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推開窗，清冷的晨風吹來，藍天如洗，朝霞似火。驀地看到牆上的月曆畫；白皚皚的富士山，山下面一片燦爛如錦的櫻花林，有一位美麗得像仙子般的日籍少婦，踏著綠茵，一個人踽踽的獨行著。
楊山嘆口氣說：「那時她正被關在上海日本軍部的監獄裡。」
「田牧青。」楊山輕輕的說：「你做夢也想不到就是那個癡情的狂詩人啊！那時候他正在上海唸大學。」
「吳漢聲為什麼守口如瓶？」
「也許，但你昨晚上並沒有說得完全。」
「為什麼？」
「跟我們一樣，窮困，掙扎，什麼苦事都做了。為了忘記現實的痛苦，她將精神寄託在幻想的世界裡，所以她很早就開始賣稿子，也就用稿費養活她和孩子。現在，她總算寫到出頭之日了，但病魔又纏住她，肺病、腦病，還有心病，不過，她在表面上還裝得滿不在乎，仍然拚命的寫，我擔心有一天百病齊發，她會猝然死去……」
「好了，好了！」楊山低沉的嘆口氣：「櫻子也曾對我說過這些話，但是……」他打了一個呵欠：「啊！我忘記告訴你，臨來時，櫻子要我問候你，希望你能在明年櫻花節到東京去看看她。說得很可憐，她現在是六親無依，她很想念過去的老同學，我看，現在你就寫一封信給她吧！」
「可是，他的女兒連姓氏也改變了。」
地球在轉動，世事也在變化，新的歲月埋葬了舊日的情感。仇與恨、愛與憎，都需要重新估價了，但往事仍是那麼鮮明的活在我們的記憶裡。
「是誰送櫻子回國的？」
想不到十八年後的今天，又在人海裡打聽到櫻子的消息。
「那還會錯，櫻子親口向我承認的，」楊山聳聳肩頭：「錯的是我們當時的判斷。」
「你還記得劉大魁說過，鈴木的父親不是在上海經商麼？ｈttｐs://wｗw.hetｕbook•com.cｏｍ田牧青找到這個關係，由那個日本商人介紹他到監獄裡做一名獄卒，他全心全意的照顧櫻子，治病、治傷、生孩子，一直陪著她到戰爭結束那一天。」
「梅花的梅吧！」我警悟的說：「這當然是紀念中國的意思。」
我想起那天夜裡漢聲夜觀星辰的情形，他好像有話向我訴說，但還是將想說的話吞下去了。
「你是說時代變了，過去的仇，恨、恩、怨，都一筆勾銷麼？不錯，從前我們恨日本人，現在我們反而來同情失敗的日本人。說不定將來我們還要與日本人友好。從前我們熱愛戰爭，但現在卻在憎恨戰爭。是不是？」楊山忽然開朗的大笑：「哈哈！這是政客們的高調，我們這一代的青年人，過去讓人牽著鼻子走，現在呢，你還迷信那些一文不值的教條？」
「那很自然，在當時的情勢下，他怎會洩露這件事，倒不是怕犬養大佐，而是怕影響大家的抗日情緒。」
看來，楊山酒意全消，他燃起一枝香煙，輕聲的說：「我就是怕你聽了會失眠的，我想，等大家精神平靜時再談，想不到你這樣關懷她。」
「那是他們的協定。」楊山黯然的說：「櫻子曾跟我談過，她如果生了男孩，當然姓吳，如果是女兒就姓犬養。因為櫻子要求延續她父親的家族，原來日本人也很注重這種古老的家族傳統；也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櫻子反對她嫁給美國人，那不是犬養家族落了空了還有，現在中美關係又是這麼惡劣，她怕對不起死去的吳漢聲。」
「你喝醉了，一回來就睡著了。」我說。
「連楊老師那樣精明的人也誤解了他。」楊山痛心的說：「但是，到現在我們還不瞭解他的身份。」
「是的！櫻子不但在形式和心靈上是孤和_圖_書獨的，就是在思想上何嘗不孤苦無依。」楊山嘶啞的喊叫起來：「一代傳一代，這麼大的壓力叫一個弱女子來承擔，實在是不公平，也是人類的恥辱啊！」
「死算什麼？在這個時代裡，」楊山在嗓子裡哼一聲：「像櫻子這樣人，活著比死了還痛苦、屈辱、迫害，她的苦也算受夠了，在這世界上，她是最孤獨的人。」
「為什麼？」我驚奇的跳起來。
「那麼，過去我們對汪東原完全誤解了！」
「無論時代怎樣變，但真理卻是永恆不變的。」
「她表示要尊重吳漢聲的遺志。」楊山嘆息的說：「『拚命三郎』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的民族意識特別強烈！這一點，櫻子是深深瞭解的。」
「難道你一夜沒有睡覺？」
「沒有，我像做夢似的想著過去的事。」
（全書完）
「大概是什麼代溝問題了？」
「叛國罪，」楊山憤激的說：「還有，縱敵罪、反戰罪，多啦！總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吳漢聲啊！」
「真想不到！」我怔怔的看著楊山：「原來真是吳漢聲的骨肉。這簡直是一個傳奇的故事，比我們親身經歷的還要精采。田牧青呢？他現在在哪裡？」
「是誰？」我迷惘的問。
曾幾何時……
「又是民族仇恨問題？」我不禁扼腕的說：「怪不得櫻子反對了，她在這個觀念上已經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但我還不瞭解櫻子是怎樣度過那段戰亂時期的，雖然，那個時代已成為歷史的陳跡。
「不！不是代溝，應該說是國家溝，民族溝，種族溝！」楊山憤憤的說：「那豈止是溝，簡直是海、是山！」
楊山揉著惺忪的眼睛，打一個呵欠說：「怎麼，我們不是在小酒館裡的嗎？什麼時和圖書候回來的？」
「是的，犬養梅子。」
看看錶，天色已經大亮，我忍不住將楊山從夢中推醒來。
「不是牢騷，是問題。歷史問題，時代問題。」楊山急躁的說：「這個問題很嚴重，因為梅子已到了戀愛年齡，有一個美國青年追求她，櫻子對這個婚事深惡痛絕。」
「不論怎樣，」我也嘆息的說：「櫻子是無辜的！」
「那你怎能找到她？」
「他有什麼辦法去營救櫻子？」
夢中人，劇中人，小說裡的人物，一個個都風流雲散了。
「你還記得我們那次通過封鎖線的情形嗎？」
「這些年她在日本是怎樣生活的？」
「奇怪，日本的軍法真是莫名其妙，像櫻子那樣純潔善良的女孩子，這些罪名怎麼會扯到她的身上？」
「因為他為了營救櫻子，和日本人打交道，又做了一個小漢奸。抗戰勝利了，他不快點跑，難道還等著殺頭麼？」
汪東原、楊老師、吳漢聲，孫勝男墓前的樹木早已成蔭了吧？劉大魁、高哲華、王玉英、王慕道、侯朝義、穆莉，柳岸風、蘇蕙文也早已不知去向，流落在這小島上的，只有楊山一個老朋友。
「就因為她救了我們！」楊山嘆息的說：「她聽了汪東原的話，派人將我們送走了，但事後卻被日本軍部查到，指她有縱敵的嫌疑；後來被押到上海，日本特務機關也證實汪東原是潛伏的間諜，他利用櫻子得到許多機密的軍事情報，那一次遊擊隊的攻城，就是他在暗中指示遊擊隊的路線，所以遊擊隊很容易的找到我們的學校。」
展開信箋，說不清是興奮還是悲慟，我不知怎樣寫，寫些什麼，彷彿在學校裡的作文課，千頭萬緒，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十八年的往事，真像一場夢，一齣戲，一部小說。
「櫻子的苦頭受夠了，她實在不想讓她的女兒重蹈hｔtps://www.ｈetｕbooｋ•ｃｏｍ.ｃｏm覆轍。」
「吳漢聲不說了，汪東原也是混血兒啊！她在年輕時不是也曾跟他談婚論嫁，怎麼現在腦筋反而頑固起來了。」
「是不是聽到櫻子的消息太興奮了？」
「還有誰！」楊山猛吸一口香煙：「櫻子在集中營裡過了幾個月，又被看守員騙去了剩下的一點財物，才被遣送回國。」
它使我懷念起一位懷著偉大的理想，善良的信念，無私的愛心，但在戰爭、和平、仇恨、愛情的矛盾中，而被時代犧牲的苦命人：櫻子姑娘。
「孩子？」我鄭重的問：「你再清楚的說一次，櫻子的孩子是和誰生的？」
「記得，還是她派人送我們通過關卡的。」
「她不是有一個女兒陪她麼？」
楊山的笑聲像針一樣刺痛了我的心，他說的都是事實，驀地，我想起櫻子對我講起的那些話，我說：「我們的處境總比櫻子當年好得多，但她並沒有向環境低頭。在那樣險惡的環境中，她並沒有放棄她的理想；她固執著真理，受苦受難，仍然活下來，我們呢！在櫻子面前，我們實在是一個弱者。」
這幅畫吸引了我。
「當櫻子出獄那天，這傢伙就神秘的失蹤了。」
「可是，吳漢聲沒有對我洩露半句話。」
「是的，抗戰一勝利，我就托過許多朋友到處打聽她的下落。」
「老朋友！」我拍一拍楊山的肩頭：「提起生活的勇氣來，像我們年輕時那樣抱著熱愛生活的態度，我們應該有信心，這世界不會永遠這樣下去，正如我們相信烏雲不會永遠遮著陽光，愚昧不能永遠迷惑真理。這次戰爭不但給日本一個沉痛的教訓，也給中國一個鍛煉的機會，中日兩個民族都會有一個新的想法和做法，我們的國家會好起來，一定會好起來。我們的下一代會更努力，更冷靜，更有勇氣建設幸福的新中國。」
「你想，和櫻子有wｗw.ｈetｕbｏok.cｏｍ•com愛情關係的兩個人，一個是間諜，一個是遊擊隊員，還有什麼可說的？要不是因為她父親戰死，恐怕當時就被槍斃了。在上海，她受了無數次的審訊、苦刑，幾乎死在監獄裡。要不是一位同學拼著性命的照顧她好幾年，恐怕她也活不到今天了！」
楊山停止了笑聲，低下頭，無言的又躺在床上。
「喂！老朋友，你的牢騷又來了！」
「在這個時代，國際婚姻已不是個問題了。」
我驀地想起犬養公館附近的楓林，他們時常在那裡幽會，那次綁架的事情也是在那個楓林發生的。
「其實，漢聲那次與我打賭時，我已經懷疑他與櫻子有了關係，但為了要打擊汪東原，只有使用了移花接木之計。」
「哈哈！」楊山冷笑幾聲，一面穿衣服，一面對著鏡子說：「從我們懂得世事時起，就立定志向要將自己的血汗，甚至生命貢獻給國家，可是，我們得到的代價是什麼？死的死了，沒死的流落在人家屋簷下，流浪、逃亡，像一條狗夾著尾巴，向人家搖尾乞憐。我真羨慕櫻子，她受了一輩子的苦，畢竟還能死在自己故鄉的土地上，我們呢……哈哈……」
「照理說，她們母子都是劫難餘生，應該相依為命的，但是，唉……」楊山連聲的嘆息起來。
「你只猜對了一半！」楊山點下頭：「櫻子說過，她本來要給她的女兒取名楓子的。因為她與漢聲的愛情是在楓樹林裡培養的，但中國的字音楓與瘋同音，所以改成梅子。」
「不會的，不會的！」我實在不願意聽到對於櫻子這樣不吉祥的預測。
「不。」我覺得楊山越來越消沉了。這樣的意識形態，再發展下去是不堪設想的，於是，我嚴正的向他說：「我不贊成你這樣的看法，實在說，櫻子是一個勝利者，她的故事教訓了這個時代，她使我們在這個時代中對真理有一個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