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你知道我們一定要殺頭嗎？」我冷冷的打一個寒顫。
「哼！」「冒失鬼」高哲華拍拍胸脯，粗聲粗氣的說：「走就走，他媽的！十九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你們沒關係！」他輕輕的說：「我……我會。」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吳漢聲忽然唸起《正氣歌》來。
走出獄門，丁六要我們等候囚車，大家都不禁心驚膽跳，「小野貓」早已泣不成聲，緊緊的和楊山抱在一起。
「背不全！」我不明白吳漢聲的意思，只有照實的回答他：「頭和尾還記得，就是當中記不清。」
「報仇！小雜種，等一會我單個兒敲敲你的硬骨頭？」丁六向鈴木敬過禮，橫眉立目的喊一聲：「走！奶奶的！」
「都要死了，還談這個幹什麼？」吳漢聲痛苦的嘆口氣：「愛不愛只有兩個人心裡明白，難道像穆莉和丁玉如那樣演戲給別人看麼？」
「住聲！」一個尖臉縮腮的偽軍軍官，陪著鈴木中尉站在鐵門外面，等獄卒開好門，那偽軍軍官拿著手電筒走進來向我們大聲叱喝：「你們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坐牢還照樣打架！哼！小鬼頭！」
「他是神經病！」楊山急中生智的說：「在學校裡他常常發羊癎風。」
這一晚的月色，特別使人感到淒清，我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兩道亮晶晶的淚痕。
「不……」孫勝男嘴唇顫動著，還想說什麼，「小野貓」匆匆的跑過來，向吳漢聲拉手。
「噢！」我驚奇的說：「怎麼我從來沒有聽你講過？」
「為什麼呢？」
「校長已經說過那床位不是你的，你丟紙團的時候，丁玉如也沒有看見。」我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當時的情形，安慰他一番，但又忍不住奇怪的問他：「難道我們從前散的傳單，真的是替『鐵血救國團』做工作的嗎？」
「鬧什麼？」那個兇惡的偽軍軍官，指著吳漢聲惡狠狠的罵起來。
「是你們……」我驚奇的說不出話來。
吳漢聲沉默了一會，忽然用拳頭在自己膝上打一下，顫聲的說：「你想丁玉如現在還活著嗎？」
「或為……」吳漢聲實在是背不出了，忽然他挺著脖子，用手比劃一下：「或者砍腦袋，神鬼泣壯烈。」
「或為遼東帽！」吳漢聲大概記不得了，東一句西一句的亂背一通。這要在平時可能引起哄堂大笑，但此刻誰都是嚴肅的，好像唸一句就壯了一次膽子。
大家循序爬上車，只有「小野貓」和「酸夫子」嚇軟了，走不動路，丁六提起他們的腰皮帶，像打籃球似的拋到汽車上。
提起丁玉如，我驀地又想起了校長當時那種嚴厲的臉色。「丁玉如真可憐，往往是代人頂罪，今天為什麼校長又平白的栽誣他？」
「原諒我！王玉英。」吳漢聲撫著她抽搐的肩頭：「我連累了你們！」
「是不是那一次綁架櫻子的事。」我附在他的耳朵上輕輕的問。
我們都暗暗吃驚，原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丁六，丁副官。在我們城裡，誰不知道這個既要錢又要命的漢奸腿子。
「問這個幹什麼？」丁六不耐煩的回答：「要殺先殺你。」
大家都不敢做聲，但是吳漢聲還在大喊大叫：「我去！我去！」
「他媽的！狗娘養的！」
吳漢聲一直沉默著，好像在思索什麼，https://ｗｗw•hetｕｂｏｏｋ.ｃｏm.com停了一會，他忽然將我拉到一個角落，小聲的問我：「你會背《正氣歌》嗎？就是『老山羊』前天教我們複習的那一課。」
「為什麼他看見我們被捕時卻漠不關心？」
「不！這名字是假造的，」吳漢聲輕輕的說：「我們不過是自動幫助遊擊隊做一點輕微的宣傳工作。」
「千金之子，不死予盜賊。你不懂得這句成語的意義麼？」吳漢聲顫聲的說：「我們就是死了，也不能將他供出來，他是一個偉大的人物，國家正需要他。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將他拖下水去，我們已經逼著他冒一次險了，事後，我很懊悔！」
「你究竟是不是真愛櫻子？」
「什麼好漢，小雜種！」丁六跑到「冒失鬼」面前，照他的屁股狠狠的踢一腳。
「土匪的兒子，漢奸！」
丁六搖搖頭，又向鈴木指手畫腳的說幾句蹩腳的日語，轉回頭向我們惡聲的罵起來：「媽的！住口！皇軍不是來考你們的，混蛋，平時不用功，現在倒跟老子賣文章，走吧！背給閻王爺聽吧！」
「好！」高哲華揉揉屁股，仍像平時與人打架的神氣，歪著頭、握著拳、悻悻的說：「好呀！你將小爺的屁股當足球踢，等著瞧，此仇不報，我高哲華誓不為人。」
高哲華首先跳上囚車，挺著胸脯說：「來吧！同學們！死就死，別裝孬種！」
彷彿是喊口號，同學們也跟著喊：「死就死，小爺不怕！」
「是的。」吳漢聲也附耳告訴我：「綁匪就是楊老師和我兩個人化裝的。櫻子也是我預約出來的，接應的是胡三的部下和朱八嫂，現在告訴你也沒有什麼關係了https://m.hetubook.com.com。」
「真希罕，我又不是棺材鋪老闆，向你們兜生意！」
高哲華又問：「你們連女人也殺嗎？」
「糟糕！」吳漢聲著急的噓口氣：「我想在殺頭的時候唸給大家聽！」
「我們都會被槍斃嗎？」高哲華冒冒失失的向丁六問一句。
「是的！二哥叫我保守秘密，怕敵人知道了找麻煩。」
「勝男！」吳漢聲淒然的說：「這些年來，我真對不起你！」
「我哥哥，」吳漢聲輕聲的說：「吳人傑司令是我的二哥」
「那你為什麼要砍下櫻子的指頭？」
「怪不得你跟他們認識，」我想起吳漢聲告訴我們的遊擊隊的情形，又想到「老山羊」平時與他也很親密，我懷疑的問：「難道楊老師跟遊擊隊也有關係？」
「不！他跟我二哥沒有關係，只是在一旁幫忙，但他愛國的熱誠比我們還積極。看來他也許有更重大的任務！」
彷彿死神就要降臨了，柳岸風提議大家互相握手，說聲再會，免得到時連握手的機會都沒有。
大家聽到「死」，都嚇得不敢做聲，誰不怕死呢？這時吳漢聲忽然冷笑一聲：「死就死，小爺不怕！」
「這個我也不明白！當我想承認的時候，校長對我使出一個眼色，」吳漢聲尷尬的說：「唉！『小耗子』真冤枉！」
「但是，你還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楊老師還沒死。」
大家看到丁玉如被裝上囚車先運走了，「小野貓」便忍不住痛哭起來：「酸夫子」和「癩皮猴」在唉聲嘆氣，「冒失鬼」和「母夜叉」破口大罵。柳岸風和楊山在猜測是誰來陷害我們，柳岸風猜的是汪東原，因為他事先就請假離校，一定是他告和圖書密來抓我們的；楊山卻一口咬定是櫻子對我們的報復，但她還假惺惺的裝好人。
「冒失鬼」和「母夜叉」聽到楊山和柳岸風的猜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粗野的罵起來。
還沒到黃昏時候，監獄裡已經黑漆漆的。
「那張傳單是我丟的，床位又是我的，丁玉如一定都會供出來的。」
「不！你是對的。」王玉英低聲的說：「我恨自己太軟弱了！」
高哲華雖然是幾句豪語，但比痛哭流涕還令人傷心。「小野貓」怔一怔，又哇的一聲哭起來。楊山急忙跑過來，拍拍她的後背，小聲的安慰她：「別哭！乖！讓我吻乾你的淚水吧！如果我們一齊死了，我們到陰曹裡結婚，如果我一個人死了，我還是等你來的。咱們朋友這麼多，不論在天堂在地獄都不會寂寞……」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他唸一句，同學們也跟著唸一句，彷彿他是主席，大家都跟著他讀「總理遺囑」。
「當然，我是死定了的。」高哲華滿不在乎的回瞪他一眼，然後向「小野貓」說：「你也許不至於被槍斃，我請你給蘇蕙文轉句話好不好？」
「大概還要審一次！」我想起平時看的偵探小說，忽然覺得聰明起來：「憲兵隊一定要他供出同黨來的。」
「或為遼東帽！」
鈴木中尉在鐵門外看得很奇怪，大概他的中文程度還不夠瞭解中國的古詩詞，便裝模作樣的向丁六嘰哩咕嚕的說一陣日語，我只聽懂一兩個字：「巫婆」，「魔咒」，我想，大概他懷疑我們是向神靈析禱：唸的是「南無阿彌陀佛」。
「哼！死在臨頭還不知道？」丁六獰笑的說：「乖乖的向六爺磕個頭，等會兒叫你們死得痛快些！」和-圖-書
「小野貓」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忽然一聲淒厲的汽車喇叭聲響起來，「小野貓」一眼看見箱形的黑囚車到了，驚惶的拉著楊山，還想跑回監獄去。但獄卒已經將監獄門關好，她只有抱著鐵柵，死也不肯放手，丁六從後面趕過來，一手抓住她的頭髮，大喝一聲：「上車！」
「那糟了！」吳漢聲急躁的跳起來，失聲說：「『小耗子』一定要被屈打成招，我……」
吳漢聲連聲大叫，大家都亂成一團，楊山急忙掩住他的嘴，高哲華和孫勝男拚命拖住他的手臂；就在這時候，監獄的鐵門開了，一道強烈的電光射進來。
「大義滅親，何況是女朋友的指頭。」吳漢聲激昂慷慨的說：「現在我們要拼著被人砍下腦袋也不連累楊老師，也是一樣的道理！」
「狐狸精害了田牧青，又來害我們。」
「我去自首。」吳漢聲恍如一隻瘋狂的野馬，淒厲的大喊一聲：「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能害他，更不能連累你們，我去，我去！」
「神經病？」那個偽軍軍官輕鬆的摸摸下巴，陰沉的哼一聲：「我——我丁六爺專門會醫治神經病，一會兒就叫他不喊。不叫了。」
「這一次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憤憤的說：「難道校長與他有仇？」
輪到孫勝男和吳漢聲握手的時候，我以為她也會像「小野貓」那樣的哭泣，但出乎意外的，孫勝男反而比平時冷靜起來，她露出興奮的神氣，微笑的說：「漢聲，現在我可得到你了，以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是誰派你做這個工作？」
「你就說我死後教她嫁別人好了，但千萬不要嫁個像我這樣好惹事生非的人！」
「你怎麼？」我緊緊的拉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