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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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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別人警告你不要同我接近麼?」
「怎麼?」她說:「不是你要我伴你去參加正式的宴舞會嗎?」
「是你的情感不想同我跳舞麼?」她帶著疑問的問。
「似乎沒有人怕我做你的衛星。」
「就根據這個。」
這時。旁邊的高先生說:
「今天你應當同梅瀛子多跳一點舞。」
但是史蒂芬為什麼總愛一個人找我去玩呢?這是我的疑問。自然我不會對史蒂芬太太談到我與史蒂芬的宴樂,可是她好像知道我們常玩的故事,因此在知道範圍內,我沒有否認。最後她說:
「我可是說對了?」
「是聰敏的作曲家,」我說:「但可惜沒有深刻與重量。」
「因為有一天我忽然發覺自己沒有愛過一個人,愛的只是我自己的想像;而也沒有一個人愛過我,她們愛的也只是自己的想像。」
「怎麼?」我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史蒂芬知道我會去約她,故意來舉行這樣的宴舞會呢?我說:
「那麼我希望我以後可以常常見到你。」
「不,」我說:「我情感與意志打賭。」
今夜我似乎是最生疏的客人,所以就坐在史蒂芬太太的右手,白蘋則坐在另一端史蒂芬的右手。我的旁邊是一位棕色頭髮的太太,梅瀛子小姐坐在我斜對面,右手是費利普醫師,左手是一位很漂亮的美國軍官。
「那麼你對音樂是很有修養了。」
「原諒我,」在舞圈中,我說:「史蒂芬太太,你可是不喜歡這爵士音樂?」
辣斐德路四一三〇八號是一所延馬路的小洋房,花園不大,但花木蔥蘢,薔薇與月季這時候開得正忙,外面圍著木柵,好像油漆不久,碧綠如春,我就在那裡按了電鈴。門內開處,我一望就知是史蒂芬,史蒂芬全副軍裝,精神煥發,一面輕步下階,一面帶著笑說:
「是專門為我打扮的麼?」
「可以請教小姐的名字麼?」
「可是出你意料的?是我太太的生日。」他把太太兩個字說得特別響。
「那麼父親是日本人?」
「……」我用微笑代替了困難的回答。
「於是你失望了?」她說:「你從此不再為愛祈禱?」
「史蒂芬有太太嗎?」她看了就問。
就在這走廊上衣架旁,我脫去了衣服,我伴著白蘋走在史蒂芬的後面,走進一件精美的廳堂。
「聽說你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不。」但是我嚴肅地說:「興趣只限於有距離的欣賞。」
「勝利的是我意志。」
「也許對於任何女孩子都有興趣呢?」
我注意史蒂芬站起來去開無線電,是很好的音樂。大家都靜下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想是Debussy的曲子,但聽下去又好像不是,可是史蒂芬太太忽然低聲的問:「你喜歡Debussy麼?」
「我希望有光榮做你們的朋友。」
「你以為人們都像『納虛仙子』戀愛自己的影子般的永遠只愛著自己的想像?」
「她是在日本長大的。」
「我覺得沒有法子解釋了。」
「你沒有注意我剛才同白蘋談話麼?」
「你還沒有同梅瀛子跳過舞呢?」
「啊,」我說:「可是因為我忘記說這句話了?」
不知道第幾隻音樂,我伴同白蘋起舞。她說:
「因為我相信你會喜歡她的。」
「……」她不響,皺一皺眉,沉思了一會,接著好像被音樂吸引了似的,眼梢間有一種不令人接近的莊嚴,我沉默了。
「不很喜歡。」她說:「但偶爾同朋友們髖舞,也是我高興的事。」
「我發現你今天對她有特別的興趣。」
「不。」她說:「在魏白飯店的交際場合中。」
「……」我尋不出話回答。怎麼她會同史蒂芬太太有一樣的觀察呢?難道我的表情上有什麼特別的顯示?
「今天我像男人等候情人般的來得特別早。」
「是的,先生。」
「希望你時常指導她。」
「也許,」我說:「同我自己打賭。」
「那麼要我充你的太太了?」
「他們對著太強的光線看不見東西,對著黑暗也看不見東西。」她笑了,帶著可愛的詼諧,也帶著甜蜜的諷刺。
「但是具有一顆難企及的靈魂。」
廳堂裡已經有不少的男女,史蒂芬先介紹我們會見他的太太,他半真半玩笑似地說:
「……」她沉默著,我沒有看見她的表情,但我的下頦感到她含羞的偎依。是柔和的髮絲觸到了我的皮膚,我好像有一種意外的責任似的,非常謹慎的把舞步正確地押著音樂的節拍,從人叢裡過去,我忽然想到剛才介紹時的曼斐兒太太。我說:
音樂停了,我送她到座位時,她說:
這句話非常使我感到突兀,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史蒂芬玩笑的廣播。我說:
餐後僕人來叫我們用飯,我們就走到飯廳裡去。
「於是你用意志來注視太陽。」
「……」我沒有說什麼,但在第二隻音樂響的時候,我伴了一位很年青的小姐髖舞。她很含羞,舞步也生疏得很,但是她有一種特別的溫柔是我所交接的女性所沒有的。於是我說:
「都是單戀!」我說。
「你似乎對梅瀛子小姐很有興趣?」
「是史蒂芬告訴你了?」
「是徐先www.hetubook.com.com生麼?好像我們早應當認識了。」
「徐先生與徐太太。」
「太強的光亮,自然不想接近。正如我不願正眼注視太陽。」
「沒有個愛人嗎?」
「一杯咖啡。」我對侍者說。我一面脫去了大衣。
「是的。」我把那張請帖交給了她。
「……」我開始沉默,我反省自己,覺得史蒂芬太太在席上說我被新奇的光芒炫惑,是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談話的主因,現在使我感到我不同梅瀛子跳舞與談話。也就是使白蘋說這話的主因了。究竟梅瀛子的光芒有否把我炫惑?我對她是否有特別的興趣?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當我心裡決定下一隻音樂去請梅瀛子跳舞時,我的心突然不寧起來。
白蘋露著百合初放的笑容看我一眼,我心裡雖窘,但也不便否認。
「……」我開始發覺史蒂芬太太靈的美麗,她的體念,她的感覺,是多麼細膩與敏銳?這是與史蒂芬完全不同的性格,那麼他們是幸福的一對麼?
「我只是在想,」我說:「你是根據什麼來說這句話的?我連一隻舞都沒有同她跳,一句話都沒有同她講。」
「只有你,可以是曼斐兒小姐的母親。」
「這是說對於任何女孩子都不發生興趣了?」
「是的。」
「但是我終於請你了。」我說。
「我想不見得。」
於是我開始同史蒂芬太太談話,她聲音輕妙低微,面部的表情淺淡溫文,與梅瀛子的性格似乎完全不同。我想她該有二十六歲,有很美的身材,長長的頸子,配著挺秀的面龐。非常沉靜莊嚴,不笑的時候好像不容易親近,看起來與史蒂芬活潑天真的明朗輕鬆的態度完全不調和,但在她眉梢與眼角,我看不出一點心理的哀怨與痛苦,而談話中間,對於史蒂芬的情愛尤顯彌篤。
這時候高小姐同另外一位小姐去談話了,高先生望著她的背影,用俏皮的口吻對我說:
史蒂芬太太仲出可愛的手同我們交際,面上浮起一個淺甜的笑容,說:
於是接著的音樂,我就請曼斐兒太太同舞,我說:
「那當然,是梅瀛子了。」她說:「她永遠像太陽一樣的光亮。」
我的前面是一瓶鮮花,但並不妨礙我對於梅瀛子的觀察,她有東方的眼珠與西方的睫毛,有東方的嘴與西方的下頦,挺直的鼻子但並不粗高,柔和的面頰,秀美的眉毛,開朗的額角,上面配著烏黑柔膩的頭髮;用各種不同的笑容與語調同左右的人談話。她穿一件純白色緞子的短袖旗袍,鑽石的鈕子。四圍鑲著小巧碧綠的翡翠,白暫的皮膚我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見粉痕,嘴唇似乎抹過淡淡的口紅,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從她的頸項流到她的胸脯,使在座中西洋女子的晚禮服,在她的面前都遜色了,但假如她穿西洋的晚禮服,我相信還會比她今夜的打扮要出色。最後我開始發覺許多男子的視線都在偷看她,我驟然意識到一種奇怪的羞慚,我避開了偷視,照料我自己的菜餚。
「那麼你可曾同誰打賭,」她用一種金聲輕笑:「不請我跳舞就是你的勝利麼?」
「非常光榮。」我說著已被介紹到別人地方。
「但是其他人中,」我說:「我也有……」
飯後我們到會客室,那裡現在已經佈置得像一個小小的舞廳,史蒂芬在無線電中收到了音樂,幾個軍官先跳起舞來。我就近請史蒂芬太太跳舞。
「怎麼?你這樣注意著我。」
「父母是美國人嗎?」我說。
「好像別人說過接近我的男人都免不了成為我的衛星的。」
「海倫.曼斐兒。」
「在我,」我說:「當我喜歡一隻橘子的色彩時,我不想吃它,這是我的情感。」
我用淺隱的笑容回答他,開始把話說到別處去。
「你知道她現在已是上海國際間的小姐,成為英美法日青年追逐的對象了。」他說。
「你以前認識梅瀛子嗎?」
「見過幾次。」
「那麼你情感不想多接近一點光亮麼?」
「那麼是浪漫的玩世的別名。」她諷刺似的對我笑。
「在太陽旁邊你還想念燈光麼?」
「這都是禮貌上的事,」她說:「你應當預先關照我的,免得臨時出岔。」
「好,你晚到了!」白蘋帶著百合花的笑容招呼我,立體咖啡館的鍾已經三點五十分。我說:
「但是你情感勝利了。」
過完了愉快的下午,我們就去過驚奇的夜晚。
「隨時都歡迎。」她說:「我的家就在芭口公寓三百四十一號。」
「為你要參加的宴舞會。」
真的,今天白蘋顯得異樣光彩,她穿了一件白緞繡花的旗袍,髮髻上戴了一朵白絹製成的茶花,右臂一隻白金的手錶,左臂一隻潔白的玉鐲;我送給她的一隻鑽戒在她右手上發光,指甲似乎剛搽過白色的蔻丹,桌上放著白色的皮包同一塊純白麻紗的手帕。好像四周的人們都在羨慕我似的,我驟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驕矜。我說:
「非常光榮,今夜可以同你跳舞。」
但我看到梅瀛子的交際始終沒有停。在櫻桃宴前酒上來的時候,她正同白蘋在一起談話。我當時站在高小姐的旁邊,我說:
「為什麼別人要這樣警告我呢?」
此後三隻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樂,我都與梅瀛子舞。我始終沒有問她的住址,也沒有表示要她做我的朋友。但我發現她好像要多吸引一顆衛星來征服我。
「然則白蘋小姐也是在單戀自己的想像。」
「我情感往往停頓在美感的距離上。」
史蒂芬太太好像完全受史蒂芬的教唆,整個的談話,似乎都是在探究我獨身主義的心理,給予我獨身主義以種種打擊、威脅與譏諷,我後悔我有太多的談話。
「我以為今夜要矜持到最後都不請我跳舞了。」
「我只有懺悔。」我說:「於是我抱獨身主義。」
「今天她的父母都沒有來嗎?」
「我似乎對任何女性都有興趣,但都是只有這一點點興趣。」我說。
在這短短的一曲音樂中。我發現曼斐兒太太有非常和藹可親的性格。據她說,她的丈夫與兩個兒子已經回國從軍去了,只有這個女兒陪著她,所以非常寂寞,很希望一個中國人常常去看她。她是一個很胖的中年婦人,有很豐富的笑容。我從她女兒推論,我想年青時一定也是美麗的。
「好像有過。」
「好的,謝謝你。」
「父親死在日本,母親死在中國,她現在只有一個人。」
就在這不寧之中,我在一隻華爾滋音樂開始時,去請梅瀛子跳舞了,這真是一件令我吃驚的感覺,在我帶她起舞後,當我正驚奇她所用的香水時,她說:
「是情感與理智打賭麼?」她柔和得像撒嬌般說。
後來我和史蒂芬太太在一起,她問我:
曲終的時候。史蒂芬太太對我說:
「不敢說,」我說:「但是我愛音樂,正如我愛大自然一樣。」
「可是陽光在夜裡就是燈,燈光在白天就是太陽。」
「也許。」
「你永遠這樣相信你丈夫的玩笑麼?」
「對不起,你可是來了很久了?」
「但是你並不否認。」
「但是總也受過人的愛?」
「很有趣。」她說。忽然她望著在我們面前走過的白蘋,她把聲音放得很低,微笑著對我說:
「不,」我說:「沒有太太,所以請一個好朋友同去。」
「怎麼?你也有太太嗎?」
「為什麼呢?」我說。
「謝謝你,」我說:「一切看那時的情形吧,這事情我也莫名其妙。」
我在人叢中舞過去時,我看見梅瀛子正在那位漂亮軍官的臂上,臉上浮著甜蜜的笑容,我避開她的視線,轉了過去,接著又碰見了白蘋與史蒂芬。今天的白蘋顯得分外光彩,與史蒂芬有很親密的談話,場中的舞伴,以他們的一對為最漂亮了。
「但是我想,」她說:「今夜你可被新奇的光芒炫惑了。」
「……?」我用沉m.hetubook.com.com默的視線問她,但是我立刻感到梅瀛子的光芒在我心裡閃動。
「那麼我是故意在模仿小姐們了。」
「我想海倫.曼斐兒小姐像燈光。」她看了海倫.曼斐兒一眼說:「現在我放心你不會為梅瀛子傾倒了。」她笑著說。
「下只音樂,我還等你。」
他同我們握手,一邊挽著白蘋。一邊挽著我從外門走到內門。他說:
「不。」高先生露著笑:「母親是美國人。」
「我可以來拜訪你麼?」
「都是我們的光榮。」她說。
「不。」他說:「你都猜錯了。父親是中國人,但一直在日本。」
「那麼是酸葡萄的反應。」地又諷刺地笑。
「她還是很害羞的孩子。」
「是多麼出色的賓客呀!」
接著她一一為我介紹他們的賓客,但總是以「白蘋小姐」的名義來介紹白蘋,似乎她早已知道「太太」是一個開玩笑的名義了。賓客中半數是美國海軍與陸軍軍官,大都帶著女伴,此外是領事館、大使館裡的人物,幾個銀行界與商界的朋友,還有一些律師與醫生,其中我也認識了費利普醫師,個子很高,是四十幾歲的模佯,上唇蓄著鬍髭,態度非常莊嚴文雅,他的太太也大方可親。中國人,除我以外,只有一個高先生,是魏白飯店的經理。他的太太是一個秀美的美國人,很會交際。以前我們曾經在許多地方碰見過,今天她還帶著她的小姐來,已經是二十歲美麗的少女了,長得很高,要不經過介紹,我幾乎以為是她母親的妹妹。女賓中有幾個很年青美麗的。似乎同高小姐很熟,我想一定是美國學校裡的同學。在這些女賓中,最令我注意的是梅瀛子小姐,她竟具有西方人與東方人所有的美麗,對於今夜的來賓,大部像是早已認識,但她似乎特別與新認識的人在交際。而在這新的交際之中,她總是立刻突破了對方的距離。在主人將我向她介紹時,她說:
「原來你打扮這麼漂亮。」她望著我的衣服說。
「徐先生,你肯駕降真是非常光榮。史蒂芬時常同我談起你,希望你今夜會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但是你不相信這些?」
「是在你的家裡嗎?」
「我要有太太還來請你嗎?」我笑著說。
「我想,你該是曼斐兒太太的小姐了。」
「但是我永遠喜歡燈,因為我喜歡我自己燈光下的影子。」
「我也第一次聽見。」
「失戀過?」
「我說今天有一個出色的男子還沒有請我跳舞呢。原來是你。」
「也曾經有過。」
「是我?」我低聲的說。
「是的,」我說:「我愛燈光下自己的影子。」
「過去自然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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