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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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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第一次你同日本人跳舞就造成了這個局面麼?」
「不是這樣說,」她說:「有一個很愛我的中國青年,他說我不該同日本人跳舞。我說這是我的職業,我為賺錢;我又不同他們好。假如你要我,可以帶我出來,也可以同我跳舞。以後他就不再同我往來了,這不是他膽子小是什麼?啊,要不,就是他並不真的喜歡我。」
「好孩子!」我說:「有計劃的犯罪,有預謀的懺悔。」
「是什麼?」
第二支香煙未盡時,白蘋已經帶著化妝過的煥發的面容站在我的面前了。
侍者把賬拿來,她付了錢,說:
「是初秋最好的伴侶。」
「是屬於任何男子的茶花。」
「是的,因為我會說點日語,幾次以後,我原來一般熟客都不來了。」她忽然轉變了話鋒,用帶刺的眼光盯住我說:「其實還是中國男人膽小,怕日本人。」
說實話,那天只想同她喝茶,連吃飯都沒有準備;不知道她的裝束打動了我,還是我今天才發現她的價值,我竟說出了「通宵」。
「白蘋,你累了。」
「白蘋嗎?」我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想是我朋友的愛人吧?」
「當然是我的愛人了。」
「真的走去嗎?」我問。
「因為我們痛苦,寂寞,還有的是心的空虛。」她突然消沉下來,像是花遇到火,右手輕輕的晃搖桌上盛冷水的玻璃杯,眼睛望著它。
那天開了十四盤中紅,沒有一點鐘工夫,我們贏了六千多元錢,但隨即我們就大輸,好像三點鐘裡時候,我們一度贏回了本錢,但接著又輸了下去。起初我們兩個人在賭,後來籌碼都在我一個人手上,白蘋在和-圖-書我旁邊看著,但當我快輸盡的時候,白蘋忽然不見了,我想她是到餐廳去吃東西去了,沒有問她。但在我下最後一注的時候,我知道已經毫無希望,開始想到白蘋的去處,忽然發現她在另外一端下注。我沒有理她,看著我最後一注輸去,一個人站起來坐在旁邊沙發上吸煙,她也並沒有理我,一直到五點多鐘的時候,她站了起來,手裡捧了好幾疊鈔票,看過去總有七八千元之數;我忽然想到,即使這些錢都是贏來的,她的本錢是哪裡來的呢?她離開我的時候不是一個錢都沒有了麼?我正想問她,但是她說:
「跟我來。」
我當時的確迷糊,這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女孩子呢?我沒有說什麼,一種寥落的同感襲來,我開始吸煙。
「也給我一支吧。」
「通宵。」她說。
「的確第一次看見。」我說:「過去我看到的不過是朋友的愛人,今天我看到的是……」
「在這樣的夜裡,我才看到秋。」
「現在我們可以到徐家匯去了。」
「今天呢?」
「我代表了春夏秋冬。」
「要我來驅逐它嗎?」她說:「我馬上就來。」
「是你帶來這份寂寞,你不知道嗎?」我看了她半天說。
「你的意思是要中國男子同日本人搶你嗎?」我玩笑地說。
「好,茶花,」我說:「打一個電話給史蒂芬吧。」
「在你的旁邊,我永遠覺得是秋天。」
「但是,」我說:「這使所有中國人都不敢同你跳舞了。」
「是的,」她說:「我好像在暖熱的火爐旁摸到了雪。」
「還有別人嗎?」
我們走進輪盤的賭窟。
史蒂芬在旁邊抽香煙一直聽和*圖*書著,這時候,才告訴我坐在西首的一個舞|女似乎以前跳過的,叫我先去跳去。
不錯,一點不出我所料,有一張當票,我沒有仔細看,偷偷地拿出來放到我自己空的皮夾裡,靜候她的回來。
在光耀的電燈光前,車子停了。
「怎麼?」她挺直了眉毛說:「我一個人還不能夠驅逐你的寂寞嗎?不約他了。我們兩個人還沒玩過,今天第一次,你不願意試試看嗎?」
那是初秋,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旗袍,銀色的扣子,銀色的薄底皮鞋,頭上還帶了一朵銀色的花,披了一件乳黃色像男式的短大衣。在我的印象中,他從來沒有給我這樣美麗的感覺。我好像同她第一次碰見一樣。我說:
「他是春的代表。」
「不,」她睜開大眼睛望著我說:「你還有寂寞嗎?」
一坐下我就問白蘋,我說:
白蘋是百樂門的舞|女。自從大上海淪陷以後,日本人進出百樂門的最多,所以那是我很不喜歡的一個地方,但是史蒂芬卻喜歡它,不知道是不是為滿足一種爭鬥欲,他時常愛同日本舞客作對。當時舞|女們都不愛同日本人跳舞,一般是討厭日本人,一般則因為同日本人相舞,中國人的生意就會沒有。而史蒂芬在看到日本人去舞某一個舞|女時,總是同他們去搶,我當時也跟著參加,結果舞|女們都看我們是她們解圍的救兵,而事實上除了我們以外,也從沒有別個人去解她們的圍過。白蘋的認識,也是史蒂芬在日人懷抱裡搶來的,但是白蘋可不像害怕或討厭日本人似的。她臉龐生得非常明朗,大眼長睫,豐|滿的雙頰,薄唇白齒,一笑如百合初放。第一眼見她我和圖書就很喜歡,不過因為一群日本人在包圍她,她同他們說話說得很多,所以給我印象非常不好。是第二次,不知怎麼,被史蒂芬發現了,他發現許多日本人在同她跳舞,他沒有得我同意,就叫她坐檯子,接著就帶她到凱莎舞廳。
「是不屬於人的玫瑰。」
「只有寂寞在我旁邊。」
我記得那天的片子並不好,我同她看電影是常事,但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則是第一次,往日她坐在我旁邊我一點不感覺什麼,今天我覺得有點異樣,時時地引我去體驗她的存在。
「走吧。」
白蘋似乎站了起來,悄悄地拿起皮包,走出門去,我沒有問她,也沒有理她,我的思維在空虛裡,我的視線在空虛裡。
但每次遊玩,總是我們三個人,或者三個以外,還帶有其他的舞|女,從來沒有兩個人的,而每次大半都是史蒂芬花錢,無形之中,他與白蘋是主角,而我不過是一個不重要的配角。一直到有一天,我在愚園路一家舊書店買書,買書回來去靜安寺路看一個朋友,沒有看著,肚子有點餓,就在附近一家立體咖啡店吃點心,順便翻翻買到的書。我記得很清楚,在幾本書中,有一本Hazlitt的Table Talk,裡面有一篇談到孤獨的,好像是說到一個人如果把快樂寄到別人身上是非常痛苦的事。這種說法,很使我同情,因為我是一個永遠把快樂寄託在別人身上的人,一個人常常無法安排生活,而因此有過許多痛苦,但是這篇文章對我的影響,則反而得到相反的效果。我舉目一看四周座位上都是兩三個人一桌,只有我一個人是孤獨的。我驟然受到了寂寞的打擊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時就想到白蘋,我就打了一個電話,白蘋湊巧在家。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她垂下視線望著自己的衣裳說:「而且很早就造成了這樣的局面。」
「哪裡去?」
「你覺得你自己呢?」
「好大的口氣!」我說:「但是我過去只感到你是夏。」
此後我時常去和白蘋玩,常常在下午四五時,坐在咖啡館裡沒有事,打一個電話給她,她就出來等著我們,或者她說一時沒有空,要等七點鐘可以同我們一同吃飯,但從來沒有說今天沒有空而改到明天的,我相信她一定退卻許多約會來陪我們,所以我對她也更覺得可愛起來。
我沒有回答,靜望著前面與四周,街頭很寥落,汽車開得分外快,車燈光芒射在路前,街樹的影子不斷的掠過,我說:
「隨便你說。」我說:「在立體咖啡館。」
「是這樣美麗的人嗎?」
「去吃點東西吧。」我站起來,伴她到餐廳裡,叫了一點雞蛋麥片之類的東西。她精神似乎很好,同我談些與賭毫無關係的事情。我的精神也好像被她煥發起來,餐畢的時候,我吸起煙,她說:
我去跳舞,史蒂芬在那裡與白蘋談得很起勁;史蒂芬的上海話聽得程度不低,講得程度很差;我很奇怪他們談得這樣暢快,等我一舞下來,才知道他們談的是英文。我對於白蘋開始發生興趣,原來她會日文,又會英文,是多麼聰敏的一個女孩子。
「原來她剛才出來是來買票的。」我想,就跟她上樓。
我遞給她,這時候我突然發現她手上白金配鑲的鑽戒已經不在,我差不多已經快發問了,但不知怎麼,我猛然悟到她剛才手上的鈔票同她單獨賭m.hetubook.com.com錢時本錢的來源,我立刻抑制了問話,鎮靜地為她點火。她吐了一口煙,站了起來,說:
「難道你第一次看見。」
「不,」我說:「是你愛人的朋友。」
「史蒂芬旁邊呢?」
「怎麼,我終不能代替寂寞來伴你嗎?」她活潑得像一條小龍,閃著兩隻大眼睛,一掃剛才的那種憂鬱,笑得像百合初放,她說。
「好。」我舉咖啡杯,碰她的杯子說:「通宵。」
「這有什麼關係。」她挺直了眉毛說:「伴舞是我的職業。我賺他們的錢。」
「你等一等。」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跑到一個女侍的面前,我知道她要到盥洗室,於是準備等她。就在她走開的時候,我發現她皮包放在桌上,我猛然驚悟地打開了她的皮包。
「狂舞,豪賭,天明時我同你走,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望七時半的早彌撒,懺悔我們一夜的荒唐。」她挺直眉毛,眼睛閃著異樣的光彩。我第一次發現,第一次認識她,她原來是這樣出眾的一個女孩子。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白蘋回來了。
我擱起電話後,就打電話給史蒂芬,但史蒂芬不在,而白蘋倒來了。
「我早就買了。」
「算賬。」她對侍者說,沒有坐下來,站在旁邊從皮包裡拿錢。
「我很奇怪,別個女孩子都討厭日本人同她們跳舞,你為什麼同他們有說有笑的?」
八點鐘的時候,我伴她在一家廣東店吃飯,九點鐘的時候,我伴她在麗都狂舞,十二點鐘的時候,我們在汽車裡,她偎依著我,我說:
我伴她出門,伴她穿過馬路,伴她進大華電影院;票門裡買票的人很多,我剛要站進去的時候,她說:
「沒有,」我說:「但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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