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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寶貝

作者:衛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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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與書商約會

二十二、與書商約會

鄧曾告知,「左岸」出過一套「千紙鶴」系列叢書,在全國書市上創下了銷量新紀錄。據有關審計部門估計,「千紙鶴」這個品牌的無形資產現已價值愈千萬,聽上去令人鼓舞。
「你越來越漂亮了。」他恭維著,此話雖然老套但用在女孩子身上總是屢試不爽。鄧又把其他幾位男士介紹給我,他們彼此都是朋友,在鄧所在的那家出版社底下成立了工作室,名叫「左岸」,大概從復旦大學畢業出來的人才會想出這麼個文縐縐的出自法國新浪漫主義運動的名字。
末班車緩緩駛進了站台,在跨進車廂的時刻,我嗅到了一股好聞的男性的體味,正是我在《地鐵情人》中描寫的那樣,「從他身上飄來混合著煙草味、香氛味、空調味和體味的氣息,這股迷人的氣息讓她微微覺得頭暈。」我情不自禁地扭頭打量四周,我想小說中的人物真的要在小說作者面前自動現身了嗎?可我無法確定剛才那氣息從四周的男性中的哪一位身上散發,我放棄了這浪漫的念頭,但的的確確地感覺到了城市生活中(尤其是夜晚)無處不在的細微搖曳著淡淡的美與淡淡的神秘感。
「您作品的市場定位可界定在高校學生和白領階層當中,特別是女性讀者會有敏感的反應。」教父的朋友說。
他身上塗的古龍水像一種賠罪的語氣一樣熏得我甜蜜而傷感起來,然後新的化妝師給我上妝。當夜的演出十分成功,我演得有章有法,動情處淚如雨下,掌聲狂起。
然後五秒鐘後我的神志恢復了正常,這就像把放散到空氣裡的無形的魂魄重新收回了大腦皮層後面。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自|拍照,小心地放進包裡。
車到了紹興路,這是一條頗具文化氣氛的小路,幾家出版社和書店分置在路的兩旁,取英文名為「Old China Hand」的咖啡店以其置於四壁琳琅滿目的書與三十年代情調的古董擺設出名。咖啡店主人是滬上頗有聲名的攝影師爾東強,光顧其中的客人不乏文化圈名流,記者、出版商、作家、影視製片人、歌劇明星、西方學者,像夜和_圖_書空的星星一樣在優雅背景下閃爍發亮。書籍、爵士樂、咖啡香、古董的擺設同時符合了這座名城的艷情記憶和現代消費指南。
編輯鄧再次打電話來,體貼備至地問我飲食如何,睡眠如何,寫作進展怎樣,然後問我可不可以去紹興路上的一家叫「中國通」的咖啡店,與她和她的幾個書商朋友見面。
「匯豐」把教父徹底迷住了,在大家沙龍演出前夜我親眼見他們倆手拉手走在林陰大道上曬月亮。我的心情就像一首「傷心月光之歌」。
玻璃窗外,天色漸漸晚了,幾盞橘黃的壁燈依次亮起,教父提出去甚麼地方吃晚飯。鄧推辭了,她上初三的女兒還在家等她去做晚飯,「她要考高中了,時間很緊,我得一直盯著她。」她向我們解釋。
「嗨,教父。」我高興地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我一個人慢慢地沿夜晚淮海路步行,很長時間沒有這樣子走一走了,慢慢地全身開始發熱,我想自己畢竟才二十五歲,多年輕,像一張高額信用卡,一切可以先使用著,賬到時再結。街上再多的霓虹燈也沒有我絢爛奪目,路邊銀行的自動取鈔機也沒有我富足。
第二天正式演出時因化妝師臨時有事沒有能來,教父讓「匯豐」給我化妝。只見她手拿一大把化妝筆,笑瞇瞇地走過來,像刷油漆似的給我上眼影、上腮紅,又疼又彆扭。
「聽說以前就有不少讀者寫信給你?」教父問。「還有寄照片的。」鄧抿嘴笑,中年女人偶爾的嬌態就像雨後鮮花倏而開放。「形形色|色的熱情正是靈感的源泉。」另一個人說,「謝謝你們,」我喝了一口咖啡,目光從對面一架古董電話機上收回來。某種東西讓我微笑起來,我輕柔地說,「我總算發現了身為作家的意義,至少當作家比當一張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幣要神氣多了。」
回想起這前塵往事不可避免地有些愚蠢,但也是十分美妙受用。我想當初如果不是與那基督狂徒而是與教父談情說愛,不知以後的歷史是否會改寫,我是否會碰到那麼多事,是否會像現在一樣瘋狂地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說,似夢非夢,曖昧不明地混跡於這城市中?誰知道?
這時門外又進來幾個男女,那個女人我經常在電視的談心節目上看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三百六十四天作張愛玲式哀怨才女打扮,顴骨高高的擦成啡紅色,瘦骨伶仃,人影相吊的,在其他不少派對上也能時常碰上她。馬當娜告訴我,此女子有過三打以上的洋情人,綽號叫「小旗袍」。教父與這些人都熟,打了一圈招呼下來,然後我們坐車去吃晚餐。
我的心情陡然變得輕鬆起來,在這個城市或在那個城市時不時地遇見復旦子弟,總讓我感到開心。燕園、相輝堂和邯鄲路上的排排梧桐,上空飄來飄去的少年輕狂、自由、機智、沒落貴族的氣息,是復旦孩子們在長長的人生路上抒情天真的部分,也是賴以辨別同類的秘密標識。
看看地鐵站裡的圓形電子鐘,十點半了,可我依舊沒有一點睡意,從火車站始發的末班地鐵還有半小時時間,我從自動停票機買了張單程票,塞進自動檢票機的口子,「啪」一下,綠色的車票從中間小孔彈出來,轉動柵欄鬆開了,我走到樓梯下,在一排紅色的塑料座椅中挑了乾淨點的坐了下來。
結果這個故事在一本時尚雜誌上發表後引發了不少白領麗人的反響,我的表姐硃砂代表她的幾個同事對我的中庸折衷主義的結尾表示不滿,「你應該讓他們一點也不接觸或者就徹底放縱心底的激|情,可他吻了她一下,又彬彬有禮地告別扔下她一個人,這算甚麼呢?感覺像隔靴搔癢,不清不爽的,比霉雨天還難受。我們都能想像到他們兩個人分開後會在各自家中的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現在的愛情故事都如此令人失望。」那時硃砂還沒與前夫離婚,但已處於半懸於空中四處不著落的尷尬境地,她的前夫是她的大學同班同學。這幾年下來他們彼此熟到沒有一點新鮮感的地步,像左手與右手一樣熟。

我說好的。
我往小孔裡面投了足夠的錢,四下閃光燈閃過後,大約五分鐘和圖書的光景,我拿到了洗印烘乾後的四張一聯的照片,上面的臉分別表現出悲哀、憤怒、快樂、冷漠的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我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女孩子到底是誰,她為甚麼會有如此的喜怒哀樂,她住在地球的哪個角落,有甚麼樣的人與她發生各種關係,她以何為生?
「既然你們認識,那就太好了。CoCo,談談你手頭的長篇小說吧。」鄧急於切入正題。
「文如其人嘛。」鄧插話。
——托里.阿莫斯

他頗含深意地盯了我一眼,「那種文本閱讀具有誘惑性,尤其是對於受過高等教育那一層次的讀者而言。」
我推開店門,看見鄧和幾位男士在角落圍桌而坐,坐下來,發覺其中的一位書商頗為眼熟。他微笑著掏出名片遞給我,我這才想起他是誰。在復旦中文系讀書的時候他就是系學生會文藝部長,高我兩屆,曾是我當初暗戀的對象之一。因為經常戴一副意大利黑手黨式的帽子和墨鏡,外號就叫教父。
這幕場景遠比任何沙龍劇更令人激動難捱,但它從未發生過,我太年輕,十分怕難為情,而他呢,事後我聽說他喜歡上我們劇組的負責舞台設計的女孩。那女孩常掛一串銀質鑰匙,長長的腿走起路來像跳華爾茲,笑起來臉上一左一右兩個小酒窩,經常煞有介事地指揮男生拿著鎯頭、釘子滿場亂轉,對道具用紙似乎十分在行,常給「匯豐紙行」打電話,我私下裡叫她「匯豐」。
「我讀過你的第一本小說集,《蝴蝶的尖叫》,讀後感覺很奇妙,好像走進了一間四面牆上和天花板、地板都裝著鏡子的房間,映像不停地從這面鏡進入那面鏡子,四周的光線就像一條被困住的蛇一樣來回游擊。在精神混亂的內核中有匪夷所思的清晰動人的真實感,還有語言上的那種黑色的妖媚氣質,看你的小說像經歷一場——」說到這兒,教父壓低了聲音,「像經歷一場美妙的性|交。」
「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會怎樣,我還沒寫完——」
硃砂和_圖_書和幾乎所有的白領女性一樣在端莊嫻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敏感而豐富的心,她們往往對自己的事業恪守職責,一絲不苟,對自己的私人生活亦抱有很高的要求,她們竭力朝心目中的現代獨立新女性形象靠攏,即自信、有錢、有魅力。她們有更大的選擇屬於自己的生活的餘地,她們喜歡愛立信廣告中劉德華的一句話:「一切盡在掌握中」,也欣賞De Beers廣告中手戴鑽戒散發自信笑容的職業女性形象,畫外音是抒情的男中音,「是自信在閃爍,是魅力在閃光。」
事畢拿來一面鏡子一看,我幾乎站立不穩,好好一張臉被塗得像馬戲團的小丑,而教父幫腔說「十分好看」。於是舊仇新恨一齊湧上心頭,我大哭一場宣佈罷演,直到教父柔聲細語地哄了我半小時。
飯後教父問我住哪裡,他可以送我回家。我不是笨女人,我看得出他在想甚麼,可不行,事過境遷,今晚我特別想一人獨處。儘管他看上去依舊那麼吸引人。
我走到百盛商場的地鐵入口,在下面有一個很大的民營季風書屋,以品種齊全,從不打折的死硬作風著稱,我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在星座屬相占卜書專櫃前停留一會兒,書上說一月三日出生的人個人魅力非凡,人稱「美|腿姐姐」,身心修復能力皆強,並預測二〇〇〇年是我的快樂豐收年。這聽上去著實不壞。
我們相擁而別,約定到時小說一完成就通知他。「很高興再次遇見你,也很後悔在復旦那會兒沒追你。」他附在我耳邊半真半假地低語著。
兩個月後我就在毛主席塑像後的草地上結識了那個基督徒外加莎士比亞崇拜者外加性|欲超人的前男友,就像前面寫過的那樣我們最終以撕破臉皮甚至動用有關安全部門的關係而告終。
讓我們在一起,寂寞的心,裸|露在燈光下,列車在黑暗中飛快地轉移,這些上帝建造動搖時光構架的唯一辦法。
我又走到地鐵站的Photome機器前,是個無人看管的小亭子。在馬克的寓所就掛滿了他從Photome自|拍出來的漂亮前衛和*圖*書的一長排照片,其中的四張是他赤|裸上身以站、蹲、伏、側四個姿勢拍成的自畫像,每張照片上都是他身體的某一部分,頭、胸、腹、腿而拼湊在一起看則有一種特別刺|激的視覺效果,像機器人,也像被刀子肢解開來的人體,還有一套馬克自稱的「長臂猿」系列,他重複拍了一打手臂部位的映像,然後與上身連在一起大張的長臂,看上去像現代「泰山猿人」的翻版,NBA的明星邁克爾.喬丹更是要望臂興歎了,非常的怪誕,非常的性感,我記得第一次在馬克寓所裡與他做|愛的時候,牆上懸掛的這些照片著實給了我不少的衝動。
記得當時復旦有一齣堪稱上海高校首出沙龍劇的戲,名叫《陷阱》,教父擔任那戲的導演,我排除萬難,力克群芳,爭取到了做女主角。藉著談劇本的理由我常常去教父的三號樓宿舍,坐在一張「談心桌」(此桌因經常有人圍而談心故取名「談心桌」)的旁邊,瞪著一雙因近視而霧朦朦的眼睛,凝視導演那英俊而雄辯的臉,幻想著他會突然住嘴,然後把臉隔著桌子伸過來,像塊磁鐵一樣黏住我的雙唇。
可以打一會兒瞌睡,也可以看一會兒四周的陌生人。我曾寫過一篇叫《地鐵情人》的短篇小說,大意是一個略顯憔悴的美麗女人總是在人民廣場上坐末班地鐵時遇見一個乾淨整潔渾身有煙草味、香氛味、空調味的白領男士,他們從不說話,但無形中已有某種默契的感情存在,有時碰到一個人沒有出現,另有一個人就會莫名地惆悵失落。直到有一天,因大冷下雪,車廂裡地面濕滑,一個搖晃使女人自然而然地滑到了男人的懷裡,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四周的人也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異常,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著,男人沒有在他應該下去的站台下車。他跟這女人同時在終點站下車。在深夜的站台上吻了她,然後像真正的白領紳士那樣向她道晚安,他走了。在考慮這個結尾時我頗費周折,我不知道是讓那個男人與女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身體的親密接觸妥當,還是讓他們上床成為親密愛人更會滿足讀者的審美心理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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