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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進去坐一會麼？」她把手交給我。

「上次就是我的事情，結果被你搶了去，那麼這一次無論如何讓我去做。」

「假如這是因為我的邀請，使你提早去青島，遇見了音樂的鼓勵，獲得了開朗的心境，恢復了消失的健康，」我說：「那麼上帝給我這受傷的代價已經夠高了。」

「為什麼你不可能呢？」她說：「你在上海有什麼意義？」

梅瀛子的話使我與白蘋沉默了，於是她又接下去說：

海倫笑笑，點點頭，接著收起丁照相，但留下兩張——一張是她個人站在海邊，一張是與史托亦夫斯基在鋼琴邊——給我，她說：

「你知道有什麼事麼？」

「縫衣燒菜人說也是女人做的事情。」我說：「但是世上有名的裁縫與廚子還是男子。」

「……」好像有好幾種話同時在我口頭，一時我竟說不出了什麼。

就在我出院那天夜裡，白蘋與梅瀛子就告訴我一件工作的策劃，而策劃的第一步已經獲得了成效。

「自然。」海倫沉默了，臉上露出光彩的笑容，伸出手來同我緊握，她說：

「海倫，讓我們到外面去走走好麼？我希望我可以請你吃飯。」

「那麼你留戀什麼呢？白蘋不是勸你離開上海麼？」

「是的。」她說：「但這只是理智的允諾，情感上她是不贊成我離開她的……」

「這因為我當你是朋友。」白蘋說：「而你熟識我的一切。」

「但都不是哲學家。」白蘋說。

「而那間房，那個空氣，你都沒有我們熟識。」白蘋說。

時間悄悄的過去，我們生活是興奮快樂與緊張。我每天吃得很好，睡得也多，健康一天天恢復著，這就如同拳斗家預先的休養。白蘋與梅瀛子像是我的經理人一樣，始終注意我的生活，她們覺得唯有精神充沛、身體健康才能在緊張中鎮靜，在危難中細心。

「你知道這不是哲學上的問題。」白蘋說。

「在這個整個工作上，和-圖-書我們不能談到失敗，這失敗不是個人的事情，也不是我們三個人的事情。我們可以不愛惜自己，但站在工作的立場上，我們愛惜工作就當愛惜自己。」

接著她同我談起青島的生活，談起史托亦夫斯基，還拿出在青島所拍的照相給我看，裡面有她的，有史托亦夫斯基，也有他們兩人在一起的。從照相上看來，史托亦夫斯基是一個神采奕奕有幽默感的人，同海倫在一起，更顯得她年青與稚嫩。梅瀛子竟要將這樣的孩子拉進到危險的爭鬥裡，我現在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了，而最後一次，我竟也是有目的地來邀請她參加舞會，有一種慚愧在我心頭浮起，我說：

「不，」白蘋說：「但是你在工作以外，還有哲學的生命。」

「我是一個男子，一個男子同你們在一起，讓我避免危險的任務就是一種恥辱！而且我的生命是多餘的，要是這次你的槍斜了一分，我不是已經死了麼？」

「我一定盡量早。」我說。這時候，我心裡明顯地意識著，等這件我與梅瀛子白蘋的工作勝利後，我一定要單獨回到我哲學研究的世界裡去了。

「真的？」

可是梅瀛子則說：

這使我想到上次去杭州前的拈鬮。但那時雖是遊樂，而人人內心是敵對的；現在是工作，而我們內心則是和諧的。當時白蘋開始贊成，我也沒有異議。

「讓我留一個條子給母親。」她迅速地寫好了紙條，說：

「你？」

白蘋與梅瀛子興奮得如中學裡的運動員在賽球的前夕一樣。在計劃中，大家爭先要做偷竊的執行者。白蘋說：

這是由她們慫恿梅武再開一次純粹的面具夜舞會，因為上一次中日的親善，中國人方面只是禮貌上的敷衍，並沒有得到真正感情的和洽，所以這一次將帶一帶面具，大家將穿西洋的禮服去參加。她們就想在這個掩護之下，去竊取一宗重要的文件。這時候我才知道梅武和圖書不但是海軍的參謀，而且是特種的情報官。現在，梅武對這面具夜舞會已經贊同，並且定於三月十三來舉行。

當時我不知道憑什麼靈感說出這句話。我到後來才看到自己下意識對於當時工作的一種疲乏，而從海倫的世界戀念到自己的世界。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正如自己的故鄉一樣，很容易離開，很容易忘去，但在別個世界裡疲乏厭倦衰老的時候，你不禁會想到最安靜最甜美的還是你的故鄉，這在海倫是音樂，在我則是哲學。

「現在我們每人順次按一下。誰拿到了那枝Lucky Strike，就規定誰擔任這份工作。」

我同她在國泰看五時半的電影，在chez Rovere 進餐，在餐桌上，我開始問：

「這自然。」我說：「那麼你怎麼決定呢？」

現在的海倫已沒有最初的憂鬱，也沒有後來的做作，更洗去了去青島前的時髦，比諸第一次會面時的她，似減去了羞澀，加增了壯健，同她在一起，竟覺得完全不是以前的海倫了。她自然的談笑，健康地走路。電車上，她蓬鬆的頭髮偎在我的頸畔，三次兩次有風帶它到我的面頰，我體驗到那竟是初會時她使我感到的溫柔，而似乎第一次使我從那裡感到了幸福。

「如果你去後方，」她笑得似真似假的說：「我跟你去。」

飯後，在寒冷的空氣裡，我伴海倫徒步送她回家。我心境非常開朗，這使我想到，自我與海倫交友以來，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不少了，從她迷戀哲學的時候，到她趨於虛榮的時期，又到她忙於交際的時期，直到她頹然覺悟，在史蒂芬基前偶遇了以後，今天是第一次有這樣愉快安詳，沒有糾葛，沒有隔膜，沒有蘊積著什麼難題的心境了。

「不。」我說：「只要你告訴我，我不是立刻就知道了麼？」

但是，我雖然出院了，而我並不能伸著活潑的兩臂，因為那https://m.hetubook.com.com時我的左臂，向前只能舉到六十七八度，向後則能舉十度，後來稍稍增加一點，但據醫生說，八十度以上是永遠不可能的。

「也許只是想見你。」我說：「她也很贊成你去北平。」

「這件事情既然你們兩個人都不讓，那麼還是讓我去做。」

「自然我是要去的。」

「日子呢？」

「我的鼓勵在你是有用麼？」

這件事情始終沒有決定，而每次碰見談起這件事，就起這樣的爭執。其實當時我也很想擔任這件工作，但因為手臂的不自然，所以始終沒有說起。現在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大家總在白蘋的家裡，但一同在外面則是很少，各人的生活還是依舊，以避免別人的注意。梅瀛子來白蘋地方常常是夜裡，也很少用她紅色的汽車，有時甚至不坐汽車，有時候就宿在白蘋地方。

「你不贊成麼？」

「怎麼？」

「但是這只是需要手指而不是需要手臂的事情。」我對於梅瀛子的話覺得是一種侮辱，所以我說得非常嚴肅。

這是很有趣的一種拈鬮法，梅瀛子接著就按了一根，一看不是Lucky Strike，就吸起來；第二個是我；第三是白蘋。這樣輪流著，在第三圈的時候，我畢竟按到了那支Lucky Strike，這煙本屬於我，所以還是讓我拈到，這使她們倆無法異議。我們終算把這件事決定了。

「走麼？」

「……」我點點頭。

「好。」她拿起桌上的皮包就走出門口，我跟在後面，看她從衣架上取了大衣披上，連架子上的鏡子她都沒有注目，就跟在我後面，走出了門外。

這並不十分妨礙我一切的日常舉動，但是每天穿衣裳就有點不自由，而必須先慢慢穿好左袖，才可以穿右袖，這使我時時意識到我的殘廢，直到完全習慣了的現在，我還有這種意識。其他用力的大動作如舉重一類事情，我自然再無幸福去做了。

「hetubook.com.com我？」

這樣的爭執很久，還沒有一個決定。我一方面覺得我必須做一次主角；第二方面，我對於她們說是哲學家書生與殘廢都使我不甘心，最後我說：

「她叫我過了復活節再去。」

「我想，這樣的爭執是沒有完的。」梅瀛子說：「我們還是用拈鬮的辦法好了。」

「但這不是生命的估價問題，」梅瀛子說：「而是工作的效率問題，我們要的是勝利，不是犧牲！」

「隔天見。」我說著同她握手。

「真的？」海倫當時興奮起來：「不是同我開玩笑？」

白蘋的桌上有一隻自動的煙匣，是按一下就會跳出一根的小玩意兒，裡面裝的是三五牌，她將桌上我的Lucky Strike，抽一根放在裡面。混亂了以後，她說：

「而且這是適宜於女人做的事情．」梅瀛子說。

「過了復活節。」

在我覺得這槍刑本身就是冤枉。而唯一感到安慰的，則是我獲得了光榮的代價。

我在她家門口按鈴，開門的正是海倫。她不但年青許多，而且也顯然是強健，皮膚似比前棕黑，顯得頭髮更黃，眼睛更藍，鼻梁上雀斑似已變淡，她身體輕健靈活，穿一件輕捷的藍色便衣，用新鮮的毫無脂粉的笑容歡迎我。

「只要你時時鼓勵我。」

就在這個期間，海倫從青島回來了。梅瀛子第一個知道，她告訴我後，第二天我就去拜訪海倫。

「如果你不去後方，」她說：「你跟我去北平。」

「但是我從你手上偷到過東西。」

「可是我的生命有更多次的僥倖。」白蘋說。

「而你現在手臂有點殘廢。」梅瀛子加上理由。

「要離開上海則是去後方。」

「是的。」我說：「就站在工作的立場上，你們都比我重要，所以我……」

「你放心。」她說：「你想，我母親已經好久不見我，她要我多住幾天……」

「……」我笑了，我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改變宗旨。」

「假若你肯陪我和*圖*書去北平……」她注視著我問。

「你！」白蘋與梅瀛子都笑了。

「不了。隔天來看你。」

天下有兩種人，一種是遇事向好的想一步，一種是向壞的想一步，我想前者是比較痛苦。我的傷殘當時並沒有讓任何外人發現，但是知道的幾個人之中，就有這兩種態度，比方白蘋，她是愛向好的想一步的，她說假如那槍也中在臂上，你就不會有這點不自由。只差幾寸的距離，這是多麼不幸呢！而梅瀛子是愛向更壞的想一步的，她說，幸虧你因第一槍的創傷彎下了身，否則就會中在胸口，只差幾寸的距離，這是多麼幸運呢？

「自然，這都是對的。」我說：「希望你決定了一個日期不再改變。」

我送海倫到芭口公寓門口，臨別時我想起史蒂芬太太要見她的意思，我鄭重地告訴了她。她說：

「去北平的計劃已經得到你母親同意了麼？」

「謝謝你。」她羞澀地笑了。

「那麼再會。」她說：「我常常等你來看我。」

有一次我借白蘋回家，梅瀛子已經先在那面。她們又從工作的計劃上談到執行的人，在雙方不決的時候，都希望我對於她的理由有一種支持，而我想擔任那件工作的慾望，再無法忍耐，於是我說：

「現在，不能再怪我拖延。我只等你給我動身的日子，記住，假如你不去的話，我也許也不去了。」

「現在我要告訴她，你也同我一同去。」她笑著說。

「你又忘了你的音樂！」

「好。」我說：「海倫，我跟你去北平。」

她母親似已告訴她我受傷的經過，她說：「假如這是我不參加那天夜會的關係，那完全是我罪過，但是這不是我所能料到的。」

「……」我沒有說什麼。她忽然說：

「謝謝你。」我收起照相，她說：

「北平，我想一定比上海更適宜於你的哲學研究。」她說。

「我對於這件工作做得很多，所以比較有把握。」

「你願意保存它嗎？一一紀念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