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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子姑娘

作者:徐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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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三十四

我得到的是一個包紮精美的紙匣,打開一看卻是一本陳舊的日記,而且寫滿了日文,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蹊蹺。回到宿舍,我偷偷的翻看日記,發現第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櫻子寫的一行潦草的字跡:「請你保守秘密,這是我母親的遺物。拜託你,請將它埋在楊老師的墓旁,伴著他孤寂的靈魂。」
「當然啦!」櫻子揉一下眼睛:「可惜我不是文學家,不然,我可以寫成一部很好的小說。」
「我教你!」櫻子倒是不客氣的拉起吳漢聲。
「那樣不是耽誤了你的學業?而且,你父親是軍人,軍人的生活要服從軍部命令的,你怎能永久跟他在一起?」
「如果夫妻雙方不在一起,死了也不能合葬,這該怎麼辦?」
「哼!」櫻子咕咕噥噥的說:「真討厭,我們玩得好好的,他們又來搗蛋。」
「是我錯了!」吳漢聲想掙開櫻子的手,但她滿面笑容,忽然轉過頭向我說:「我們交換一下舞伴好嗎?蘇姐姐!讓你考考我新教的學生。」
我們平時和櫻子玩慣了,一會兒就忘記做客人應有的矜持;而且,在這樣美好的環境裡,也使我們忘懷了數月來許多不幸的事情,大家興高采烈的商量著派對的節目。
「小野貓」本來想說出丁玉如來,但看到穆莉嚴肅冷漠的表情,話到嘴邊,立刻停住;倒是楊山機警,連忙向吳漢聲說:「漢聲!你代表我們向櫻子獻花,祝她誕辰快樂!」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櫻子痛苦的咬一下嘴唇:「楊老師死後的第二天,我抱怨父親,不該教鈴木叔叔去捉他,逼得他服毒自殺;如果他真有對皇軍的陰謀,教他辭職好了!」
「原諒我,櫻子!」吳漢聲低聲的說:「說實在話,我真討厭他,恨他。請你以後不要再提起他的名字。」
「我想那是來不及,連我父親事前都沒有準備,便急急忙忙的連夜走了。」
「你才美哩!」櫻子替「老母雞」整理一下寬大的花裙,「我們都比去年長高了。」
「你真是……」櫻子皺皺眉頭,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看你!老是忘不了那些事,難道跳舞也不忘救國,我就不喜歡你這樣!」
「爸!」櫻子漲紅著臉羞愧的低下頭,大聲向犬養說:「你要他們不要跟我開玩笑,我的好同學都在這裡。」
我知道櫻子和吳漢聲吵了架,故意轉換了話題:「畢業後你打算回國考大學?」
音樂又響了,「小野貓」輕輕的向我說:「『小耗子』那天夜裡,就躲在那隻沙發椅下面,我們就站在這跳舞的地方,真像演戲似的,『昔為階下囚,今為座上客』了。」
「大家只是瞞著孫勝男一個人,可是孫勝男也明白。」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也沒有聽人說過有這樣的風俗;不過,我想到婚姻應該是心靈的結合,既然有過婚約,當然也可以算是夫妻,於是我向櫻子點點頭。
櫻子倒了一小杯葡萄酒遞給我,她自己卻倒了一大杯,走過去招呼劉大魁,叫他將唱片連續再放一次,然後,和我舞到靠近花園的窗口。
「這算什麼情話,」我低聲的反駁「小野貓」的意見:「你看!櫻子生氣了,她好像說不喜歡吳漢聲。」
校長也是被犬養邀請的客人,他知道了這件事,特別將我們叫去,要我們為學校著想,萬不能開罪犬養隊長,而且要打扮得漂亮些,準時赴宴。大家商量了一會兒,終於答應了校長的要求。除了孫勝男,她平時對櫻子就視為眼中釘,當然不願與情敵來往。
真想不到穆莉對於戀愛也有這樣精闢的見解,雖然,我們曾經舉辦一次「戀愛座談會」,可是她從不表示意見。我說:「你的看法很正確,但我們沒有辦法幫助他們三個人中間的任何一個人。」
穆莉微笑的說:「我想當修女。」
櫻子眨眨眼睛,想一想,遲疑的說:「還是在你走的時候,我交給你。」
「他只是大杯大杯的喝酒,我藏起他的酒瓶,他才跟我講條件,告訴我這個秘密。」
我故意帶著「老母雞」也跟著過去,只聽到櫻子又和吳漢聲咕噥了一會兒,然後櫻子輕聲的說:「好!我錯了。」
「你處處偏袒他!」吳漢聲的臉色變了,在鼻子裡連連哼了幾聲:「那麼,他是好人,你嫁給他好了,以後請你別理我。」
「我不喜歡跟他跳!」「老母雞」拉著裙子,扭扭捏捏的,指一指高哲華又囉囉嗦嗦的打開了話匣子:「討厭死了,他從前老是踩我的腳。我還記得那一年……」
「這一點你不要冤枉他。」櫻子微笑著說:「你不知道他還救了不少中國人哩!有好幾次軍部下命令要槍斃那些捉到的遊擊隊,都是他向和_圖_書我父親求情釋放的。」
「她們常常將感情和愛情混在一起。」櫻子苦笑的說:「許多聰明的男孩子也不能瞭解它!」
「你真壞!」穆莉狠狠的看我一眼:「這都是跟楊山學壞的,人家跟你講正經話嘛!」
「我不相信汪東原有這樣好良心,那麼,他為什麼不去救吳人傑?」
「但我相信還有另外的原因!」
一群諂媚的笑臉,又轉向汪東原。汪東原興奮的將一杯酒喝下去,笑嘻嘻的向同來的客人說:「謝謝你!」然後又轉過頭,莊重的向櫻子說:「謝謝您!」
「但是這些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你真美!」蘇蕙文好像代表了大家心靈的聲音,向櫻子說:「要是只看背影,我可不敢認你了!」
「在一般人也許是如此的,但是我父親不同。」櫻子搖搖頭,將我有意拉到酒櫃旁邊,我以為她要請我喝酒,可是她卻指著酒櫃上的照片,低沉的說:「是她,是我母親叫他變成這個樣子……」
「你有充分的理由,也有充分的自由。」吳漢聲退後一步,有意跟櫻子拉開一段距離。
「我只咬丁玉如,可惜他沒有來。」王玉英睜著滾圓的貓眼睛。
我將穆莉送到座位上,高哲華就一馬當先跑到穆莉面前,粗聲粗氣的說:「喂!該輪到我啦!」
「你知道楊老師家裡的情形嗎?」
我注視櫻子母親的照片,長得沒有現在的櫻子明艷動人,但眉宇間看出來比櫻子深沉得多,我敏感的想到劉大魁談過楊老師和她相戀的一段隱私。「你聽人家講過楊老師和我母親的關係麼?」櫻子倒是大方的向我說。
在髮式和面孔上,櫻子也好像刻意化裝過,更顯得光艷動人;與平時那蓬鬆鬆的頭髮,毛茸茸的面貌,簡直判若兩人;雖然,她只是敷上一點點脂粉和淡淡的口紅。
提起跳舞,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笑起來。
「愛?」穆莉點頭,大方的說:「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釘在十字架上,你看,這樣的愛是多麼偉大。」
我知道這是櫻子給自己解圍的辦法,大家不露形跡的交換了舞伴,櫻子伏在我的肩頭,拿著手巾揩汗,我心裡明白,她在拭淚。
「『小野貓』,我真想給你一條魚,堵住你的嘴。」櫻子羞答答的笑著說:「你看,還是穆莉姐姐好,人家多文雅,多大方,你為什麼不去追求她?」
「是的,」櫻子點點頭:「以後,我又在母親的舊衣箱中,找到一本母親寫的日記,這樣我才更瞭解他們中間的關係。但我父親聲明,他絕對沒有殺害他的意思,只想要他表示,他以前欺騙了我母親的愛情,就心滿意足了,想不到楊老師會這樣自殺。」
「為什麼?」我驚奇的看著她:「難道你真的喜歡了丁玉如……?」
「你是害怕旅途上的危險,還是擔心後方的生活太苦?」
「小野貓」噗哧的笑起來,在我耳邊說:「你聽,她們在說情話哩!」
「我們好久沒有在一起跳過舞啦!」
蘇蕙文真是名符其實的「老母雞」,而且像剛生過蛋的老母雞,對我「咯咯」不休。她又絮絮的向我談起她與高哲華的戀愛經過,這些我們早都聽得爛熟了,絲毫沒有新奇之處,但她還是一遍一遍的說下去。
「你不懂啊!」櫻子輕輕的咳嗽一聲:「你只看到他表面,看不到他的內心。」
我們都是第一次參加這樣體面的舞會,各人都千方百計的借了一套新衣,充充場面。女同學們更緊張,「老母雞」穿著她嫂子的寬大花裙,穆莉連夜縫成一套純白色的晚禮服,「小野貓」也將她的「貓形裝」洗燙好了;時髦的藍色窄裾,大紅花襯衫,白羊毛外套。
「吳漢聲!」「小野貓」又乘機和吳漢聲開起玩笑來:「這又不是求婚,幹嗎那麼緊張?」
「恭喜!恭喜!」漢奸們向犬養隊長拱手作揖,露出一副諂媚像。
「演戲!」「小野貓」開的玩笑,使我想起那天的玩笑,使我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禁感慨的說:「還有比演戲更神奇的,丁玉如竟然與穆莉談起戀愛來。」
第三隻舞,輪到「老母雞」做我的舞伴,楊山請穆莉、高哲華請「小野貓」、櫻子還是和吳漢聲。因為櫻子聲明,吳漢聲快要學會了,另外再教他一隻新的。
「因為我父親每一次上戰場,都要交待我幾句話,如果萬一他不幸犧牲了,要我好好做人,但是那一次他也來不及跟我說什麼!」
「但你得答應我保守秘密,不能跟任何人講。」
「對呀!」鈴木倒一杯酒,遞給汪東原,擠擠眼睛:「東原兄,祝福你。」
一向文靜孤傲的穆莉,自從丁新齋向她逼婚後,更顯得落落寡歡;雖然,她在表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上和丁玉如虛情假意的做出熱戀的姿態,但可以想像到她在內心的痛苦。不過,在今天晚上她似乎特別有興致,反而先開口向我說:「你怎麼不找個女朋友?」
「你也看出櫻子和汪東原?」
「對!」汪東原忽然插嘴說:「他們明天還要上課哩!」
我很瞭解穆莉孤僻的性格,早晚要走上這條路,但是,一個活潑潑的少女,將青春埋葬在那寂寞的修道院裡,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我很想盡最後一點努力來說服她,忽然燈亮了,大家歡笑的鼓起掌來。
「小野貓」忽然嬌嗔的用力捏痛了我的手指,吹起輕快的口哨,吹著,吹著,將一曲音樂吹完了。
櫻子伸手撫摸一下吳漢聲額角的傷痕:「我知道那一次你恨透了他,但他後來告訴我,當時不能不這樣做。」
「你說好不好?」櫻子轉過頭來對吳漢聲嫣然一笑。
聽到櫻子和吳漢聲談起汪東原,我故意和「老母雞」搭訕,跳近櫻子身後。
「你也答應過我的,以後再不跟汪東原來往!」吳漢聲的聲音漸漸高起來,要不是高哲華和「小野貓」大聲的談笑,我想別人都會聽到了。
就各人的心情說,誰也不願意再踏進那可怕的犬養公館;而且楊老師、吳司令慘死的印象猶新,更沒有歡樂的興致。但想到櫻子的情面,大家在感情上,都不忍教她失望。
穆莉忽然沉默起來,等到櫻子和吳漢聲跳到別處去,她又緊張的問我:「你們要到後方去嗎?」
「你父親怎樣表示?」
「我怕有三個人打我一個人!」「小野貓」轉向穆莉說:「一個是『聖女』,一個是『聖人』。還有一個……」
「我不願答覆你這個問題,」穆莉的眼睛濕潤了,我覺得她的手在顫抖,她輕輕的說:「我沒有櫻子和吳漢聲那麼大的勇氣,但我找到了解決煩惱的方法。」
「我只當是不足置信的謠傳。」我反而侷促不安起來。
「是呀!好像有一個世紀了。」
「當然。」
「是的,連祖宗也不會原諒他。」
「但上帝並不反對男女的結合。」
在我們被捕的那天夜裡,櫻子曾經說過要請我們到她家裡去玩。果然,她鄭重其事的寄來幾張請柬,邀請四位女同學以及吳漢聲、劉大魁、楊山、高哲華和我,到她家裡參加她的生日舞會。
「這些我都知道。」櫻子嘆口氣:「但是,他太可憐了,太寂寞了,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安慰他。」
「因為我們的同胞都在痛苦中,就是我們兩個人享福也沒有什麼趣味!」吳漢聲輕輕的拍拍她的腰部,像平時演說時的神情,就是聲音低一些:「我們應該將國家建設好,比你理想中的『幸福島』還要幸福。」
「噢!」我奇怪的看著她:「怪不得你天天跟楊山吵架,原來……」
「櫻子!」犬養高興的大笑大叫:「我的好女兒,你們玩得高興吧!」
「什麼方法?」
燈光輝煌,花氣氤氳,長方形的餐桌,擺著許多人贈送的禮物,中間是我們校長送來的一隻巨型蛋糕,蛋糕上插著十八支小蠟燭,蛋糕下面用一大幅粉紅色的綢布鋪著,上面繡著一行金字:「犬養櫻子小姐十八歲芳辰誌慶」。
我們故意旋了一個大圓圈,直轉到櫻子的側面慢下來,我看到櫻子眯著眼,像沉浸在美妙的夢境裡,發出輕微的囈語。
「這可能,有人不善於表達愛情,譬如……」我正想說明劉大魁拘謹的個性,穆莉彷彿知道我的意思,連忙攔住我的話。
「我想是日本軍國主義教育的成績。」
「誰都知道,犬養隊長的心最狠最硬……」我突然想到這是櫻子的生日,我們總算是客人,不應該在這個場合批評她的父親,儘管他是我們的敵人。於是,我急忙轉口說:「提起犬養隊長的名字,誰不害怕?」
「他告訴我,那個姓吳的已成廢人,還不如教他痛快的死了,省得受活罪。」
「汪東原也就是因為只看到這些昏迷了的,」穆莉冷笑一聲:「連人格、名節、良心都忘了、賣了!」
「前途茫茫!」我說:「在這樣環境下,還有什麼打算?」
「你怎敢這樣斷定?」
「你對他們有什麼看法?」我偷偷的看一下櫻子,她正以男人的步法,拖著吳漢聲輕輕的數著一,二、三、四。
在月光下,我看到櫻子酡紅的臉,兩隻眼睛閃爍著淚光,美極了,像一朵紅色的睡蓮,灑上兩點晶瑩的水滴。我再看看自己的黑色中山裝,自慚是池畔大樹上的一隻烏鴉。
「你不懂!」穆莉嘆口氣:「感情這東西有時很矛盾、很奇妙,不能用通常的理智來衡量它。」
「除非吳漢聲願意當漢奸,或者櫻子和-圖-書甘心背叛她的父親。」
「你不懂!」穆莉輕輕的說:「如果你要信奉天主,你就瞭解這些,我是跟你說不清楚的;說來你也不相信,我聽到神對我的呼喚,它要我給它工作。」
「謝謝你啦!」「小野貓」接著說:「我家裡的人在等門啦!」
「我請『老母雞』。」楊山向我招招手,指著王玉英:「來!當心『野貓』咬你一口!」
「跟著他們跳!」「小野貓」鬼鬼崇崇的說:「聽他們說什麼精采的台詞!」
「這樣的結果三個人都痛苦,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開始不去避免這種悲劇?」
吳漢聲的舞步顯然比第一隻舞熟練多了,他已經能主動的指揮櫻子,櫻子不再數一、二、三、四,只是依偎在他的肩頭、臉上露出甜美的微笑,在吳漢聲耳邊喁喁私語。
第一次看見櫻子穿上旗袍,發覺和她平時的態度大不相同了,整齊的領袖,窄狹的腰身,顯示出豐|滿而又窈窕的身材。驀地,我感覺到櫻子比平時更動人更成熟了,成熟到像一個小婦人,可以有資格去坐花轎了,再不是初到學校時那滿臉稚氣的小姑娘了。
「當然有,不過旁觀者很少深刻的去分析它,當事者迷,往往感到莫名其妙!」
「很奇怪,」我坦白的說:「大家都說丁玉如跟你一點也不相配。」
「女孩子的愛情生活,開始多半是盲目的,等到清醒時已經太遲了!」
女同學們的禮物,大都是衣料和化妝品,男同學大都是文具和書籍,只有吳漢聲的禮物很特別,一隻小方形的錦盒,好像是一隻掛錶。
我向穆莉禮貌的鞠躬,穆莉裝模作樣的擺起淑女的派頭,只是微微的頷首。
「你說好了。」
「下一隻舞我們再談談好麼?」我說。
「最好等我們勝利後,」吳漢聲低低的說:「現在我不想去。」
「因為這樣?」吳漢聲酸溜溜的說:「怪不得你很喜歡他。」
「櫻子,你累了!」我說。
「你也看出來了?」我驚奇的看著她。
我驚奇的看著她:「那麼他們當時為什麼不能結婚?」
犬養連忙向鈴木使個眼色,又笑哈哈的向我們招手:「啊!失敬!失敬!請同學們也過來吃蛋糕。」
「……那小島上是另外一個世界,比我們所在的世界文明好得多了。實在說,我們的世界只是披上文明的外衣,骨子裡比原始的野蠻還要野蠻;那裡的人沒有姓名,誰喜歡什麼就叫什麼,他們用唱歌來代表語言,用愛來代表法律,人與人之間沒有仇恨、猜忌,這個島叫做『幸福島』……」
「在三角關係中……」穆莉忽然嘆口氣:「你以為他們將來可以得到幸福麼?」
「小野貓」向吳漢聲和櫻子奴奴說:「這才是假戲真做哩!」
「如果他有愛人,答應跟他結婚,也算他的妻子麼?」
櫻子喜笑顏開的和我們一一握手,她穿著鮮紅的中國式的旗袍,配上紅手套,紅皮鞋,頭上紮著紅色的蝴蝶結,看起來好像是鄉下的新嫁娘。
「不!我很高興。」櫻子露出潔白的牙齒,搖搖頭。
「漢聲!」櫻子幾乎要哭出來,急忙帶著吳漢聲舞向一個陰暗的角落。
「看你!」櫻子陪著笑臉說:「孩子氣又來了,算起來你還比我大一歲哩!你答應過我的,在我的生日不跟我吵架。」
「幸福島!」「小野貓」向我做個鬼臉,輕輕的在我耳邊說:「你聽,櫻子給吳漢聲講故事啦!」
這一次是鈴木帶著頭鼓起掌來。
大家想起了丁玉如的綽號「小耗子」,都想發笑,但是,礙於穆莉的面子,只好隱忍下來。
「……那時候我父親整天酗酒,我天天和野孩子玩,」櫻子似乎在述說她童年的往事:「沒有人照顧我,我父親要請一位家庭教師……」
我知道她是暗示她和汪東原、吳漢聲之間的關係,但我不好進一步將他們之間的關係說破,大家沉默了一會兒,櫻子忽然低聲的問我。
「為什麼我們這一次被捕,他不但不通知我們,反而跟你父親去打遊擊隊?」
我一面唯唯諾諾的敷衍她,一面仍在傾聽櫻子和吳漢聲的談話。
「我覺得孫勝男很可憐!」穆莉示意我帶她到一個幽暗的牆角,然後她才悄聲的說:「其實,孫勝男就是醜一點,心靈可真美,你們男子真浮淺,真庸俗。」
「當修女!」我震驚的看著她:「你怎麼有這個想法?」
燈光暗了,電唱機響了,一對對人影,在柔和的音樂中翩翩起舞。
「你是說愛情是不講條件!沒有理智的?」
「後年就要請我們吃喜蛋啦!」丁新齋鬼頭鬼腦的接上一句。
「是不是外面盛傳我和丁玉如發生了感情,」她冷笑的說:「你對這件事情的觀感如何?」
我思索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下,向她說:「你認為他們有什麼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兩樣都很難做到。」我說:「他們再糾纏下去,簡直是一種罪惡。」
楊山與「小野貓」,高哲華與蘇蕙文,早已急不可待的走下舞池去了,只剩下櫻子和吳漢聲,吳漢聲紅著臉向櫻子低低的說:「我不會。」
「別人是不行的,只有他們自己去求解脫!」穆莉繼續說:「到他們自己明白時就好了!就會去追求一種永恆的愛。」
「歇歇吧!」櫻子靠近窗口,取下襟上的小花朵,在鼻子上嗅一下,傷感的說:「是真的,楊老師真名叫李光中,十八年前跟我母親、父親都是同學,說起來,他們是三角戀愛關係,但我母親偏偏愛上了楊老師。」
「我也是說正經的。當然,我不及大魁,他的操行分數是全班第一。不過,我對丁玉如倒是有點不服氣……」
「是的!」我想試一試穆莉對大魁愛情的深度:「大魁也在內,我想你一定會跟我們一塊兒走的!」
「謝謝你!」穆莉輕輕的搖頭,又一再叮囑:「請你不要跟別人談起這件事!」
「你真傻!」「小野貓」輕蔑的看我一眼:「你還希望將來做一個作家,連女孩子的心理都不懂。女孩子嘴裡說不喜歡,其實心裡是喜歡;要是真不喜歡呀,哼!根本就不理你啦!」
「沒打仗前我們常常開『派對』!」
「不!」穆莉搖搖頭。
「他很苦悶,我明白他想愛又不敢愛。」
「好是好,」吳漢聲急忙將眼睛看在一邊:「但這是烏托邦,詩人的理想國。」
「難道你不愛大魁?」
吳漢聲突然紅著臉,將我們在校園裡採擷的一束鮮花,侷促的擺在桌上,但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這罪惡從伊甸園就開始了,」穆莉剛說出口,立刻在胸前劃一個十字,然後她反過來問我:「你覺得吳漢聲的態度怎樣?」
「該死!」
「譬如說櫻子吧!田牧青那樣瘋狂的追求她,但她對這份愛情卻一點也不珍惜,反而喜歡與他性格不相投的吳漢聲。」
「不,我要跟我父親在一起。」
櫻子低下頭,輕輕的說:「我已經對你說過,在我沒有認識你以前,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愛護我的人,你說我不應該感激他麼?」
汪東原帶著頭鼓起掌來,唱起《快樂誕辰》英文歌。
犬養公館的客廳,早已佈置一新,大概櫻子恐怕妨礙我們的情緒,原來日本式的擺設都取消了,換上十幾盆盛開的臘梅花,中間牆壁上的日本畫、換上了櫻子自己畫的水彩畫,案頭擺設的古董,也換上櫻子從前在偽滿學校參加的演講、作文比賽獲得的銀杯和許多紀念品;唯一保持原樣的,就是酒櫃上面櫻子母親的大照片。
「我們跳舞吧!」櫻子扭開電唱機,徵求大家同意。
「當你們到了後方,請你告訴大魁,」穆莉低聲的說:「叫他另找對象,我不能嫁給他。」
「假定有這麼一個理想的小島,」櫻子又將吳漢聲的姿勢擺好,嫵媚的笑一笑:「你願意跟我一塊去嗎?」
「再玩玩嘛!」櫻子低聲的說:「對不起你們,等一會兒我們再跳舞,我向爸爸要求玩一個通宵。」
「輕聲點,」穆莉示意我旋轉到一個角落裡:「沒有什麼,我願意終身侍奉聖母,不願意侍奉一個男人。」
櫻子強裝笑容向那些討厭的客人一一鞠躬,然後一口氣吹滅蛋糕上的小蠟燭。
「這樣說他們的內情一定很複雜。」
櫻子驚惶的向左右看一看,我故意和「老母雞」談話,從她身旁舞開,然後再慢慢轉回來。
是平時的櫻子美,還是現在的櫻子美呢?男同學驚奇的看著她,女同學嘖嘖稱羨。
我覺得楊老師的犧牲價值,並不在於單純的愛情方面的恩怨,但我不願和櫻子辯論,不過我很想瞭解他們那一段戀愛故事,我說:「你母親既然知道不能成功,為什麼還要愛他?」
我怔怔的看著她。櫻子也閉口不談。忽然燈光亮了,客廳外面響起一陣粗獷的男人笑聲,一會兒,犬養、鈴木、汪東原、丁新齋,丁六,後面還跟著一大群長袍馬褂的漢奸士紳,一個個笑瞇瞇、醉醺醺的走進來。
「中國的風俗,一個沒有結過婚的人,死了也變成可憐的孤鬼,是嗎?」
「為什麼?」
「你不懂!」櫻子搖搖頭:「愛情這東西,不是局外人所能瞭解的,也不是用理智可以分析的。」
「過來,給叔叔們切蛋糕。」犬養笑嘻嘻的向櫻子招手:「他們向你道喜來著!」
「好吧!」犬養隊長看看錶,向丁六說:「請你帶幾個人負責送他們回去,這幾天外面謠傳不大安靜,免得他們父母擔心。」
「好!我給你們管唱片!」「小聖m.hetubook.com.com人」劉大魁一向是反對跳舞的,現在也大方起來,他微笑的將我拉到穆莉面前說:「請你幫幫忙!」
「都不是。」穆莉又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考慮什麼問題,終於,她囁嚅的說:「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櫻子看我們去意已決,大概她也明白,我們都不喜歡這樣的場合,也不再挽留我們。只是戀戀不捨的說:「同學們,請等一下,我有一點點小禮物送給你們!」
「這太可怕了!」我迷惘的說:「青年人斷斷不能放縱自己的情感。」
「我們並不完全是浮淺、庸俗!」我說:「這也難怪吳漢聲啊,櫻子的外形和心靈都很美。」
「櫻子是不同的,敢愛又不能愛,是麼?」
櫻子飛快的跑進房去,一會兒,抱出一大堆東西,上面都寫好名字,親手分派給大家。
「當時的環境不允許。楊老師回國後,母親迫於情勢只有跟我父親結婚了。但父親始終得不到母親真正的愛,連感情也越來越壞。母親死後,父親的性情變得更暴躁,常常酗酒、痛哭;他恨,他恨一切人類,也恨他自己,他說過他喜歡殺人,也可能被人殺死!」
「你懂規矩麼,你應該先請主人?」穆莉微笑的指指櫻子。高哲華又匆匆跑過去。但櫻子仍然拉著吳漢聲的手:「我還沒有教會他哩!」
「那很容易!」我驀地想起鄉下公雞拜堂的風俗:「只要找一件對方用過的東西葬在一起就行了。」
「為什麼?」櫻子撅著嘴,向吳漢聲嬌嗔的說:「吶!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他大概喝醉了,說出楊老師和你母親的關係?」
「汪老師的母親是俄國人,他在日本長大,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年輕有為,而他肯來教一個頑皮的孩子,我父親當然很感激他。本來他只答應教幾個月,找到工作就要辭職了,不過我父親苦苦的將他留下來,聘他做秘書工作,一切公文都由他來辦理,在軍隊裡又給他一份翻譯官的薪金。後來,戰爭爆發了,我也長大了,我父親本來要介紹他到滿洲國做官,但他反而不願離開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安定下來,他總要找一個兼職來做,不是做地方的調查工作,就是在學校教書。」
「永恆的愛是什麼?」我剛想詢問穆莉,忽然發現櫻子和吳漢聲已經跳到我們身旁,穆莉連忙變換了話題,語調平和的向我說:「我們就快畢業了,你打算怎樣?」
「唉!」穆莉嘆口氣,不正面的答覆我,只是唸起一段國文課本上的林覺民訣別書:「遍地腥膻,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
「我要是男人,」「小野貓」嘻嘻哈哈的笑起來:「我也會不要命的追求你哩!」
大家看著他們來了,都大為掃興,吳漢聲想立刻離開,劉大魁低聲的勸慰他,大家聚攏在一個牆角,故意和他們離得遠遠的。
「不!」吳漢聲搖搖頭:「這不算什麼,我恨他忘記自己是什麼人,反而幫助敵人欺侮中國人。」
高哲華紅著臉,粗聲粗氣的說:「從前是從前,從前你是黃毛丫頭,現在不同啦!試試看。」
「我不信,他那樣威風凜凜,還可憐什麼?寂寞什麼?」
「那麼我請你做一件事。」櫻子忽然驚喜的看著我。
「櫻子姑娘,」鈴木笑吟吟的拿著一塊蛋糕塞在嘴裡:「好啊!今年請我們吃蛋糕,按照中國風俗,明年我希望你請我們吃喜酒啦。」
「他沒有家,也沒有結婚,」我說:「他告訴過我們,他只是一個單身漢,而且他準備一輩子孤獨的生活下去。」
楊山急忙又向她使個眼色,恐怕「小野貓」得罪了櫻子,但櫻子好像沒聽見似的,只是向吳漢聲連聲道謝。她摘下一朵白色的小花|蕾,掛在衣襟上,又向大家鞠躬。然後大方的擺出主人的氣派,滿面春風的向大家說:「紳士和淑女們!歡迎你們光臨。我真感到榮幸啊!請大家不要拘束,我將父親和汪老師都趕走了,要他們在另外地方請客,一點不妨礙我們。隨便玩吧!」
大家無可奈何的走過去,向櫻子道喜,但誰也沒有招呼汪東原,畢竟是劉大魁沉住氣,他溫和的說:「櫻子!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送女同學先回去!」
又有人請我做一件事,我想起穆莉對劉大魁的拒婚,難道櫻子也是托我向吳漢聲表示態度麼?想到這裡,我敏感的看著她。
「你真傻!他們是真戲假做哪!」
「為什麼你不說誰都恨他?」櫻子深深的嘆口氣:「但誰都不知道他為什麼心腸變得這樣狠,這樣硬?」
「女人就是這樣,當她明白她真心所愛的人時,便什麼都忘了!」
「我沒有劉大魁那樣的條件,也沒有丁玉如那樣幸運。」我裝作不瞭解她的秘密,順便探試她近日的心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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