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伊忽然衝著李議員跑過去，大聲哭叫著：

李議員果是騎摩托車上坡時給大卡車撞倒，當場就死掉的。

又有更壞的消息。大家都在說市公所最近就要計劃將伊的土地列入拓寬道路的範圍。如此一來，若是伊房子給拆了，要在原地再蓋房子，便是和尚看嫁妝，來世見啦！

夜裡耳朵盡響著外面鞭炮的霹靂啪啦，和吹春的音樂，伊整夜都未曾入睡，心中不停地唸著：「天！保祐我們母子莫讓人活活吃掉——」如在唸咒一般地翻搜不停地唸，唸，唸……

伊搖搖頭。「我到對面計先生那裡，請他替我們講個公道。」

一街路的人都這樣嘰喳著伊會作法，伊會唸咒。從前曾一心一意給伊難堪和不遜的，這一向都害怕極了，萬一伊也施起陰森森的法術來向他們報復。

「你們要睡大街路口，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到我這裡吵鬧什麼！」李議員的嗓音尤其像便秘時在辛苦硬擠一般。

「娘——」小全見伊不哭了，便也停了哭。「你是不是又到派出所去了？」

「娘，他們真不會來拆我們的房子？」

「就是這款咹！事情又牽涉到李議員，就叫人很為難嘍。」

大年夜那天，伊弟弟怕伊傷心，早早過來幫伊關上大門，叫部三輪車給伊和小全坐到他家吃年夜飯。

「我只求你放我們一條生路！李議員，我求你行行好，高抬貴手，放我們母子一條生路。我們母子今生不能報答你，來世我們母子給你做牛做馬！」

肥胖的軀體轉過來，李議員鼠小的一雙眼冷峻地向伊睥https://m.hetubook.com.com睨過來。

「李議員，我求你，放一條生路讓我們母子走吧！我求你，放一條生路給我們母子走吧！」

「肖查某，老鼠拖貓上竹筒，肖查某！」汽油桶的大太太向伊狠勁地啐了一口痰。

書店的夥計趕過來拉開伊。李議員乘機火忙溜進屋裡去。伊要追進店裡，李議員的胖圓的大太太、高瘦的二太太卻堵在門口，同心協力地向伊喝斥。

轉臉看了一會呼吸著冷風的外頭，想到颱風那一夜背著小全涉水逃難的情景，伊鼻子一酸，又想哭出來。現在房頂不漏水了，人家又不讓我們居住。

「你這女人，莫非瘋啦！大年初一，你要鬧衰我們？」

坐在一旁始終不抬頭看伊的先生娘，這時突然插嘴進來。

李議員的遭橫死帶給伊最驚奇的，便是年初二這天，以及往後的歲月裡，都沒有什麼人來要強制拆除伊的房屋，甚至派出所的管區在街上逢見伊，就對伊親切地笑笑，彷彿完全忘記伊有這麼一個違章建築的「前科」。那個吃醬油長大的股長，有好幾次到伊那裡購買木屐什麼的，客氣得連找的零錢也不要拿。

「哼！我既莫有害過你，也莫有坑過你，放你什麼生路！」

人家推卻得這款明白，怎好意思再懇乞求告下去。都怪自己命薄，為什麼這款年輕就死了男人？若是伊男人還在世——若是伊男人還在世上——

吃飯的時候，伊弟弟盡找輕鬆的話來說，絕口不提明日就是三周限滿的日期。伊只是默不出聲地勉強吃著。外面鑼鼓鞭炮喧天熱響上來和*圖*書的時刻，伊忽然想到要是伊的男人還在世上，這個年不知要過得多快活！多快活！這樣一想，伊的眼淚竟撲簌撲簌地掉下來。伊弟弟的女人忙勸伊莫要傷心，莫要傷心。

「莫再傷心了啦！那個李議員已經死啦！真照你說的，給汽車輾死啦！」

「他騎摩托車到美崙去拜年，上坡的時候給卡車撞倒，當場就死啦！」

大概是對伊房子的處理有所決定了，派出所的調單現在倒不來了。市公所也不遣派人來嚕囌伊。然而伊的精神卻一天恍惚一天，一天苦痛一天，晚間統睡不入眠，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盯著天花板看，口裡不時地夢囈：天！天！莫讓我們母子走投無路啊！有時想到李議員竟為著不賣土地與他而害伊到此地步，會忌恨得坐起來，咬牙切齒地詛咒李議員——欺侮人家孤兒寡母，不得好報！出門定給汽車輾死！

只要聽聞到什麼廟什麼寺裡的菩薩靈，伊一定會迫不及待地趕去禮拜，也一定不會忘記求張平安符回來貼在門牆上，就有鄰居三更半夜見到伊在門口燒金銀紙，向天叩拜，口裡嘰嘰咕咕的，似在唸咒。

街上更是轟傳著伊曾和一位女道士學法。和李議員相吵的那日，就有人言之鑿鑿地說伊那天大清早就往女道士的家去膜拜。還有李議員遭車輾的時候，有人看到伊在一所廟裡燒香，口中嘰嘰咕咕地不知在唸咒什麼，也許那時伊正在作法讓李議員死於非命。

當伊弟弟自家中帶飯菜過來給伊作午餐的時候，伊依然一張臉埋在衣服堆裡嚶嚶啜泣。伊弟弟將碗筷擺到伊手邊，伊推開了。伊是怎麼也不想吃的，伊弟弟www.hetubook.com.com正要勸伊多少也吃一點的當口，忽然對街一位女街坊鬼鬼祟祟地走進來，瞥見伊在哭，便拿手去拍伊的肩。

大年初一眼看就逼近到門口來。無計可施的伊開始不分晝夜地往大大小小的寺廟跑，向神明燒香許願，祈求神明佑庇伊母子。有時半夜不能入睡，伊就起來，穿上那件黑大衣，冒著嚴冷來到關帝廟頂禮膜拜，通誠禱告。

「事情壞就壞在李議員有牽連，叫人很為難咧！」

聽了這話，想想窮人這麼無能為，僅有的只是一雙赤手空拳，伊越發傷心起來。

「阿姊，莫用傷心。到那時，我幾個好兄弟都會來的，誰敢拆阿姊的房子，我們就跟他拼！」

「後天，就要來拆房子，我能不傷心？」

「李議員！」

「肖查某，大年初一，你咒什麼死？！」汽油桶的太太向夥計遞個眼色。「去叫警察來抓這個肖查某！」然後轉臉向圍觀的人潮說：

明天就要拆房子？明天就要來拆房子？明天——天啊！

「大年新正，你少在我這裡鬧肖鬧鼻！」一轉身，李議員就要離去。伊慌忙搶上去拉住他的袖子。

有的街坊還客氣地聆聽伊的滿腹苦水，想想事情和李議員有關係，就找些沒斤沒兩的話勸伊忍耐點。有的乾脆三攬不如一推地不等伊講完，便道一聲「我現在沒閒空」，掉頭就走。

「那就拜託先生替我這個莫尪的女人，講一個公道，叫李議員放我們一條生路！」

伊更是驚慌了。每逢到左右鄰居過來買木屐什麼的，伊拉住人家就數說李議員的種種不對。

鄰居都說伊大概是急瘋了吧！

「他死啦？！怎麼會www.hetubook.com.com？上午才——」伊弟弟驚異地問。

第二天大年正一，天空晴亮得十分，空氣裡的寒意薄淡了許多。小全一早就到伊弟弟家拜年去。伊在家裡趕縫人家急要的衣裳。

日子一天過一天，時限是一日|逼緊一日。阿緞整日愁煩、焦慮、忿懣，飯水都吃喝不下去。伊弟弟見伊這樣，心中非常難過，又恨自己無能為，手長衣袖短，無法幫忙伊。他的女人一有空就來陪伊講話，散散心。

「李議員的事，誰惹得起？」計先生娘的眼睛仍舊盯在帳本上，抬都不抬一下。

「你講誰死啦？」

伊看了看小全有著歡愉形容的小臉，黝然地應著：

「李議員，我求你，我求你叫市公所莫拆我的房子。我求你。李議員，我在這邊給你跪下，給你跪下——」撲通一聲，伊直挺挺地往地下一跪，一面拉住李議員的褲腳不讓他跑開。

聽了這話，伊更怒憤起來。「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你們吃人太過，你們蓋大樓大厝，弄壞了我的房子，我自己花錢修理，居然到官廳告我違章建築，你們實在吃我一個女人家太過！」

「你們這檔事，我清楚得很，清楚得很！」

「你們聽這個肖查某，大年新正竟白口赤舌咒人家出門給車子輾死！」

「那他們不會拆我們的房子？！」小全的聲音透著一份碩大的喜悅。

這時伊弟弟趕來了，連忙扶號啕大哭的伊進去屋裡。一進來，伊就一頭埋在縫衣機的衣服堆裡哭著，肩膀一抽一抽，哀傷得多麼啊！

而最害怕的，當然是飼料行的許太太，以及李議員留下來的胖大太太及瘦二太太。

伊怎能跟小全講人家計先生不肯幫這個忙？伊怎能向他如此講？伊的話都尚未講完，計先生就搶過話頭：

「本來一間厝好好的，就是在他蓋大和_圖_書樓那一時陣，將人家的地基給挖壞了，厝頂弄爛了，我講一陣大雨就會叫房子塌倒，莫要說是大風颱。房子給他整垮了，不但不來張探一下，還要上吊拉腿告我『違章建築，擅自私建』，硬叫市公所要拆我的房子。你看他多狠霸，不但要叫人拆我的房屋，還死蛇活尾巴叫人把我這房下的土地劃入拓寬的道路內……世上竟有這款橫霸的人，叫我們母子走投無路，睡大街路口……」

「不會吧？！」

不管伊如何誠心地乞憐著計先生的幫忙，計先生左來右去仍是那麼一句很敷衍的：

不多久，鄰居就是開始閒話了——這女人真嚕囌，老東一鎯頭，西一棍子，數叨起個沒完沒了——

「為了不賣房子，你竟害我們母子倆走投無路，要去睡大路街口！」

「喂！什麼吃人太過，講話差不多點，肖查某！」高瘦的姨太太窮凶惡極地喊。

比及中午的時候，伊忽然耳聞到李議員在書店走廊那裡一迭連聲地向人「恭喜發財」。再仔細聽，果然是他的音響。伊即刻放下手上要趕做的衣服，流水般地跑到走廊來。

「你們莫要吃人太過！」伊哭起聲音。「李議員不放我們生路，我就咒李議員不得好報，出門給車子輾死！出門給車子輾死！」

李議員站在他那部白色摩托車的旁邊，使著便秘時在用力的聲音，頻仍地向來往的行人恭喜發財著。他的頭上橫了一大長條的紅布，上面貼著一排斗大的金字：「慶祝春節，各類書籍八折優待」。

猛然抬起頭，伊哭腫了的眼睛滿充疑惑地看著這個女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