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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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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三十八

「是的。我想是的。」我說:「但是我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後來大概那個軍官見我傷了,拋下槍就跑了。」
「她已經詳細告訴了我。」他說:「你們從梅武地方出來,又到酒排裡喝酒,後來她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去看你,那個日本軍官就在你那裡,不知怎麼,你們吵起來,他就開槍了。」
「我被一個日本軍官擊傷?是的,我被一個日本軍官擊傷的。」
這時候我想到了很久就擱在心頭的問題,我問:
第三天早晨,我神志較清,陽光從窗口進來,房中燦爛如春,鮮花數叢,散置各處,紅玫瑰是梅瀛子的,茶花是白蘋的,雛菊想是……?還有……我也不想去猜。我開始想到白蘋,想到梅瀛子,想到我進醫院前後的許多問題。
「我想,……啊?你可知道她小姐麼?」
「於是白蘋就打電話給我。」
他在我旁邊坐下,四周看一看說:
「我們這樣想。」
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我在床上從蒙迷|葯中醒來,我發覺我在高熱與痛苦的狀態中,一切都是灰色。我已經沒有能力去注意我的周圍,有長枕墊住我左面的身子,看護叮嚀不要使左肩有一點負擔,我同殘廢一般躺在床上。
費利普不久就告辭,他叫我不要多坐,我於是回到床上。一瞬間,萬念佔據了我的心靈,我頓悟到白蘋很可能還因為是日方的間諜,為我偷她的文件來殺我,故意用相反的方法來定我的罪名。可是在我受傷的一瞬間,私人的友情與民族的良心以及我對她的尊敬感動了她,使她感到慚愧與歉疚,所以出來就叫費利普來救我。那麼這問題的癥結,又並非是我所設想的簡單與可以樂觀了。
費利普手裡拿著我的病歷,同一聽Philip Morris,神采奕奕的走到我身邊。
「恭賀你,」他說:「你恢復得有我意料以外的迅速。」
「這次真是幸和*圖*書運,」他說:「我在十天以前還擔心你的左臂要成殘廢。」
「完全放心,好了。」他說:「但也許會不能太用力。」
清晨五點鐘的時候,我被叫醒量熱吃藥,又通了大便,七點鐘,我抱一顆跳躍的心,又被抬到手術室了。
九點鐘的時候,醫生來為我診察。十點鐘費利普醫師進來,告訴我下午還要舉行手術,上次在蒙藥中,我以為我兩個創傷的子彈都已取出,現在我方才知道那天的手術只是左臂,而今天將為左肩舉行。
「謝謝你。」我接了他的禮物說:「有工夫坐一會麼?」
「還是這樣的嚴重麼?」

梅瀛子坐下,慰問我幾句,接著,費利普就同一個醫生進來,他招呼梅瀛子出去,此後就有五個星期沒有見她了。這因為我的手術於下午舉行,而手術後的許多時期,我總是在昏迷之中,醫生不許別人來擾亂我,更不許我勉強自己作太多的談話。這樣我在六十鐘頭之中,完全聽憑醫生的支配。
翻高山,越崇嶺,登險峻,奔瀉坡,我們生活上的艱難與疲憊並不發現於我們勞作之時,而發現於我們勞作以後的休息。我的創傷也是這樣,當我像崩潰地躺在病床以後,我對於剛才的支持才感到一種不可信的奇蹟。
我拆開信,正預備讀的時候,突然進來了費利普醫師,我把信納入晨衣袋中,這是我第一次用到這衣袋。
「幾天沒有來看你,你竟好了。」他說著把那聽紙煙遞給我:「我想你現在需要這個了。」
「假如不動手術呢?」
本來醫生倒允許我較早可以起來靜坐,但因為睡下起身之間非常困難,而頭腦昏沉,坐得不久又想睡下,所以後來就不想再起。現在我作第二次的試驗,看護幫我下床,為我披上晨衣,那就是梅瀛子的聖誕節禮物,是伴我中過槍彈染過血漬的那件晨衣,和_圖_書現在血漬雖已洗去,但彈孔尚在。我只穿上右手,左手搭著,坐在沙發上,心中浮起說不出的感覺,這感覺是混雜著我心緒的紊亂與一時的安詳,未解的隱痛與久苦初解的愉快。
一切的思索考慮懷疑與擔憂,一瞬間,困擾我疲乏的身軀,我無法解決又無以自救,最後我只好決心暫時把它們忘去。我遙望窗外,看到窗沿上白色的玫瑰;我想到海倫;我叫看護將晨衣袋裡的信給我,我開始閱讀海倫纖秀的字跡。
「真的麼?」
「我已經夠受了。」我說。
「知道。」她說:「曼斐兒太太告訴我那封信是她小姐給你的。」
今天我的精神較好,我相信我的熱度已將退盡,在椅上我吃了醫院供給我的午餐,吃了一塊不知是誰送來的巧克力,都覺得很有味道。
「那麼是不是這是最後一次的手術呢?」
第二天我的劇痛未減,第三天第四天依然;第五天換藥後,費利普醫師來同我商量,謂左肩的創傷必須要再動手術,這真是使我吃驚了,第二次的手術已經使我感到說不出的重負,現在還要第三次,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好?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病床上,我感覺到左肩的沉痛,比剛才更劇烈。頭上似乎有很高的熱度,看護過來量熱,但並不回答我的詢問。她給我牛奶、桔水、雞蛋,土司,我很餓,可是吃不了多少,此後我又沉沉睡去。
這痛苦的繼續像是無限,睡夢中時時疼醒,右邊的身子也睡成癱瘓了。一天悠長如一生,我挨過白天又挨夜,從窗口看太陽進來,看太陽出去,看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中閃爍,隱沒;看月兒消瘦下去,夜夜在樹叢中發著淡淡的哀愁。有時風聲颯颯,雨雪霏霏,伴我的零亂的思緒等天際的白色。
「梅瀛子呢?她好麼?」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天我受傷以後,究竟是誰告訴你叫你來救我和-圖-書的?是白蘋麼?」
「她是第一次送白玫瑰來嗎?」
那天的晚飯我又被停止,我很早就熄燈就寢,但不能入睡。我擔憂,焦慮,不安,感到寂寞空虛與我明天生命的渺茫,但天外月光清絕,一瞬間從窗櫺瀉入,慢慢鋪滿了我的床上,像是撫慰我創傷一樣,我心靈感到滋潤,我覺得我應當在祈禱與感謝中接受命運,於是我輕撫著肩傷安詳地入睡。
「你知道這花是誰送我的麼?」
「白玫瑰嗎?」她說:「是曼斐兒太太。」
但是我現在想會海倫,並不想對她申訴一切因果的系列,也不想同她討論這人生的神秘。我所感到的現在只有她可坐在我對面而不談到我面前的問題與我肩上的現實,可以讓我們的談話轉到純粹音樂與哲學的世界,這在我現在竟是這樣的需要。
譬如,白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梅瀛子已經斷定她是敵人的間諜,為何她又要槍殺在她認為是叛國的人?譬如,費利普來救我,是從白蘋地方得的消息,還是因為梅瀛子已早在偵察我的行動?又譬如那文件,白蘋發現遺失以後,梅瀛子把它作如何處置?又譬如我的家人是否知道了……總之,我被那些無法解決而紊亂不堪的思緒之困擾,我很希望她們中有人來看我。我詢問看護,看護告訴我,現在醫生絕對禁止外人訪晤,那麼我的創傷難道是這樣嚴重了麼?我問她,她不再回答,左肩隱隱作痛,偶一蠕動,劇痛許久,我相信那裡的創口已經在發炎了。
她如果不去青島旅行,竟參加了那天的晚會,據我現在的想像,那文件也許就會落到梅瀛子手裡,而我就無需向白蘋行竊,也許我這次的受傷似也就可免去。那麼一切的變幻似乎就決定在海倫一轉念之頃,人生的神秘也許就在那裡!
「這倒沒有聽說。」
但是日子終於打發過去,我有比較清快的精神來注意我的世界和圖書。房中幾乎天天有鮮花送來,梅瀛子總是紅玫瑰,白蘋總是淺色或瑪瑙色的茶花,其他有紅心紫瓣的蓮菊,有黃花棕干的臘梅,有紅點綠葉的天竹,有翠白交綴的水仙,我開始想到世界竟還未將我忘去。
「現在呢?」
是白紙藍襯的信封,沒有貼郵票,那麼這顯然是海倫已回到上海了,知道了她去青島是我受傷的緣因,又聽說我還未能會客,所以先寫這封信給我的。
在剛剛進院的時候,我有萬種的迫切想會到梅瀛子與白蘋,但經過沉痛的痛苦與悠長的時日,我一面雖還是想會她們,另一面則實在有點怕見她們,這好像是紊亂的工作擱淺後怕重新拿起一樣,與她們概念相連的是一串串無盡頭無止境的問題,提及一角就牽動了全局,為愉快與苟安,數日來我時時想到她們,總不想再想下去,而現在,我有萬種的渴念想會見海倫。
「剛才我打電話給高朗醫師,知道你這幾天恢復得非常好。所以帶這聽紙煙給你。早知道這樣,前兩天我應當通知她們,叫她們來看你了。」
「信?」
「明天起,我每天可以允許一個人同你作兩個鐘頭的談話。」
我不再說什麼。白蘋的謊話也許說得不錯。但是在我可引起了更多的疑問。那麼是不是白蘋的一切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可是梅瀛子呢?她手裡還有白蘋的文件。我不知道白蘋的謊話是為一時的蒙蔽,還是為永久的隱瞞?難道她預先知道我到醫院不把實情說出來麼?要是今天不是費利普先說,我不是很容易把一切都說出來麼?在我以為白蘋既然不是梅瀛子所料的是日方僱用的人,那麼一切從實的傾訴,才可以解除所有的癥結與誤會。而現在,這誤會究竟怎麼樣才能解除呢?
「我真是醉得糊塗了。」我說:「我想白蘋一定比較知道詳細。」
「我們醫生不能回答這個。」
長窗外陽光正好,禿樹和*圖*書下長凳上,有下班的看護們坐著看書,黃紫色草地上有人來去,走廊的那面有人在粉刷牆壁,這是多麼和平清靜的世界?房中的陳列很簡單,病床床幾以外是小櫥小桌與沙發,櫥上桌上几上,與四周的窗沿都放著花束。就在這些花束之中,我偶然看到一束純白色的玫瑰,我直覺地感到一種無名的興奮,我悟到一定是海倫已經從青島回來了。
「是的。」她說:「怎麼?你覺得……」
「這也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你。」
「是在汽車中麼?」
「謝謝你。」我說。
看護進來了,我問:
「我替你放在那裡。」她說著走到床邊,在床幾的抽屜裡把信遞給我。
「明天我准許她來看你。」
「她每天打電話問你。」他說:「你沒有看到她天天送你的鮮花麼?」
「再動手術一定可以不再有問題麼?」
「你流血過多,應當作好好的休養。」他說:「現在你吃的藥也都是補劑。」
「請你先代我謝謝她。」我說:「你聽到曼斐兒小姐回來了麼?」
「科學以為對的,」最後我說:「我聽憑你決定。」
費利普沒有同我多談,他叫我一切放心就出去了。中午我沒有午餐,還通了大便,兩點鐘的時候,我先被抬到X光室,由X光察看後又被抬到手術室去,我視線裡過遍了白色的房,白色的人,醫生們都在洗手,器械箱在酒精燈上響沸。我被抬進了內屋,許多白色的看護圍在手術床上,招呼我躺在上面,不久我就在蒙藥之下,失去了知覺。
「史蒂芬太太呢?」
他看我右手拿著煙聽,就接過去為我打開,抽出一支給我,於是他自己拿出煙斗,與打火機,我們對坐著吸起煙來,他又說:
「但這是經過我們仔細考慮與商量的。」
「她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你被一個日本軍官擊傷。叫我馬上來看你。我又不知道你的地址。後來我打電話給梅瀛子才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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