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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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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很好。」她輕鬆地說。
「我說你昨夜失眠,早晨服了安眠藥才睡。」
我沒有回答,我只覺得白蘋今天的態度是出我意外的。她又說:
「沒有什麼事了麼?」
我把花束交給看護,走過去,我坐在她的對面,我說:
「我想到天津去耽些時。」
「你知道兇手是什麼背景嗎?」
「……」我沉吟了一會。我無從解釋,也無法補救,但我下意識的折回了房間,拿好鑰匙,鎖上了門,我說:
「許多人,」她說:「但我都不認識。」
「昨夜我從我房間出來,我聽見梅瀛子小姐在小姐房間內,好像在翻什麼似的。」
「自然。」
「不,」她說:「這裡看護很好,我問過醫生,他說再住一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梅瀛子麼?」
「當槍彈指定我是間諜時,我用什麼辯明呢?」
「沒有。」阿美說:「我問她許多,她似乎一點也不願提起昨夜的事。」
阿美笑了,她說:
「謝謝你。」我說。但等阿美出去時,我又說:
「我像在睡夢中,沒有看到她的驚愕。」
「不高興嗎?」
「我來得太匆忙了,我一接到梅瀛子的電報就馬上趕了來。」我望了望白蘋,她穿了一件博大的黑布旗袍,像是專為創傷的手臂新作的。我走過去,輕握她右臂,我覺出包紮還是很厚,我說:
「我先去,」她說:「接著她就來了。」
我還是沉默。
我的生活的確比較平靜,我很安詳地有主動的地位來支配我自己的生活。
阿美來請吃飯,我們走到飯廳去,我坐在海倫的旁邊。海倫對我的態度雖比以前保住了較遠的距離,但話還是談得很多。她高興地告訴我最近的歌唱很有進步,告訴我她感到我以前所說學習高原的理論是對的,她現在似乎已經越過了這個高原。她叫我到她家裡去,她要唱給我聽。她還自負地說在上海她的歌唱已經沒有敵手。我提起幾個中國女孩子,她們也是梅百器教授所喜歡的學生,她總是毫不客氣的批評某人的聲質太粗糙,某人的嗓子不夠,某人的聲音太無情感。自始至終她沒有同我談到思想與哲學。她現在已經完全不是以前的她了。
「對的。」白蘋說:「我搬回家,史蒂芬天天來看我,你住在我那裡,不是證明你並非為聽到我被刺而趕來的麼?」她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和*圖*書所以我不想馬上搬回家。」
「她答應了?」
「不吃早點了麼?」阿美問。
「是的。」我說著就走出來,但是阿美跟我到門外告訴我:
「這不過一群豬,人說他們在玩弄我,我可相信我在玩弄他們。」她笑:「人說我是他們的傀儡,我可覺得他們是我的傀儡。」
「是的。」我說:「阿美說夜裡似乎在翻你的東西。」
我回到白蘋寓所,梅瀛子已經出去。
「日本人麼?」白蘋問。
「是這裡。」她說著用左手指給我看。我坐過去,輕撫著她放在沙發邊上的右臂,我覺得裡面包紮得很厚,我說:
「白蘋小姐沒有叫你帶什麼信麼?」
「可以免得震動。」史蒂芬說。
「是的。」我說:「但是我叫她不要告訴別人,即使是史蒂芬與海倫。」
「她還在。」
「我們剛才正說白蘋穿著這件衣服顯得更美了。」梅瀛子說。
「可是你告訴她地址的?」
「是右臂的上部麼?」
「有什麼事?」
「你告她你沒有回鄉下去。」
「你沒有事麼?」阿美說。
「辯明。」
當天夜裡我理東西,第二天我就搬回家去。午後十時,我打電話給白蘋,告訴她我已經搬回家,叫她有事情打電話給我。第三天我也沒有去看白蘋,也沒有同梅瀛子會面,但在夜裡九點鐘的時候,我接到白蘋的電話。她告訴我明天早晨就搬回家去,下午七點鐘叫我去吃飯。
「她只說夜裡打電話給你。」我沉吟了好一會,阿美說:
「沒有睡在你的房間裡嗎?」她玩笑地說。
「這是什麼話呢?」
「有沒有告訴你她猜想的兇手是哪一方面的人呢?」
「但假如有人說我是日本的間諜呢?」
「慈珊呢?」史蒂芬太太問:「你沒有叫她到上海來玩玩麼?」
「睡在我的房間裡?」
「她不是永遠有新奇的念頭嗎?」白蘋笑。
飯後我與史蒂芬夫婦談話特別多,史蒂芬太太總是勸我放棄獨身主義。她說,她並不是反對獨身主義,等於她不反對蔬食主義,但如果獨身主義者一直忘不了對於女孩的興趣,就和蔬食主義永遠想念葷腥一樣,那是非常滑稽的,她說這種勉強的信仰都是罪惡,會留給將來痛苦的懊悔。

「好。」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你們可是在醫院會見的?」
m.hetubook.com.com很好。」白蘋說著把視線轉到我臉上,笑著說:
「告訴我,梅瀛子可是尾隨阿美去的?」
早晨七點半鐘的時候,阿美來叫醒我,我起來盥洗,趁梅瀛子睡得正好,我就披上衣服預備出門。
阿美推進了門,走到圍屏邊,我問:
「不。」白蘋堅定的說,在沉思中沉默了。
「白蘋小姐對你說什麼呢?」
「也許香港。」
「梅瀛子發現你在我那裡有奇怪麼?」
我沉默了,我尋不出話可以回答。半晌,她拍拍我的肩膀說:「朋友,放心。我的事情都是我的。相信我並且原諒我,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先來。」
因此,自從那天以後,我對白蘋有比較的疏遠,我很少去看她,只是偶爾打電話去問問她。但是她並沒有去天津或去香港的音訊,也沒有進舞場的決定,只是告訴我決定了再通知我。
九點鐘的時候,大家走散,我心裡有許多煩惱,我想到梅瀛子今天的作偽,假裝著同我久別重逢,實在是逼真得漂亮,我想到白蘋與她奇怪的關係,我想到今天的飯約與我去前想像的不同,但是在昨夜談話中白蘋為什麼不告訴我?總之,我歸納的結果,覺得白蘋對我的感情有了變化是沒有問題的,而梅瀛子叫我搬走是白蘋的暗示,也成了我下意識的定案。
「人黑了,似乎胖了些,鄉下的生活於你竟有補藥的效力。」
「啊。」我坐起來問:「梅小姐今天是同你一同來的呢?」
「進來。」正是白蘋的聲音。
「阿美,明天七點半叫我。」
「就去看白蘋小姐麼?」
我進去,白蘋就坐在斜對著門的沙發上,她穿著白緞的晨衣,銀色白毛口的軟鞋,晨衣內似乎穿著白布的病人衣服,散著頭髮,未敷脂粉,右手放在沙發邊上,左手拿著報紙,似乎正在等我似的,露著淺笑,面上閃著愉快的光彩招呼我。
「我想一定是這樣。」
白蘋在我面前對於梅瀛子總像有點芥蒂,梅瀛子在我面前對於白蘋也似乎有點芥蒂,但當她們兩個人同時在我面前,像今天這樣的場合,總顯得她們的感情超於別人,今天尤其明顯,自從那天醫院裡會見白蘋以後。不知道她們有過什麼樣的談話。梅瀛子似乎處處關心白蘋手臂似的,代替白蘋做主人的事務,突然使我懷疑到梅瀛子www.hetubook.com.com那天晚上的來此,以及她勸我搬出此處,完全是白蘋預先知道的,也許還是白蘋的授意;甚至是因為不好意思自己叫我搬走,而叫梅瀛子來說的。我心中有說不出的不舒服。
「沒有。」
我於十一時半出來,心裡有許多不解的疑團,對於白蘋,對於梅瀛子,一時都變成我的問題,我厭憎她們的神秘與詭譎。我決心明天搬回自己的家去,同她們少發生聯繫,但同時我又覺得白蘋的前途實在黯淡,她雖然極力不想談她的問題,但是我在友誼上似乎非幫她解決不可。可是她究竟有什麼政治關係呢?我的思緒在迷惘之中忐忑。
可是這樣的生活並沒有多久,一件震動世界的大事發生了。它不但擾亂了我的生活,它也打斷了海倫音樂會計劃的實現,它還破壞了史蒂芬太太美麗的環境與心境,它波動了社會,還翻亂歷史與地圖,自從抗戰以來,它從新估計了我們民族流血的意義。
「還有事麼,徐先生?」
「這是什麼心理呢?」
第二天下午七點鐘,我去赴白蘋的飯約,我抱著非常沉靜的態度,預備在夜裡與白蘋研究研究她被刺的原因,與兇手的線索,以及她以後生活的途徑。
「誰知道,」她說:「我也不想知道。」
「這是剛才史蒂芬為我包紮的。」白蘋露著感謝的笑意。
「史蒂芬昨天來過,也叫我明天出院,說他可以天天來看我。他同這裡的醫生都熟,所以他也很周到。」她說:「我想住幾天醫院也很有意思。」
我寬衣就寢,揀了一本沉悶的書籍,我想借此解脫我煩悶的心情,半點鐘後,我腦筋尋到了新的事實,有倦意襲來,我熄了燈,擁緊了被,正預備睡熟的時候,忽然有人敲門了。
「暫時你還是休息幾時。」
「他說下午再來。」
「我的意思是她也許會愛睡你的床,而叫你睡到我的房間去。」
「她說不礙事。」
「你走時,她呢?」
「我自己這樣想。」
「是阿美。」
「還需要這樣包紮麼?」
我聽見阿美帶上了門,我才熄燈就枕。
白蘋今天的確有一種另外的風致,她沒有塗脂,但似乎很仔細地敷過粉,我特別發現她的皮膚可以吸收較多的粉意;意態舉動,不知是衣服使然呢,還是她有意變化,好像不是都市姑娘一般的風度。自從美國影片廣傳中國以來和圖書,時髦的女孩子都學美國女明星的派頭,開頭的時候,似乎還新鮮,日子久了,就不覺得什麼,白蘋平常當然也是相仿的派頭,今天則似乎完全兩樣,我忽然想到她像一個人,但怎麼也想不起像誰,最後我方才悟到是像我想像的慈珊,我不覺發笑。
「不錯,」我說:「她是尾隨著你來的。」
「這裡好嗎?」我看這房間不很寬敞,我說:「或者到中西療養院,去住些日子。」
「那麼,」我再問:「可是你進來後不久她就來了嗎?」
海倫不再來找我,梅瀛子碰到更少,只有一二次在史蒂芬與海倫家裡碰見她。我曾去海倫家裡吃晚飯,她們很客氣待我,我聽海倫美麗的歌聲,聖誕節的成功已經是沒有異議的事。史蒂芬,聽他太太說很忙,不但不來看我,我每到他家去,總沒有碰見過他。史蒂芬太太同我談得更投機,她的思想情緒是正常而堅定,我成了她客廳裡的常客,一談就是很久,這一份感情是自然美麗而溫暖,這是我第一次經歷到所謂真正「淡如水」的友誼,有深切的瞭解,有相互的融洽,最寶貴還是黃金的距離。這種友誼的距離同美感的距離是一樣,等於照相機上的距離,多一份就太過,少一份就不足,使我悟到了所謂友情的藝術。我很後悔當初與海倫過分的接近,也很後悔搬到白蘋地方去住,是這些失去了我們適當的距離,破壞了我們最好的友誼。海倫的消息倒時時在史蒂芬太太處可以聽到。白蘋的消息越來越隔膜,一直到有一天,報上刊登了白蘋重到百樂門伴舞的消息,我到她家去看她,她不在家,我同阿美談了一會。阿美告訴我白蘋被刺的原因已經打聽明白,完全是為一個日商與一個日本軍人爭風,那位軍人派人去刺那個日商而誤中的,所以現在毫無問題,可以進舞場伴舞了。我出來買了一隻花籃送去,夜裡到舞場盡一點照例的捧場義務。但是白蘋忙得非凡,最後坐在我的檯子上,似乎很生氣,言下說原來我的目光中她也還是一個舞|女。我沒有法子回答她,不到五分鐘,我就回家。以後也曾去看過她,她既不在家又不在舞場,夜裡我打電話到她家去,她不是沒有回來,就是已經睡覺,我既沒有什麼事,所以也不叫醒她,只托阿美為我問候問候就是。在報紙的娛樂版上,我時時看著白蘋和圖書的消息,她的舞客已不限於日人,而一切她的舞客都在尊重她的自由,在舞|女中,這樣的境界,已經像是超於政黨的政客。像這樣紅忙的明星,我自然不能也不想常去找她了。
有一位看護拿進一束鮮白的玫瑰,片子上是一個古怪的日本名字;我現在也想不起來,似乎是「宮間登水」吧。
「是梅贏子嗎?」
「太自大了,白蘋。危險不就在那裡發生嗎?」
「是別人勸你嗎?」
「痛嗎?」
那麼原來是請客,我把大衣帽子交給阿美,整一整領帶走進了客廳。
「外面隨便吃一點好了。」
「啊,徐,真是好久不見了。」梅瀛子像久別重逢似的,第一個同我握手,接著是史蒂芬夫婦與曼斐兒母女同我寒暄。海倫比以前更顯得光耀奪目,在她笑容中我已尋不出兆豐公園河邊低迷的風采。她的母親比以前更胖了。史蒂芬夫婦改變很少。在大家坐下時,梅瀛子故意望著我說:
「人都來了,就少你。」
「是的,她將說我是聽到你被刺而趕來的。」我說:「但是她叫我搬出你那裡。」
「他去了?」
「不會。」我說:「日本還敢同美國宣戰嗎?」
「是的。」
「去香港吧,白蘋,我陪你去。」我低聲緩慢地說。
「早點回家也好,」我說:「我們可以叫史蒂芬來為你換紗布藥膏。」
「那麼明後天我搬出你那裡。」
「進來。」我開亮了燈說。
「天津去?」
「白蘋,我想你還是去香港吧,省得這些日本人麻煩。」
「回頭梅小姐問起來,你說我出門鎖門是我的習慣好了。」
「有誰在那面嗎?」
「動的時候有點。」她笑著說:「不厲害,昨夜我已經沒有熱度。」
說著我就出來,在一家小咖啡店中就點,看了幾份報紙,也都有點關於白蘋的無關重要的消息。九點半的時候,我抱一束鮮花到仁濟醫院去訪白蘋,一個看護問我姓名,她就帶我到頭等病房二〇號,我敲門。
「你以後不會有危險嗎?」
「香港麼?」她笑:「你以為太平洋戰爭不會發生嗎?」
那天我精神很好,心境非常安詳,也有興趣換一套比較整潔的衣服,挑選一條比較合式的領帶,我吸一支煙,坐一輛汽車到白蘋那裡。跳下車,我輕快地上樓。門外就聽見裡面嘈雜的人聲,阿美開門時,我立刻聽見梅瀛子的聲音,我輕輕地對阿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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