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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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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四十五

白蘋的態度非常沉著,似乎當作沉重的問題來同我談判,也似乎毫不在意的在發表意見。我感到膩煩,我實在忍不住這一份壓迫,我站起,噴著煙走到座外,我用攻擊的語調說:
「沒有。」我說。
我接受了她交給我的藥丸,一面放進我背心的袋裡,一面說:
「你有遺囑麼?」
「是這樣不相信我能勝任這工作麼?」
「還好。」我說。
「但是什麼?朋友,我有萬分的誠意請求你,現在還來得及你把這件工作讓給我。實在說,這件工作在我所冒的不過四分危險,在你是有八分危險的。在成功上我有六分而你只有二分,如果我是你靈魂的右手,你是你靈魂的左手,你為什麼要放棄右手可以做得很順利的事,要讓左手去冒險呢?你太不把我當作自己的人了。」白蘋的語氣很感傷,我的確完全被她所感動,不知是感激還是慚愧,我鼻子一酸,眼睛感到一點潤濕。
「……」白蘋靠在沙發後,低著頭不響。
阿美送咖啡進來,帶著蛋糕,白蘋接著她斟咖啡給我,她說:
「這裡坐。」
「我有,我有……」我激昂地說,但同時我就意識到我的確是下意識地避開她提及的可怕的結果,我怕聽到,也怕想到,我感到一種慚愧與頹喪,我半晌無語。於是白蘋望著我說:
「現在,讓我們談談別的罷。」白蘋做完了一種工作似的靠在沙發上。
「你神經似乎一直緊張著,脾氣也不好了。」
「這就是說你在這一方面對我有過分的輕視。」
「你的家?」
「好,祝你勝利。」白蘋振奮而堅決地說,果然透露了光明的笑,笑得像百合初放,她又遲緩地說:「祝你勝利。」
「我永生感謝你今夜的好意,但是我決不想將危險來答你的好意。」
「看我,白蘋!」我似乎真像死別一樣的,有一種感傷的情緒點染了我的哀求。
「你如果被捕了是預備自殺呢?還是預備忍受痛苦等機會出來?」
我於是就在她的寫字檯上寫一封信。這是很簡單的信,不到十分鐘我已寫好,我說:
我跨進她的臥房,她才遲緩地把吉迷放在地氈上,抬頭望著我走進去在她旁邊坐下。她說:
「我們就不能談談別的麼?」白蘋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說:「比方說,你明天的工作出了岔,你被敵人發覺,你被抓去,你受刑,你死了,你難道就沒有話談了麼?」
我沒有回答,喝著咖啡,吃一點點心。於是白蘋繼續用文靜的語氣說:
「謝謝你,白蘋。」
「我沒有心情同你談論。」我說:「和*圖*書我想這是每個人自己的脾氣,我們不必談了;我們應當談的是……」
「假如由你去做,就不是冒險了麼?」
我到白蘋的地方,大概還只十一時三刻,我想到梅瀛子一定還沒有來,白蘋也許還未回。但是我決定去等她們,所以也沒有打算在外面消磨點時間。阿美來開門的時候,我也沒有問白蘋是否在家,就一直進去,但一到裡面,就看到白蘋的臥室門開著,白蘋穿著灰色的布衣坐在沙發上弄貓。房中電爐正暖,燈光很暗,只亮著她身後黃絹銀花的腳燈,似乎她很早就回來,一直很悠閒地坐著似的,她一見我,不很自然的說:
「不,」我說:「白蘋,我們是好友,不錯;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只是合作者。你的話可以想作朋友的愛護,但也可以想作你在爭功;在友誼上我可以想作你對我另一方面期望的深切,對我另一方面才能的重視;但在這一件工作的合作上,我只能認作你對我的蔑視,我不能放棄我的責任和權利。」白蘋沉默了,她悄悄的背著我走到較遠的沙發上,坐下,我看她的表情已經變成嚴肅而深沉。最後她說:
「辦不到我再自殺。」
「萬一我死了,請你派人送去。」一面我把信放進她的抽屜裡。
「……」我說不出什麼。
「我的生命就在這樣冒險中長成,我對它看作很平常,我不會緊張,害怕,擔心不安……」
「好的,」白蘋說:「我下午四點半到五點在家裡,如果你覺悟了,」她站起來,又說:「那麼你來看我,否則還是夜裡在那面見罷。」
「我看你沒有睡好。」
「我只要寫一封信給我叔叔。」
「那麼我想我不會來看你了。」
「我不懂規矩,」我說:「一切請你指教,我遵照著辦就是了。」
「是的。」我帶著感激的語氣說:「但是現在的北平不知道是不是能使我安心於研究?」
「不要這樣堅決……」白蘋說著伸著手給我。我握著她的手說:
「這完全在你自己。」白蘋安詳地說:「我想你離開這個世界,就可以尋到你自己的世界的。」
「那麼自殺怎樣辦呢?」
「但是我有話同你談。」她說:「你是不是要與海倫一同去北平呢?」
「這是命運,是我抽中了簽來擔任這件工作的。你已經待我夠好了,憑今夜你的美意,我已經無法報答你了。」
白蘋抬起頭,莊嚴的望著我。
「那麼我的工作呢?」
「白蘋,可以睡了。」
「……」白蘋望著我沒有笑。
「這難道也要預先決定麼?」
www.hetubook.com.com「你以為有這個機會麼?」
「那麼,你必須冷靜一點考慮你失敗的善後。」
「想不到你還是這樣不能瞭解我。」
「那麼你以為當你出了事,我有面目安心地做人麼?」
白蘋不響,我又說:
「我永遠感謝你的,但是……」
「對我笑,白蘋!」我不知道這是命令的語氣,還是哀求,而白蘋果然對我笑了。
「這可奇怪了,今天的聚會不是你們規定的麼?」我說:「要是說今天沒有事情談,我不會去玩去。」
「是她的也是我的。」
我避開她的眼光說:
「但是……」
「你先休息一會。」她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說:「冷麼?」
「要不是你是失敗主義者,白蘋,你就是輕視我擔任不起明天的工作。」
「Nervous!」白蘋譏笑似的自語。
「你以為這是很容易辦到?」
「自殺,那就要在你剛剛被捉去的一瞬間。」
「好的,那麼我不自殺。」
她微笑著,但這是一種辛酸的苦笑,她立刻又低下頭。
於是她站起來,到門外去吩咐阿美。這時候我抽起一支煙,她回來時候就說:
「但是這是現實,親愛的,」白蘋說:「誰在這樣困難的工作面前可以有絕對的把握?」
「這是梅瀛子的意思還是你的?」
一轉身,我很快地跨到門外,我沒有再回看她,但我意識到她還是楞在那裡。
「這自然。」
「自然,」白蘋眼睛望著貓,文靜地說:「如果你不自殺,那麼我們要設法營救你。」
「你今天似乎很不安寧。」
「我睡得很好。」我單調地說,不知道怎麼這空氣很使我不耐煩,我後來想起來,覺得這空氣之所以使我煩躁,並不是好壞的問題,而是,因為那空氣與我原來的期望不符,所以可以說是一件失望。
「你這是什麼話?」我憤怒地說:「你原來是一直在這樣輕視我?」
我回家天已經快亮,相約第二天夜裡十二點半我們再在白蘋地方敘談,這是面具會以前最後的會聚,一切未決定的要在這個會聚中決定,一切應想到的應在這個會聚中想到而一切考慮到的也都應在這個會聚中提出討論。
「好。」白蘋說著輕捷地站起,她走到床邊,往燈台的抽屜拿出一隻本來用做裝信的盒子,她打開盒子,拿出一隻裝金雞納霜的瓶子,於是從裡面倒出三粒藥丸,包在一張紙裡。最後她又把什麼都放好,才把那包藥丸帶過來交我,像交我幾粒加當一類止痛藥丸一樣的輕便,她說:「這可以使你避免一切痛苦。」
和_圖_書「如果你當我是你的好友,」白蘋的語氣變成溫柔得非常,她說:「你不應當有這種想法。」
我鼻子一陣酸,我藉著鞠躬俯下首。我說:
「你,」白蘋玩笑似的說:「你愉快地同我跳舞。」
「我早希望你專心於你自己的研究,現在這裡的工作,於你是多麼不相宜。」
但是我避開了她的注視,我感到沉悶。我站起,走到門口開亮了房頂上的電燈,房間驟然明亮,我按捺自己的急躁,比較平靜地說:
「不。」我說:「我要你百合初放般的笑,白蘋,忘去一切,為祝我勝利,你笑。」
「害怕有什麼不好?誰對於不習慣的事都會害怕。害怕不見得就是懦弱。我害怕在炮火中戰壕裡的生活,但炮火中戰壕裡的戰士則害怕我現在的處境,我們去會見一個陌生的人也常有害怕的情緒;但你的熟友也許使我害怕,而我的熟友也許使你害怕。有人走山上小徑害怕,有人在大海中航行害怕,有人怕人群,有人怕孤獨,有人怕鬼,有人怕事,有人以為行刺一個人是冒險,有人以為這遠不如逼他喝一碗沒有燒開的冷水為可怕。有人怕見冗長的數學的公式,有人怕聽古典的音樂;有人說,他寧使坐二天牢監也不願在古典音樂會裡坐兩個鐘頭。那麼我說你害怕,難道又是對你輕視麼?」白蘋莊嚴而平淡地說,她總是把眼光同我的避開,最後她注視著我的眼睛低聲地說:「朋友,為工作,為你自己,你把明夜的工作讓給我做,好不好?」
白蘋開始沉默,低下頭,沉思似地收斂了她一瞬間感傷的表情。我也沒有說話,這一份寂靜,使我感到宇宙的空曠與夜的零落。我站起,踱到窗口,掀起銀色厚絨的窗簾,天已微白,我打開一點窗門,有森冷的空氣掠進來,我感到舒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隱約地聽到遠處的雞啼,我想該有四點多了罷,但我沒有看錶,我並未關窗,我坐到她的後面,拍著她的肩牌,我說:
「假如你們真正怕我會受不住刑罰而牽累你們的話。」我說:「我想還是去自殺的路便當些。」
「我覺得至少我是還因為過分重視你另一方面的才能與對你的期望。」
「好,那麼我讓給你。」我憤怒地說。
「謝謝你。」
「你是說我害怕麼?」我的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
但是我竟找不出話可說,可也似乎有話要講,所以我還是坐在那裡沒有告辭。幾分鐘後,白蘋說:
這封信雖然是簡單,但同醫院動手術前簽一張志願書一樣,在我精神上是一個打擊,但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極力鎮靜,悄悄地走過去,拖起地氈上的吉迷,坐在白蘋的對面。白蘋這時又改變了悠閒的態度,她說:
「是明天的工作,我知道。」她說:「朋友,昨天我問你是不是沒有問題,你說都知道了,今天又要談,那麼,你談,你要怎麼談呢?」
白蘋的語氣雖是平靜輕易,但我覺得她簡直是對我恐嚇,我有點憤怒,我說:
「那麼她不來也好,」白蘋說:「我可以單獨的同你談談。」
「真的?」白蘋興奮地站起來:「謝謝你。現在我們可以不談這件事,我們談別的,談有趣的事。」
「豈止,」白蘋冷靜地說:「整個的工作與整個的機構。」
「沒有。」我說:「我不需要備遺囑。」
「我覺得你實在不值得去冒這個險。」
「你是研究哲學的,對於人生竟不能看透。」
「我也沒有話同你談,不過只是想見你們就是。」
「那麼好,」我說:「我不希望你對我再作無理的要求。」
「正如你不瞭解我一樣。」我說。
「梅瀛子還沒有來麼?」我問。
「不。」我說:「這是抽籤決定了的事,我想今天是不必談的。」
三月十二日,我於中午十二時醒來,洗了一個澡,吃一點東西,心一直不安,書看不進去,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晚飯後我一個人去看了一場電影,自然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但借此我總算渡到了約會的時間。
「自然,」我說:「但是明夜的工作不也是應開的花應結的果麼?」
「假如你對你自己都不能絕對相信,你怎樣能要求別人對你相信呢?」
「一個人的生命都屬於一個世界,離開這個世界是一種沒有代價的消耗,是一種糟蹋。如明天,假如這一個冒險損失了你,那麼你以後所有播種的計劃與你應開的花,應結的果,都完全沒有了。」
「你難道以為我是怕麼?錯了,我只是感到沉悶,你的態度,這空氣……梅瀛子怎麼還不來?」
「但是我尊敬你自己的工作,你不應該放棄你的工作。」
而我看到她有晶瑩的淚珠在她笑容中浮起,像是清晨的露水在百合上閃耀。
「我是說,假如我把這工作讓你而你因此出了事,那麼你以為我還能夠安心地活在世上做人麼?」
「不,白蘋,」我說:「一切你為我想到的,我感謝你。但是當我決定了在這件事以後要回到自己的園地去,我必須完成這件工作,否則恐怕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愛好哲學的緣故,還是僅僅因為懦弱怕死而放棄這項工作。」
「先喝一杯熱咖啡麼?」
hetubook.com.com梅瀛子?她今夜去梅武那裡去佈置去,她不來了。」白蘋很自然的說:「你有什麼話要同她說麼?」
「你這是什麼話?」白蘋放下手,閃出不悅的眼光。
「我想回去,大概要睡到下午二三點鐘。還需要來看你嗎?」
「好的,謝謝你。」
「那麼你們是怕我工作失敗了牽累了你們。」
我楞了一下,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難堪,但不知是什麼樣的力量抑住了我的脾氣。我清楚地意識到這是侮辱,也清楚地意識到白蘋語氣的慈愛與良善,我沉默好一會,我說:
「笑!一切放心,萬一明天出事,你不必驚慌,不必著急,也不要害怕,更不要為我想到營救什麼,因為我已經是非常愉快的吞了你給我的『阿司匹靈』了。」
「假如你真的要擔任這件工作,是你抽籤所得的,我自然沒有理由叫你讓我。」
「這也可以說只是工作上的規矩。」
「那麼你寫,」她說:「就在這裡寫好了。」
「你以為我一定失敗麼?」
「笑話。」我生硬地說:「你不應當侮辱我。」
「這不是你應開的花,也不是你應結的果。」白蘋沉靜地說:「這是我所播種的,所以假如你不以為我對你輕視,明天你的工作能不能由我去執行呢?」
「這因為我們是朋友,而這工作又是這樣的重要。」
「聽我話,朋友,」白蘋幾乎用哀求的語氣說:「讓我代替你,我一定會勝利,你到後天早上來慶祝我。」
「只要你決定。」白蘋說。
「是的。」我說:「但是這現在還談不到。」
「只有在最緊張的時候充分的閒造,最嚴肅的時候體驗到最深的幽默,才可以對一切的難題應付裕如。」白蘋又撫弄著跳到她膝上的吉迷,眼睛望著自己的手背說:「要像你這樣,碰到一件事,連飯也吃不下,覺也不能睡,一切娛樂享受都覺得不需要,那麼連著幾件重要的事情對你一煎迫,你的神經馬上就崩潰了!」
白蘋又沉默了,半晌無語,忽然又走到咖啡的座邊,她坐下,背著我說: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她說:「因為那時候你再無自殺的自由了。」
「那麼你信不信我會絕對不供認呢?」我問。
「但是你必須遵守一個條件,就是你無論如何受到什麼毒刑,你不能供出我們與我們有關的任何蹤跡。」
「你不要說我好不好。」我說:「我沒有心境同你開玩笑,明夜就是我們的工作,今天不是應當正式的嚴肅的商談嗎?」
「不,不說了,白蘋,再見!」我推下笑容說:「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談話,最後,我求你對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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