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爬出楓林，我看到櫻子用樹枝畫的圖案：兩顆心，一個落日和幾個莫名其妙的阿拉伯數字。
「他給你寫了不少情詩哩？」
「不會的！再演就是喜劇了。」汪東原嘻皮笑臉的站起來。
「夠啦！」櫻子匆匆的將圖案畫好，轉回頭大聲的說：「天已不早，我要回家去了，真對不起你，辛苦你了。」
我在望遠鏡裡仔細的觀察，想不到一個是楊山，一個是孫勝男，他們好像各不相干，互相閃避，向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喜歡。」櫻子點點頭。
「我警告你！」汪東原凜然的說：「少跟他接近，他是個危險人物。」
「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還是我媽媽催促他離開日本的，因為她愛他。」
我不懂得這些圖案有什麼意義，吳漢聲卻微微笑起來，故意轉移我的注意力，他指著暮靄裡幾個人影說：「快走吧！有人發覺我們了！」
「但我卻想起我們日本的櫻花！」
「我不喜歡你說別人的壞話！」櫻子的語調顯然很不高興，她看看手錶，起身來向楓林內注視一會兒，向汪東原說：「不早了，你不是要辦公事嗎？那麼請你先回去吧！」說著她又蹲下身，拿起樹枝，在地上又匆匆的畫起來。
「也許變得更好玩，」櫻子天真的笑起來：「那時候我已經變成大人了。我每天都hetubook.com.com在想，我是穿中國旗袍，還是穿日本和服？也許我只能選一種。」
「為什麼你母親要嫁她不愛的人？是不是她為了那個中國青年的安全，而甘心犧牲自己。」
「是我。」吳漢聲伸出頭來，輕輕的說：「不要動，提防被日軍哨兵發現了！」
「聽說你父親用手槍威脅那個中國青年，將你媽媽搶過來？」
「『老山羊』叫我來的。」
櫻子和汪東原走後，我從草叢裡輕輕爬出來，忽然發覺鄰近草叢裡露出一隻大而發光的眼睛，我嚇得幾乎喊叫起來。
「這麼晚，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汪東原奇怪的看著她。
「他真傻，」汪東原大言不慚的說：「他可以想出辦法來，既愛國家，又愛你母親。為什麼他不留在日本，跟你媽媽在一起？」
「我看過那個中國人留給媽媽的信，他說他更愛他的國家。」
「他說我穿起和服很像媽媽年輕時的樣子，我知道他還是想念媽媽，雖然，他們的感情並不太好……」
「有人說你母親是被你父親醉後打死的？」
「噢！」櫻子將畫好的圖案又塗掉了，抬起頭來，掠一掠頭髮，嬌羞的說：「沒有！我想我太年輕，這些事等我大學畢業後再說吧！」
「沒有，我想一定會的。自從發生了戰事，我們和_圖_書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住過一年以上的時間，」櫻子拾起地上一片落葉，嘆息的說：「落葉還能歸根，明年今日，我們又不知飄零到什麼地方去了？」
「嗯！」汪東原點點頭。
吳漢聲依然冷冷的說：「我也是。」
「學校裡謠傳田牧青追求你，他的病是為你而起的？」
「我沒有故鄉，我是在中國長大的，但我在中國也沒有故鄉！」櫻子低沉的嘆口氣：「也許不久我們又要離開這個地方，我想將來一定會想念它。」
「可是同學們對你並不友善！」
櫻子還要說下去，汪東原大概怕惹她傷心，連忙打斷她的話：「你喜歡這個學校嗎？」
我擔心費了半天功夫，又得不到一點成績，正在焦急的當兒，櫻子忽然止住步，向楓林裡注視。
我有點沉不住氣了，櫻子銳利的目光，說不定已經發現了我。
「我不喜歡談這個問題，」櫻子低下頭，汪東原急忙轉換了話題，「聽說楊尚恕對你有成見？」
汪東原高興得像孩子似的笑起來：「我也有這樣感覺！」
「你聽到你父親調動的消息嗎？」
「但是父親說，真正逼死我母親的，是那個中國人。」
「那是他們的誤會！」櫻子突然紅起臉來：「不過，我很欣賞他，他的思想也有些地方跟我很接近，但我並不愛他。」
www.ｈeｔubｏｏk.ｃom.coｍ「可是我希望永久不要長大，希望別人永遠將我當孩子看！」櫻子輕輕的彈一彈衣袖上的塵土：「就像現在一樣，我可以隨便穿什麼，要不是爸爸規定我在家裡穿日本和服，我真喜歡和他們一樣，穿學校裡的黑制服！」
「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子，不應該有這麼頹廢的想法！」汪東原沉默一會兒，將話題岔開了。我感到很失望，但他的動作吸引了我，他蹲下來，和櫻子親密的坐在一起，輕輕的說：「我們的事，你跟你父親談過了沒有？」
「天天都經過這裡，看也看膩了！」汪東原站在她面前，笑嘻嘻的看著她：「我就不喜歡，看到紅葉，就教人想起生命裡的秋天！」
「你呢？」吳漢聲反而冷冷的問我。
我猜到汪東原的寓意，是有意來隱射他自己和櫻子的關係。
「那青年為什麼不和你媽媽結婚？」
「聽說你媽媽年輕時有一個中國情人？」汪東原囁嚅的向她笑一笑：「她很喜歡中國人，是麼？」
太陽已經下山了，我從望遠鏡中遠遠的看到櫻子和汪東原的影子，但這一次與平時不同，櫻子低著頭走在前面，汪東原也是愁眉不展的跟在後面，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
「我要摘幾片紅葉帶回去，」櫻子忸怩的向汪東原說：「請你在這附近將那最紅的楓葉ｍ•hetubｏok.ｃoｍ.ｃom摘給我！」
兩個人開始沉默起來。我驀地想到這是「老山羊」所想知道的日軍調動的秘密。於是凝神屏息的聽下去，連呼吸也不敢大氣。
「你先回去吧！」櫻子恰恰坐在離我不遠的衰草地上，煩悶的向汪東原說：「我累了，我想在這兒休息一會，看看紅葉。」
「不！」櫻子搖搖頭：「我父親不是這樣卑鄙的人，而且，他和媽媽小時候就產生感情，也可以說那個中國青年搶了我父親的愛人，所以，他要求與那個中國青年公平的決鬥。決鬥的時候，我媽媽趕到了，他們同意由我母親選擇，當時，我母親是親口答應嫁給父親的！」
「怎麼？」汪東原驚愕的問。
從這句話，我證實了汪東原對櫻子的戀情，於是，我瞪著眼注視櫻子的表情。
「到那個時候，」汪東原感喟的說：「我們真不知道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心麼？」汪東原訥訥的說不下去。
「你父親為什麼連穿衣服都要管你？」
「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還這樣的孩子氣，」汪東原無可奈何的苦笑起來：「其實，你穿什麼都好看。」
「你想回你的故鄉嗎？」汪東原關切的問。
「是的！」櫻子嘆口氣：「我看過那個中國青年和媽媽合拍的照片。他們是同學，那時候中國和日本的關係還很好，後來許多hｔｔｐs://ｗww.heｔuｂoｏｋ•ｃom.ｃoｍ事件發生了，他們的感情也就跟著壞起來！」
「還有一個原因，為了我，」櫻子嘆口氣說：「有一天父親喝醉了告訴過我，他和我母親結婚後，我母親生下了我，就蓄意自殺的！」
「什麼！？我不懂你的話！」櫻子像觸電似的挪移了身子，折了一根樹枝，心不在焉在地上亂畫。
「你們互相欣賞，再進一步不是可以互愛麼？」
我擔心汪東原會走進楓林來，直急得一身冷汗，幸好是櫻子指定他摘取路邊的幾片。
「也許那個中國青年也同樣痛恨你父親！」汪東原感慨的說：「真正造成這悲劇的是民族間的仇恨。」
「不見得，」櫻子搖著頭：「他叫我背書，並不是壞事。」
「那個中國青年臨走時，給媽媽寫了一封信，他很不諒解母親的苦心，並且表示終身不娶，除非母親離開了人間。所以母親的死志早已決定了。你知道，我父親從軍到中國來，就是要尋找那個逼害我母親的中國人。」
「可能是同志愛。」櫻子格格的笑起來：「愛情這東西很奇怪，有時志趣不相投的人也會相愛的。」
「大概他也像我欣賞他那樣的欣賞我吧！」
「但我還是喜歡他們！」櫻子嘆息的說：「也許，再過些時，他們就會喜歡我的。」
「唉！這些事別提啦！」櫻子怔怔的向汪東原說：「你說，像這樣的悲劇還會重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