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那麼你昨天對我的妒嫉是愛我麼？」
「是的。」
「沒有。」我淡淡地回答。
「我並不覺得可笑，」我說：「當你們兩個人穿完全一樣的服裝時，我得看錯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是能夠購買鑽戒。」
「梅瀛子！」
「如今我知道戀愛的因素是包括了整個的人生。」她自己對自己感慨地說，把腳步放慢了。
「徐，我知道你是一個很聰敏的人，那麼把我的話，好好記在心裡，時時想想吧，現在讓我們結束了這次談話。」她好像若無其事恢復了平常的態度，挽緊我的手臂，加速的向山頂走去。
但是杭州終於到了。我們下車後，逕赴西冷飯店，我望見了久別的湖山，我曾經在那裡寄存愛與夢，有多少友情與詩歌在那裡沉默，月兒今夜將滿，星星也很燦爛，有多少同樣的意境值得我回憶？當年的親戚與朋友如今大都流離，有的死了，有的去後方工作，有的在前線殺敵。他們的房子燒了，寢室做了敵人的馬房，其中有多少變化值得我關念與憑弔。
「但無論如何，」她好像沒有聽見我話似的，用比較溫和的語氣說：「我希望你不要以看平常舞|女一般的眼光看待白蘋。」
「是你！」我說，我驟感到一種侷促，因為用這樣的姿勢來對待梅瀛子，是的確超越了我們間的距離。我把左手放輕，非常勉強的從她身上放下，但是她轉一個身，背著我向前面走去，於是我跟著她，在她的左面上去。
「在白蘋身上愛情的力量，雖然可使她自己年容易來這裡，但是這樣容易可以請你來這裡，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我說：「你以為送舞|女一隻戒指一定要有特別的意義嗎？」
「……」我好像有話想說，但是說不出什麼，我沉默了。許久許久，我感到一種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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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站定了等他們。太陽已經很高，四周景色非常燦爛，我感到舒暢與暖和。我脫去大衣，在附近找到一塊石巖，我把大衣鋪在石巖上面，招呼梅瀛子坐下。我坐在她旁邊望著白蘋們上來。
「這是關聯著金錢的事情。」
「我對白蘋怎麼樣，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我盤算著今天的遊程，因為今天是我做主人的日子。
「是說替我們辦這些通行證的人一月前曾經帶白蘋來此地遊過。」她笑著向前走。
「我不知道你有哪一種的權利與義務來干涉我與白蘋的關係。」
「白蘋。」
「我不希望你這樣侮辱我。」
「笑話。」她說著笑了，帶著更銳的諷刺。
經過北四川路到車站，這是自從大上海淪陷以後我一直沒有到過的地方。我看到仇貨的廣告，敵人的哨兵，以及殘垣的陰灰。民族的憤恨與哀痛，一時都浮到了我的心頭，我有沉重的內疚，懺悔我近來生活的荒唐。這使我在頭等車裡開始有消沉的靜默。
多少年都市生活的苦悶，這時才感到舒暢的呼吸，草上春霜正溶，有一種特別的滋潤與溫柔偎依著我，我真想把我鞋襪脫去，來體驗我童年的感覺。樹上已有綠意懸掛著春汛，麻雀在枝上亂叫，它們在陽光中體驗春天的歡悅。山道中沒有一個人，我陶醉地在那裡漫走，不知不覺中路已經走了很多。我從樹叢中出去，望見了右面的湖山，使我有一種到山頂一覽舊日勝景的慾望。我不覺加速了腳步，一直向上面走去。但轉了兩個彎後，我忽然發現前面也有人和圖書緩步地在上山，但是即被樹林所掩。我好像被童年的競爭心所鼓勵，更快地趕上去。
「你沒有同白蘋作過這樣郊遊嗎？」梅瀛子突然問。
窗外是我熟識的田野，多年前，我有多少次在光亮的田日下，坐在同樣的車上，伏在窗口望蔚藍的天空與碧綠的田野。我想起那裡的人民，其中有我的親戚與朋友；他們平靜地耕種，農夫們唱著歌，農婦提著飯籃，牧童騎在牛背上對著火車歡呼，還有那消消的河流，夏天裡有多少孩子在游泳與捕魚，河旁是水車，人們踏著車軸在灌溉田地。遠處的林中有靜靜的村落，火車過時，村口農場上的婦女，用手遮蓋眼上的天光遠望著，次次像是對我招呼。如今，鐵軌與火車已是田地以外的世界，鐵絲網攔著火車行進，車上有敵人的槍手隨時提防農民的襲擊，而我們對坐在這樣的火車裡到杭州去消磨苦悶的心情，這是可以原諒的事情麼？
「……」我不響。
「你也不算早。」她莊嚴得說，眼睛望著前面。
「昨夜睡得好嗎？」
「你說下去。」我看她停頓了一會，但好像還有話似的，我說。
「這使你妒嫉了？」我比她笑得更深。
「假如你未曾愛白蘋，那麼你不應當同她越過了你我般的距離。」
「這是每個追求異性的人都會去尋的。」
「我並沒有愛你，」我說：「但不愛你不一定就必須愛白蘋。」
「……」她有點吃驚，但回過頭來，於是淡漠地說：「是你！」
「我喜歡它同我喜歡白蘋一樣。」
「是的，它怎麼在你手上？」
「你這麼早就起來？」我問。
「而且還關聯著政治。」她把步伐放到更慢。
「錢，錢，政治，你說什麼都好。」我說：「但這一切只能幫助愛，幫助幸福，並不能購買愛也不能購買幸福。和_圖_書」
是一個我不熟識的富於延展性的聲音，我倒有點奇怪了，回頭看時，啊，是梅瀛子。
後面有人在叫，我們的談話中斷了，我與梅瀛子回過頭去。白蘋與史蒂芬，白蘋手裡拿著史蒂芬的手杖，走得很快的上山。
「我倒沒有想到你也是這樣的男子，」她說：「原來玩弄女子是你獨身主義的理論基礎。」
我的思想還在她剛才的話裡盤旋，但是我的情緒開始有餘裕注意到開朗的天空，融融的陽光，以及四周新鮮的景色。
「你以前可常來杭州？」
「是的。」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我招呼她的姿勢。但是她接著柔和地伸過手指來，問：
「可是事實上，白蘋對你的感情也是因你的金錢而發生。」
是旅行的疲倦，是心境的蕭瑟，也是晚飯的醉意，使我很快就入睡。醒來已是八時，窗外的陽光直照進我的房間，有一種春天的快|感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適，關念那湖山的風光，我不再留戀睡夢，起來盥洗後，喝了一杯茶，看大家似還睡著，我就一個人步出旅館，悄悄地向葛嶺的方向走去。
「……」我低頭許久，想出一句比較合宜的話：「是我剛才叫錯的失禮？」
「很久不曾來了？」
我似乎尋不到話說了，我們沉默地，腳步押著腳步，遲緩地走著。太陽曬得我很舒服，空曠的四周使我的眼睛有明快的感覺，新鮮的空氣好像蕩浮了我胸部的污濁，但有一種迷人的香氣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芬芳，我似乎非打破沉默不可了，我說：
「但是，」她把語氣放得柔和了：「靈敏的政治的手腕既然戰勝了政治的力量，那麼為什麼只用在戀愛的爭鬥，而不用在政治的爭鬥上面呢？」
「也不能購買名譽與學問。」她說。
「但是這有什麼失禮呢？」她說。
「難道說這樣的和_圖_書郊遊能使不相愛的人相愛嗎？」
梅瀛子水仙一般的手的確增加了我這只戒指的價值，我甚至有吻她的慾望，我說：
「那麼你沒有諷刺的必要。」我說。
「就因為我喜歡白蘋。」她說：「你假如因為我而不愛白蘋的話，這是很可笑的事情。」
「這只戒指是你送她的嗎？」
「也不能購買心與智慧。」我說。
我終於又發現那人，是女子，也穿著博大的黃色駝絨大衣，服裝是多麼與梅瀛子與白蘋相仿呢？那麼難道就是梅瀛子或白蘋嗎？我更快地走上去。我已經可以斷定一定是她們兩人之一了，我於是放慢了腳步，憑我昨夜在金門對她們身材比例的判斷，來觀察這到底是白蘋還是梅瀛子？但是這觀察是不可靠了，我幾乎一步換一個猜測，最後我還是不能夠確定，我需要更近地來看。於是我加速了腳步，大概相隔半丈路的時候，我看到她手上的那個指環，我確定了她是白蘋無疑。她好像在四面瀏覽，似乎有回過頭來的意思，我立刻蹲在一株樹後，偷窺她一直前進時，我才出來，迅速地趕上前去，我希望我能偷偷地趕到她的面前，使她上山時有一個驚奇，但是四周似無其他的略可走，於是我一閃一躲地奔上去，希望到可以碰到她時讓她發現，最後我終於在左面斜坡上攀著樹幹前進，在她遠矚著右面的湖山時候，我飛般地奔上山路，站在她的右面，用手繞過她的身軀，握住她的手臂，眼睛望著湖山，低聲地說：
「可是，」她說：「問題只有一點，你如果愛她的，愛她，放棄你的獨身主義，帶她到內地去，過比較切實的生活；你如果不愛她的，少同她這樣親密的來往。」
「但是有的人容易尋到，」她說：「有人就難了。」
「這雖不是政治的力量，而是政治的手腕。」
「我和-圖-書已經告訴你我並不愛她。」
天空碧藍，一二朵白雲悠然在飄遊，灰綠色的四周忽左忽右的包圍著他們，是這一對美麗的青春，提早了大自然的春色，他們是自然的點綴，自然是他們的點綴。
「至少能使不相愛的人有相愛的機會。」她說。
旅店中，梅瀛子與白蘋睡在一室，我與史蒂芬各睡一間，夜已經很深，我們很早就各自就寢了。
「叫人家相信你在愛她，而以與你同遊為興趣的事。」
她忽然用她異常鋒利的目光看我一眼，露出諷刺的笑聲說：
「妒嫉的該是你。」她說。
「還有呢？」我問。
「我說這只戒指鑲得有趣，想把我一隻較大的同白蘋換，她不肯，但答應交換戴幾天。」她閃著戒指伸著手自己看看又說：「她不肯，說這是因為你送他的。但是你不愛他，你有資格送她戒指嗎？」
「可是今天的郊遊是你的政治的力量了？」我笑完了又說：「為什麼不說是你愛情的力量呢？」
「徐！」
「你喜歡這樣的湖山？」
「托你福，很好。」她冷靜而莊嚴，眼睛望望地下，又抬頭望在前面。
我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有敵憲來檢查通行證了，我心中浮起更多的羞慚與悔恨，我一直怪到梅瀛子荒唐的旅行計劃。
「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理她的話，繼續的說：「我倒覺得白蘋之同我所討厭的人來旅行是為金錢，同我來旅行是為興趣，反而使我感到舒服。」
「這因為我關心你們，」她的態度很柔和了：「我尤其關心白蘋，她是非常年青而聰明的孩子，對你很有點愛。她認識日本人很多，假如加濃了她感情而最後給她一個刺|激的話，她走的路是什麼呢？」她歇了一會，忽然又改變了聲調，高朗而鄭重地說：「你有沒有想到她的經濟生活？她的收入，可供她同我們一般耗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