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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夫婦之間

作者:蕭也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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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三、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可是,我卻不能!即使我對她有很多不滿,然而孩子總還是十分可愛的!我一想起那孩子的烏亮墨黑的大圓眼,和他那「牙牙」欲語的神氣……我就十分懷念!終於還是我先去找她去了!哪知道一見她,她卻向我一揮手:「今天工作太忙,改日來吧!」
每次週末的晚上,我去找她的時候,總是見她在給小娟上課,一板正經地念道:「窮人、要、翻身、團結、一條心、永遠、跟著、共產黨、前進。」小娟就跟著念:「窮、人、要、翻、身……」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感動了!心想:她真是個倔強的人呵!
一瞬眼間,我突然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是我的妻!這時候,她昂頭挺胸地站在那胖子的面前,正像武俠小說裡所描寫的——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的神氣!我突然覺得精神上有點震動,但同時,馬上又模糊地想:她真是好管閒事!不知道怎麼著才好……
我的妻馬上就給小娟上起政治課來:說她自己也是個窮人,曾經受過舊社會的壓迫,後來共產黨來了,她就參加了革命,得到了解放……因為工作太忙,孩子照顧不了,所以請小娟來幫忙,這樣,她對小娟說:你也是參加了革命工作,咱們一律平等!和舊社會僱老媽子完全不一樣……等等。
「住手!你憑什麼壓迫人!」嗓音又尖又高。
圍著的人也就說:「對對!」
當她到了那機關不久,找來了一個保姆,姓陳,叫小娟。樣子很靈俐,她爸爸是個蹬三輪的工人。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在她機關裡。那「老媽子房」裡的掌櫃,領著小娟來上工。一進門,指著我們倆,對小娟說:「這是小少爺的和*圖*書母親,這是……」
我說她真是個倔強的人。這評語,越來越覺得確切了!特別是又發生了幾件事情以後。
小娟聽得很高興,不住嘴地說:「您說得真好!您說得真好!」
那苦力接著說:「可惜這位先生說得不全!那小孩子憑嗎平白無故地扔石頭子兒哩?是那麼一回事兒:剛才他在舞廳門口向客人們要錢,這位先生攆他走,他走慢了一步,這位先生『啪』地給了他一個響鍋貼(耳光)!回頭,過了一會兒,這小孩就扔了個石頭子兒,就又叫這位先生抓住了。這我也是親眼看見的!現時不是那個世道了,是人就得說實話!」
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裡,她開始學習認字,寫字……終於學成了「粗通文字」……
在一九四四年,她當選了「勞動英雄」,出席晉察冀邊區第二屆英模大會。我記得當她在大會上作完了典型報告的未了,她舉著胳膊宣誓似的說:「……在舊社會裡我是個老幾?我只值五斗三升高粱米!這會兒大夥兒說我是英雄!叫我來開會,讓我上台說話……唉!沒有共產黨哪會有我呵!我願意為著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徹底的解放,流盡我最後一滴血!」——那時候我在大會上擔任收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組織上分配我給她寫傳記,我們整整談了三個晚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愛上了她。
日本人來「掃蕩」了!她率領著一班女工,連夜抬著機器,蹬過齊大腿根的水去「堅壁」。因此落下了「寒腿」的病,每逢陰雨,至今還隱隱發痛……
這情景,在我看來,也已經是很生疏的了!覺得很不順眼,正想問問,忽聽得人群裡有人喝道:
有一次週末的傍和-圖-書晚,我們從東長安街散步回來,看見「七星舞廳」門口,圍著一圈人。過去一看:只見有一個胖子,西服筆挺,像個紳士,一手抓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一手張著五個紅蘿蔔般粗的手指,「劈!劈!拍!拍!」直向那小孩的臉上亂打,恨不得一巴掌就劈開他的腦瓜!那小孩穿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軍裝,猴頭猴腦,兩耳透明,直流口水……殺豬般的嚷著:「娘噯!娘噯!」嘴角的左右,掛下了兩道紫血……
…………
她對我,越看越不順眼,而我也一樣,漸漸就連她一些不值一提的地方,我也看不慣了!比方:發下了新制服,同樣是灰布「列寧裝」,旁的女同志們穿上了,就另一個樣兒:八角帽往後腦瓜上一蓋,額前露出蓬鬆的散髮,腰帶一束,走起路來,兩腳成一條直線,就顯得那麼灑脫而自然……而她呢,怕帽子被風吹掉似的,戴得畢恭畢正,帽沿直挨眉邊,走在柏油馬路上,還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樣子,兩腿向裡微彎,邁著八字步,一搖一擺,土氣十足……我這些感覺,我也知道是小資產階級的,當然不敢放到桌子面上去講!但總之一句話:她使我越來越感覺過不去,甚至我曾經想到:我們的夫婦關係是否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我跟隨著我的妻從派出所回來,她很興奮地問我:「剛才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我說:「我有什麼說的!那樣的事,在城市裡多得很,憑你一個人就管清了?這是社會問題,得慢慢……」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叫她打斷了:「去雞|巴的吧!不吃你這一套!我就要管!這是新社會,我就不讓隨便壓迫人!我就不讓隨便破壞和-圖-書咱們政府的威信!咱們是有政府的,不是無政府主義!」我連忙說:「對對對!正確!」同時也覺得有點好笑,我真想說:什麼叫「無政府主義」?你知道麼?瞎用新名詞兒!可是,我知道這句話是說不得的!
胖子馬上微笑點頭:「諸位聽著!不假吧?光憑我一個人說不行!不行!」
有一次深夜,工廠失火,她奮勇當先,率領了二十五個女工去搶救器材,差一點沒燒死在火裡……
那被打了一頓的小孩,好像一切的仇恨,馬上就消失了!把嘴角的血一擦,正想伸手去接,卻馬上被我的妻喝住了:「別拿!太便宜啦!一頓巴掌只值五百塊錢?」
幸好,不久她被分配到另一個機關去工作了!我歡歡喜喜的打發她走了,精神上好像反倒輕鬆了許多!
我們分手以後,約摸有個半月的時光,她連電話也沒來過一個,卻對旁人說:離了我她也能活!
有一個苦力模樣的人,也就走到那胖子面前,轉過身來,指著那胖子向大夥兒說:「這位先生說的不假!這小孩子是往舞廳裡扔了一個石頭子兒!我親眼看見的……」
小娟這孩子,雖說是靈俐,可是記性並不好!一不小心,常常又叫「太太」了!每逢這功夫,我的妻決不放鬆,一定及時糾正,並且又得上一堂政治課!弄得小娟反倒很不安了!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抄著手的、微彎著頭的、口含著煙卷兒的……但是,都很坦然!
這時候,人群裡就有人嚷起來:「對對對!這同志說得對!」
她曾經在老山溝裡的軍火工廠裡,製造子彈、裝配步槍……為了突擊生產,把右手的食指在「壓力機」上撞下了一小節指頭,成了一個疙https://m.hetubook.com.com瘩……
我想她這種狹隘、保守、固執……恐怕很難有所改變的了!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她出身在貧農的家庭,十一歲上就被用五斗三升高粱賣給人家當了童養媳,受盡了人間一切的辛酸;她的身上、頭上、眉梢上……至今還留著被婆婆和早先的丈夫用燒火棍打的、擀麵杖打的、用剪子鉸的傷痕!共產黨來了,她就毅然決然地參加了革命!為著自己的命運戰鬥了;革命對於她,真可以說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絕無後退的路!
胖子顯得有點不安了,掏出一塊小花手絹來不住地擦額角,對我的妻說:「同志!我認錯行不行?」說著掏出了一張五百元的人民券,向那小孩一伸:「給!買糖吃!哈哈!」
那胖子先生認了錯,表示切實悔過。於是罰了他二千元人民券,賠償給那小孩作醫藥費。同時也批評了那小孩,以後不要扔石頭子兒。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呵!我開始分析:她對舊社會的習慣為什麼那樣的憎恨?絕無妥協調和的餘地!我想,這和她自己切身的經歷是分不開的。
那胖子仍然一手擰住那小孩不放,一手貼到花領結上,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向圍著的人們說:「這小子,太可惡,太可惡!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壓迫人,其實,不然!我這個舞廳,是在人民政府裡登記了的,是正當的營業,是高尚的娛樂!納捐,納稅……而他,這孩子,卻用石頭子兒,往裡——」他一揮手:「扔!如果,把我的客人們,全攆走了,那麼我——又當如何呢……」他還想接著演講,卻叫我的妻打斷了他的話:
我的妻卻發了大火啦:「嗯!你真明白!你以為還在舊社會—和-圖-書—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鬼上樹?哪怕你掏一百萬人民券,也不能允許你隨便壓迫人,隨便破壞人民政府的威信!走!咱們到派出所去!咱們是有政府的!」
自從小娟來了以後,我的妻幾次三番給我打電話:要我給小娟找識字課本,找筆墨紙硯……並且還給她訂了學習計劃:一天認五個字、寫一張仿……一星期還有一堂政治課。我的妻自任文化教員兼政治教員。
這些雖然都是非原則問題,但也恰好正在這些非原則問題上面,我們之間的感情,開始有了裂痕!結婚以來,我彷彿才發現我們的感情、愛好、趣味……差別是這樣的大!
「你說得對!這孩子扔石頭子兒,也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可是,我們是有政府的有秩序的!不是無政府主義!就說他犯了天大的法,也應該送政府法辦!你有什麼權力隨便打人?嗯?有什麼權力?你打得他滿嘴流血,好像你還受了委屈似的?嗯?讓大夥兒評評理!」
她曾經在游擊區跳溝爬牆,和日本人、漢奸搏鬥!她的手殺過人……
結果還是到了派出所。
小娟畢恭畢正地向她鞠了個躬,叫了一聲:「太太!」哪知道我的妻,一聽「太太」兩個字,就像是叫蝎子螫著了似的嚷起來:「呀!呀!別叫別叫!我不是『太太』!我是我是……我們解放軍裡頭沒有『太太』!我姓張,你我叫張同志好了!記住!我叫張同志!要不你就叫我大姐!」她說著就把小娟拉到炕上,和她並排坐下了。弄的那「老媽子房」的掌櫃,先是奇怪,接著也笑了:「對對!叫張同志!『太太』那名兒,嘿嘿!不時新了!太封建!太封建!」
胖子馬上伸手到口袋裡,慷慨地說:「再加二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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