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上海寶貝

作者:衛慧
上海寶貝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六、芬芳的夜

六、芬芳的夜

「不會吧。」馬當娜說。
「算了,還是聊天吧。」阿Dick伸出細長的手指,撩撩頭髮,似乎有點輕微的煩躁。「不妨礙你寫東西吧?」他的臉對著我。
——
已是半夜兩三點鐘的樣子,有一些模糊柔軟的東西在於黑夜的中心,我看清了,是一絲月光。月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縫裡斜逸進來,我盯著這絲月光足足半小時,它看上去虛弱、清冷,像一條稠密洞穴裡冬眠的小蛇,把腳尖伸直,像跳芭蕾那樣地緊張著,慢慢移到那束月光下,慢慢沿著光划動著,我聽到了身邊的男孩淺淺的呼吸,睡在隔壁客房裡的一對情人一直在床墊上弄出沉悶的撲擊聲。
我點上香煙,坐在沙發上想剛才那個電話。想那個高高的渾身香香的,臉上的笑壞壞的男人。想著想著突然覺得很煩,他居然明目張膽地勾引一個有男友的女孩,而且他知道她和她的男友如水乳|交融不可分離。於是一切可能淪落到性遊戲的簡單地步。
「OK,下周見。」
「我曾經一連三夜在不同的地方遇見同一些面孔,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叫甚麼名字。」我說。
「這城市真的好小,一撥人全在這圈子裡了。」馬當娜說,她說的圈子由真偽藝術家、外國人、無業遊民、大小演藝明星、時髦產業的私營業主、真假另類、新青年組成。這圈子游移於公眾的視線內外,若隱若現,卻始終佔據了城市時尚生活的絕對部分。他們像吃著慾望和秘密hetubook•com.com存在的漂亮小蟲子,肚子上能發出藍色而蠱惑的光。一種能迅速對城市文化和狂歡生活做出感應的光。
最後馬克說,「下星期五,在上海展覽館有一齣德國前衛藝術展,你和你男朋友想來的話我可以寄請柬。」

我們嚮往西方六十年代的那種狂歡的詩歌沙龍,艾倫.金斯堡依靠一連參加四十多場這種分享大麻和語言的沙龍走紅,《嚎叫》征服無數毀於瘋狂的頭腦。而這一夜偶發的一次小聚會在不經意間把一種抒情的快樂以酒精、天真和愛的形式帶給我,我在朦朧的目光中被催化,我把這一切與上帝聯繫起來,在維瓦爾的《四季》協奏裡,無邊的草地和水鋪展開來,我們像小羔羊一樣躺在一本大書裡,它不是聖經,它是我天真而狂妄的小說,小說的每一行字都刺在我蒼白的皮膚上。
「那太好了,謝謝你。」
「我車裡有啊,」馬當娜一斜眼,笑著對阿Dick說,「阿Dick可以去拿的。」
阿Dick手裡提著幾罐可樂、啤酒,穿著Esprit黑色毛衫,看上去蒼白而漂亮。他們一進來就打破了屋內的安靜,天天不得不放下手裡的一本英文雜誌,這雜誌以提供無數智力遊戲出名。天天最愛玩的是算術和填字。
電話裡誰都有點心不在焉,我知道天天在床上閉著眼睛在聽我說話,我也知道電話那頭的德國人為甚麼會打電話來。可這樣的一種微妙局面就像一塊滲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一點大麻的餅乾一樣,吃一點無所謂,再吃一點也無所謂,吃第三口的時候有一種令人生厭而又使你放縱的東西出現了。我,可能就是這樣一種骨頭發癢的女孩。

——狄蘭.托馬斯
夜是流動的一切。
輪船、水波、黑駿駿的草地、刺眼的霓虹、驚人的建築,這種植根於物質文明基礎上的繁華只是城市用以自我陶醉的催情劑,與作為個體生活在其中的我們無關。一場車禍或一場疾病就可以要了我們的命,但城市繁盛而不可抗拒的影子卻像星球一樣永不停止地轉動,生生不息。
「我不喜歡這些,」天天開始動手往一個煙斗裡塞hash,「這圈子裡的人比較浮華比較膚淺。有些人到了最後就像泡沫一樣消失了。」
飯店的服務生很快就把四盒菜飯送上來了,我道了謝,額外地付了點小費給服務生。他一開始不要,後來紅著臉收下了那十元錢。這種羞澀使我有點好奇,他說他姓丁,剛從家鄉出來,飯店裡沒做幾天。我點點頭,新手總是被差遺來差遺去的。
「CoCo,念一念你寫的東西吧。」天天說,雙目灼亮地看著我,這是使他倍感安慰和愉快的時刻,寫作進入我們的共同生活後它就不再單純是寫作了,它與無法www.hetubook.com.com碰觸的愛慾有關,與忠貞有關,與我們倆誰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有關。
肌膚上有藍色的小花在燃燒,這輕微的感覺使我看不見自己的美、自己的個性、自己的身份,彷彿只為了全力製作一個陌生的神話,在我和心愛的男孩之間的神話。
牆上的鐘敲過十二點的時候大家都餓了,我去廚房拿了盤香腸出來,馬當娜問,「還有沒有別的,」我抱歉地搖頭,「都吃完了。」
海水浮上來,月光慢慢地沉下去,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血液流動的聲音,北歐男人的曖昧呻|吟,還有牆上機械鐘的嚘答嚘答聲。手指悄悄地在膨脹的下部摩擦著,一陣高潮突如其來地從小腹開始波及了全身,濕淋淋的手指從痙攣的下部抽出來,疲倦地放到嘴裡,舌尖能感覺到一絲甜腥的傷感的味道,那是我身體最真實的味道。
想到這一點,讓我自覺像螞蟻一樣渺小。
男孩目眩神迷地坐在欄杆下,半懷著悲哀,半懷著感激,看女孩在月光下跳舞,她的身體有天鵝絨的光滑,也有豹子般使人震驚的力量,每一種模仿貓科動物的蹲伏、跳躍、旋轉的姿態生發出優雅但令人幾欲發狂的蠱惑——
吃完東西又喝酒,一直喝到要睡著了才算結束,馬當娜和阿Dick就留在我們另一間屋子裡過夜。那兒有床有空調,原先是闢出來預防哪天我和天天吵架了分開來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但到現在為止,我們從未吵過架,也從未分過床。
「這是你的小說主題嗎?」阿Dick好奇地問。
「上海是座尋歡作樂的城市。」我說。
大家顯出愉快的表情,一隻裝著hash的煙斗,幾瓶酒和一疊小說稿輪流在大家手裡傳來傳去。
「沒事,」我把一張MONO放進唱機,傷感、潮濕、冶麗的女聲在法國舊式電影音樂般的背景中慢慢浮現出來。沙發很舒服,燈光適宜,廚房裡擺滿了紅酒和香腸,漸漸地大家都喜歡上這種感覺,話題在真真假假的傳聞和似是而非的評議中繞來繞去。
「可以叫外賣的,」天天說,「樓下的小四川開到很晚的,打個電話他們送來就行了。」「寶貝你最聰明,」馬當娜高興地說著,摟著阿Dick的小健腰,又親了一下天天。她屬於那種很容易興奮興奮起來又容易顯得性感而輕佻的女人。

「天啊,怪不得我一直都覺得光線不足,剛才開車的時候還差一點撞上人家自行車。」馬當娜一邊笑一邊取下墨鏡,「怎麼都忘了還戴著這個啊?」
「又是老一套,又是一些老面孔啦,」阿Dick說,「大家都是party animal,派對動物。」阿Dick說。他喝著酒,迷人的臉越喝越白。
我們在電話裡說著你好你好,天氣真夠舒服的,柏林這會兒比上海還涼快不過夏天的感覺也是值得懷念的。
天天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我把電視的音量放小,這電視一天有二十個小時在開著。和-圖-書最近我們都喜歡開著電視和影碟機上床,在昆汀.塔倫蒂諾的暴力片紅色背景下互相撫摸,在烏瑪.瑟曼呻|吟聲和約翰.屈伏塔的槍聲裡一起入睡。
床單上的月光不見了,那條小蛇像煙一樣毀於無形。
天氣越來越涼快,城市變成一大塊透明的玻璃,南方的秋天是潔淨而明朗的,在人的心裡滲進了一層淡淡的愛意。在一個沒有意外的下午,我接到馬克的電話。當一聲帶著德國腔的問候在我耳邊響起時,跳進我腦子裡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個高個子的西洋男人來了!」
「我們沒有麻將。」天天趕緊說。
「昨天晚上在Paulaner我碰到馬克,他說下個月有個德國畫展,」馬當娜突然插話,我用眼睛的餘光看看她,又看看天天,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他打過電話來,說到時會給我們寄請柬。」
晚上,馬當娜和阿Dick不請自來,隔著門就能聽到馬當娜的聲音從幾層樓梯下傳來。他們打著一隻迷你小手電,差點忘了我們住幾層樓,只好一路叫上來。兩個人在暗中都戴著一副小墨鏡,走得磕磕絆絆的。
「我們本來想開車隨便兜兜,結果兜到這兒來了,就上來了。我包裡有張影碟,不過吃不準好不好看。」她對著屋子四周轉了轉眼睛,「要不要打麻將?四個人剛好一桌。」
我走到書桌前,像每日作業那樣寫著小說情節發展的最新一章,我寫下了有關馬克出現的偶然性和我生命中某些故事的必然性。我的種種預感埋伏在小說裡,也隨著我永不能回頭的腳步一一消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