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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夫婦之間

作者:蕭也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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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

二、「……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

開始,我笑著說:「這可不是在抬頭灣啦!環境不同了呵!」
像這類事,總還可以容忍。我想一個「農村觀點」十足的「土豹子」,總是難免的;慢慢總會改變過來……
在今年六七月間,連日天雨,報上不斷登著冀中和冀西一帶鬧水災的消息;突然,她的精神也就隨著緊張起來了!每天報來,她就搶著去看。我發現,她是專門在找報上所列舉的水患成災的縣份和村名……她一面讀著,不斷地發出驚歎:「呵呵!怎麼得了呀!才翻了身的農民,還沒緩過氣來,地又叫淹了!呵呵……」
第二天,我正準備取錢上街,錢卻怎麼找也找不見了!心裡真著急。我只好問她:「我的錢呢?」她說:「什麼?錢?哪裡來的錢?你交給誰啦?」我繼續找,直找得頭上冒煙,她卻「噗嗤」一聲笑了!我知道準是她拿了,於是我就很正經地說:「這錢不是我的!」「得了!你別唬弄我沒文化了!稿費單上還有你的名字呢!」「是,是,我這錢,我有用處!我要去買一套『幹部必讀』——十二本書!好好加強理論學習,比什麼也重要!」「誰還知不道誰哩!加強你的『冰雞寧』、『煙斗牌』煙去吧!」我一看不對頭,只好懇求了:「你拿一半行不行?」她卻說:「我早給家寄走了!」我不免吃了驚:「真的?」她說:「唬弄鬼!」
我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嗓音:「這錢是我的!你不應該不哼一聲就沒收了!」哪知她的嗓音更大:「你沒花過我的錢?嗯?你的花被面,你的毛背心……是和*圖*書誰的錢買的?」我說:「不稀罕!反正你得檢討檢討,你這樣做對不對?」她說:「對!家裡鬧水災,不該救濟救濟麼?」我說:「你把錢捐給救災委員會,那就算你的思想意識強,為什麼給自己家裡寄呀——那還不是自私自利農民意識!」她卻真的火了:「反正比浪費強!今兒格黑價(今天晚上)你就不興蓋我的被子!」我說:「好好好!」我一扭頭就走了……
…………
過了幾天,我恰好得了一筆稿費:夠買一雙皮鞋,買一條紙煙,還可以看一次電影,吃一次「冰淇淋」……我很高興,我把錢放在枕頭心裡,不讓她知道。
那時候,機關裡還沒起伙,每天給每人發一百塊錢,到外邊去買來吃。有一次,我們倆到了一家飯鋪裡,走到樓上,坐下了。她開口就先問價錢:「你們的炒餅多少錢一盤?」「麵條呢?」「饃饃呢?」……她一聽那跑堂的一報價錢,就把我一拉,沒等我站起來,她就在頭裡走下樓去。弄得那跑堂的莫名其妙,睜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我們幾眼。當時,真使我有點下不來台,說實話,我真想生氣!可是,她又是那樣堅決,又有什麼辦法呢?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她走!
我紅著臉,抱起孩子,回到臥室裡去。只見她伏在桌上寫字呢!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後一看,原來她在給我寫信:「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她發覺我來,馬上又把紙撕了!
那時,機關裡來了不少才參加工作的新同志;有男的也有女的。她竟不看場合https://www.hetubook.com.com,常常當著他們的面,一板正經地批評起我來。她見我抽紙煙,就又有了話了:「看你真會享受!身邊就留不住一個隔宿的錢!給孩子做小褂還沒布呢!一支連一支地抽!也不怕燻得慌!你忘了?在山裡,向房東要一把爛煙,合上大芝麻葉抽,不也是過了?」
我覺得她的感覺確實要比我銳利得多,但我總以為她也是說說罷了,誰知道她不僅那麼說,她在行動上也顯得和城市的一切生活習慣不合拍!雖然也都是在一些小地方。
我說:「這就叫做城市呵!你這農村腦瓜吃不開啦!」她卻不服氣:「雞|巴!你沒看見?剛才一個蹬三輪的小孩,至多不過十三四歲,瘦的像隻猴兒,卻拖著一個氣兒吹起來似的大胖子——足有一百八十斤!坐在車裡,翹了個二郎腿,含了根煙卷兒,虧他還那樣『得』!(得意:自得其樂的意思)……俺老根據地哪見過這!得好好兒改造一下子!」
進城的第二天,我們從街上回來,我問她:「你看這城市好不好?」她大不以為然,卻發了一通議論:那麼多的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男人頭上也抹油……女人更看不得!那麼冷的天氣也露著小腿;怕人知不道她有皮衣,就讓毛兒朝外翻著穿!嘴唇血紅紅,像是吃了死老鼠似的,頭髮像個草雞窩!那樣子,她還覺得美的不行!坐在電車裡還掏出小鏡子來照半天!整天擠擠嚷嚷,來來去去,成天幹什麼呵……總之,一句話:看不慣!說到最後,她問我:www.hetubook.com.com「他們幹活也不?哪來那麼多的錢?」
孩子不見他媽,就「哇哇」地嚎啕起來,和著手風琴的伴奏,發出一種奇怪的音樂,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她一面下樓,一面說:「好貴!這哪裡是我們來的地方!」我說:「錢也夠了!」她說:「不!一頓飯吃好幾斤小米,頂農民一家子吃兩天!哪敢那麼胡花!」
我正下場,忽然發現:她抱著孩子來了!一看她的神色,知道糟了!她氣沖沖地,直竄到我的面前,把孩子往我懷裡一塞:「你倒會散心!孩子有你一半責任,我抱夠了!你抱抱吧!」我說:「跳完這一場就回去!」她二話沒說,把孩子往旁邊的「沙發」上一撂,雄赳赳地走了……
她卻有了氣啦:「我不待說你!環境變了,你發了財啦?沒了錢了,你還不是又把人家扔在地上的煙屁股揀起來,捲著抽。」
孩子見了媽,掛著兩行眼淚,笑著,跳著,「哇!哇!」地叫,向她撲去,她才接過孩子,解開懷來餵奶,一面走到門邊,背貼著門,向我命令地說:「不許走!咱們談判談判!」
我說:「當然要改造!可是得慢慢的來;而且也不能要求城市完全和農村一樣!」
今年二月間,我們進了北京。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來,但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絲織的窗簾,有花的地毯,那些沙發,那些潔淨的街道,霓虹燈,那些從跳舞廳裡傳出來的爵士樂……對我是那樣的熟悉,調和……好像回到了故鄉一樣。這一切對我發出了強烈的誘惑,連走路也覺得分外輕鬆……雖然和-圖-書我離開大城市已經有十二年的歲月,雖然我身上還是披著滿是塵土的粗布棉衣……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開始了!
出了飯鋪,我默默地跟著她走來走去,最後,在街角上的一個小飯攤上坐下了!還是她先開口,要了斤半棒子麵餅子、兩碗餛飩。大概她見我老不說話,怕我生氣,就格外要了一碟子燻肉,旁若無人地對我說:「別生氣了!給你改善改善生活!」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我的臉,「唰」的就紅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青年男女同志們,本來看得就很有興趣;這時候,就有人天真活潑地嚷起來:「哈哈!臉紅啦!臉紅啦!」旁的同志也馬上隨聲附和,並且大鼓其掌:「紅啦!紅啦!」這一嚷,我的臉,果真更加發燙了!
有一次,我正在整理各地災情的材料,她看著報,就大聲嚷了起來:「這怎麼著好呵!俺村的地全叫淹了!噯呀!日子怎麼著過呀!我娘又該挨餓了呵!怎麼著呵!噯!說呀!你說呀!」這我才發覺她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出口說了句俏皮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沒法治!黨和政府自會想辦法,你操心也枉然!」冷不防,她一伸手,一指頭直捅到我的額角上:「沒良心的鬼!你忘了本啦!這十年來誰養活你來著?」我說:「反正不是你家!」她卻真的又生我的氣了:「你進了城就把廣大農民忘啦!你是什麼觀點?你是什麼思想?光他媽的會說漂亮話!」我說:「誰比得上你的思想!『噹噹噹』的好成分!又是工人階級出身!」她把桌子一拍:「放你媽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臭屁!你別諷刺人啦!」就再也不理我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我發覺,她自從來北京以後,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邊,她的狹隘、保守、固執……越來越明顯,即使是她自己也知道錯了,她也不認輸!我對她的一切的規勸和批評,完全是耳邊風!常常是,我才一開口,她就提出了一大堆的問題來難我:「我們是來改造城市的,還是讓城市來改造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展節約,反對浪費?」「我們是不是應該保持艱苦奮鬥、簡單樸素的作風?」等等。她所說的確實也都是正確的,因此,弄的我也無言答對,這樣一來,她也就更理直氣壯了,彷彿真理和正義,完全是在她的一邊;而我,倒像是犯了錯誤了!她幾次很嚴肅地勸我:「需要好好的反省一下!」
可是她呢?進城以前,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深山、大溝和沙灘;這城市的一切,對於她,我敢說,連做夢也沒夢見過的!應該比我更興奮才對,可是,她不!
那知她並不!
我有什麼可反省的呢?我自己固然有些缺點,但並不像她說的那樣嚴重,除了沉默,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再也不能沉默了!我們破例的吵了一架,這在我們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
她卻更不服氣了:「嘿!我早看透了!像你那腦瓜,別叫人家把你改造了!還說哩!」
說也笑人!為了這麼芝麻粒大的一點事,我們三天沒說話,而且覺得很傷腦筋!恰好星期六那天晚上,機關內部組織了一個音樂晚會,會跳舞的同志就自動的跳起舞來,這正好解悶,我就去參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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