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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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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五十六

「我都說不知道。」阿美囁嚅著說。
「好好休息一會吧。」她說著就出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房中現在只有吉迷與我了,還有是床邊鏡框裡的白蘋畫像。畫像很小,就夾在海倫自己照相的上面,好像白蘋是睡在海倫的懷裡一樣,海倫的笑容似乎在安慰白蘋的睡眠。
「吉迷。」
「現在,我已預備差不多了。但是我希望你比我早走。」
「那麼是他們放你了?」
「對不起!我可以同你談一會麼?」
「吉迷?……」
「我的不可能同你沒有兩樣。」
海倫從裡面出來,她穿一件藍紋縐綢的衣裳,腰間束著漆皮的帶子,修長的頭髮紮著紫結,同我上次看見她時的印象一樣,沒有一點脂粉裝飾。她看見了我楞了一會,於是透露了笑容,飄然過來。我看見她今天穿著一雙軟木高底的鞋子,所以人似乎高了許多。她伸手同我握著,但隨即幫我扶住阿美。我看見她面上的笑容早已收斂,再也不正眼來看我了。
「但是你現在總知道了。」
我點點頭,一時沉默無言,海倫也愀然默坐。這時我忽然看見椅子下的貓,是吉迷,它正睜著眼睛,似乎一時認不清我似的望著我,我叫它:
第二天她們母女的神情都有點不自然,平常星期天是她們最快活的日子,一早就去教堂的,但是那天起來很晚,大家沒有多說話。我極力要打破這個空氣,但一點沒有效力,夜裡不到九點鐘,她們就去睡了。
「在我,」海倫忽然頹傷了:「沒有你叫我生活,就等於沒有琴叫我學鋼琴。」
「不可能的,海倫。」我說:「那只是毀滅你的前途。」
我倒在床上,放情地哭了起來,一直到我所有兩天來的哀怨,緊張,痛苦,悲哀都變成了疲乏,我才幽幽地入睡了。
「白蘋小姐真的死了?」
「但是她已經做好了中國衣服,又打好了防疫針。」
「是的!」我肯定地說:「但是一個獨身主義的愛情是你所謂愛情吧?……他永遠是精神的,也永遠是不專一的。」
「但是,愛情是奉獻,」我說:「等待你奉獻的是音樂。」
「這樣他們就放你了?」
「到那面去休息一會吧。」她帶著相架先走,我就跟她出來,吉迷跟在我後面。原來海倫自己搬到母親一起,而m•hetubook•com.com把她的房間讓給我了。她先進去,把相架放在我床邊,為我拉上窗簾。
「那麼日記呢?」
阿美忽然又哭出來,她問:
「我不值得什麼,」我說:「假如我在你是這樣重要的話,在我是光榮的;但是在內地,我不是能有安安靜靜的環境去研究哲學,你自然沒有環境研究音樂。我們將是奔波冒險,做我一切我能做的工作。」
「那麼你願意為我勸她麼?」
「因此,不瞞你說,」海倫說:「我不去北平,我決定同你去內地了。」
「她說吉迷送給曼斐兒太太,鑽戒給海倫小姐。日記留給梅瀛子小姐……」阿美說。
「但是你現在不同她去了。」
「一切我所有的可有的,我只奉獻給我自己的愛。」
「但是最愛你的是你母親。」
「那麼太好了!」她帶著淚過來,輕輕吻我前額,她說:「謝謝你。」
「是的,那是頭幾天就有人來取去了。」阿美說:「難道那裡面?……」
從那天起,海倫每天就穿中國的旗袍了。她母親對這件事也很喜歡。
「也問起我?」
「自然。」
阿美伏在我臂上哭了。
這是一件黃底棕方格的旗袍,同她金黃色頭髮非常調和,樣子也做得很好,阿美在旁邊說:「好極了。」
「是我。」曼斐兒太太的聲音。
「自然。」我說。
「畫像。」我推開吉迷過去搶了過來,不錯,裡面是一張畫像,是我在從杭州回來的車子上,當她倦睡的時候為她畫的。原來這張像她一直保存著。我注視半天,希望反面有幾句話吧,但是沒有。
「啊,那兩隻放在套間裡的箱子?……」我忽然想到裁縫店樓上的箱子間。
「還有那只鑽戒。」阿美說。
我也不斷地稱讚,弄得旁邊的裁縫也非常得意,裁縫走時,海倫又交給他幾塊衣料。
我一面已經在置辦行裝,許多東西,我都托曼斐兒太太代買,我自己也偶爾出去,我必需去買點衣料,到裁縫店去做些中裝。以後也叫裁縫到我地方來拿衣料。一面我還在打防疫針,等衣裳做好,針打好後,我就可以辦通行證動身。
「她是專給梅瀛子的。」海倫說。
我們間已無話可說,沉重的空氣搾著沉重的心!我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幽靈和*圖*書,我再想不到世界同我還有什麼聯繫!
這樣我就在她們家裡住下,曼斐兒太太早出夜歸,我則整天同海倫阿美在一起,除談到白蘋互相唏噓,與有時候很期望梅瀛子來看我以外,生活都是平靜甜美的。
「而天賦是屬於我的,不是我屬於它。」就在我詞窮意盡無話可對的當兒,我看見信箱縫裡送進來早報。我就出去拾取,無意識地翻開報紙,一面看一面走到沙發邊,但是我被震動了!
「我不知道她打針;中國衣服,我總以為她是因為愛好做的。」
「但是,我決不會帶她走,你放心。」
「北平!那面的天是藍的,空氣是沉靜的,人是質樸的,花是永生的——可惜我是沒有福氣去了。」
「自然,海倫。那面有你所喜歡的環境,有期望你的教授。你可以學習作曲。你可以啟發許多學生的天賦,你可以在她們身上創造歌喉,這歌喉將是全世界自由和平的號角,將是我們勝利的前奏。」
「但這只是因為我不能去麼?」
「請稍微等一會。」我說著披起那件我被白蘋槍傷時穿的晨衣起來為她開門。
「還有她的日記。」海倫說。
第二天,當曼斐兒太太出門,阿美不在的時候,我開始對海倫說:
「這是哪裡來的話?」我想她所說的也許就是指海倫到北京去的計劃,於是我勸慰她說:「她去不就是為音樂嗎?那面有好的環境,好的教授,而且兩地往來也很便當,哪一天她為你找好一個職業,你們不又是在一起了麼?」
「還有,」海倫說著站起來,走到桌子邊,從抽屜裡拿出一隻信封,她說:「一張畫像是給你的。」
「你沒有預備帶她走麼?」
「這是從哪裡說起的呢?」
但有一天下午,裁縫送衣裳來,我一看是兩套女子小衣與三件旗袍,我很奇怪,但海倫搶著說:「我已經是中國女孩子了。」
有悲哀阻塞我的胸口,鼻子浮起辛酸,眼眶感到沉重,我說不出一句話,點點頭。我看到海倫的臉已經埋在手裡,阿美又哭得不成聲了。
「是的。」海倫說。
「是的,但是我現在不可能,你是知道的。」
「那還是,」阿美囁嚅著用手帕揩著眼淚說:「你們走的時候,白蘋小姐就關照我,說如果她六點鐘不回來,就把幾樣東www•hetubook•com.com西,馬上送到這裡來。」
「還有你的天賦。」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我說:「你的音樂,你的母親,你燦爛的前途。」
我們扶著阿美到她的客廳,阿美坐在那裡一時竟收不住她的嗚咽。海倫告訴我,阿美是今天早晨來的。
「我不騙你,自然不會騙你。我也有母親,我怎麼會瞞著你帶走你的女兒。」我說:「而且我還是一個獨身主義者。」
「你說我一個人去北平嗎?」
「你沒有騙我?」她忽然用忍淚的聲音說:「假如你們是相愛的,你將來回來可以同她結婚,我決不反對。我想勝利也不遠了。」
「假如她真是這樣愛著你呢?」
但是隔了兩三天,是星期六的夜晚,那天曼斐兒太太回來較早,預備了很好的飯菜讓大家享受,飯後大家很高興,連阿美在內。吃了咖啡與水果,閒談著聽無線電裡美麗的音樂,一直到十一點鐘才大家去睡去。我的習慣是睡得很晚,早睡了,總是在床上看書,大概十二點鐘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幽幽的哭聲。這哭聲來自曼斐兒太太的屋子,起初似乎是海倫的聲音,時而有曼斐兒太太的語聲,接著曼斐兒太太也哭了。我先想起來去叫阿美,阿美是睡在她們客廳裡的;後來又覺得不好去驚動她們,所以只是不安地睡在床上,一直到兩點鐘,我才聽見她們靜下來。
「晚安。」她在門口含淚甜笑,輕輕地帶上了門。一個溫柔的慈母的面孔在門上消失,這一個印象到現在還留在我的心中,而且將永遠留在我的心中。它是代表全世界全人類母親的聖愛。
「我?」
「他們問你什麼沒有?」
「那麼你真不知道她要跟你走嗎?」
「這是說,我連她日記都不能看了。」
於是她慢慢地告訴我日軍去抄查與她被捕的情形。她說那是上午十一點鐘模樣,但沒有抄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搶著說:「抽屜裡什麼也沒有抄去麼?」
「那麼是她要跟你去。」
「阿美,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但是你本來不是已經決定去北平了麼?」
「誰?」我問。
我的心不覺沸一般跳起來了,這鑽戒就是我當初送她的,不,是同她交換的一隻。難道這裡面白蘋還有用意麼?我把玩許久,最後我遞還海倫,我m.hetubook.com.com看她隨即就帶在指上,但我還在注意我手中的畫像,我想到難道白蘋預知她自己要死麼?不,這也許就是她在我到梅武官邸去工作時,她叫我寫遺書同樣的意義,而如今,她的確什麼都用到了!我們誰都沒有話,我心頭陣陣作痛,最後,我把畫像放在琴架上,我問:
宮間美子被毒身死原因無從探悉兇手在偵查中本報特訊:日籍閨秀宮間美子,為軍部報導部長之侄女,因新從東京來此,應酬頻繁;昨夜赴皇宮飯店宴會,回去後毒發身亡,皇宮飯店管事,廚子及侍役皆被傳審。一時傳說紛紜,或謂與有恆路血案有關云。
「是的,但我說你只是到我們那裡來過,而來的男客常常很多,我怎麼會知道你的究竟。」阿美說著揩揩眼淚。
可是十一點鐘的時候,忽然有人來敲我房門。
於是她就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用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和婉地說:
「吉迷是什麼時候帶來的呢?」
「去休息一會吧。」海倫說。接著她把白蘋的畫像裝在鋼琴上自己的相架裡。又說:
「因為,」她垂下頭說:「我,我需要你在我旁邊。」
「晚安。」
「真的?」
「她來過了?」
「這一切都是空話。」她說:「問題只在你是否愛著我。」
「這就是她給我的。」
「八點半的時候,」她說:「她告訴我一切,還告訴我你現在的處境,我們已經把房間為你收拾好了。」
「那麼這是一種多麼自私的哲學呢?」
「自然,我一定要勸她,我要勸她一個人先到北平去,再接你去。不單為你,也為她的天賦與音樂。」
「我真不知道。」
曼斐兒太太進來了,她隨手關上門,輕輕地說:
醒來的時候,曼斐兒太太已經回來,她是早晨會過梅瀛子的,所以對於我的來並不驚奇;她慇勤招待我,安慰我,並且叮嚀我少出門,需要什麼她都可以為我代買。
「但是生命是我自己的。」
「也許,但是我只能這樣解釋!」
「我的前途?」海倫怒了,她閃動金黃的長髮,用鋒利無比的聲音說:「我的前途是愛,我的生命是愛。我愛音樂,並不以音樂為我的事業,這因為是我在愛,我愛哲學,並不想研究哲學,也因為是我在愛,即使我愛浮華,也只因是我在愛,這『愛』才是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目的,是我的前途,我的生命。」
「但是你不同我去了。」
「你放心,曼斐兒太太,」我說:「你怕我愛她比她愛我還深。」
下面就是當天的新聞:
「只抄去櫃子裡幾件首飾。」
「你也是。」
「這是最坦白的話了。」她說:「但是你可誤會我是想同你結婚了,這是錯的,我現在要生命,要靈魂,要音樂,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這樣的愛。如果我要結婚的話,那就是我要埋葬,不要生命,不要靈魂,不要音樂,不要世界,我只要一個丈夫,住較好的房子,吃較好的菜,過較闊綽的生活。那麼,這不是你。」
「而你要帶她去內地了。」
好久沒有同海倫作較深談話了,她對於人生與世界的看法完全在我的意料以外,我已經沒有話說,半晌,我說:
「青年人,我一直是很喜歡你,並且很看重你的。而在我們的往來中,你多次都給我們最高貴的幫忙。」她這些話似乎是準備了許久所以說得像演說一樣:「而且,我也很瞭解年青人的情感,」她歇了一會,忽然聲音變成非常纖弱:「我也很相信你會同海倫很好,不過,我現在只有一個女兒,且不說我對於她有音樂上期望的話,叫她拋下我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這,這……」她忽然不說下去了。
「一切都該是我感謝你。」我說著,有說不出的抑鬱絞著我。曼斐兒太太已經預備出去,我說:
這時海倫從抽屜裡拿出一隻戒指來,她遞給我說:
「自然,海倫,一切事情的變化,都不是你我所能想像的。」我說:「除非等勝利到了,我再沒有這個可能。」
吉迷就很快的過來,它叫著,用它柔軟的身子蛇一般在我腿邊纏繞,接著就跳到我膝上。
沉寂,沉寂中只有嗚咽唏噓。等空氣已經柔和一點,我撫著我膝上吉迷,開始想到阿美既是從捕房出來的,那麼它是怎麼來的呢?於是我問:
「梅瀛子已經拿去了。」海倫幽淒地說。
「這是無法可想的事,」我說:「我在這裡不是連露面都不可能嗎?」
「他們先帶我到巡捕房,昨夜又提到虹口司令部,他們逼我,恐嚇我,打我,但是我始終沒有話說。今天早晨又送我到巡捕房,放我走了。」
「我連知道都不知道。」
「我也沒有聽說。」
她一時竟認不出我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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