說李議員剛騎摩托車出去了,大概是參加什麼防台救災的會議。
天公,你得救救我的小全!天公,你得救救我的小全——
直接去拜託工人莫將磚塊泥巴往房頂上丟。這些工人每一回都「知道啦!知道啦!」地和伊虛與委蛇,一面又在背後鬼叫:
一次復一次地到李議員那裡叩頭拜託,一次復一次地李議員相應不理。
整修房子的款子,伊是無論如何都籌不出來的。伊弟弟向他家附近的鄰居招了一個會,伊這才找人來整頓伊滿目瘡痍房屋。伊弟弟在鐵路局當技工,一得空閒,便招來許多同事過來幫忙伊發落
就這句話李議員一再用力便秘地嗯嗯著,重複著,到最後連他本人都似乎起了厭煩,語氣遽然十分鮮明地透露出怒意來了!
「我們在這裡住得很習慣,實在不願搬動。」
「賊啦——賊啦——偷拿人家的木槍——賊啦——賊啦——」
「李先生,我們母子在這裡住得很習慣,實在不願意搬動!」
李議員派遣了許多說客過來,伊都甚為客氣地回絕了。最後李議員親自出駕。當然伊還是禮數甚為周全地婉拒了。李議員很不以為然,直認阿緞不通情理,甚且過於刁蠻!
「砌樓砌厝,難免這款!」
「沒爹的夭壽囝仔!夭壽短命!」
「偷漢婊子生的——」
後來是一陣急急追趕的腳步聲,接著小全的音響已經到了隔壁兩家遠近的地方。
不久李議員將自己書店拆了,要改建成同飼料行他們一模樣的三層鋼筋樓房。
鄰居大抵依舊都非我同類著伊母子,當著伊母子根本不存身在這條華盛的街上。對街張百貨行,父親死了,出殯那天,照俗例應該分給鄰居一張鎮邪的符紙貼在門上,棺材抬過時,可以避開鬼魂的騷擾。這街上每一戶人家都分到符紙,獨獨伊莫有。當出殯的隊伍經過伊厝門口,伊只好趕忙喚進小全,莫出去看,免得中邪。
一到家,伊便冷得不堪,臉都發青了。小全見他娘全身抖顫得那樣,忙到臥房裡拿出那件和圖書黑大衣。接過大衣,伊就急忙穿上。一聽到小全「娘,他們真要拆我們的房子?」這樣一問,伊忽然哽咽起來,身軀比沒穿大衣以前還抖顫得厲害。
伊是一點也哭不出來。一點也哭不出來的。
伊還是那一句禮貌的話。
伊只得自己找人修。剛約好工人第二天來,颱風可呼呼嗤嗤地先一步襲來啦!
一天下了一陣大雨。屋裡竟有很多處漏水。驚慌壞了的阿緞,趕忙又過來找李議員。李議員當時不在,大太太,二太太聽了阿緞的奏報,便同一聲口輕描淡寫地說明天派人去看看。
天黑的時候,陰溝裡的水忽而漲高,一瞬間,就淹過走廊,就淹進屋裡。伊和小全連忙將衣料挪移到縫衣台上,用麻布袋蓋在上面。電停了,又沒準備手電筒,伊母子倆盡在黑暗中摸索,每次小全一摸不到伊在身旁就會哭著喊伊。水是一寸一寸漲高。鄰居都有樓房,不怕淹水。就不見街坊過來要伊母子倆到他們的樓上躲。風狂雨急,屋頂上的鐵皮早給掀跑了一兩塊。雨是傾盆地灌進屋裡,邊牆風一過便夷呀做響,任何一分鐘有頹倒的可能。水淹到膝蓋頭來啦!一手提著一個放細軟的包袱,一手抱著小全坐在縫衣台上,伊默默地唸著唸著——
這回伊倒不是去應派出所的傳問。伊是叩訪漢藥店的計先生。日據時代,計先生曾當過保正,家裡又有兩仙錢,這條街上,但凡有了什麼事端,大抵都去請他偏勞仲裁。伊進去的時候,計先生正忙著。伊便遠遠一邊靜靜地坐著等。
一街路的人都在嘰喳著、咀嚼著這麼一樁事——阿緞會唸咒,阿緞諳法術。又這陣子前後,便有那麼許多的人都在瞧見了伊經常地穿著黑大衣出入大大小小的寺廟;再印證李議員的陡然喪命,大家益形相信阿緞果然真會唸咒作法。
哦!原來她們在笑恥——笑恥游先生常到我這裡?想想伊和游先生兩人是清清白白,而況游先生是一片好意,伊便也不把這些無謂的不遜擱在心上。
不多久,阿緞便覺察到鄰居一些女眾對伊的態度和往昔有了出入。嫌伊貧寒,平常這些鄰居女眾,即使在菜市場裡面對面碰著了伊,也是不跟伊打招呼m.hetubook.com.com的。現在總會有好幾個大出伊的意料,向伊點頭喊著:「也來買菜?」不等伊的回應,就又追上一句:「你也買豬肉哪?莫非家裡來了游先生那一位貴客?」說完了就詭異一笑地走開去。
阿緞從計先生的藥鋪走出來的時候,風忽然轉強。彷彿統給大風吹跑了,街上竟是一個行人也莫有。顧不得身上衣服單薄,伊將領子翻上,脖子一縮就跑過街去。
這時一位游先生是伊男人的朋友,帶著家眷剛從日本回來。一回來,游先生就忙不迭地過來安慰伊,要伊莫要見外,有什麼需要他幫扶的,儘管吩咐就是!以後游先生常拿米鹽來濟助伊。一有閒空,游先生便來伊處,來時總不會忘記帶糖果玩具給小全。碰到伊正趕著縫衣服,就一旁不出音響地坐著。在回憶他朋友生前一些趣事的樣子,他嘴角會三不五時地浮上笑意。

一天下午三點多的光景,伊正趕著縫衣服,汗流了一背,正想倒杯水喝的當口,忽而聽到小全在門外高喊:
「伊娘,破厝一間,倒了壓不死人,何必這款緊張!」
「再這款下去我的房子會倒啊!」
在這時候,就有三、五個街坊過來勸伊:房子給颱風唏哩嘩啦災慘到這一款,莫如賣掉,還可以到鄉下買棟好居所!何況李議員這一回出價又比原來高出許多許多。
果然許太太還能聽計先生的勸。以後那些蝕痛人心的喝叫,雖然不是完全沒有,但總也減少了許多許多。
「我的小全,我的乖小全,受委屈了,受委屈了。莫要哭,有娘疼你,娘疼你——」伊說著說著自己竟又哭起來。「明天娘買大木槍給你。莫再哭!莫再哭,娘疼你——」
「你一個婦人,又不做什麼大生意,住在大街做什麼!房子賣給我,連同我原來的書店。我要一起拆了,蓋一座四層樓房,輝輝煌煌的一座四層大樓,一定會給我們的市容增加很多的光采。不要說為了我一個李議員,單單就為了美化市容這一項公益上,你也應該把你的房子出讓給我!」李議員的聲音似乎是便秘時在用力嗯——嗯——地擠出來一般。
颱風過去了,伊的房子——蓋在頂上的鐵皮全給掀飛跑了,靠李議員書店的邊牆也頹傾了一大半。屋裡黃泥了五、六寸厚,沒有一件東西不被濡濕,沒有一樣物品不https://m.hetubook.com.com被壞損。整個情形就如俗語說的——連鼻子都塌成沒啦!
使得小全恐懼十分,連大門都不大敢出一步。
「你們阿勇偷拿人家的木槍,他跑進屋裡藏,他跑進屋裡藏——」
以後游先生來的次數便很稀少。沒多久游先生一家人就遠搬台北去了。
伊曾經婉轉地向李議員矮胖的大太太和瘦高的二太太說過一回。兩位太太給的答案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紅龜糕一般竟一字不差地相類同。
可是有些時候,大家又似乎特別能記起伊來。飼料行隔壁的餅乾麵包店娶媳婦那一日,還特別在花車快到達的時候,派幾位婦道人家到伊厝和伊熱絡地談天說地,讓伊莫有閒空跑出來觀看新娘,要不然,將來新娘一準和伊同樣——年少就死尪
還有每次游先生來看伊時,伊總覺感到門口那裡會一下子有許多人影晃過來,晃過去。有時還清清楚楚聽到嘻嘻的笑聲。
那時伊是要煩請計先生勸勸住在伊左邊隔壁兩家的許太太一聲:莫過份欺侮伊母子倆。
可是飼料行的許太太還是不放過伊母子。只要看到小全,她一定像瘋犬那樣地叫嚷得一街的人都聽到了。
小全嚇呆了。這時候他阿舅又在工廠,莫法子找他來。是誰又欺侮了娘?難道隔壁書店的李議員又找上麻煩來?還是派出所又叫娘去問話?……看他娘泣哭得悲戚得多麼,他也跟著哭起來。
然而想都想不到的,在這一年立秋前後,為了不願意賣房子,竟引上門來如許大的禍端。萬萬想不到,為了不答應出讓房子,李議員居然會耿耿於懷一至於此,真正是想都想不及的。伊母子所僅有的就這麼一間小房子,雖說是稍顯舊朽,但卻可以確切地給伊母子遮風擋雨。這小木頭房子是伊母子的命根,怎能出讓去,就為著給隔壁李議員蓋大樓?而況李議員所出的價錢簡直賤卑得可笑,彷彿他要買的是一條死豬,而不是房屋。
顫巍巍地,伊坐了下來,將小全摟進懷裡,一面撫摸著他的頭髮,一面開口想說什麼,可是話未出來,倒先「哇」地一聲哭了。
「你阿叔買的?你阿叔買的?你哪一個阿叔?姓牛的?姓馬的?還是姓游的?幹你娘,你阿叔買你娘的╳╳,你再叫再喊,我打死你這沒爹教導、豬狗丫頭養的!」
「你們阿勇真的偷拿我的木槍,他跑進屋裡面藏起來!」和*圖*書
這時外面有巡邏車經過,用著擴音器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住在低窪地區的民眾趕快疏散到中美戲院。
伊男人猝然過身的時候,留遺與伊的僅是一個剛滿四個月的小全,和這間位於十字路口的小木頭房子,其他什麼也沒有了。為了生計,伊日夜奮發地為人縫裁衣裳。日子是艱辛得這款,伊是很少有時間去和鄰居往來。這一條街又都是開店有兩仙錢的,伊更是本分,不敢去高攀。
當然伊自是不去計較這些的。這些年來,伊母子倆總還算得上靜安地過了。
可是明天依然不見有什麼人過來。
房子一雨就漏,一個颱風地震便可以將房子塌平下去!這如何是好?
「娘——怎麼啦!?怎麼啦?!」小全慌忙走近伊。
「你們阿勇偷拿人家的木槍,你們阿勇偷拿人家的木槍——」小全童稚的嗓聲一高,聽著就如在尖叫。
最後李議員是拂袖而去,丟下一股極嗆人的雪茄煙氣。
是六年以前了——伊男人過身差不多有四個寒暑的時候,伊也如此地在計先生的藥鋪裡坐著等,鼻子裡滿吸著草藥的怪異氣味。
將伊厝撥弄成這等情形,居然還乞丐趕廟公,叫伊母子住到鄉下去!?喝!真是阿霸!伊是深深地恨憎起李議員。連他家書店的走廊,伊都不願踏走一步。
只好找伊的弟弟來想法子。伊弟弟爬到房頂一看。什麼爛泥巴磚塊木頭全積在屋項,就幹伊娘嚷了起來。一下來,就衝著伊喊叫為什麼讓人軟土深掘到這一款——房子給糟蹋到這一款樣,怎麼去修哪!簡直老虎吃天,無從下手!
五歲的小全聲音像要哭了。「你們阿勇真的偷拿人家的木槍,人家的木槍是阿叔買的,是阿叔買的……」
想都想不到,李議員竟會這樣刻薄伊一個女人。他拆房蓋高樓,不但侵用伊的土地,而且拆屋的時候,還將伊厝的牆胡整得七零八落。簡直將伊厝的屋頂當著大垃圾箱,什麼髒物、泥巴、磚塊全往上面拋。弄得伊的房子一天到晚地動山搖也似地劈哩啪啦響。
「我出的價錢,實在太優渥了,拿到鄉下去,你可以買一大塊土地。」抽雪茄的李議員一直在噴煙霧,整張臉躲在煙裡霧裡,不讓人瞧見,彷彿在垂簾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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