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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寶貝

作者:衛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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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死亡的顏色

三十一、死亡的顏色

音樂是我喜歡的「Portishead」的「Numy」,有人在跳舞,而吧台後面的面孔依舊不動聲色,日夜在酒吧裡泡著的人都有這種不動聲色,又酷又憔悴的神情。聽著毒品般的音樂,天天溜進酒吧洗手間,很長時間才搖搖晃晃地出來。
而最難捱的就是在深夜無人私語時,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抱住他的枕頭,祈禱神把他送到我無休止的夢裡來:灰色的霧從窗外斜逸而入,很輕又很重地壓在頭頂,我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輕喚我的名字,他身著白衣,帶著經久不敗的美貌和愛走向我,我們用玻璃絲般透明的翅膀飛翔,草坪、房屋、街道,一個又一個掠過我們。青黛色的天空被光線扯開幾道口子。
我匆匆地唸完一首送給天天的詩,「——最後一閃,我看到你的臉,在黑色之上,在痛楚之上,在你呼出的在玻璃的水汽之上,在夜的中央——從夢到夢的悲傷,我已縝口,我已不能說再見。」
我淚流滿面,咬住自己的手指,尖叫了一聲:「你這傻瓜!」他沒有一絲反應。他死了,我也死了。
我知道他在幹甚麼,我永遠不能正視,正視他https://m•hetubook.com•com此時此刻這樣的眼神,呆呆的、空洞的、魂已飛在九天外。隨後我也喝醉了,他的毒癮只需要我的酒癮來相對的,在這種或那種癮裡我們反抗自我,漠視痛苦,跳動得像太空裡的一束光。
「我母親做了些菜肉餛飩,要不要我現在煮給你吃?」我晃了晃手裡的一隻食品袋。

他是死是活,知與不知,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因為他已經消失了,只是在此時此刻,從投向大海的樂聲中,她才發現他,找到他。
「我想出去兜兜風,想在草地上躺一會兒,」他把頭放在我胸前,「和你一起去。」
我竭力想躲起來,可天天不在了,房間四壁的牆也就沒了。
馬克離開上海的那一天,我一直躲在父母的家裡。第二天我離開那兒回西郊的公寓,臨行前沒帶去那個裝滿了馬克送的禮物的大包,只從包裡找到了一枚鑲了藍寶石的鉑金婚戒,取出來戴在手上。那是我趁馬克昏睡片刻的時候從他無名指上脫下來的。

我們躺在樟樹濃蔭下,天www•hetubook.com.com天想背點詩,但一首也想不起來,「等你的小說集出來了,我們可以在這裡的草地上朗誦,大聲點再大聲點,大學生們喜歡這一套吧?」他高興地說。
然後我躲到人群背後,我無所適從,這麼多人,這麼多與我無關的人在這裡,可這並不是一個節日,它只是一個噩夢,像個洞開在心臟上的噩夢。
清晨像魔法即將消失的警訊一樣降臨,大地四處上的夜晚被驅逐。夢醒了,愛人不見了,只餘下胸口一絲餘溫和眼角的濕痕。從天天在那一個清晨死在我身邊開始,以後每一個清晨降臨對於我而言都像是一次冷酷攫人的雪崩。
當我在翌日清晨,在第一束陽光照進來的時候,睜開眼睛,我轉身去親吻身邊的天天,熱熱的吻印在他冷冷的泛著白光的身上,我使勁推他,喚他,吻他,揪自己的頭髮,然後又莫名其妙地赤身跳下床,跑到陽台上。我隔著窗玻璃久久地凝視著屋內的床上,那躺著的愛人的身體,久久地凝望。
吧台後面是熟悉的幾張面孔,朋友們都老了,「瘋子」的主唱周勇也很長時間沒有出現了,我和天天聽過去年夏天瘋https://m.hetubook.com•com子在華師大a gogo的專場演出。那種令人著魔的後朋克音樂讓我們渾身蒸發,跳舞跳到暈倒。
——杜拉斯
葬禮上來了不少朋友、親戚、惟獨不見天天寡身獨居的奶奶。一切都是輕飄飄的,令人的心惶惶然。不知道這份驚懼還會怎麼樣,不知道他的肉身如何化為無知無覺的灰燼,他的天真的靈魂如何會從地底下突圍,從一堆恐怖的死亡殘骸中逃逸而出,一飛沖天,直衝到九重天。天的最上面,該有上帝畫出的一片澄明清朗,那會是別樣的境地,別樣的情懷。
他那麼惶惶然,上飛機的時候都不會察覺到我偷了這枚戒指。而我沒有更多的用意,也許只是跟他開了個最後的玩笑,也許是心存不甘,留作紀念。
戒指很美,可惜稍大了些,我把它套在大拇指上。回到公寓前我脫下它,放在口袋裡。
我們一直躺著,晚飯也在學生餐廳裡吃的。政通路上有家緊靠復旦留學生院的酒吧,叫hand rock,由一個叫「瘋子」的樂隊經常出沒,吉他hetubook.com.com手曾濤就是酒吧老板。我們進去想喝杯啤酒。
在廚房煮咖啡的時候,耳邊突然會傳來嘩嘩的水聲,那是從隔壁的浴室傳來的,一瞬間我想是天天在浴室洗澡,馬上衝過去,但浴缸是空的。
回到公寓,天天在看電視,桌上堆著爆米花、巧克力、可樂,他看到我一進門就張開雙臂,「我以為你逃走了,再也見不到你了。」他抱住我。
離天天的死已有兩個月零八天,但我長久地保留著某種幽玄的通靈感覺。
當我在書桌前翻動一頁稿紙,我又突然能覺到有個人坐在我背後的沙發上。他沉默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不敢回頭,因為怕驚走了他。我知道天天一直在這屋子裡陪伴著我,他會執拗地等待著,直到我完成這部曾給他熱情的小說。
康妮主持葬禮,她一身黑,額上還附了一片薄薄的黑色輕紗,像電影中的人,端莊得體,但絕不親切,那哀情竟彷彿不是入骨入裡的,沒有一個母親在失去兒子後的迷亂癲狂,只有一個美麗中年女人穿著黑衣站在兒子棺木前的端莊。做一個女人,真實可能更重要,僅有端莊與得體是不夠的。所以我突然很不想看到她的臉,很厭惡她唸悼詞時的語和-圖-書調。
蜘蛛帶著幾個留學生模樣的人走進來,我們擁抱,說你好你好這麼巧遇上了。最近蜘蛛老跟留學生混在一起玩,是因為電腦公司生意難做,他已萌生去意,想到甚麼國家讀書去。他現在能說不錯的英文、湊合的法文和西班牙語。
在音樂裡跳,在快樂裡飛,凌晨一點多我們回到了寓所。沒洗澡,脫|光了衣服就往床上一躺,空調開得很大,我的夢境裡都有空調嗡嗡嗡嗡的聲音,像昆蟲在鳴叫。整個夢境都是空白的,只有這種令人困惑的聲音。
我又累又瘦,在鏡子裡我不敢多看自己。
我們戴著墨鏡和水出門,出租車把我們載到我的母校復旦,那兒的草坪很舒服,又比公園裡隨意放鬆,畢業幾年,我始終留戀復旦園裡那樣可以讓人隨意發瘋但又雅緻清新的氣氛。
我想我不能預料擺在這本書面前的命運,那也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命運,而我並沒有力量去控制。同樣也不能對我筆下的人物和故事負責,既然一切寫出來了,那麼就讓它們自生自滅。
現在我的小說已臨近尾聲,在手中的筆換了一支又一支後,我終於找到了那種從山頂沿著滑雪道衝近山腳的驟然鬆弛的感覺,還有一絲奇怪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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