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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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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二十九

「那麼一定是他們自己寄來的,你沒有收到麼?」
「是的,」她說:「充實我自己的生活。」
「你希望我現在怎樣去生活呢?」
人陸續散去,我拖著無限的悵惘與沉重的腳步回來,我無法解脫這一份傷感與悲哀。我眼前顯露活潑年青的史蒂芬,在馬浪路路角,在費利普的診所,在我舊居的窗口,在我房內的沙發上,在立體咖啡館中,在百樂門舞場裡,在史蒂芬太太的壽會中,以及在杭州的旅館——他的舉動,他的談笑,他的舞姿,於是我看到僵臥在病床裡:蓬鬆的頭髮,零亂的短髦,鐵青的面頰,深紫的嘴唇,緊閉的嘴,半開的眼睛——而如今,他已經在地下長臥,此後世上將永無這一份活潑,這一份笑,這一份瀟灑與隱藏在裡面的這一份果敢沉重的事業與責任了。
「你比我還早。」
我點點頭,但是我竟想不出路徑。
「我以為這是人類的進步。」她說:「電影裡的笑是提煉社會上笑容的美點而刪去它的醜態而成功的。」
「多謝你贈我美麗的夜頌。」我說:「今夜我要虔誠地為你祈禱。」
「練習麼?」
她家裡佈置依舊,但是海倫的裝束與態度可完全變了,她頭髮勻整地後垂著,毫無油膩與髮夾的束縛,後面輕束著一條呢帶,這呢帶與她身上的衣料一樣,是白底嫩藍小方格的花紋,脂粉眉黛全疏,我看到她鼻梁邊幾點淡淡的雀斑。她身上除一條黃色漆皮的腰帶外,一無其他的點綴。輕柔的衣質在她走路時有寬舒的飄動,這一個改變,像是古典的Ballet 舞受到鄧肯(Isadora Duncan)的解放,我覺得她是自然而年青了。她似乎已經恢復了我第一次會見她時留給我的印象,但是她並無當初的羞澀與溫柔,她莊嚴沉靜而大方,用史蒂芬太太一般的風度,招呼我坐下,淡漠得像是失去了所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情感,眼睛始終避開我的視線,沒有一絲表情,我尋不出她內心與那天公基裡的悔恨,那天施高塔路的哀怨有一絲聯繫。我說:
牧師演講了,叫我們為死者唱詩,祈禱。這裡我看到史蒂芬太太壽會中所有的客人。
「是的,」她說:「隔天再借我幾本書。」
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麼,有點羞窘。一矜持時,不自覺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充實生活。」這句話使我頓悟到海倫生命的變化,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種美麗的隱士的心境。她閱讀,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為真理與藝術的追求,也不是為苦悶的寄託,更不是為虛榮的誘惑,而是為生活,為生活的充實。似乎她已經從煩囂零亂的生活中徹悟,從奮鬥掙扎的生活中清醒,從無數熱烈的追求中幻滅。她體驗到恬淡的趣味,寧靜的安詳,她把生活交給了自然,像落花交給了流水,星球交給了太空。世界在她已無期望,萬物在她都不稀奇,這心境也許是美麗的,但是她這樣的年齡所應該有的麼?
「只是笑。」我說。
「電影應該是學習實生活的,但是現在實生活裡的人在學電影。」
「我感謝你純美的友誼。」她說著抬起頭來:「不等我母親回來麼?」
「自然你是不預備去參加了。」
「是的。」
「那麼你以為我過去的一切都不忠實了。」
我於六點鐘送她回家,此後有好幾天沒有見她。但是我忽然從家裡接到一張聖誕節夜會的請帖,是日本海軍部梅武少將出面的。我從來沒有會見過梅武,這自然使我想到那天海倫的話,而斷定那是海倫向他們指示的了。
「海倫,這是什麼話呢?」一瞬間我想告訴她,她一切的機會與行動都是梅瀛子在擺佈播弄,而這些擺佈與播弄都是史蒂芬工作和_圖_書的一部。但是這結果是甚麼呢?像海倫這樣的性格,她立刻會感到這擺佈播弄是一種侮辱,也許反使她自棄地流落也說不定;其次,假使我有能力,對她作詳盡的解釋,使她對於這一種播弄有根本的諒解,那麼難道她也就當作一件工作般去過現在的生活麼?最要緊是梅瀛子的判斷,而我需尊敬工作的紀律。我沒有說。
「是的。」我說:「現在我也只是發覺。」
「我們走錯路了。」
「她現在在匯美飯店做事。」
我沒有回答,悄悄地伴海倫出來。我們在靜安寺吃早點,沉默中,貫穿我們心胸的是透明的瞭解與同情。
「原諒我說一句庸俗的話。假使需要我幫助的話,請當我是你的好友,不要客氣。」
「我們要忠實的笑,忠實的哭,忠實的歌唱,忠實的嘆息……」
「這是我的光榮。」
「並不是我的關係。」
我們始終在小徑裡盤桓,枯禿的洋槐上有群雀在叫,空氣是潮濕的,地面潤亮著。細雨已停,東方透露了黃弱的陽光,有幾個老婦在陌生的基頭獻花了,虔誠而寂寞,這一角世界與煩囂人間的關係大概再無爭奪妒忌與憤恨了吧,是一種真正的愛在溝通著,我想。
是一個黑衣的女子,但不像史蒂芬太太,也似乎不是梅瀛子。我凝望著她遲緩地走近去,我越斷定不是她們,越是認不出是誰。我想,史蒂芬太太既然不是他真的妻子,那麼這該是一位我沒有見過的他的真的情人了。
「我想這是對的,但大家爭著模仿,結果是每個人獨特的美點都沒有了。」
現在我徹悟到,也許只有嬰孩的笑容是天使的聲音,所以在許多聖畫裡,瑪麗亞永遠是莊嚴而靜默,而無數的小天使都是嬰孩的笑容了。
我知道這是我自己誤會了,這帖子的寄來,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蘋的意思,也可以是隨便那個日本人的和_圖_書意思,只因為海倫同我說起過,所以我會肯定是她,我說:
於是有一天黃昏我到她的家去。
「昨天我真想自殺。」她說。
「這也許是美國電影的力量。」她說。
雲彩在窗外駛過,微風吹亂了窗紗,海倫把窗簾理好,輕飄地走到琴前,幽淡寧靜地播弄著琴鍵,像是義大利的夜頌,使我悟到黃昏已經滲透了窗櫺。
「我隔天再來看她。」
「放出勇氣來,海倫,我們要勇敢地活。」
她不響了,嘴角浮起了低迷的笑容,這笑容才是屬於她的靈魂的,它曾經引起我許多想像,但自從她學會了時髦的笑態,我竟忘去了是她曾留給我這個特殊的真笑。這笑表示她已經徹悟,已經從生活的形式中看到了生活的內容。我說:
「回去吧。」她說。
「笑?」
座上,海倫突然打破了沉默,她說:
「謝謝你關心我們,謝謝你來看我們。」
她微顰一下,接著是恍然悟到的開朗,於是她詫異地接過這請帖,冷淡地一望,遲緩地說:
我避開對海倫注視,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牆上的相片,已經換上了她的父親哥哥與她們母女的合影,三個坐著,二個站著,我想問了,但是——
我沒有驚動她,悄悄地過去。她似乎已經獻好了花,兩手互握著,莊嚴地俯著首站在面前。我注視著她的後影走上去,但是走到大概離她五六步路的時候,我吃驚了,我情不自禁地喊著:
「像那夜從施高塔路帶我出來一樣。」她說。
「任何的約會都不再參加。」
「是的。」她囁嚅著說,於是她自己用手帕來拭淚了。我離開她到墓頭去獻花,於是我站在墓前為史蒂芬祝福。十分鐘後,我回身的時候,發現海倫嚴肅地站在我旁邊。我沉吟了一會,想了一句松淡的話微笑著說:
歸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倫沒有透露過一絲笑容。
「海倫!」我拍著她和_圖_書的肩背,但是再尋不出話了。她哭得更加厲害起來。
「你母親?」
「忠誠,」我說:「我們只有忠誠而勇敢地去生活。」
她回過頭來,楞了;接著就靠在我胸上哭泣起來。
「謝謝你。」她露出美麗的笑容,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她說:「那麼你帶我出去。」
「不但交際,」她沉靜地回答:「而且也放棄了職業。」
「那麼何必還叫他們寄這個給我呢?」
她又笑了。這也許是美好的鏡頭,但不是海倫的美點。我無意識地笑了出來。
海倫送我出來,在門口,她說:
我緘默,緘默的像一條魚。
在琴聲停止的時候,我說:
我沒有詫異,因為這是海倫個性裡特質的表現,這個性是我所瞭解的。我微喟一聲,接著是大家的沉默。就在這沉默中,我忽然憶起我來此的目的,我從內袋裡抽出請帖,遞給她說:
第二天早晨七時,我一個人捧一束花到萬國公墓去。天下著霧般的細雨,墓道上已經濕了,我低著頭,從洋槐下悄悄的走著,在轉彎的地方我抬起頭來,遠望史蒂芬的墳墓。我奇怪了,這樣早,竟已有人在他的墓前憑弔了。
「多謝你贈我美麗的夜頌。」我站起告辭,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說:
「只有在你我兩人的時候,我才感到我過的都不是我靈魂的生活。」
「那面也繞得出去。」海倫四周望望指點我。
她沒有回答,嗚咽了許久,我看她稍稍節制自己一點的時候,我推開了她,用手帕拭她的眼淚,我說:
海倫的話遠出於我的意外,使我驚異到一時竟無話可以回答。我走在她的旁邊,踏著潮濕的道路,體驗到海倫高貴的內心。我回憶到兆豐公園裡,月光下她孤獨地漫步,我尾隨在她的後面的情形,是那麼沉寂,那麼懶散,像不染塵俗的水蓮踏著流水,像仙子踏著雲片,清純無瑕而又莊嚴高貴。我現在又看到了這一份靈魂,和_圖_書這神聖的靈魂是上帝於賦給她美麗歌喉時同時賦給她,後來在塵世流落,失去了燦爛的光彩,如今一瞬間又在她心中復活了,是史蒂芬的精神喚醒了她,使她回到了過去的燦爛。
「那麼,海倫,」我說:「你不過是走錯了路,什麼地方繞不出去呢?」
「海倫!」
「我不安,我整夜沒有入睡。」她說著又流淚了:「我難過!當我想到我每天同日本軍人的交際,你想,我在這個為祖國而死的英雄面前,是多麼慚愧與可恥呢!」
「那是白蘋的力量。」
「是的。」我說:「我相信每個人應當有每個人的笑態,但是現在的笑容似乎形成了派別,大家互相學習與提倡,於是笑態也成了時髦的點綴。」
「是你先發覺的。」
我愛,我敬,我懷念,我有耿耿的不安與未傾吐的話,我後悔我那天出外,我更後悔第二天晚去。然而這是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用我手指的觸覺來回憶他的眼皮,我又用我眼睛的知覺來回憶他半開的眼睛的閉闔。我深信這是我們友情中的一種期待與默契,我又不禁流出了眼淚。
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時的情緒,我寧靜而安詳地說:「你已經放棄了交際。」
「深居簡出養性麼?」我說著看到鋼琴上幾本零亂的書籍,我問:「閱讀麼?」
「送來過,我告訴他們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我慚愧,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墮落到這樣!我想自殺!」她懺悔地說,靠近著我。我們在公墓小徑上躑躅。沉默了許久,我說:
「歌唱呢?」
這為愛,為自由,為理想與夢的戰士。
多少的心靈,只有一種悲哀。
伴著棺木,我們一直到萬國公墓守著它葬好。在十字架面前,我們沉默地獻花。
「生活,」她說:「我要忠誠而勇敢。」
「海倫!」我撫著她的金黃的頭髮說:「死的已經死了,讓我們活著的勇敢地活吧。」
「怎麼樣?有甚麼變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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