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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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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四十六

「你可以對宮間小姐說英文。」
大家乾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對我說:
醒來是下午四時,預備照夜來的計劃去看幾個人時,我決定把禮服帶在車內,七點鐘如約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時去換,換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現在穿的是便服,我圍好圍巾,穿上大衣,帶手套的一瞬間,我習慣地拿一支煙抽,正當我點起洋火,呼第一口煙時,是閃電一樣的感覺,使我對於去拜訪親友的事彷徨起來。於是我坐到在沙發上開始有許多考慮,第一我昨夜與白蘋道別的情形就斷定我自己會在別人面前一樣地透出死別的情緒,那麼這算是我失敗的預兆,還是要讓別人的盤問而改變初衷;第二,一切別人的憐惜同情或是無理由的感傷都會損害我工作的勇氣;第三,我應當自己有必勝的信仰。這樣,那我就不應有那種懦弱文柔的不徹底的行為;假如一時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倫面前,也許把工作的秘密洩漏出去,這是多麼可恥的行為?有這幾點考慮,最後我決定放棄了這個計劃。這時候,去本佐次郎那裡還太早,他們不會在家,不出去也太悶。我的心那時當然無法看書或作事,一切娛樂的場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無法打發時間的時候,僕人上來,說有電話。
我守著車子,守著表,一支煙一支煙的吸著等她,一分鐘一分鐘的等待。起初我尚亮著車頂的燈,後來看來往的人都向我注意,於是關了燈,開始注意外面,但一點不能集中。
「二十分鐘。」
忽然,我猛省到她舉杯的手中正帶著白蘋的戒指。
本佐次郎本來是約我在他家裡吃飯,飯後一同去面具舞會,但我沒有想到他也約請了其他同去的人,當我一進門後,才發現有這許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見過的日商,女客則有五位,除一個仙宮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個都不認識,而他們說,沙菲是專為我約的。在不認識的女子中間,有一個叫宮間美子的,說是二個月前從東京來的小姐,非常靜嫻幽秀,很少說話。
「但是你可不要心焦。」
我送她回座,開始注意她的右面,果然我看到在不遠的地方有一位體態婀娜也戴著銀色面具的女子,項間掛著明珠的項圈坐下去,這當然是梅瀛子無疑。我現在開始注意到這些座位。這些座位並沒有一定,只是她們故意用皮包佔據著,使它固定就是。所以男子們只是隨意坐在有空的地方,我幸運地在梅瀛子的旁邊佔到了空位,於是接著就與梅瀛子同舞。
不知道隔了多少時候,其中有兩度休息,人們都到走廊與後園去;中間一次是米可,一次是另外一個人歌唱,但米可對我還是沒有暗示,我的心已經很焦急。我一直忍耐著,直等到有一次我與米可跳華爾滋的時候,她在我耳邊低聲說:
我又在她手心劃個十字,心裡不斷的記這個數字。
「祝你勝利。」
本佐次郎在中國多年,無論對中國話對中國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豐富華貴。入席後,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別為宴請宮間美子的。所以宮間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宮間美子的左手。
房中空氣很熱,我有點汗,心中非常慚愧也非常焦急,又是兩隻音樂過去,我沒有去舞,只是坐在旁邊細看,但竟仍沒有找到;一直到第三隻音樂停時,電燈一亮,許多人到後廊去,我注意每一個出去的女子,最後我也隨去。後廊今天有點佈置,有幾張圓桌,四周可以出入,僕人在那面供應飲料。今天廊外開著門直通園外,有人也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我一看沒有她們,就回到裡面,裡面也有僕人推著輪幾,供應飲料,許多人圍著在拿,正當我也向盤中拿一杯酒的時候,我看見一個女孩子舉起了杯子,她先用日文,又用中文說:
「徐家匯教堂,歌倫比亞路的賭窟都到了?」
最後,她像是已經安排好了,我看她似乎關上了保險箱裡面的門,我有奇怪的明悟直覺地感到她安放的是炸彈。她又關上保險箱的外門,這時候我不得不將我自己移進一步,我發覺我的確發了點聲音,我矜持自己,我立刻想到保險門上同時也發著聲音,她是無暇辨出的。

「不。」
「多同我跳舞。」她興奮地低聲說:「我自然會帶你。」
「要你帶我……」
園中有點冷,那天毫無月色,有黯淡的紅綠小燈點綴著樹叢,米可帶我散步到僻處,三次兩次的來去,但並不到後面房子的背面,一和*圖*書直同我談有趣的舞會電影以及其他遊樂。最後,園中與廊中的電燈都暗了,裡面響起了音樂。人們陸續都進去,米可站在很遠的一株樹前,故意喃喃的同我說話,直到人去盡了,她才拉我到右面房子的牆腳,繞到了後面。
「自然,」她乾脆地說:「今天純粹是娛樂,我們需要忘掉現實。」
座中的女子,有三個都已換上晚禮服,沙菲還穿著嫩黃的旗袍,本佐太太仍舊穿著和服,宮間小姐也是和服。
沒有多久,音樂停了,電燈亮了,我還是無法找到他們,這時候我的心中真是焦灼不安已極,但毫無辦法,只能忍耐壓抑矜持。在音樂再起的時候,我又請一位女客同舞。這一次我用力不作別種思索考慮,近看遠望注意每一個女子,每一隻女子的手。最後終於在轉角的地方,我看到我後面不遠的地方一個女孩子手上的紅方框中白十字架的戒指,我那時立刻興奮非凡,心怦怦作跳,把舞步帶住,讓我後面的人過去,經過好幾個周折,我終於看到那只戒指在我的左面出現了,我緊逼過去,使我自己處於後面的地位跟隨他們,我希望音樂快完,我可以注意她座位,於下只音樂請她去舞,但偏偏音樂很長,在人叢中,我要費很大的力量與整個的注意力才能跟著她,就在這時候,我在轉彎的步伐中踏住了我舞伴的衣裙,我說:
天邊就有燦爛的雲彩。
我知道這是有田的飯約,預備飯後去參加面具舞會的。我說:
這以後,我大概還同白蘋舞兩次,同梅瀛子舞三次,一一她每次都在我手心劃問號,叫我複述「GH五〇九K八」給她聽。——此外我幾乎都同米可跳舞。
「還未……」
「梅。」我低聲地說。
「晚上會。」
她用細銳的電筒四周一照,最後就照到了保險箱。她緩步過來,於是像下弦月一樣,她身軀慢慢地被檯布吞蝕,最後我只能看到她白色的衣裙在我桌前駛過,這樣,她身軀又逐漸地被我看到,但保險箱的距離沒有門遠,當她走到保險箱的面前,我還看不到她的上身,我必須移到桌邊,可以多看到一點。這稍稍有點冒險,但不能不做,幸虧我的舞鞋很滑,而這地板也滑,我很容易不發生什麼聲音移到邊上,於是我可以看到她手的動作,她用鑰匙打開了保險箱的門,又似在轉動裡面的秘號,最後我看她拿出了二件封套,這當然就是我們所需的密件了。她把密件放在寫字檯上,接著把她帶來的白包打開,將包中的一件黑物放了進去,她背著我,我不知道她在怎麼安排,總之有許多辰光。這一段辰光,如果我有扒手的本領,我很容易從寫字檯上把那二件密件偷來。我看得很清楚,不斷的望著它,我幾次三番都想做這冒險的勾留,但是我還是不敢;我的心理也許同耗子想偷人們身後的食物一樣,看得清清楚楚,而又近在咫尺,但是終於不敢下手。
「下只舞同我跳,帶我到外面。」
一半自然還是因為工作在心,我等得非常不耐,有點焦躁。要是熟友,我可以進去催,要是陌生舞|女,我真可以不管她而走,而現在是不生不熟的,她可以說是本佐的熱友,而我既不知她門牌,也不能不等,我真後悔剛才不跟她進去,我也幾次三番想不管她,但總覺得這不但對不起她,也太使本佐難堪。於是我只好死等。可是二十分鐘過去了,她還不出來。我下去到弄內兩三次,弄很暗,又曲折,又複雜,當然連她影子都找不到,只得再回到車裡抽煙,一直到第三支煙的時候,我想一定已經過去半點鐘的時間,才見沙菲穿著晚禮服,披著海虎絨大衣出來。
漆黑,我拿出打火機,才照出四周。我看到這房中簡潔的佈置:一張打字台,後面是一架公文廚,旁邊是一張寫字檯,它的後面就是保險箱。房中是一張圓桌,桌上披著棕色絨質的檯布,四周圍著皮面的單背椅,一套皮沙發放在旁邊,我跳進去的地方,就是這套沙發的後面。牆上掛著一幅地圖,我沒有細看。當時我的心境很緊張,但極力鎮靜,我把呼吸放得很勻稱深長,滅了打火機,靜立了兩分鐘,於是我輕輕拉開窗簾,我的視覺已經適應了這份黝暗,隱約地可以分辨出我剛才看到的那些佈置,於是我走到保險箱面前,但正當我拿打火機照這保險箱的鎖孔,想拿出鑰匙的一瞬間,我忽然聽到門外的聲音,當時我一驚之下,立刻滅了打火機靜立著。我意識到那間房子的門和*圖*書是在我的後面,從陰暗之中,我看到發亮的彈簧鎖,但是這門是否下著鎖,我剛才竟會沒有注意。我的心有點寒,一時竟不知所措,就在這幾秒鐘工夫我確實地聽到有人在推門,我一急之下,有一種奇怪的靈感,使我毫無考慮的躲到了房中的圓桌下面,我躲得很進去,使檯布掩去了我的身子,我靜聽門外的動靜。但門外一時竟毫無聲響,我想難道是我神經過敏,要不就是人們偶然在外面走過,半分鐘之內我有七八次想鼓足勇氣從桌下出來。但是忽然,我聽見門上的鎖的確有人在開動,我的心突然跳躍起來,我縮著身軀,注意我衣角的外露,我從檯布的流蘇注視那門上發亮的鎖與門鈕,我看見鎖的轉動,我看見門鈕的轉動,我極力鎮靜自己,但是胸口還是怦怦的跳,我意識到我白手套裡手心的汗膩。於是這房門果然悄悄地開開來了,我注視著,注視著——。
「先謝謝我們美麗女郎的祝福。」
「隨便什麼時候,你都可以來請我跳舞。」她說。
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來,我竟像赴刑場一樣的,想在死前去拜訪幾個親友,作最後的會晤。我決定於一覺醒來後,去看幾個於我生命有特別聯繫的人,有一個就是海倫。因為這個決定,使我很急於入睡,但偏偏辦不到,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點鐘時候,方才睡著。
「一定來,徐!」
「不要忘記。」她又放低聲音說:「裡面兩包文件都是。」
飯後,幾個女孩子都由本佐太太帶到樓上去,我則到樓下的後間去換禮服,非常小心的把白蘋給我的毒藥放在背心袋內。換好出來,本佐他們正在分配行程。這在本佐似乎是早就想好的,規定本佐夫婦同宮間美子另外一個矮胖的日商叫做木谷的同行,我需要陪沙菲去換禮服,所以只帶沙菲同去。其餘的人坐另外一輛車子,似乎可以先走,因為那幾位女客都已換好了禮服。這個安排,自然沒有人反對。但是樓上最先下來的則是沙菲,後根據沙菲告訴我,是因為本佐太太知道她要回去換衣服,所以叫她先下來回去。
舞盡了這些燭光,
「是的。」她說:「我希望你來。」
現在我立刻陷於最孤獨的情境裡,蕭瑟的小園,漆黑中只有我一個人,我隱約地聽到裡面熱鬧的音樂。不知道為什麼,一瞬間我竟毫無怕懼與擔憂,我只感到淒涼與落寞。我從四周望到我前面的建築,望到天空,望到這六七步寬的夾道,望到圍牆,望到牆腳的地土,於是我望到米可指給我的短梯。立刻,這短梯竟像有魔力一般使我緊張起來,這短梯漆成暗綠色,很小巧,我拿出袋裡白色的手套,戴上,拾起短梯靠到牆頭,輕易地就爬上去,到二層樓的窗戶,它略嫌短,但估計爬進去還不算困難,我用手先推窗戶,窗戶沒有拴,這想是梅瀛子佈置好的,裡面似乎掩著窗簾,我用力再推窗戶,於是我就大膽地爬了進去。
「可以交我了麼?」
「白蘋。」
我不會日語,從我進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幾位日本女客交談,同宮間美子尤其少。

「希望你稍微快一點。」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實在很想到她家裡去等,但是她竟沒有叫我,只是微笑點頭很快地向弄裡進去了。
在隔一隻音樂完的時候,果然是休息,許多人帶著舞伴到後席,有咱五對人從後廊到園中去,我也就帶米可跟著出去。
「謝謝你,小姐。」我說。
「GH五〇九K八,鑰匙裡面。」我猛然想到這是保險箱裡面之號子。我還想再記一遍,我說:
我知道她指的是白蘋與米可,我說:
她下來後,本佐就叫我先陪她回家換衣服,可以同他們同時到會場。
自從太平洋戰事爆發以後,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敵國的語言,但這時本佐忽然這樣說,我想本佐對宮間美子是很熟稔的了。
「梅瀛子的約會是幾時呢?」
她還是不響,這使我很窘,難道我弄錯了不成?但是我清楚地意識著她手中的戒指,於是我大膽地說:
當我決定不帶曼斐兒母女以後,我曾請本佐隨便臨時替我找一個伴侶,想不到他找的是沙菲。我喜歡同一個很熟的人,比如是白蘋或海倫同去赴會,也不怕很生的人,但半生不熟的人就覺得很為難,既不能隨便,也不能太疏遠,既不能當朋友,也不能當路人,偏偏現在就處於這樣的苦境,當她是朋友,許多舉動談話都不可能;當她是陌生的舞|女,則去參加這樣的集和*圖*書會,似不能對她不說話,不裝得愉快。
「好的。」我說:「晚上見。」
「白蘋,讓我們出去玩玩好不好?」
在這種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覺得今天的娛樂反而是一種受罪,我三次兩次的想逃避白蘋,但是我還是挨著,我想白蘋也是這樣的。於是我開始後悔到這沒有舞|女的茶舞中來的,我說:
這時候我手心上發覺了有鑰匙交來,我手一斜,握著了鑰匙,放在褲袋裡,順手拿出袋裡的手帕揩額上的汗。忽然我聽到她在耳邊低語:
此後我們間就沒有講話。
同我碰杯的人,
「我們什麼時候……」
是白蘋,這當然是白蘋,果然她帶著銀色的面具。大家舉起杯子,於是我也舉起杯子走到她的右面,同她碰了杯,我說:
我們都站起來舉杯,但宮間美子則端坐在那裡,意態恬然的舉起了杯子。
白蘋不響,她看了看我,遲緩地說:
「GH五〇……?」
同我碰杯的人,
「不用開進去了。」
「你真是一個美麗的舞手,下只音樂,請仍舊記著我。」
「你送我回去麼?」
來跳舞吧!

「十字架呢?」
同白蘋在一起並不覺得熱鬧,但是一離開她我可感到說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開足了速率,趕去找本佐次郎。
來跳舞吧!
讓我們對著太陽歌唱。
「是的,蘋。」我把「蘋」字說得很輕。
我於是打開車門讓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邊,我駕著車,大家再沒有一句話,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車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車似的,她說:
她這時已將手電筒收起。將密件包在一塊白布裡面,我想起這就是剛才她包炸彈進來的白布。於是她輕步過來,我看她的衣裙慢慢地駛近了我所蟄居的桌子,我拿出我身上的墨水筆,那是一支舊式的派克,我旋轉筆套與筆尾,把兩個蓋套納入袋內,就在她駛過我的面前時,我放足了勇氣伸手出去,把我筆管的墨水射在她曳在地上的衣裙上面。於是我立刻伸回手,看她的身軀慢慢地完全起來,一直到我可以看到她的全身,她旋開彈簧鎖又旋開門鈕,拉開門,輕盈婀娜的身軀就在那門隱處出去,有微光從門隙進來,但是她立刻把門拉上,很輕,只有這門鎖的上鞘,我聽得很清楚。
她的話始終是好像對於這件事不接頭似的,我很奇怪,沉默了許久,我忽然想到梅瀛子對我在手心劃十字的吩咐。我怎麼把這樣重大的事情忘了,梅瀛子與白蘋一聽我的聲音就認識了,米可自然不會認識,我很慚愧,於是我就用我的左手食指在她右手手心上劃了一個十字,她馬上也回我一個十字。於是我說:
我看錶,已經是六點零八分,於是我就不響,什麼也不響,聽憑時間在音樂裡滑過。但是這整個的沉默,並非是因為我們在思索夜來的工作,也並非是因為我們心裡有什麼害怕,我相信下意識裡大家埋著夜來的心事,但並未過細的想到。我的腦筋裡空漠非凡,毫無思索的對象,也毫無觀察與體驗的對象,只是感覺著白蘋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威脅。我幾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問題,每一個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問題的可能,但是她並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裡,眼睛望著毫無理由的世界,既無問題,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著,最後,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說:
她開始沉默,愉快地同我跳舞,我正想問她鑰匙的時候,她說:
「謝謝你。」我說。
那時舞廳的燈光是紫羅蘭色,很暗,沙菲在旁邊座位上放下皮包,我就帶著她舞在人叢中。我急於想發現白蘋或梅瀛子,告訴她們我已經到會,但是人很多,擠來擠去的使我無法尋找。直到音樂停了,沙菲以及許多人都向四周就座,頂中的大燈一亮,我以為這總可以找到她們,但我只能四周望望,連過分走動都不可能,我心裡焦急異常,不知如何是好。剎那間音樂又起,頂中的燈光又滅,我就同附近一位女孩子跳舞,但是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心裡只是焦慮著如何去尋到她們。我偷望每一個女人的手,看是否有我期望的戒指,最後在我們的左面,隔著兩對人,我看到一隻閃光的戒指。我帶著我的舞伴擠過去,這戒指似乎很像白蘋的,但那位女孩子實在太矮,矮得使我可以確定決不是白蘋,立刻我也發現這戒指也和_圖_書不像白蘋的了。
「好。」她聲音很愉快:「馬上就去,那面會。」
「進去坐一會麼?」
「裡面是GH五××K八。」我沒有聽清楚,我在她手心上劃一個問號,她又低聲說:
「梅……呢?」她諱隱似地低問。
原來「同我碰杯的人,來跳舞吧!」是一隻歌。我看見一個戴著桃色面具的女孩,一手舉著干了的空杯,一手牽著禮服的衣裙歌舞著過來,音樂也立刻配合著她。她反覆地唱,唱到我的面前,我猛然看到她手中紅方框白十字架的戒指,這正是米可。歌聲畢時,輪桌己撤。我注意白蘋與米可回去的座位,於舞樂起前,我搶先請白蘋同舞,她翩然起來,苗條地偎依著我,我帶她到人叢之中,她說:
「誰?」我下去拿起電話問。
在汽車裡,她坐在我的旁邊就使我窘,聽她的指使,駛到她寓所的弄外,她說:
她關好箱門,拿起寫字檯上的密件,就在這一瞬間,我有奇怪的聰敏,使我想到我有偵察她是誰的必要與可能,我的心又猛跳起來。
「白蘋。」
「要很多時間麼?」我說。
來跳舞吧!
「告訴我。」她說。

「大家為宮間美子小姐飲一杯。」
我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就不再問,但是接著的音樂,她很快地先被人邀去,我於是邀請了米可。在舞中我低聲的叫她:
這時候我的心急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時候很恨晚來,覺得假如我早來,一定可以有比較充分的準備。在我急於想認出白蘋梅瀛子米可之外,我有說不出的迫切想認出本佐夫婦與宮間美子,我相信她們一定比我們先到。
這聲音與語調有些像白蘋,我吃一驚!
「GH五〇九K八。」
「同我碰杯的人來跳舞吧。」
對於和服的華麗我雖能識別,但關於和服的身份我可不很懂。宮間小姐個子不矮,坐在那裡更不比我低多少,我從她衣領看上去,覺得正是圖畫中所見的日本美人,可是臉龐完全是屬於孩子的活潑的典型,古典氣氛並不濃厚。這樣的臉龐應當有談笑嫣然的風韻,可是她竟是始終沉靜莊嚴,當她去夾在左面的菜時,我注意她的眼睛,睫毛很長,但眼睛永遠像俯視似的下垂著,這印象,正如有許多照相師把人像的眼珠反光修去了的照相所給我的一樣,是一種肅穆,也可以說是有點神秘。
「是的,都到了。」
我停下車。
「可是同我碰杯的孩子?」
「但是,」我搶著說:「不許提昨夜的問題。」
「好的。」她躊躇一下說。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裡的空氣實在不適宜於我現在的心境,我把語調變得很輕鬆,我說:
「不,」那位小姐說:「這是我的衣裙。」
以後白蘋就沒有話.一直到音樂停時,她說:「我祝福你。」
仙宮的茶舞沒有舞|女,夜舞我後來很少去,但在沒有發現白蘋以前,我與史蒂芬也一度常去,沙菲就在那時候,也因為有日本舞客,所以被史蒂芬注意,我也在那時同她認識,可是自從發現白蘋以後,我個人同她就沒有來往過。最近同本佐他們廝混,我才同她有幾次交往,知道她與本佐很熟的。
這樣我就告辭出來,所以我始終不知道她們的兩輛車子是同時走的還是先後走的。總之,當我到會場的時候,她們都已先到了。
我伴她出來,在門口,她說:
「祝福了,先生,太太,小姐。」
我開始對宮間小姐有幾句談話,但宮間的英語並不好,始終用一個字兩個字來回答我的問句,所以我沒有多談。而事實上宮間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說日語也少,聲音很低,菜也吃得少,舉動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貴家庭的小姐。我從本佐為我介紹後,一直坐得離她很遠,沒有正眼看她,現在坐在她的旁邊,我開始聞到她淡雅的粉香,於是也比較仔細地去看她的側面。
舞空了這些酒瓶,
「自然。就在仙宮好麼?」
等到我與梅瀛子跳舞時,我在她手心上也劃了一個十字,我說:
她轉身過來,從她的胸口拿出一隻二寸長髮亮的東西,是手電筒,光很細銳,我從她白衣的反光中看到她手裡還拿著一包白色的東西,她戴的也是銀色的面具。今夜的面具共有三種顏色,白蘋與梅瀛子帶的既是銀色,所以這個面具直接使我想到她們;也許是她們擔心我沒有帶電筒,所以又自己出馬來幫助我,一瞬間我剛才的憤怒似已平回,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但如果是白蘋,她必須先找我,或者先給我hetubook.com.com暗示。我很奇怪,我那時會糊塗了半分鐘之久,但幸虧我沒有糊塗下去,我馬上想到她們的特徵。這進來的女子項間既沒有項圈,手上也沒有指環,顯然這不是她們二者之一,這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不知是誰,也不知是來幹什麼的人,我當時馬上又驚慌起來!
「什麼?」她問。
她不應,於是我說:
「是的。」她說。隔了一會她又說:
那裡大概有六七步的寬闊,一面是那所小洋房,一面就是圍牆,沿著圍牆的地土,種有已枯的花草,就在那裡,放著一架短梯,米可指指短梯,告訴我是要往轉角的第二個窗戶上去,就跑了。
「在我座位右面不遠。」
「不,」我說:「我就等在這裡好了。」
舞過了這段黑夜,
「讓我們換一個地方罷。」
但是從門隙中滑進來的則是一個穿著白色晚禮服的女子,我的心似乎從懸著的地位平落下來,我從懷疑到肯定,而到憤怒。……梅瀛子?白蘋?無論是誰,這總是對我侮辱,她們竟這樣看我無用!從她反著身把門輕輕地關上,彈簧鎖從她的手上滑進鎖鞘的時候,我一時竟想跳出來去責問她,但是我馬上想到這是瘋狂的行動,我注視著她,我從檯布的角隙可以看到她全身。
「讓我們走罷。」
「我是×××。」
「GH五〇九K八。」
「但是六點半我要同人去吃飯。」
「謝謝你。」
她戴著銀色的面具,身材很像,而頭髮顯然不同,但這很可能是白蘋於回家後又去做過。一瞬間我幾乎想叫出來,可是我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怎麼我這時就反會忽略她的戒指呢?於是我感覺到她的戒指,這戴戒指的手正在我的手中,可是我沒有法子細看,我看得它是白鑽,此外我只能用我觸覺來感覺,這在我又是毫無經驗,我自然無法證明,所以事實上似乎必須在音樂停後方才可以知曉。於是繼續同她跳舞,開始想到我剛才在追隨的紅方框中白十字架的戒指,但是它已經不在我的面前,我先注意左右前後,又望四周,都沒有。我已經無法找到,而就在失望之中音樂停了,我陪我的舞伴到她的座位,在明亮的燈光下,我注意到她的戒指,是鉗形的鑲嵌,顯然不是白蘋無疑。我失望已極,匆匆向她道謝了就走開。我追悔剛才舞中的疏忽,使已經找到的米可又匆匆失去了。
我期待她笑,但是她連微笑都沒有,不過在吃東西的時候,微微透露孩子面上常有的漪漣。我本來想她是二十三四歲,自從我發現這漪漣以後,我真要當她還不滿二十歲了。
沙菲並不多讓,就下車了,她說: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個日本女子同居,我們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經見過她三四次。她很有禮貌的招待我們,但特別對宮間美子有意外的恭敬,這引起我們對宮間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種特殊的尊重。
「你先回家?」
同我碰杯的人,
「自然,」她說:「我要換衣服。」
「見到了,謝謝你。」
「米可。」
「可以。」我說:「但不許再提起昨夜的問題。」
等我們到了梅武官邸,面具舞會早已開始,我們寄存了衣帽,被領到客廳裡,客廳裡坐著帶面具的女人,她叫我們簽名,發給我們面具,很有禮貌的請我們馬上戴上去參加舞會。我們自然遵行著戴好面具到舞廳去。
我相信她能夠聽得出我的聲音。果然,當許多男人都說:「祝福我們美麗的女郎」時,白蘋說:
她關上車門,我開動了車,看見她還在同我揮手。
讓我們再去就寢。
電話擱上後,我就去赴約;白蘋比我晚到。我們雖然能夠在音樂中尋樂,她雖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問題與今夜的工作,但是我們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們雖有暢快的談話與愉快的空氣,白蘋似乎時時在設法想打破這寂寞與沉悶,我也有意識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聲總是勉強,一切的談話都是枯澀,我們的智慧並不能沖淡我們的情緒。時間在一曲一曲的音樂中滑過,我在難堪的沉默的壓迫下,除了不斷的邀她同舞外毫無辦法,而這嚴重的情緒竟不但管轄著我們的談笑,還管轄著我們所有的動作,它使我們的舞步始終未能如過去一樣的諧和。
但是她忽然又回過頭來同我握手,眼睛望著我,又說:
酒斟好後,本佐次郎就站起來舉杯說:
「對不起,小姐。」
「時間也快到了。」這「也」字,很明顯的,是她對於今天空氣已經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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