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嗯！」「老山羊」又微笑的向吳漢聲說：「今天你精神不大好，你留下來，幫我做點事情好嗎？我有些國文講義須要一個人刻鋼版，你那一組叫高哲華暫時代理。」
「起初我也對她很懷疑，」賦性仁厚的劉大魁向楊山提出一個相反的意見：「但我們不能肯定她有什麼惡意，從事實上可以看出，好幾次她受到同學的侮辱，都沒有告訴她父親，要不然我們早已被犬養隊長槍斃了！至於說田牧青的病，那是他自作自受，跟櫻子毫無關係。」
「我聽說他不在遊擊隊裡，到後方去了。」
「但她並不會離開，」「老山羊」輕輕的一笑：「她會更熱烈的給你們打氣加油！」
「那我們可以要求校長辭退他！」高哲華又現出「冒失鬼」的本相來：「然後再開除櫻子，快刀斬亂麻，乾脆多了！」
「老山羊」沒有責怨他，反而輕鬆的笑一笑：「你想怎樣？」
「幹掉他們！」
「是的！」我想起櫻子那一次對他的笑容，也同意劉大魁的意見。
暴躁的、嚴厲的「老山羊」，對一個永遠微笑的少女，簡直是一籌莫展。他無法禁止櫻子給同學送茶送水，也無法禁止她做義務救傷員，更不能封住她的嘴巴，從那美麗的小嘴裡唱出來的美妙歌聲。
我們的意見都一一被「老山羊」駁回了。
「學校垮了，我們大夥兒打遊擊去。」
「我想到一條妙計！」楊山鬼頭鬼腦的說：「就說櫻子送給同學們的糖果有毒，經過了化學老師的化驗，有十足的證明。」
「老山羊」餵好鴿子回來了，我們將計劃簡單的報告「老山羊」，他似乎心不在焉的點頭讚好，掏出懷錶看一看：「好！現在你們回去吧！」
「那麼，」吳漢聲抓一抓頭髮：「我們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了。」
每天，當我們做工的時候，她慇勤的送茶送水，而且她從家裡帶來許多餅乾糖果，暗暗的分贈大家。
真的，平時最愛出風頭愛說話的「拚命三郎」，hｅｔubooｋ•ｃｏｍ•coｍ這次卻一語不發，大家都很奇怪的看著他。
楊山首先發言，他是一向對櫻子有成見的，現在有了靠山，更找到了發洩的機會，而且危言聳聽的說：「楊老師給我們很高的警覺，櫻子的確比她父親還可怕，田牧青就是被她害病了的。這樣下去，大家無形中都變成她的俘虜，也許還有更可怕的陰謀在後面。」
「老山羊」先解釋了這次處罰的意義，然後才轉彎抹角的說出櫻子的問題。
「他是個神秘人物，」楊山也向「老山羊」提出反證：「他常常化裝成工人、商人混到城裡刺探消息，甚至跟日本人混在一起，然後裡應外合，有幾次都是這樣成功的。」
我們平日想不通的道理，「老山羊」卻一語道破。
「對了！」「老山羊」點點頭：「你們也應該向張國威學習，打仗要有計劃，不是專憑匹夫之勇的，何況，現在還沒有到要你們衝鋒陷陣的時候。如果我是張國威，也不願輕易犧牲你們這些有用的青年。」
「記住！」「老山羊」忽然嚴肅的向大家說：「記住今天的談話，不能對任何人洩漏，我相信，你們都是熱愛祖國的好青年。」
「老山羊」這一番話，使我們聽呆了。善、惡、真、偽都有兩面看法，人與人之間原來是這樣勾心鬥角的。更想不到平時沉默寡言的「老山羊」卻是工於心計的人，這太可怕了，原來成年人都戴著一副假面具，遮蓋了他的真面日。
「是嗎，」「老山羊」毫不在意的說：「就是談話也沒有關係，在敵後工作，我們不是逃避敵人，而是要想法子接近敵人。」
「我想，」劉大魁慢吞吞的站起來：「我們自己派人管茶水，管救傷，我們客氣的請她不要管事，她沒有事做，自然也知趣的離開工地了！」
「我們相信遊擊隊的政治部主任張國威會領導我們，教育我們。」楊山應聲說：「楊老師也說過他有學問、有勇
和-圖-書氣，足智多謀，連遊擊隊的首領都聽他的話。」
「不一定，我想他不會輕易離開崗位的。」劉大魁接著說：「這裡遊擊隊太需要他了。我也聽人說很久時間沒有看到他，不過他的部下還常常接到他的命令。」
大家焦急的沉默著，「老山羊」也在沉思，停一會，他忽然向吳漢聲說：「怎麼，吳漢聲，你在想什麼？你是學生自治會主席，怎麼沒有發表一點意見。」
「不！我從來沒有單獨跟她談過話。」吳漢聲急急的否認。
「我談的離題太遠了！」「老山羊」取下黑眼鏡，看著我們。「現在，大家還是在現實的問題上多用腦筋。」
「是！」大家齊聲應諾。
「沒有什麼關係，」「老山羊」會意的笑一笑：「我是說，犬養櫻子跟誰最合得來，她平日喜歡跟誰來往？」
吳漢聲低下頭，一聲不響，我們不明白「老山羊」的意思，也不敢追問他的意見。
「嗯！」「老山羊」皺皺眉頭，閉上眼睛像老僧入定似的，思索著這個疑難的問題，然後點點頭，站起身來，很嚴肅的看著我們。
有時同學們在工作中跌傷了，還沒有等到校醫到來，她已經熟練的給受傷的同學包紮停當。
大家對「老山羊」都敬若神明，畏若獅虎，只有櫻子卻滿不在乎。
「當然，我比你們更討厭汪東原和犬養櫻子，他在學校裡使我們想起來我們是在敵人的統治下求生。」「老山羊」沉痛的說：「學日文並不是壞事，但我們是被敵人強迫學習，他們希望我們學好日文去幫助他們統治中國人。外國學生在中國學校讀書也不是壞事，從前我也在日本讀過書，而且很用功的學習他們的文字，那時，我們是想學人之長，補己之短，腦筋裡對日本並沒有什麼壞主意。可是，現在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語了，他們讀中國書的目的，其實是學習一種侵略中國的工具，他們教中國學生讀日文，只是培養他們統治中國的走狗，最壞的，在表面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使人感覺到這是中日親善的具體表現。」
走出房門，聽到工地上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原來櫻子又在唱日本民歌了。
我不滿意楊山對王慕道的嘲笑，但還是忍耐的說：「我的意思只是對這個問題要深入研究！因為我與她坐得很近，也時常留心的觀察她，她的確是一個善良純潔的女孩子，這只是我個人對她的印象，現在不過提出來給大家參考罷了！」
「你們以為日本人只會用刀殺人麼？」「老山羊」嘆一口氣：「還有比刀更厲害的東西，他要教你們青年忘記仇恨，忘記抗戰，忘記是中國人。」
「只要找到一個遊擊隊領袖，不論是張主任、吳司令、江大隊長，甚至大老粗胡三也可以，我們就有辦法了。」
「不過！」「老山羊」低啞的說：「我是男教師，對女學生不能過分的呵責她。而且，我不能無理驅逐她離開工地，但是這問題我們總得想出辦法來解決，現在，我來聽聽你們的意見。」
在休息的時候，她有意無意的唱著柔和的日本歌曲，使大家在休息中得到不少的安慰。
我打了一個寒噤，心裡想：難道跟櫻子坐得近，就有漢奸嫌疑？
「對的！」「老山羊」點著頭說：「我們要深入，要冷靜，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們要好好商量，不能有一點大意。大家要知道，我們的處境很危險，但我們不能放棄我們的責任，心細、膽大，這是我們的指導原則。現在，我們只討論怎樣叫櫻子離開同學們，怎樣叫同學們提高警覺，並不是希望你們用卑鄙的手段去排擠她，侮辱她！」
「我想過！」「老山羊」搖搖頭：「功課難不倒她，你知道她的國文分數，在全班是數一數二的，而且，別人做工，不能單叫她一個人讀書！」
我們商量一會兒，決定劉大魁負責組織，楊山負責宣傳，我負責監視櫻子的行動。
「但是，」「老山羊」咳嗽一聲，繼續說：「只要我們堅定意志，站穩立場https://www.hetubook.com.com，學日文，跟日本人在一起唸書都沒有關係的。而且，我們還要忍耐、忍辱，不能小不忍亂大謀，所以這一次你們全級記過處罰，就是給汪東原的面子。現在，遊擊隊在敵人的包圍中和敵人鬥爭，你們要在敵人統治下學習，不能不用點手段，你們明白了吧！」
「打遊擊？誰帶著你們？」
大家俯首凝思，楊老師乘機走出房間，在外面東張西望，咳嗽幾聲，又輕輕的走回來：「真正可怕的是汪老師啊！」
「大概你們吃了櫻子的糖果，你知道那是什麼？」楊山冷笑的看著王慕道：「那是名符其實的糖衣政策。」
大家向「老山羊」敬禮。
「老山羊」板著臉，搖搖頭：「你這樣莽撞，那樣就等於將學校幹掉了。」
「總可以找到他。」
「那不好！」「老山羊」輕輕的搖頭：「造謠是禁不住事實的考驗，這樣反而會弄糟了！」
「你知道張國威現在在哪裡？」「老山羊」向楊山微微一笑。
「這樣說來，我們只有伸著脖子，任人宰割了！」高哲華激憤得忘記是在老師的面前，重重的拍一下桌子。
楊山向我努努嘴，意思要我站起來承認，跟著，他指著我說：「你的座位不是排在櫻子的旁邊嗎？」
吳漢聲好像從夢境中醒來，他紅著臉，思索了一會，然後向「老山羊」吶吶的說：「楊老師，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容易，只要你一句話就可以解決，你可以叫她背書，做習題，這樣她便很自然的回到教室去。」
我們沒有想到平時不露形跡，城府很深的楊老師，原來是這樣赤心忠膽的愛國分子，更沒有想到櫻子的嚴重性，大家都悚然而悟。
「是的，汪老師是她的靈魂！」楊山接著說：「他們常在一起用日語談話，一定是汪東原指使她這樣做。」
「好！現在就照你們的意見進行，不過不要做得太過火，你們在這裡再仔細的商量商量，我不打擾你們，也許還能想出更好的辦法！」「老山羊」站起身來，故意離開我們和-圖-書，他在抽屜裡拿出一包小米，去餵養他那隻心愛的鴿子。
「老山羊」微微一笑，「太過和不及，都不是對事的正常態度。我們可以承認櫻子是純潔的、天真的女孩子，但我們不能太疏忽，她背後的汪東原並不如是簡單的！」
「你們知道，同學中誰跟犬養櫻子最接近？」
「大材小用，」「老山羊」摸一摸山羊鬍子，搖搖頭：「學校栽培你們，老師教育你們，希望你們將來擔任比遊擊隊更重要的工作。」
「那麼我們工作再加緊些！」高哲華也提出一個意見，「工作緊張，誰也沒時間跟她談話。」
大家聽了「老山羊」的解釋，再看看自己虛有其表但還未長成的體格，都俯首無言。
「老山羊」在無可奈何中，找到我們幾個平時與他接近的人：吳漢聲、劉大魁、高哲華、王慕道、楊山和我，在他的房間裡開了一次會議。
「這是一個辦法！」「老山羊」沉思一會，又搖著頭說：「也不十分理想，要她不做事，使她更有充分的時間和同學們接觸了。」
大家都知道楊山平時對櫻子的成見，王慕道忍不住打斷他的話：「我們不能隨便給她加一個罪名，但我承認楊老師的看法，由她本身發出的壞影響。」
「不對！」「老山羊」嚴肅的說：「這是童子操刀，斬不了亂麻，反而會割傷自己。你知道我們就是在亂麻的束縛中。你們真傻，汪東原才是我們學校的真正校長，他有權力將校長解職，櫻子更有權力開除你們。別忘了犬養隊長是她父親，很明顯，汪東原就是她父親派來監視我們學校師生行動的。」
「她是日本人，雖然她是一個無辜的女孩子！」「老山羊」畢竟說出他的本意來了：「但她這樣做，對我們抗戰的情緒很有影響，這樣會軟化我們的敵愾心，動搖我們的意志。你們要知道，在思想鬥爭中，有時一個笑容比一噸炸藥還厲害！所以我們要提高思想警覺。」
「吳漢聲！」劉大魁倒是一本正經的說：「她常常找吳漢聲借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