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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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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我沒有回答,回過去同她握手,但是我還是低著頭,看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我驟感到一種初次與她跳舞時的溫柔。她握緊我的手,用低微帶著顫抖的聲音說:
「這理由於你絕對沒有關係。」我說:「完全為我個人的困難,而只有你去可以解除我的困難。」
「但這就是我生活的忠誠與勇敢。」她還是握著我的手。
「你太不徹底!」
她利劍一般的話語伴著利劍一般的眼光直刺我心,我驟然感到慚愧與冤屈,我像孩子一般的懦弱下來,我不敢正眼看她,低下頭,看海倫的衣幅在閃亮克羅米的桌邊滑過,我正想再鼓起勇氣說甚麼的時候,她說:
「但是,如果你要我去,」她說:「我一定要知道你困難的理由。」
「我可以說我本來打算去,後來因為有事情就不去了。」
「這是要敗露的,你難道不相信她還是一個沉不住氣的人麼?」梅瀛子又走開去,在窗口站一會,回來坐在我的對面,抽起一支煙,沉著地說:
「你是說在這個夜會裡你要完成一件重大的工作?」
「不。」我說著走出走廊,去拿我的衣帽。衣帽架在走廊的深處,從透亮的房手過來,顯然覺得太暗。海倫跟在我的後面,她突然開亮了電燈,我從衣帽架上的鏡子裡看見了她,她也驚奇於鏡中的自己了。我們的視線在鏡中相遇,但是一瞬間彼此又都避開,我猛然悟到在這盞燈下,我與海倫間似有了一層意外的不透明的隔膜,一種莫明的感傷抽緊了我臉上的筋肉,我戴上帽子,夾著大衣遲緩地走出來。
「你的意義是……」
「因為我聽說他們都知道你在上海,這樣的拒絕會使他們惱羞成怒的。」
「我已經決定了,請你不要多費口舌了。」
「但是我希望你去,只要一次,以後就是你要去,我都www.hetubook.com.com要來勸阻你的。」
「你在愛她!」她完全用呼氣的語調說。
「自然。」
「不,」我說:「你應當忠誠而勇敢地生活。」
「那麼,在你生活方式改變了以後,是否我們的友誼,還是很好的存在呢?」
「我決無佔有她的心思,你不要侮辱我。」我說:「但站在友誼的立場,我自然願意她有忠誠的生活,就是在工作的立場上,我覺得也沒有理由叫她盲目地做我們的工具。我覺得我們民主國所爭取的人權,而你的手段就是破壞人權。」
「指使?」我說:「你的意思是說……」
「是設法叫她參加梅武的夜會,」她說:「她不去,我的工作就不能完成。」
「可以,」她張大了灼燦的眼睛,放射著興奮與安慰,她說:「我答應你。」
「也許,但是……」
「這一定是你!這一定是你!」
「是的。」我說:「但是我不希望你問我理由。」
「那是我鮮有的光榮。」
「你以為我是,……我是以做這夜會的客人為光榮嗎?」她沉默了,眉心皺著,眼睛凝視天外,暗灰雲層下有蕭蕭的細雨,忽然她轉過身來,堅決地說:
「……」
「你是真金?也許,」她笑了:「但既是真金,何必還需要火煉呢?」
「你知道別人會以為我在阻止你麼?」
「但是,梅瀛子,」我冷笑了:「假如我認為觸犯紀律是對的,我並不怕懲罰與死,我無須乎不承認。」我生氣地離開座位,我說:「我最後告訴你,我沒有把這個說穿,但這完全是我對於工作的認識與對你的敬愛,而不是因為我怕懲罰。」
「那麼你來接我?」
「當你的忠誠妨害別人的忠誠,你的勇敢妨害別人的勇敢時候,你還可以說忠誠而勇敢麼?」
「你去參加?」我望見m•hetubook.com•com了她眼中閃著同情的光。
「是……」
「沒有,的確沒有,相信我,梅瀛子!」我說:「但是你知道,我的確是良心地不贊成你這樣去利用海倫。」
「你到底是怎麼樣勸她改變生活的?」
「我的培養是不容易的,你知道,而就在這必須用到而在可以用到的一天,你把我的計劃完全摧毀了!」她帶氣地走過去又回過來,她說:「而且,我已經將音樂會完全籌備好了。只等同她去說。」
我嚥下我的話,像受傷的飛禽,一瞬間只想馬上離開海倫的劍峰。我疲倦地站起,我說:
但是,第二天:
「是什麼理由呢?」
關於那件事,上次就想與梅瀛子談的,但是因為她對於這種結果,都認為是預料中事,甚至是認為是必須的過程,所以我不想再去告她,現在在一種同情默契裡面,我開始把那天詳情一一告她,可是她靜靜地傾聽,既不詫異,也不動容,出我意外的,是在我講完的時候,她竟輕淡地說:
「那麼,謝謝你,我走了。」
「你沒有理由還要同那些人敷衍!」
她站起,像一個女皇一樣的命令著我說:
「海倫,我的參加完全因為是你,為你的困難。」
「這是什麼意思呢?」
「但是你為什麼不明白同她說,叫她索性為工作來工作好了。」
「你知道這是工作的紀律,誰觸犯,誰就逃免不了懲罰。」
「那麼你可也同情,在許多地方淪陷的時候,那些中國少女們的遭遇麼?」
「你真沒有告訴她,我介紹職業時的用意?」
「我根本不知道你的計劃,所以更無所謂破壞。」
「當然。」
「海倫,你放心,對於我請你盡量相信,並且盡量放心。」我說:「你知道中國話『真金不怕火煉』麼?」
「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去做。」我相信我有和*圖*書這份把握,我說:「但是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利用她,最後一次叫她去交際。」
「現在我們不談這些,目前頂要緊的是叫她參加梅武的夜會,你願意擔任這個工作麼?」
「你知道這影響工作是多麼大呢?」
「不,」我感傷地說:「海倫,我永遠尊敬你今天高貴的意志。」
「是忠誠而勇敢的生活麼?」
「我不懂。」海倫的眉毛豎起,不耐煩地回答我:「為什麼忽然又要我去參加這樣的集會呢?」
「現在,你必須設法叫她參加梅武的夜會。」
「是的,」梅瀛子堅強地說,但隨即有感傷的語調:「但是她如果不去,我就無法完成。」於是又換焦急的口吻說:「這真是出我的意外!」
「……」我沉默許久,她一直注意著我,等我回答,我說:「這所以我放棄哲學的研究,同你做……」
「那麼你是怎麼影響了她,使她的生活有這樣的變化?」
「而我們的工作是戰鬥,戰鬥是永遠以部分的犧牲換取整個的勝利,以暫時的犧牲換取最後的勝利。」
「也許,」我說:「不但海倫,任何人這樣的遭遇我都同情。」
「是說可是你的主子叫你來做說客的?」
海倫的話,使我對她有更大的信任與尊敬。在我來訪的時候,我在工作上固然希望她肯允許,但是在理想上則希望她來拒絕。因為唯有拒絕,才是她高貴性格的特徵。
「你可曾也像救海倫一樣救過她們?」
梅瀛子在沉思中緘默下來,她靜靜地坐在那裡一點不動,最後換了非常深沉的口吻說:
「你太矛盾了!」她疑慮地笑:「是忽然這樣膽小呢,還是你受了誰的指使?」
「那麼為你自己生活的忠誠而勇敢,你叫我放棄忠誠而勇敢的生活?」
「自然。」
「是工作,是工作!」她說。
「這正如你當初用虛榮去影響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樣。」
「這不還是可以舉行的嗎?」
「於是你不擇手段來破壞我的計劃。」
「你沒有得我的允許,怎麼能夠……」
「好,我去。」
我沉默著,我不知道我是否應當再勸她去參加,還是就此給梅瀛子否定的答覆呢?在這些思慮之中,我有一種美麗的感覺,願意不再擾亂海倫,但也有好勝的衝動,使我作再度對海倫的勸誘,我還有私人的情緒叫我尊敬海倫,但也有工作上的情緒,叫我遵守梅瀛子的話,最後,我想到梅瀛子工作的重要,想到了我當時有把握的自信,我還想到我再度勸誘的失敗,也更是海倫性格的高貴與美麗的表現,於是,我振作已被擊潰的情緒,我說:

「那麼就再坐一會。」
「你?」
「笑話!」她說:「知道我們有交情的人只有梅瀛子白蘋與史蒂芬太太。」
「不是是非的問題。」她說:「只要你真的沒有把我利用她一點告訴她。」
「是這樣引起你最深的妒忌與愛麼?」
「是的,」她說:「為你第一次需要我幫忙。」
「我至多只能承認給她一點影響,決沒有勸她,而且,辭職的事情,我也是在事後才曉得的。」
「原來,」她冷笑了:「你是對我私人的報復,所以一定要帶她回到哲學的園地裡去。」但她隨即嚴肅地說:「可是你勝利的是什麼呢?是你對她的佔有,而你出賣了工作!」
「你不同我握手就走了嗎?」
「謝謝你,海倫.」我抱著虔誠的心俯吻她的手背。
「為你私人的愛,對於海倫的使命,就從聖誕節以後結束好了。」
「是的,這是我所感謝的。」
「舉行還有甚麼意義?」
「原諒我,梅瀛子,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第一次看到梅瀛子這樣發急,她在房內來回的走,沒有看我,也沒有聽我,於是我只好靜默地和_圖_書等待她沉靜下來,但她忽然過來站在我的面前說:
「是表示永遠的怪我嗎?」
「我不去!」
她不響,歇了好一會,考慮地走了幾步,冷笑著說:
說著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緊握,在她的手心中,我感到她的熱情,她對於工作的忠誠與她對我的厚意。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從我內心湧起,似乎是一種後悔,後悔我剛才對她語言的觸犯似乎是一種慚愧,為我懷疑到自己受海倫的影響,下意識裡,有報復梅瀛子的意思;似乎是一種感激,在剛才衝突與對峙的言語中,梅瀛子,在工作上是我的上司,在身份上是女子,竟有寬大的心境來對我諒解。我眼睛感到潤濕,我不知道她是在什麼樣一種心緒中,握緊了我的手,眼睛低垂著,於是兩手輕輕地理平衣裙,像是在理平她的情緒一樣。我第一次見到梅瀛子這樣的表情,我無理由的感到這是一種最女性的溫柔,於是我說:
「沒有理由,當我已經決定怎麼樣生活的時候,我不想再做無意義的事了。」
「那麼,」我柔和而靦腆地說:「你知道,我所以來求你參加,是因為我個人有特殊的困難麼?」
「不過,你知道……」
「是的。」我說:「我想這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為愛,為夢,為理想。」
梅瀛子又在沉思中緘默下來。半晌,她忽然冷靜地說:
「我已經對你說了幾十次了,梅瀛子,難道你連我這點都不相信我麼?」我說:「我對於你這樣利用她,我早就明白地表示不贊成了,如果我真的說穿,我為什麼要不承認呢?」
梅瀛子冰冷的目光與堅定的語氣,使我的心靈有一陣顫慄。我沉默了,像是站在險峻的高山前面,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跨步,但是她開始用完全寬恕的語氣說:
「不,」我說:「這不是問題。問題是那天山尾的醜態,與海倫的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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