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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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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五十五

我看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領間露著雪白的圍巾,圍巾上一隻別針,中間一個圓的,像……像是慈珊送給梅瀛子的耳環。不錯,也許就是拿它來重鑲過的,但重鑲過的話,褪色的鍍金也該重鍍一鍍,而它還是照舊,上面一個「壽」字倒仍是很清楚,我想問但不敢問。不知怎麼,忽然間我覺得她也許還不知道史蒂芬與白蘋結婚的事情,我不該,至少現在不該讓她知道,而床上的報紙——我怕她看見,我假裝收拾報紙似的把它折起來,但是……
「我想,我想是的。」
史蒂芬白蘋結婚啟事
「你同白蘋關係太深了。」
茶房進來,我付了賬,像逃難似的,匆匆下樓,擠過下面喜事的場面,我頭也不抬就走出門外。到馬路上,我看到陽光,看到來往的電車,車內的人,看到鋪子,鋪子裡的貨物,熙熙攘攘的世界依舊在進行,而我好像是曾在那裡脫節過,好像隔世一樣,覺得一切都是新鮮。我跳上洋車,左顧右盼,我不禁自問,白蘋的死亡於這世界竟毫無影響嗎?
「是今天的報紙麼?」她問了。
「這是十萬元,你到海倫地方就去置備行裝,早點到內地去吧。」
「新郎新娘來了。」
我懶洋洋地收起票據,梅瀛子水仙般的手已經伸在我的面前,我拉她的手指,俯身去吻她的手背;但在我抬頭的時候,我眼睛已經模糊地看見梅瀛子美麗的身軀靠在桌邊,左手支在桌角,眼睛閉著,我說:
「你不懂?」她笑了:「戰爭結束,世界太平,大家結婚的結婚,回家的回家。你呢?還是獨身主義麼?」
「你也換換衣裳吧,都為你預備在裡面。」
「又是一段人生!」
「很好,」我露著諷刺的笑容說:「最後還是我們的白蘋背去十字架而讓皇冠戴在你的頭上。」
費利普醫師送我到候診室,我低著頭同他握別,就匆匆的走出來。在門口,我笨重地關上門。我無法支持自己,把提箱放在地上,我靠在門上,用手帕揩我的眼淚,一時我已經失了知覺。

「你可是有問題。」
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是心裡只在體驗者潛在的憂鬱與淡淡的哀愁以及生離與死別的滋味。我一切聽憑費利普的擺佈。這和_圖_書時我站起,到裡面依照他的指點去刮臉,的確發現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出來的時候,梅瀛子也在裡面了,寫字檯上是我的眼鏡同一隻講究的克羅咪的眼鏡匣子。我正想把眼鏡裝進去,梅瀛子說:
「現在你去刮臉,可以留這樣的鬍髭。」一面用鉛筆在我的臉上指點我。

音樂很噪,人聲很雜,好在我也不必多說,我掛上電話,那時還有人在叫:
「我想你也該留心一點。」我說。
「家裡的東西什麼都不要去拿了。」她又說:「你可以寫一封信,我會設法替你送去的。」
「你不可能了,你不可能再露面,也不能回家,你的寓所我也替你結束了,」她指指旁邊的提箱說:「這是你放在那面的東西。你還是到海倫家裡去住幾天,趕緊設法到後方去,這裡已經沒有你的世界。」
梅瀛子先去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她告訴我,她先出去探聽,回頭有固定地方再打電話來叫我。她又分我她不多的錢鈔,備我臨走付賬之用,於是她就匆匆的走了。
梅瀛子的態度很漂亮而輕鬆,但是我則覺得非常冷酷,她對於白蘋的死竟無我設想的同情。我沉默了,眼睛看在我自己的手上。
接著有人敲門:
「我不懂!」我說著,心想難道在慈珊的船裡耽一天,世界竟會隔膜到如此麼?
她為我在中間抽屜裡找無字的白紙與信封,於是我就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給我叔叔,我告訴他我馬上動身到內地去了。
早晨六點半。
我雇洋車到新世界,轉坐三等電車到戈登路。於是我走到費利普診所,這是我第三次的過訪。
「我剛來。」
我總以為我自己看錯了,我揉揉眼睛,一連讀了五六次,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我想今天該就是四月十日,那麼我應該趕快去參觀婚禮,向她們道賀。但忽然想到史蒂芬不是有太太嗎?而她太太是多麼高貴與文雅。史蒂芬怎麼這樣荒謬?白蘋也奇怪,她明明認識史蒂芬太太,也不事先同我商量,就這樣登報結婚了。但是我總要去參觀婚禮才對。我正想起來,忽然一陣笑聲,我吃了一驚,轉過身一看,沙發上坐的是史蒂芬太太,我奇怪了,我跳下床說:
她沒有動,也沒有做聲。我提起旁邊的提箱,悄然到了外面。
現在只剩我一個人,房中非常靜寂,房外則吵雜www•hetubook.com•com無比,有賣花的姑娘,與賣報的童子在門外叫過,我叫來買了好些份報。
「你該讓費利普替你化妝了。」
她舉起杯子,同我碰著,我帶著虔誠的戰慄乾了杯。我說:
「不很好嗎?」她笑著說:「那天在我家裡我就看史蒂芬很喜歡白蘋。」
「你有沒有看見他們結婚的消息?」
「今天起,你該永遠戴著眼鏡了。」
這因為她已經完全改了裝,一件灰銀色陰藏著藍紅方格的旗袍,閃出點點的亮光,蟬翼的絲|襪配著灰色鹿皮的膠底鞋,頭髮燙成螺式,劉海卷在額前,但耳葉上還戴著慈珊的耳環,這褪金的銀環,也被配襯非常華貴與調和了。一陣舊識的香味襲擊我。她在我進去後就關上門,於是透露著我似乎久已生疏的笑容說:
各報都有關於白蘋的消息,大同小異,大致與昨天晚報相同,不過今天有幾份報上則有關於白蘋寓所被抄查的情形。

「不合式,我再打電話叫他送來。」
她挽著我的臂膊進去,費利普醫師在裡面,他迎著我,莊嚴而誠懇的同我握手,梅瀛子說:
「你是說我應當走了麼?」
「這些報紙,你看,」我說:「專登結婚啟事,連這樣大的新聞都沒有!」
「很好,很好。」說著他又出去了,我收起眼鏡匣子,梅瀛子遞給我二張本票,二張支票,她說:
「現在戰爭結束了,我們自然下台了。」
「也許,在夜裡,我有空會到海倫地方來看你的。」她說:「再會了,朋友,我祝福你。」
「新郎新娘來了!」忽然外面有人在喊,接著,笙簫鼓笛,一齊響起來。
「獨身,但無所謂主義,」我說:「啊,你是不是也去參觀他們的婚禮?」
「以後,也許……」梅瀛子低下頭,茸長的睫毛掩去了她的視線:「但是,相信我,梅瀛子不會讓她所看得起的朋友失望的。」
「我是三妹,」梅瀛子的聲音:「我已經在費利普醫師處掛了號,你馬上來吧。」
「他不還是你的丈夫嗎?」
「那麼我們就不能見面了。」
「我們就不能常常相見了麼?」
「不要侮辱我。」她說:「我告訴你,我比你還更愛白蘋!」
「我不能再同你一同工作了麼?我想,至少,也要做一件安慰白蘋靈魂的事情。」
「戰爭結束了?」
我醒來,外面還是有人在叫:
和圖書口廳旁都擠滿了人,我也過去,在人叢中,我看見新郎新娘進來。
我看她一點沒有妒忌與難過,我覺得很奇怪,我說:
新郎是一個很瘦長的青年,背有點駝,穿一套藍袍黑褂,面目不俗。新娘是一個豐|滿的少女,臉是圓的,眼睛是圓的,身材中等,可是腰部過肥,一套禮服不美,更顯得她有點臃腫。
「再會了,梅瀛子,我永遠要為你祈禱。」
「你到底睡了幾天?不瞞你說,這已經不是報紙的材料了。也許歷史教科書裡倒已經有了。」
「你呢?」我問。
「太晚了,」她說:「我想,新郎新娘也快回來了。」
我走上樓,看到電梯上的鍾正是十一時十分,我知道上午是費利普出診的時間,門診在下午兩點開始,那麼一定是沒有外人的。我在他門口輕輕敲門,門開了,是梅瀛子。
「我們,我們本來就是演戲,」她笑得有點渺茫,似乎覺得很空虛似的:「戰爭時候來扮演扮演就是。」
雖然並不詳盡,但終算也告訴我阿美的下落,我一面想阿美一定不是同夥,沒有什麼可以供稱,一面又覺得也許阿美稍稍知道些什麼,一被認為同夥,那麼一定也不能生還了。我心裡又浮起更新的不安。
於是她悄然走到候診室去,費利普醫師莊嚴地進來了。他坐在他平常診病的位子,叫我坐在病人坐的地方,於是他兩隻手按著我額角,輕輕地左右轉動我的頭部,用他閃爍的眼睛望著我,接著他看我的眼睛,又用對面鏡子裡的驗目表測驗我的目力,於是從抽屜裡拿出驗目器看我的眼球,他又拉出一隻藏鏡片的小箱子,用架子更換著叫我看驗目表上的字,終於他選定了兩片。後來又從抽屜裡拿出鏡架,為我試了好幾個,最後他選定一架黑色的粗腳細邊的於是為我裝好,替我戴上,但他看了看就把它取下了。隨著,他收起這些東西,站起來,到藥櫥裡拿了兩瓶藥水與棉花,還拿一個碟子,裡面裝著好幾把小鉗子,於是他回來,又坐在我的對面。他用棉花在瓶裡沾藥水抹在我的眉毛上,接著用鉗子拔我的眉毛,拔了一會,看一看,又修改一次,看了看又修改一次,末了,他用棉花在另外一個瓶裡沾藥水抹在我的眉上。於是,他給我一面鏡子,我正在注意我眉毛淡了許多淡了許多的時候,他說:
「史蒂芬與白蘋。」
「梅瀛子!」m.hetubook.com.com我不覺驚異地叫出,好像我在另外一個世界裡見到她一樣。
心裡擔著這份不安,我無聊地讀我所買的報紙,這時天氣似已放睛,有陽光從窗口映照進來。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所以就把小窗推開,原來下面是一個小院,對面是一所高樓,剛才映照進來的陽光則是由於高樓的反射。這小院潮濕陰黑,似乎終生無法獲到日光的普照,有人就在那小院裡小便。隔壁也是小院,但有牆擋著,看不見裡面的底細,此外就是小塊的天,藍白的雲彩閃著金色的光芒一朵一朵在上面駛過。這樣的外景自然不能對我有所振奮,一瞬間我有迫切的慾望到廣大的原野去漫步,那面的天空是多麼廣闊,陽光是多麼慷慨?但是我不能享受,我必須守在這斗室之中。於是我又躺在床上。我再看報,我讀遍每一個電報,每一隻新聞,還讀遍附張與廣告,廣告上有許多結婚啟事,我好像有意想看看是否有熟識的人在最近結婚,一條一條的看,忽然,一條觸目的字眼令我吃驚了:
「但是不要刮臉。」費利普說。
我打開匣子,看看號碼,我說:
「我們也無法一同吃飯了。」
「梅瀛子!」我有點驚異。
「我?」
「二百零三號電話。」有人在叫。
「一切都沒有問題麼?」
「他們?誰?」
「結婚!唉!這怎麼可能呢?」
我倆謹詹於四月十日上午十時在上海徐家匯天主教堂結婚,親友不另柬約。鴻儀敬謝。
「——白蘋寓姚主教路,日軍會同捕房當局於昨晨十一時抄查一過,但並無所獲;女僕亦被提審,尚在羈押中雲。」
「誰?」
「怎麼?」
「這雙就是我的尺寸。」
「假如那是史蒂芬與白蘋……假如那是史蒂芬與白蘋……」我這樣想著就離開人叢,叫茶房算賬,自己徑奔到樓上。我坐到夢中史蒂芬太太坐的位置,(那裡不是沙發,是一把板椅,)我心裡浮起說不出的感傷,我希望靈魂不滅,希望陰間正如陽間,我要迷信,我要知道我夢裡的消息都是真的,讓我的幻覺看到瀟灑活潑健康的史蒂芬同苗條美麗愛嬌的白蘋在雲端結合,我們為他們祈禱。
我沒有回答。
「我比以前反而好了。」她笑著說:「因為他們以為……啊,所有對我的疑慮都在白蘋身上解決,白蘋竟替我負擔了罪衣。」
「這就和-圖-書是說,」梅瀛子說:「我反而有更大的自由來工作。」
「但是,」梅瀛子忽然莊嚴了:「你現在已經無法露面,白蘋的血債將由我一個人來討了。」
於是我就在那裡換上黑皮的皮鞋。最後我從脫下的衣服裡拿我零星的用品。
「新郎新娘來了!」
「是的。」她說:「你到海倫地方去,但不要同她一道出來,也不要同過去的熟人在一起,也不要到舞場飯館咖啡館以及以前一切常去的地方,路上見了熟人一個不要招呼,因為這些於你都是危險的。」
梅瀛子也進來了,我們就在診病室裡坐下,費利普遞了一杯酒給我們,為我們祝福。但是他馬上就走到候診室去了,我急於問梅瀛子:
我知道這是梅瀛子打來的電話,我匆忙衝下去,拿起電話,我說:
「你現在應當到中國的後方去,但是,相信我!同我乾了這杯。」
「是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敵人無條件投降,你不知道?」
「生離!死別!」我自語地微喟,忽然,我覺悟似的說:「相信你,是的,梅瀛子,我應當相信你!」我站起來,把手交給她。她用非常誠摯的態度同我握手,忽然看看手錶說:
「二百零三號電話。」
我沒有回答,只是服從著戴起眼鏡。費利普醫師對我望了望說:
「真的嗎?」我說:「他們要結婚?」
我走進去,穿過診病室,手術室,我看到椅子上放著疊得很整齊的幾件中裝。在手術室旁邊有浴室,我自動的在裡面洗面,但不敢刮臉。於是我開始脫去黑襖與藍褲,也脫去襯衫,但還保留我原來的西裝褲子,於是我換上放在椅子上的衣服,我先穿一二件灰色絨質的小衫,又穿上我本來穿著的毛背心,最後我穿那件常青綢質的夾袍,除袖子稍長以外都很合式。我穿好出來,在診病室裡,費利普指指寫字檯上兩隻還未去束的鞋匣,他說:
梅瀛子一直坐在房內,等我寫好,封上,寫好封皮,她才過來收起。於是說:
「新郎新娘來了!」外面有人在喊。
門外是音樂聲,腳步聲,人聲……房內,哪裡有史蒂芬太太?哪裡有沙發?報紙,在我的身邊,哪裡有史蒂芬白蘋的結婚啟事?
「我很好,」她似乎慚愧又似乎勝利的笑:「否則,我就不能再以梅瀛子的姿態在社會出現了,也不能再換這個衣服。」
「可是……」
她站起來,倒滿我們面前的酒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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