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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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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暫時的房客?」她笑了:「我很奇怪你竟永遠不承認你和她的關係。」
「假如你真的這樣不能安心,」她坐倒在沙發上說:「我不很希望你住在這裡。」
「阿美!」
「白蘋太使我喜歡了。」
「啊,好久不見了。」梅瀛子從廚房出來,圍著一條阿美用的雪白的胸衣,露著杏仁色的前齒,親密地笑,輕盈地過來同我握手。阿美匆匆地進廚房去,我握著梅瀛子水仙般的手說:
「沒有。」
但是白蘋還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我關上窗,拉上厚呢的窗簾,開亮了我房中所有的電燈,我已經沒有倦意,我在房中來回的走,為期待白蘋,這是從來沒有的顧慮與擔憂!
「是的。」她說:「你快起來吧。我要燒東西給你吃。」
「謝謝你。」
「是不是因為怕『舞|女』的名字沒辱你的身份?」
白蘋望望我的鋪蓋,她說:
「不。」我說。
「阿美!」我一面對阿美示意,一面裝著發脾氣,我說:「你怎麼啦,叫你也不出來!」
「啊!我第一次看見你發脾氣。不像樣。」梅瀛子笑著走過來:「水果,巧克力,我都已買了,在白蘋的房裡。」
我完全首肯,我的心已完全在她的意志下折服,下午,我就把書籍及更詳瑣的用具搬來。白蘋整天沒有出去,為我整理一切的東西。此後我就在她那裡面住下來。雖然白蘋是鄰居,但是會面的時候比以前反而少得多了。阿美招待我非常周到,而長期陪伴我的是她那只波斯貓吉迷。白蘋起來很晚,上午她從不到我房間來,十有九是出去午飯,偶爾在家午飯的時候,我到飯廳裡很突兀的看見她已坐在那裡,她就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說:
「你不想是為桃色的糾紛嗎?」
「……」
我不再說什麼,走到衣架隔上拿著報,走進客廳裡。
「我已買了四聽。」梅瀛子說。
她不響,笑了,拉起來抽一支煙,走到窗口去,突然回轉來,靠在窗戶上說:
「於是你不高興了。」
「白蘋已經告訴我。」她說:「這是不必對我守秘密的。」
「你肯不肯為我做一點事情呢?」
於是她談到史蒂芬太太:
「可是這是不應該的,」她說:「你知道海倫怎麼樣念你?」「海倫?」我說:「她關念的現在只是唱歌了。」
「可以。但必須待白蘋出院以後。」
「高貴是我自己的品性。」
我讀了好幾遍,再找別的報紙,但都沒有這條消息。我楞了許久,方才告訴阿美,阿美吃了一驚。我說我馬上要去仁濟醫院看白蘋,阿美也要去,我說很好,但想了一想,我覺得阿美應當先去買一點水果之類,再理一點衣服,為白蘋帶去。於是我披上大衣,匆匆出門,到對面花店裡買了一束白色的月季,預備到汽車行去坐車子,這不過二十幾步的距離,但使我想到我去看她有許多不便的地方,第一醫院裡一定有昨夜同她在一起的日本人以及她舞場裡所交的朋友;第二梅瀛子史蒂芬一看到報,一定會互相通知到醫院裡去看她,那麼我去鄉下的謊話要拆穿,我考慮之下,拿了花回來,阿美告訴我醫院裡來過電話。我把花束交給了阿美,問:
「你在最近搬出這裡。」
我正想溜出去找阿美說話,但是她已經擺好刀叉杯碟,先我出去了。她似乎始終不讓我同阿美有個別談話的機會。終於吃飯的時候到了,梅瀛子坐在我的對面,她現在已經脫去了阿美的胸衣,是藍灰色的旗袍,臉上沒有過敷的脂粉,有我從來未見的素美與娟好,梅瀛子種種不同的打扮在我都是新的美麗的境界,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在紅色的燈光下,她閃著萬分嫵媚的眼光,透露著燦爛的笑容。我被窒壓得透不過氣來,沒有正眼看她,也沒有說話,為避免可怕的空氣,我在阿美進來時說:
「在月宮裡面的人會夢見太陽麼?」
「只有漂亮的女孩才是美麗的主婦。」
我的心開始平靜下來,我對梅瀛子有很大的感激,暗防的心理早已消散,我深深地體會到她的大度與溫柔。夜色慢慢濃了,她的談話更趨恬靜與美麗,像一支香發著她的煙蘊,沖淡而深沉,今夜的梅瀛子真的已完全兩樣,她談到自己,又談到海倫。她說:
「不。」阿美說:「是一個看護,她叫我馬上就去。」
「我www.hetubook•com.com不希望你們沒有勇氣。」她嚴肅地說:「佔有著白蘋,而用欺騙滿足你的虛榮。」
「這是愛你們。」她說。
「那麼我祝福你。」她乾了杯,阿美上菜來,我們開始沉默。在這上好的飯菜中,我對於梅瀛子不瞭解的地方似乎更多了。Pie上來,梅瀛子溫柔輕甜地說:
「曼斐兒太太對於女兒歌唱的理想就是現在的途徑,並不是你書獃子的迷信。所以我所引導的是正常的人生,而你對於海倫的期望只是永生的鐐銬。」
說著她走進我的房間,我跟隨著她,我說:
「啊。」我只好笑了:「謝謝你。」但是仍以莊嚴的語氣對阿美:「晚報來了麼?」
梅瀛子接過電話,她說:
「虛榮?」
「我總以為你是漂亮的女孩,想不到你還是美麗的主婦。」
但是廚房裡出來的則是梅瀛子,我故意裝著沒有見著她,帶著怒意,大步地走向廚房。
「我祝福你與白蘋。」她乾了杯。
後來我又吃了一點水果,我們在我的房間喝咖啡。梅瀛子很舒服的坐下,平靜鎮定的緩慢地說:
我們乾了杯,於是梅瀛子斟酒,我說:
「不痛苦了?」
「你不去了麼?」
「你是說……」
「本報特訊昨夜二時,百樂門紅舞|女白蘋偕二日籍舞客自百樂門外出,正欲上汽車時,忽自車後飛來二槍,一槍未中,一槍中白蘋右臂,二日籍客慌忙趨避無蹤,時愚園路郵政局前有美兵數名聞聲趕來,但兇手早已逃逸。白蘋受傷後,即由救護車載往仁濟醫院,聞傷勢並不嚴重。至其被刺原因,或謂政治關係,或謂桃色糾紛,或謂兇手原意欲刺日人,而誤中白蘋雲。」
梅瀛子掛上了電話,她說:
「難得可以同你一同吃午飯。」
我想不出什麼理由,除非昨夜這裡電話壞了,使她無法通知,但現在又證明電話未壞,那麼她是到哪裡去了呢?去梅瀛子家?在賭場?在教堂?但無論哪裡,總應當有個電話。
「那麼,喝酒吧,朋友。」梅瀛子笑了:「希望你是我們女性眼中高貴的男子。」
「不。」她誠懇地說:「因為白蘋被刺的原因不明。」
「不會是政治關係麼?」
「梅瀛子,怎麼?……」
「晚安。」我望著飄渺的曲線駛過門檻,她用水仙般的手,輕慵地帶上了我的門,我不知是徹悟,是懺悔,是感激還是愛,癡呆地倒在軟椅背上,我發現眼淚爬癢了我的面頰。
「不是。」我說:「我只要自己的園地。」
「明天早晨九點鐘。」
「那麼去替我買點香煙。」
「但是在你們是無害的。」
「我只是希望不出於我的朋友的嘴唇。」
「這要問你。」她視線沉下,非常低聲的說:「你可有聽見外面的傳說?」
「我不希望這種侮辱人的話出於這樣美麗的嘴唇。」
我沒有回答,幫她佈置與分配。我喝到暖熱的茶,美味的Pie,我感覺難得的舒適。對面的梅瀛子,一瞬間似乎已不僅是鮮紅的玫瑰而也是潔白的水蓮,她眼睛閃著慈愛徹悟的光芒,英秀的眉梢籠罩著沉默的煙霧,我算是完全在她所創造的空氣融化了。
「梅瀛子在這裡。」我說著把聽筒按緊了耳朵說:「就在我旁邊。」
我放下報紙,聽著滴答滴答的鐘聲,心中有說不出的紊亂,最使我關念不釋、奇離不解的是梅瀛子的降臨與她異常溫柔的態度,我除了今夜謹慎地同她談話來探聽以外,似乎再沒有第二種辦法。
白蘋告訴我,我給她們的信,總是在立體咖啡館或弟弟氏咖啡館座上傳觀,所以我必須也常常附信給她,而她也必須由她們那裡附信給我,這件事做得很有趣,雖然費了許多寫信的時間,但對於我的生活有很好的調劑,同時也就做了我與白蘋夜裡談笑的資料。
「自然。」
「不。」她微笑,說:「先讓我們祝海倫的音樂會成功吧。」
「可是白蘋?」
「社會寬容你,但並不允許她。」我感慨地說。
房間很大,書架佔著四周,我想就是把我家裡所有的書籍拿來,最多也只能填滿它二分之一,而現在我是來暫住幾月的,只帶了二十幾本書。白蘋把我的書放在書架上的一角,她笑了,諷刺似的說:
平常我忽略著,今天證明了我對白蘋的關念。我沒有睡覺hetubook.com.com,洗了臉,去吃早點,阿美給我報紙,我也無心去看,但隨便翻閱,看看標題,我看到一件驚人的消息:
於是阿美就匆匆走了,我一個人回來,關上門。平常我也常有一個人耽在這幾間房的機會,但是今天我在關門的一瞬間才意識到這個特殊的空氣,我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從那間房走到這間房。我坐在沙發上,隨便拿一本書抽起煙,有一種疲倦襲來,我才意識到我從昨夜到今天還沒有睡覺,於是我開始拉上窗簾,寬衣就寢。
「是白蘋打來的麼?」
像溪流的夜唱,像夜鶯的低吟,她用無限的徹悟與感慨把燈光點染成無救藥的命運,到處閃著燦爛的光芒,像這樣美麗女子的心中,竟埋藏著這樣可怕而悲觀的想法!我再無法可以點化這個透明的靈魂,我再無心與她作反面的爭論,我再無情緒為她提供許多哲學家對於人生意義的理論。
「徐先生,什麼事?」
「好的,你寫上就去。」我說著脫去我的大衣。
「自然,」我說:「我一定不負你的期望。」
在盥洗室中,我悟到梅瀛子的話,覺得她今夜有耽在這裡的意思,這究竟是什麼用意?我怎麼也想不出。我只感到,我必需尋一個機會問一問阿美,到底梅瀛子來此是白蘋的意思還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從白蘋地方還是從阿美地方知道地址的?所以當我從盥洗室出來,我用平常從不用的命令的口氣呼阿美。我叫:
「謝謝你。」她乾了杯酒,但接著就斟滿酒,她站起來,高舉著酒杯,她用嘹亮的聲音說:
「還要。」
起來已是下午五時,門外已有人聲,我說:
「……」
「是阿美麼?」
日子就這樣的過去,我的心境很好,思考的工作很順利的進行;偶爾需要一本書,我常常於早上看報時寫在報紙上。阿美總是在白蘋醒來時,拿報紙給她,她看了就會在夜裡回來時替我帶來。我的情緒很平安,生活很愉快,我耽樂於獨身主義的清淨恬靜。有時候,我就想,假如白蘋是我的妻,我自然不能再讓她做舞|女,我自然會想知道她的交際,我也許會妒嫉,也許會干涉她的生活;她也不會再收我的房金,不會再不把家庭的雜務來擾亂我。我們間將失去距離,將沒有美,生活就會陷於庸俗的泥污裡,而現在我獲得美,這美是我們寶貴的情感中節省下來蒸餾出來的東西。
「我想我的家不遠,要用時不是隨時可以去取麼?」
「是的。」她愉快地笑著:「阿美告訴我白蘋備了很講究的刀叉盤碟,到這裡來還沒有用過。」
「我瞭解她決不如你。」我說:「不過叫我住在這裡正是她決無桃色糾紛與政治關係的反證。」
「先讓我們祝美麗的女主人白蘋健康。」
「我怕他們有別種誤會,尤其對於白蘋。」
電話響,我跑出來,梅瀛子也跟出來,我拿起電話,說:
「好久不見了,你永遠同我夢裡所見的一樣的美麗。」
「我不希望你這樣……」
「你給我們這許多虛偽的信札?」
「是的,」我說:「祝海倫成功。」
「自然。」她說:「那麼你以後對海倫史蒂芬就說你接到我的電報,知道白蘋被刺的消息就趕來的好了。」
「我已經充分享受了青春,我希望每個比我年青的人都瞭解這個哲理。多少人為某種迷信而把生命整個消耗在犧牲之中,貽誤了無可挽救的後悔。」她又說:
我聽見履聲走到廚房去。是梅瀛子?她是怎麼來的?又是幹什麼來的?我驚疑中匆匆穿好了衣。想了許多措辭,鎮靜地開門出去,我碰見阿美,我問:
在這樣平靜生活中,我與世界似乎已經完全隔絕,唯一不隔絕的是我與梅瀛子與史蒂芬夫婦與海倫甚至也與白蘋通信。我的信寄到淪陷區的故鄉,叫故鄉的親友把我的信在那面發出,而他們的回信,也是由在故鄉的親友附寄給我。這樣的通信也很有意思,我談鄉下的趣味,談對於上海的戀念,我談及鄉村裡的人物。這都是在我記憶中的人物,我繪描他們的可愛、樸實與偉大,我還想像幾個鄉下的姑娘,我把她寫得非常可愛,並且開玩笑似的說也許要為其中之一放棄獨身主義。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這些信札的寫作,正像注定我現在寫這本東西的伏線。她們的回信也和圖書非常有趣,史蒂芬太太寫得最長最好,梅瀛子似乎雜亂一點,但有特別的警句,海倫也不壞,但已沒有我們討論書籍時的冗長與細膩,她也偶爾提起思想與信仰,但大部分都是實際生活的事情。她總是提起她練唱的生活,也提起與白蘋梅瀛子史蒂芬同遊的盛況,總是叫我快點出來,並且叫我於出來時帶著慈珊來參加她的音樂會。慈珊是我信中創造的一個鄉下姑娘,這特別引起了史蒂芬的想像,起初他總是在別人的信上附幾句,後來為了慈珊,他很有興趣寫信談到她,說是早知道我有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在我的故鄉,他一定同我一同回去,並且說下次一定不錯過這個機會,要同她做做朋友。
我翻閱報紙,白蘋的消息都刊在社會新聞第一欄上,多數的報紙還印著她的照相,關於消息的記載都大同小異,兇手還未緝獲,原因猜度甚多,都未證實。
「阿美,我想有一杯寇莉莎。」梅瀛子對阿美說了,用俯瞰的眼光對我笑。
最後我看見梅瀛子在飯廳裡佈置刀叉,我就鎮靜地走過去,我說:
「白蘋,在這樣的世界裡,我怎麼會不安心呢,」我說:「但是你待我太好了。」
「謝謝你。」
「是的。」
「不早了,去睡吧。」
「我不是早同你說過,我常常想做一種試驗,要看看我是否也有力量使一個人在我身邊做做他應做的事。」
「因為她同日本人來往麼?」
五分鐘後,她托著熱茶與晚飯吃過的Pie進來,她說:「餓麼?」
白蘋的交際生活,我從不過問,她也從不告我,偶爾談起她白天的生活,大都是可笑的有趣的材料。她雖然天天回來很晚,但總在兩三點鐘的時候,偶爾在三點以後,臨時一定有電話來,只有兩次沒有回來,但她頭一夜就告訴我第二天要住在梅瀛子地方去,果然第二天打電話來說隔天下午才能回來。平常我總是習慣地在兩三點鐘的時候期待著她,我常常把我的書稿理好,把茶桌茶具佈置好,燒好咖啡,有時候還預備好點心,坐在沙發上拿一本比較輕鬆的書籍,抽著煙等她回來。她始終不曾給我失望,因為偶爾有特別應酬,她也一定在一點左右有電話打來的。
那是深秋的夜晚,外面刮著風,水汀旁是吉迷的鼾聲,我於兩點鐘方才將工作告一個段落,我理清桌上的書稿,休息了一會。大概已有兩點半了,我懶得動,有點疲倦有點餓,很想白蘋回來了弄一杯檸檬茶同點心給我,可是白蘋還未回來。於是我自己起來,佈置好茶桌茶具,泡好了紅茶,燒好了咖啡,已經有四點多鐘了,但還不見白蘋回來,也沒有電話;於是我自己先喝了兩杯茶,吃了兩片麵包,過去在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情形,我當時就安心地自己先睡。可是那天,我比平常會特別焦慮,我雖然疲倦,但不想睡,我時時聽啟鎖開門的聲音,時時等電話的鈴聲,但是白蘋竟毫無消息。我走到窗口,開開窗,窗外是淒涼的夜,街樹只有少數的殘葉在風中發抖,街燈落寞得可怕,兩三秋星在天空上戰慄,透露慘白的顏色,對街的屋影與天空鑲著生硬殘缺的線條。我俯視街道,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輛車,有黑濁的碎塊在蠕動,還有污白的破片在飄零,在昏黃的燈下,我辨得出是焦枯的落葉,是被棄的報紙;我想到我搬來的時候多麼濃郁的樹木,使我在四層樓上望不見街上的碧綠,如今已在地上憔悴!我想到那報紙的破片昨夜也許還是一張潔白的紙張,從捲筒機裡印出人類的文明與文化,而如今在可怕的夜裡皺碎,污穢地在風中飄零!不知是哪一種的情緒滲透了我的心,我有點冷,有點害怕,但是白蘋還沒有回來!她是從哪一面回來呢?在這樣的街景中回來,跳出汽車,如果略一瀏覽與尋思,應當怎麼樣感悟到酒綠燈紅紙醉金迷生活的淺濁。但是為生活,讓青春在市場中出賣,這是人生!讓生活在迷信中消耗,這也是人生!我的同她的沒有兩樣,哲學與歌唱沒有兩樣,海倫的前後沒有兩樣,前浪推著後浪,在無限的時間與空間中滾動——
「那麼你一離開我們就到這裡來了。」
「阿美告訴我你一二星期前才從鄉下出來的呢。」她說:「那麼你同白蘋把我們和圖書騙得太久了!」
「人生不過幾十年,有什麼了不得?女子的生命就是青春,虛榮就是人類點綴青春的錦花。那麼為什麼不讓海倫好好享受青春呢?」她又說:
「是的。」我說:「祝白蘋永遠活潑美麗。」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說。
五點鐘;六點鐘;六點半;……七點鐘的時候,阿美起來;我告訴她白蘋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她也有點奇怪,她開始打電話到百樂門去,但那時人已散盡,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沒有回鄉下而住在這裡的事情告訴別人。」
「你是說我不告訴你搬到這裡麼?」
「不。」一種活潑頑皮的笑聲:「是梅瀛子。」
「是的。」
「而且她每次深夜回來,同我談話時總是說到厭倦舞|女生涯的。」
「因為白蘋被刺的可怕,而我就因膽怯而搬走麼?」
阿美拿衣服與花束,對我說一聲就匆匆出門。但我忽然想到我還有一句話應當托她帶去,我追出去叫住了她,我說:
「那麼你願意把你鋪蓋帶回去,把書籍帶來麼?」
「今夜可以好好同你談一宵。」她說:「白蘋傷得很輕,你放心,現在我要代替白蘋來燒點東西。」她說著留一層薄薄的笑容,與濃郁的奇香走向廚房,我走到盥洗室去。
「如果是桃色的糾紛,你相信我不在糾紛的裡面麼?」
「我可以不說。」她說:「但是你怎樣禁止別人不說呢?」
「你說。」
「有關於白蘋的消息的晚報我都已買來,在衣架隔子上。」梅瀛子笑著,帶著頑皮而諷刺地說。
「祝我們的梅瀛子永遠光亮。」但是她舉起了杯子,低聲地說:
「怪她靈魂的粗糙。」
「今天還要再騙我們麼?」
「我不過是她暫時的房客。」
「為什麼呢?」
「這是最平靜的生涯,從社會的享受到家庭的享受,她是從海倫到我的前驅,是最正常與定命的路徑。她現在需要的只是孩子。」
我吃了一驚,但隨即忍耐著讀下去:
「任何人,」我說:「即使是海倫與史蒂芬。」
「慾望是沒有止境的,女子在青春時沒有充分發揚她的光芒,中年以後不是貪財就是弄權,武則天是這樣,西太后是這樣,像白蘋,在她的環境之中已經到了鋒頭的頂峰。自然她的才具與容貌並不止此,可是在這樣環境之中,再上去是什麼呢?不是征服男子,不是妒忌女孩,而是將冒險當作有趣,把政治當作玩具。」
「你不寫幾句話麼?」阿美問我。
「但是有比你同日本人來往更親密麼?」
「我不去了。」我說:「這花你帶去,見了別人不要說起我。」
三天後,我理了一點日用的書籍文具衣服與被鋪搬到姚主教路的公寓裡,白蘋已比我早一天搬進去了,她歡迎著我。我的房間現在早經過白蘋的佈置,她為我配置一套杏黃色簇新的家俱,配著新糊的嫩黃色的壁紙,更顯得新鮮觸目。四壁是書架,家俱都懸放在房中,一個白紗的圍屏後面是床,床後是儲衣室,有門微開著。我看了一看,裡面已放有白蘋的兩隻箱子。床頭有一盞落地的腳燈,床上已鋪好的被鋪,又是黃色的毯子蓋在上面。書桌就在窗前矮書架前面,旁邊是一隻杏黃色式樣很古怪的字紙簏,在進門的一首是一套大小的沙發與一隻矮桌,書架在這裡已變成了櫥,配著推移的壁門,中間貯藏著茶壺,熱水瓶與杯碟,是象牙色無花的厚磁。
「把生命交給一種學問與一種藝術,這是修道士苦行僧的理想,一切大學中發這樣議論的人有幾個是做得到的呢?」她又說:
「可以。」她說:「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時候接見我呢?」
「我對她早已沒有理想。」我說:「她的唱歌天才已成了她虛榮的奴隸。」
「謝謝你。」
「Era麼?」梅瀛子問。
「人類童年的生命是屬於社會的,人類中年以後的生命也是屬於社會的,只有青春是屬於自己,它將社會中採取燦爛的讚美與歌頌。」她又說:
「那麼這Pie 將是我最大的光榮。」我說,我的確驚奇了梅瀛子的手藝,這是一種難得嘗到的滋味,我說:
「是比我還出鋒頭嗎?」
阿美很莊肅地點點頭,把花束放在銅盤上,開始開廚,理白蘋的衣服。我心境很亂,撫弄著花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hetubook.com.com這束花都未開足,白得非常可愛,在銀色的空氣中,顯得過分的無邪,我猛然想到那花束上需要點銀色的點綴,我想有一條銀帶來扎這束花,於是想到我一條銀灰色的領帶,回到我房間裡,撿出那條銀灰色領帶,我過去把花紮好。
「假如她傷勢並不厲害,當沒人在的時候,叫她打一個電話給我。」
我沒有話說,靜聽這個美麗的生命遙望她命定的前途;是一朵盛開的花朵,已看到自己凋謝的影子;沒有一絲表情,悄悄地出去,剩我一個人呆坐著,我陷於迷惘的思緒之中。
「阿美,願意給我一點威司忌麼?」阿美去拿時,我說:「你呢,梅瀛子?」
「徐,現在是我們談話的時間了。」她歇了一會。換了非常嚴肅的口吻:「你對於白蘋被刺的原因有研究過麼?」
「就買Era.」我說。
「你真當我是精明的二房東呢。」
「於是你住在這裡很舒服。」她走攏來。
「一切放心,」梅瀛子笑著說:「那麼早點睡吧。」
「你總是把人生太看得嚴肅了,為哲學為藝術難道是人人的職責麼?」她說:
「我知道。」阿美說著走進白蘋的房間,我跟了進去,我說:「順路買點巧克力同水果去。」
於是她談到白蘋:
「希望是如此。」她說。
她微笑地走開去。歇了半晌,又走攏來,問:
「一個獨身的男子與一個舞|女住在一起,應當說是什麼關係呢?」
「你要她聽話麼?」
飯後也許有幾句閒話,但我吸了一支煙,總是就去午睡,醒來時她一定早已出去。至於晚上同飯的機會則更少,平常我們會面總在夜裡兩點以後,那時候,如果我的燈亮著,她一定敲我的門。以後我就習慣地等她,她來時一定帶著糖果點心,或者一本書,一隻人家送她的花籃,於是她有很煥發的精神為我燒咖啡,裝點花瓶;最後她換去衣服,脂粉不敷的來同我喝茶談天,談她白天的際遇,梅瀛子的近狀,海倫的情形,史蒂芬的消息,以及社交上的種種情況,也常常談到愛,談到夢,談到人生的無常,生命的落寞,於是大家沉默,靜聽鐘聲的滴答,最後,是她也許是我,說:
「是不是為躲避燈光的誘惑,而退隱在月宮裡呢?」
「沒有什麼。」她平靜地說:「這只是,請你相信我,徐,這只是對你的關心。」
「我在黑暗的泥土中夢見所有的光亮。」
我們對乾了杯,我又為雙方斟滿了酒,我說:
「什麼關係呢?」
「笑話。」我說:「我看白蘋同看你一樣尊貴。」
「出乎你的意外吧。」梅瀛子笑:「今天允許我睡在你的床上麼?」
「一切都很好?」
「我是說你們同居了很久沒有讓我祝福你們。」「這是對我們侮辱!」
「百樂門紅星白蘋遇刺受傷兇手逃逸正緝拿中。」
「自然,報上的傳說並不可靠,不過我想你比較瞭解她。」
「梅瀛子?」我沉著地問著,跳下床來。
「讓我現在祝我們的梅瀛子光亮吧。」
「我要你去買點水果,買點巧克力。」我就拿出皮夾。
「這書,這靜寂,這夜,就是我自己的園地。」
「我第一次請人吃我手制Pie 呢!」
「我想不到你是一個能幹的旅行家。可惜我這裡不是旅館。」
「現在我一定要祝我們的梅瀛子光亮了。」我說了乾杯。
「是什麼?」
「撒謊決不是我的光榮。」她諷刺地淺笑。
「是西菜麼?」
「夜深了。」最後,她站起來,說:「晚安!」
「……」我再說不出什麼。我覺得我並沒有理由可以相信白蘋有什麼桃色糾紛與政治關係,但是我更沒有理由說我的生活要同她有什麼糾葛,而我住在這裡的消息如果傳了開去,還有誰肯相信,我與白蘋的關係是只限於友誼呢?這於我固然有害,於白蘋又有什麼益處?於是我說:
「誰?」
阿美為我們斟好酒,把酒瓶放在桌上,她出去,我舉起杯子,我說:
可是有一天,一個例外的日子來了。
「好,我同她說話。」
「不也是有趣的友誼麼?」
我沉默著。
「這裡是你自己的園地?」她諷刺地說。
「梅瀛子?」她似乎吃驚了:「她怎麼來的?」
「在客廳裡。」阿美說。
「是真的麼?」
「是怪我的引誘麼?」
「我想是她太出鋒頭的緣故。」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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