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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會唸咒

作者:王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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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庇我們母子倆,保庇我們母子倆。不要讓人活活吃掉!
也常想到如若游先生還住在此地,請他出來幫忙周全的話,想來市公所這些人斷不至於如此作威作福伊吧!有時又想到所受的這種種苦楚,都是因為自己男人早死的緣故,伊就會傷痛地哭起來。
果然是他!伊自心中寒了起來。為什麼他要這款樣刻薄我一個寡婦人家?就只為了不賣房子給他?
伊說什麼也不敢拿出章來蓋。非常不滿地,這七、八個男子只得收下公文掉頭去了。其中有一個人還特意回頭向伊丟下一句在空氣裡久久震盪不去的:
一聽到蓋章,伊慌了起來。
坐在排放木屐的平台上,伊弟弟雙手抱到胸前,仍舊怒氣不能抑平下去,口裡不時幹伊娘地詛咒李議員——這款樣沒血沒淚的花枝,出門就得給車子輾死!就得給車子輾死!
「沒寫什麼,那我就不必蓋印!」
「上面寫什麼,我又莫知道,我不能亂蓋章!」
「你就是秦氏阿緞?」幾個人問著,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裡。語氣俱似在調查戶口,冷而無情。
冬天真到了,氣溫一天下低一天。伊的事情仍舊沒有眉目。想及修房子時,已經背了一身債,若給拆了,哪裡找錢去再蓋?哪裡找錢去?又想及李議員狠霸如許,竟要逼伊母子走投無路,伊往往晚上不能睡眠。人整個瘦了一圈,臉上的顴骨也高聳起來。
「我這房子日據時代就有,和圖書又不是現在才建的,怎能說是違章建築!」
聽到這消息,大約十天以後,伊就又接到另外一紙公文——規定伊於接到通知之日起三個禮拜內自動拆除,不然就得強制執行。一算期限滿的那一日正是大年初一。設若自己不拆,年初二,拆除大隊就要上門啦!
大約半個時辰以後,有人上來買東西,伊走到門口那裡招呼。當伊將找的錢遞給顧客的當口。眼角忽然掃到那位吃喝醬油長大的股長,從李議員的書店蹣跚地走出來。轉臉過去,伊定睛一看,原先的那些人像捆綁在一條繩索上的犯人一個挨一個地出來,那陽痿秘書走在最後,一搖三擺。李議員站在他那部簇新的摩托車邊,熱情地向股長秘書他們揮著「再見」。
第二天派出所就來了調單。從來就莫碰過這款事情,伊嚇慌得十分,終日坐立不安。傳訊是在下午三點。小全下午不必上學,叮嚀了小全好好看店,伊就上派出所來。涵蘊在空氣裡的寒意比晨早是要減少了許多分,街上行人大部分還穿著夏季的服色。伊穿著毛衣,卻彷彿抵冷不過的樣子,連打寒噤,連路都似乎快走不動了。派出所離距伊厝左不過四、五百尺,伊竟走了一、二十分鐘才到。就似曹操走進華容道,伊一進派出所,便心慌馬亂,全身不停地發抖。伊就這麼一直發抖股慄著。連回答警官的話都顛三倒四,不成句子。一位青年警官看不過,忙給伊倒杯茶,一壁安慰伊不必驚恐,這根本不是什麼三堂六審,只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伊這才稍微心定下來回話。
最後像任務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成了,他們又回到阿緞的面前。陽痿秘書拿出一張公文要伊蓋章,若沒有章,也可以打手印。
問完話出來,天早已黑了,整條街都上燈了。寒氣是逼人得很。惦記小全,伊流水般地趕回來,擋抵不了冷寒的模樣,小全抖顫顫地站在走廊,四處張望著,臉上表情慌恐得多麼!一見到伊,他立即奔過去,叫聲娘,就哭啦!一面抽抽噎噎地訴著:
晚上伊弟弟過來閒坐。伊將晨間發生的事轉告了他。聽完後,伊弟弟生氣得暴跳起來,連連拿拳頭捶擊桌面。他說李議員這種人實在要修理一頓才行,不然他不會知道好歹!揎拳擄袖地,他衝到門口就要去揍幹你娘李議員這個猴頭老鼠耳。伊嚇慌得連忙趕到門口將伊弟弟硬拖進屋裡,勸他千萬不可造次,動刀動武,人家可又拿著這滿理更要告到官廳去。
「死乞白賴!」
將小全帶進屋裡,伊一面哄著他,一面強忍著堆湧在眼眶裡的淚水,不叫掉下。
依舊做裁縫外,現在伊也擺了些木屐買賣。一切似乎都在安平地呼吸著。
「誰講我的房子是違章建築?」伊推開塞到眼前要伊簽章的公文。
怯怯地點過頭,伊的音聲弱細到快聽不見。「請借問,你們是要來做什麼?」
以後伊進出派出所,就像伊說的如在進出廚房那樣,一日要好幾趟的。市公所更是常常著人來伊厝嚕哩嚕囌,聲聲口口要拆伊的房屋。
「修理可以。你得先申請許可。」
十二月初的時候,天氣還沒有徹底轉寒。只早晚有著顯明的冷意。那天晨早十點的樣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全上學去了,剩伊一個人坐在縫衣機旁車著衣裳,一邊還時不時地抬頭看外面是不是有人進來購買東西。陽光已經曬到走廊。自屋裡看出,四方的門框內一片白亮,就彷彿是電影銀幕似,來往的行人就在幕上一會出現,一會又消沒了。
「我一個女人怎會知道這些手續?!」伊急得要哭了。
嚇慌了手腳,伊幾乎每天都日不能食、夜不能寢地困挨著。實在——實在無法可處,伊才過來計先生這裡,乞請計先生替伊講句公道話,也或許李議員會聽吧!
「沒有改建過?屋頂上的鉛皮,牆壁上的釘子怎統是新的?」管區第一次開口,也或許審案慣了,講出來的話都很一針見血,駁都駁不倒的。
差不多秋末的時候,伊的房屋方才修好。修好那一天,伊特地辦了桌簡單的酒席請伊弟弟和他那些熱心的同事。其中一位同事認得一個作藤器和木屐的,認為阿緞這房屋位於十字路口,地段相當佳,若不兼做點買賣,就實在可惜。
「難道我連自己的房子都不能修理?」
調查的話就「你房子於何時新修過?」「你修房子有無申請許可?」這麼兩句翻來覆去著。
果然是他!
「娘,你去哪裡?你去哪裡?去這樣久——」
「做什麼?!我講給你聽,你仔細聽好。」皺深眉頭,建設股長似在挖空心思要找一些言近旨遠的詞彙。「有人告你違章建築。我是講有人密告你這間房子是違章建築!」
和議會開臨時會議的同一日子,伊收到一張措詞嚴峻十分的通知書。限在三月內,自動拆房,否則即派拆除大隊強制執行https://www.hetubook•com.com。伊弟弟的消息,果然確實無訛。
忽然六、七個男人浩浩蕩蕩地自銀幕上走下來。以為是顧客上門,阿緞立刻站起,慌忙「來坐啦」地上前招呼。
幾個人七嘴八舌介紹。這位吃醬油長大的便是市公所的建設股股長,另一位背腰佝僂、聲嗓啞嗚、一副陽痿模樣的,是市公所的機要秘書。還有一個始終不出音響的是管區警察。其他的,彷彿是進香隊伍裡的小孩,壯壯陣容而已。
「有人告我違章建築?」
「沒錯,你的房子日據時代就有,可是你最近改建過。沒有申請許可執照而改建之房屋,就視如違章建築,應予拆除,你知道不知道?」
不久伊又真確聽到李議員至表不滿「限三月內自動拆房」的處理。在議會裡,他十分托大地對市公所列席的人員大聲呵斥甚而詬誶他們辦事蝸牛,不講效率,處理違章建築哪能如此迂腐顢頇,什麼三個月內自動拆除?若一旦勘定是違章建築,為了市容,就是半夜三更也得派人去拆。
「颱風把我的房子吹壞了,我總要修理整頓。難道你們不要我修理?難道你們要我們母子兩個住在大街上?」
「對!有人告你違章建築。」
「違章建築」四個字像是一根棒錐嗡嗡地打在伊頭上。該拿什麼來對答,伊統不知曉。等伊稍微定靜,眼睛就看到那陽痿的秘書捧著一本冊子和管區在房子的一邊角落裡比劃。黑臉的股長率著其他的人這廂看看,那廂瞧瞧,在察看現場也似。
哦——天!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到底是誰是誰——是誰這款夭壽去密告——伊忽然想到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難道會是他?外面陽光忽然淡了,冷的意思是一分一分地明白上來。難道會是他?
「黑白講,我哪裡有改建房子?」伊也訝異,怎會有這等勇氣來駁斥這一批有頭有臉的。
「我們不是隨隨便便就來找你麻煩。我們都是依法行事。你快先蓋個章,有話以後再講,別浪費大家的時間要緊。」陽痿的秘書啞啞嗚嗚很出力地把話講完。
「上面是這樣寫著,你的房子是違章建築。我們這個委員會已經來調查過。你蓋章,表示你知道了有這麼一回事!」吃醬油長大的股長的聲音口氣就如在哄小孩一樣。「蓋個印,表示你知道有這麼一回事,沒關係的,不會要你的命!」
「我們是要來做什麼?!」一個西裝革履、臉色墨黑得就像吃醬油長大的,扯開著張飛的喉門,要吵架一般。
「不要管是誰講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即便是沒有人告,我們也會曉得。」秘書的胸高高挺起,彷彿在表示他也是一個標準的男性。
「上面沒寫什麼!」
三個月內——三個月內要拆房——這怎麼辦?伊從來都想不到會接到這樣的通知。人家別人都如此講,修理給颱風災壞的房屋,根本用不著申請什麼許可不許可。為什麼——為什麼——偏要拆伊的房子——為什麼啊!
伊弟弟探聽到消息。李議員幾乎每天都有電話給市公所,「指示」對伊這個違章建築案如何處理。李議員一定要依法拆平伊的房屋,並且因為伊的房屋位在街口便要把伊的土地列入拓寬道路範圍內。李議員對他的「指示」很堅持。最近市公所有一筆經費需要議會追認,而李議員又是議會裡的召集人之一,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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