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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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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怎麼?不叫他等麼?」
「我們一同去,」史蒂芬興奮地說:「我們大家去玩幾個月。」
「他已經答應了。」
「可是你們同時愛了同一個男子?」
「回鄉去?」海倫第一個問。
「我還帶著些錢,不要回家了。」
「當然是光芒萬丈梅瀛子的衣服了。」
「對她永遠忠實。」
「要這許多日子麼?」海倫說。
「於是再從教堂回到賭場。」
「那麼你說。」
「難道你以為我連拒絕我不願意會面的男人的技巧還沒有麼?」
「是的。」我奇怪了。
我還是陪著她們;但一回到家裡我終有說不出的哀苦與懺悔。有時候我在電話裡拒絕她們,但梅瀛子會駕著車子來接我,告訴我海倫沒有我就會寂寞。其實這寂寞只是為團體裡少一個配角,並不是我在她生命裡有什麼重要了。我當初所以聽從梅瀛子天天同她們一起,完全為要海倫從苦悶中浮起來,把興趣轉到歌唱上去。現在的海倫既已有另外的力量帶她到歌唱上的努力,我的犧牲變成毫無意義,我極力設法去擺脫她們,終於我想出一個脫身辦法,佈置好一切,在有一天會聚中,我就說:
白蘋對於這問題始終沒有說一句話,安詳地微笑著。
「你以為梅瀛子比我笨麼?」
「等我開過音樂會。」海倫說:「我同你一同到鄉下去。」
夜裡,我們在百樂門跳舞,當梅瀛子回家的時候,白蘋對我說:
「這又是為什麼呢?」
「是的。」我說:「可是你去過那邊?」
「但對我又何必呢?」她說:「那麼到底你預備怎麼樣?」
「你可是付了兩百塊錢定錢?」
「那麼你就搬到我的地方來,但是條件是不許有人來看你。」
「你?」
「不。」白蘋笑著說:「不好,你應當早回去,明天早晨你要到梅百器地方去練唱。」
「不讓她到我這裡來。」
「這不是趣味。」她說:「這是自救。」她又站起來說:「你等我一會,我們馬上就走。」
m.hetubook.com.com她的天才已成了生活的點綴,她的生活已成了虛榮的點綴。」
「這是什麼意思呢?」
「不懂很好。」她忽然站起來說:「現在你可要回去了。」
「你不能晚一點,等海倫音樂會開過後再去嗎?」梅瀛子說:「那時候我們可以一同去住幾天。」
「而我的生活的點綴則是我的工作。」
她微笑著。坐下,似乎有點怠倦,閉了閉眼睛;這使我想到杭州回來時她在火車上入睡的姿態,我想到我在那時為她畫的像,這像我記得後來是夾在一本書裡的,可是我想不出是什麼書。但她那時隨即振醒過來,面孔變成十分莊嚴,兩隻大眼睛射著正直的光芒。她說:
於是我伴她上樓,走進她銀色的房間,她招呼我坐下,給我一支煙。她就走進浴室去。我坐在銀色的沙發上,享受四周銀色的溫存,可是這時忽然有觸目的鮮紅,在銀色的被單上擾亂了我的安寧的視覺,我想起了這是梅瀛子的衣服,但是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我思索了有兩支煙的工夫,白蘋出來了,洗去了所有的脂粉,換上了黑布的旗袍,穿著軟底布鞋,我稍稍有點奇怪,我說:
「是的。」我說:「但是你怎麼知道的呢?」
「房租可是三百四十元一月?」
「你是說我的外遇麼?」
「常常來。」她說:「有時候還住在這裡。」
「不。」她搖搖頭:「你可是一星期前就定了那間房間?」
「我在姚主教路一家公寓裡,租了一間房間。我想躲避。」「預備什麼時候搬進去呢?」
「你們如還有興趣的話,」海倫說:「我也陪著你。」
「我問你,」她笑得像百合初放:「你猜我是怎麼樣知道你回家是撒謊的?」
「那樣,你們才成了最好的敵人——情敵。」
「為海倫什麼呢?」
「你是說……」
「是的。」我真的奇怪了:「但是你怎麼知道的呢?」
「我不希望我朋友這樣對我。https://m.hetubook.com.com
「可是討厭的舞客?」
座中只有白蘋微笑著沒有說一句話。海倫似乎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留戀,想說什麼又不說了。梅瀛子說:
「你何必又這樣說呢?」
「你願意為我多耽一會兒麼?」
我在吃蛋糕,但是心裡始終想著這個奇怪的事情,可是我也說不出進一步的問話,我只是說:
「原諒我,白蘋。」我說。
「不行,」梅瀛子說:「音樂會籌備的外務方面事情,你要負大部分責任呢。」
「也許有一部分。」
我對她笑笑。望著他們三個人的影子在門口消失,我說:
「常去,」她說:「而且我也住過她那裡。」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因為對方不提起而不願先提起。」
「這是笑話。」她真的笑了。
我付了賬,伴白蘋出來,坐上汽車,她告訴車伕地址,我說:
「我很奇怪,怎麼這許多會面次數中,沒有聽見你們談起你們往來的事情。」
「是的!」
「那麼是女人?」我說:「女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麼同我一同搬進去麼?」
「不,」我說:「我早去可以早回,我想在海倫開音樂會我一定可以回來了。」
「真的又要從賭場到教堂了嗎?」
「我願意。」
「太多麼?」
「是為家裡的事情麼?」
「難道你不喜歡她成你生活的點綴。」
「……」我躊躇了,我說:「後天。」
「我告訴你。」白蘋說:「我所知道的你還是在撒謊。」
「這是你們兩個人的節目。」梅瀛子說:「那麼我們先回去。」她說著站起來,約好明天下午在弟弟咖啡店相會。
「這因為這裡來看我的人太多了。」
「我不揭穿你,」她靠倒在沙發上說:「你自己說。」
「自然。」
「……」海倫不響了。
「自然。」她說,但隨即換了一種頑皮的語氣:「但是她說已經於幾天前租出一間。我說道只要把定洋加倍退還就是了。後來一看你的名片……」
「自然https://m•hetubook.com•com,」我說:「那麼是你的……」
她遲緩地站起來,走到書桌旁,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名片,她用左手手指彈著,過來交給我。這名片就是我留給那面房主的,當面還寫了付定洋兩百元的字。白蘋走到她原來位子去,說:
我抬頭看她,她正用嚴肅的眼光逼迫著我,眼眶中包含濕潤的誠意,她說:
「你來得多麼?」
「今天我要大賭。」她笑著叫車子前開,但到家的時候,她付了車錢,我說:
「你奇怪麼?」
「你知道房東是誰麼?」
「我不懂。」
「你也常去她那裡麼?」
「我想再從賭場到教堂。」
「那麼你說。」
「你真的已決定搬去麼?」
「是的,」我說:「十年沒有回家了,有許多事要我去料理。」
史蒂芬陪著梅瀛子與海倫出去,海倫臨走時在我耳邊說:
「我就是你的房東。」
「那房子可是同這裡一樣組織?」她說:「只是比這裡多一間。」
「你還不想回去麼?」我笑著說。
「那麼千萬不要把地址告訴人。」
「太陽永遠普照著人類。」我說:「她常來麼?」
「我不但不讓人來看我,連我的地址都不告訴任何人。」
「那麼你後天就把必須的書稿用具帶去,」她說:「我相信我會有適合你用功的環境給你。」
「三天後我就要回鄉去一趟。」
「搬到那裡去?」
「……」白蘋對我笑笑,又對史蒂芬說:
「你是說那面的房子也是你租的?」
我一看錶已過了三點,我站起來。她說:
我的話終於慢慢使他們諒解,但是一定要我於音樂會的一星期前回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說:「你們不是一樣可以過有趣的生活麼?」
「你可以不回去還是不要回去。」
「那麼,你還要玩多少時候呢?今天興趣怎麼這樣濃?」梅瀛子問。
「老實告訴你,」她說:「我也預備搬家。」
「為她的天才。」
「好。」白蘋於是用切實清楚低微的聲音說:「那麼你hetubook.com.com什麼時候回鄉下呢?」
「那麼你願意說,你對她永遠忠實,像她對你忠實一樣麼?」
「我們都去,」史蒂芬說:「我們伴你去伴你來。」
「怎麼?你要回家麼?」
「但是為海倫呢。」
「是的。」她說:「我要回家一趟。」
「怎麼?」我奇怪了:「那麼你以後不同她來往了?」
她說著走到外面,到了兩杯茶,拿了一點蛋糕來,她說:
「現在讓我來同你靜靜談談。」
「不願意再重演一次嗎?」
「白蘋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不能為海倫不去麼?」史蒂芬說。
「你不能不回去麼?」
「我自然願意。」
「我想換衣服。」她說:「回頭再叫好了。」
「你以為……」
「……。」我在喝茶,眼睛望著白蘋。
「那麼……」
「是你的家屬。」
「你還不知道我是一個紅舞|女麼?」她頑皮的笑容堆得非常高。
這個使我很吃驚,但是我終於矜持著,微笑著說:
「是的。」她說:「我同我的朋友交換,那面比較大一點。」
「很好,只是我們鄉下不是杭州,沒有什麼可玩的。」
「我實在想擺脫這樣的應酬與交際生活。」
「有你,」我笑著說:「我還擔憂這些事情麼?」
「其實也不多,」她忽然皺皺眉說:「可是有幾個人走慣了,常常來。」
「你們不知道我家裡事情,」我說:「我自己何嘗要去過,來回受日本人檢查,多不方便,但是實在沒有辦法!」
「好的,但是你呢?」
「一定是你的朋友了。」我笑了:「但是我那天沒有會見房東,只同他們裡面一個人接頭的。」
「你願意說白蘋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倒以為你早已忘掉這個趣味了。」
「史蒂芬,你肯陪梅瀛子與海倫回去麼?」
「後天。」
「我當時很奇怪,怎麼你會要租房子。我想一定有什麼蹊蹺,或者是為朋友代租的,今天才知道你的用意。」
我沒有話說,大家沉默著喝茶,她的笑聲溶化在銀色的空氣,變成了平凡的恬靜。和-圖-書我的心境沉靜透徹。這時忽然想讀讀陶淵明的詩,好像在我自己的家裡一樣,想找書似的四周望望,是一種刺目的紅色破壞了我的心境,擾亂了銀色的恬靜,我忍不住「這是你的衣服麼?」
「你說下去。」她閉著眼睛,安詳地靠在沙發上。
「因為我是舞|女,」她帶著辯駁似的口吻說:「所有男子是我的主顧,女子就是我的敵人。」
「我要為海倫早去早回,無論如何我要在她音樂會裡佔一席。」
「我倒不知道你們成了這樣要好的朋友了。」
「你還想到賭場去嗎?」
「到天亮走到徐家匯去望七點鐘的彌撒。」史蒂芬笑著說。
「家裡有許多事要我去料理。」我說。
她走到走道拿起電話為我叫車,我告別下樓,腦筋裡還浮著她與梅瀛子的疑團。馬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是一種寥落的感覺襲到我的心頭,接著疲倦襲到我的頭腦;我跳上車子,望著空曠的街道,我似乎不願再被她們的疑團所困擾,我想到搬到新居後的工作。
「並非,」她笑了:「但不瞞你說,我的搬家倒是為要躲避她。」
「也許,」她冷冷地笑:「也許是最好的敵人。」
「是不是我呢?」
「不預備出去了嗎?」
「我必須離開賭場到教堂去,」我說:「我不得不撒謊。」
「憑你的聰敏。」
「自然。」
從那時開始,海倫的確天天在練唱。但練唱出來總是找我們,我們還是過著熱鬧而歡樂的生活。一定要說出什麼不同的話,那是海倫因為唱歌的關係,在飲食起居上略略有點節制,她本來學會了喝點酒,現在她已一點不喝,本來學會了偶爾抽一根煙,現在她也絕對不抽,本來她常常要歡敘到天亮,現在則總在一點鐘左右一定要回家。梅瀛子似乎是她的保護人一樣,時時提醒她許多禁條,而要她遵守。有時候她在舞場裡留戀,不想回家,但是梅瀛子一提醒她,她也就很自然的聽從了。
「我還到賭場去賭個通宵。」白蘋說。
「於是你就預備把那間房子租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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