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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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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五十四

「是一個多麼蕭殺的夜呢!」我說。
「跟我上岸吧。」
「啊,」我說:「但是我是送給他的。現在,那麼請你暫時保留著,有機會請你轉交他,我想他會需要的。」
「不錯,決不會錯。」我說:「它怎麼會在這裡呢?」梅瀛子剛要俯身檢看時,樓梯有人響了,接著就是敲門。
「那麼?……」
亭子間地方很小,一張床則佔去一半,此外一張桌子同兩把椅子,桌上有舊式的鐘,那時正指著七點三十二分。我就同梅瀛子坐在旁邊,大家沉默著,聽鐘聲的滴答。大概隔了十分鐘的時候,門忽然開了,老闆招呼我們到前樓去。
梅瀛子稀奇地看我,笑了,她說:
我們假作鄉下來買東西的兄妹,但也許已被看作汽車伕與女傭人的幽會,我們在一家叫做六安旅社的開好房間。
「因為我想到我會需要它的。」我說:「我在臨走時還留下五百元在慈珊叔父船上,我也想他會需要它的。除了需要以外,我們留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但很值得我們用一夜的生命來體驗。」梅瀛子說。
「謝謝你。」梅瀛子說著就出去了,我跟著出去,一面說:
「我們一定還會相會。再會!」我說:「我永遠記著你給我們的幫忙恩惠與友情。」
梅瀛子又沉默了。下面開始有凳子移動聲,有哼京戲聲,有倒水聲,有笑罵聲,接著是嘈雜的腳步聲,後門一次一次關門的聲音,最後,聲音微弱下來,我聽到遙遠遙遠的狗叫與車聲。
這馬路很闊,但非常黝暗。行人也很稀少,慈珊的三叔就穿馬路過去,靠著對面房屋又往前走,我讓梅瀛子在前面,我自己在後面跟著。我發覺在服裝上我們這樣走著,是決沒有人會猜疑我們關係是離奇的。
那個學徒走後,慈珊的三叔關上門說:
接著老闆就下樓了,他始終沒有同我們談https://m.hetubook.com.com話,於是慈珊的三叔進來,他說:
「或者法大馬路那面,那面小旅館很多。」
梅瀛子沒有回答我,她在想。
這件事情決定後,我們又開始相對無言,下面的笑語聲很清楚的傳來,也聽到桌椅的聲音,碗筷的聲音。就在這個時候,剛才的那個學徒為我們端面上來。我與梅瀛子就對坐吃麵,這碗麵不但充實我們的肚子,也充實了我們的心靈與生活。吃完了我似乎還不夠飽,很後悔剛才不叫他多買一點,梅瀛子似乎也嫌少,很快的吃完,但並不想再要,所以我也沒有叫人再買。
「再會。」但他可凝視我半天說:「路上當心。」於是很重的關上門,接著我聽見他沉重的腳步下樓梯的聲音。
「謝謝你,」我說著過去拉他的手:「再會。」
「啥人?」裡面有上海口音的人問了。
現在,我們又要耐心地等候時間的過去了。我在沉默中開始感到不安,我走到窗口,想開窗外望,但被梅瀛子阻止了,於是我就隔著污黃的玻璃外探。馬路上行人極少,對面只有幾家小店開著門,右首斜對面就有路轉彎,我認不出那條路也想不起路名,但是我心裡估計,我們出去後一定要往那條路轉出去的。忽然我想到我們出去的目的,我退身坐下,我說: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的視線被我前面的兩件東西膠住了。自從我走進這間房間以來,我的意念完全在前面的窗外,我的注意力始終在房間的前部,但這時我視線偶然在後面掠過,那面是一張床,床上堆著二三個雜亂的鋪蓋。床的右首疊著一疊箱子,箱子上面也是兩個鋪蓋。這箱子第一隻小白皮箱,底下兩隻是紅黑色的大箱子,而在二者之間則正是吸住我視線的東西,那是兩隻黃灰色的提箱,裝得飽飽的www.hetubook.com.com像是吃得太飽小孩子的肚皮,開始是使我感到似曾相識,後來我猛然想到這就是白蘋存在套間裡的箱子。我住在白蘋家裡時,存在套間裡;當我去竊偷文件時也存在套間裡,而如今,怎麼會在這裡呢?我不覺走過去細認,啊,不錯,箱提上還繫著已變灰色的白布,白布上就是「陶宅寄存」的字眼。梅瀛子看我這樣,不禁問我:
那條馬路比較熱鬧,但沒有車子,我們沉默地走著,又穿過一條馬路,才有洋車可雇,我叫了洋車就一直到法大馬路。
「你想哪一個旅館合式呢?」她說:「要絕對不會碰見熟人的地方。」
「是我。」慈珊的三叔還是用揚州氣的國語說。
「再會,謝謝你。」
「下面的夥計們飯後就散了,那時候老闆看好機會會來叫你們的。穿過這前面封鎖的繩纜就不是封鎖區了。」他歇一口氣,想想沒有什麼話的時候,他說:「現在我去了,再會。」
我於是招呼梅瀛子跟著過去,慈珊的三叔拾起船纜,踏著旁邊的船隻前走,我們就跟在後面,越過三隻船就到碼頭,上了石級就是馬路。
「可以走了吧?」
「我想或者海倫地方也好。」
這一排房子很舊,但還是中產家庭的住宅,順著房子,走過一個一個的垃圾桶,走過一家一家的後門與廚房的後窗,有的關著,有的開著。那時正是吃飯的時節,窗裡的電燈亮著,油菜響著,熱飯香著,時時有笑語聲都好像很熟識,這油然引起我對家庭的戀念,與不能壓抑的食慾,一瞬間我感到無限的淒切與陰涼。我加緊了腳步走到梅瀛子的旁邊,但前面慈珊的三叔,已在一個後門口站住,他在敲門。
走下樓梯,梅瀛子佇立一會,老闆就轉到前面,我們跟著他走到前面裁縫的工作場,有四個學徒在搭工作板,似預備睡覺的樣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是看看我們,沒有說話。前面的排門似一直上著,老闆走上去,一點沒有慌忙憂懼的樣子,但輕輕的拉開門,在門縫裡張望了一下,於是開大一點又張望一下,他從容地笑著說:
「你連別人買給你的煙都帶來了。」
門於是開了,他回頭叫我們進去。裡面是一個小院,旁邊就是廚房,但我們沒有進去,一直從小院到裡面,走進就是樓梯。前面電燈正亮著,那是一個裁縫作坊,他意會地叫我們在樓梯邊暫候,自己到前面去了。接著就同一個人出來。後來我聽到別人是叫他老闆的。他很矮,皮膚暫白,人略胖,好像始終是帶著笑容。他一出來就叫我們上樓,樓梯很黑,他走在前面,梅瀛子與我跟著,慈珊的三叔則在我後面。老闆上去了,就開亭子間的門叫我們進去。我們進去後,他就關上門,他在門外似乎同慈珊的三叔在說話。
為談話的方便,所以房間只開一個,但有兩隻鋪,可是被鋪很髒,我們只得和衣睡下。人的確已經很疲倦了。
「這只是感覺!」我說。
這是一個法大馬路上很普通的小旅館,很亂很鬧,牌桌的叫哨,賣淫|女的謔浪,唱歌叫鬧,什麼都有,我看見梅瀛子似乎很快的睡著了。但我則輾轉在床上失眠,我想到白蘋,想到史蒂芬,想到從開始同他們交友時起,怎麼樣從賭窟到教堂,怎麼樣參加史蒂芬太太的生日舞會,怎麼樣到杭州,怎麼樣我住到白蘋家去,怎麼樣白蘋遇刺,怎麼樣我搬出,我參加梅瀛子的工作,我去偷文件,我被白蘋槍傷,我在醫院裡,我在有田的家中,在梅武的舞會中,我會見宮間美子,我——零亂無序的過去碎片象槍彈一樣一塊塊打著我的腦,我的心,我的每一個神經的未梢,我周身發熱,不能自禁。我滅了燈,但廊中,窗外,隔壁的燈光還把我們的https://m.hetubook.com.com房間照得透亮。於是我想到在白蘋杭州回來病倒的那一天,我為她滅了燈,從銀色房間中出來,我怎麼樣感覺到那銀色被鋪中的銀色姑娘的銀色的哀愁,而如今她躺在什麼地方。我又想到高朗醫院裡史蒂芬的僵臥,紫色的嘴唇,無神的目光,嶙瘦的骨骼,如今他生存在哪裡了?而我,我現在躺在陰淒的房中,陌生的床鋪上面,竟無法與他們有一靈相感,一脈相關,那麼當初無日不在一起的日子給我們的聯繫是什麼?
我想了一會,我說:
「唉!」她嘆了一口氣。
「史蒂芬太太地方吧。」
我也覺得自己的幼稚可笑,但是我說:
「隨便好啦。」我想最簡單還是面,於是拿出五塊錢交給那個學徒,叫他買兩碗麵來。
「我們出去,先去白蘋的家裡麼?」
「進來。」我說。
「這是你新近發現的哲學思想嗎?」
「好的。」老闆說著對梅瀛子:「走吧。」
「再會,告訴慈珊,我將來一定要去看她。」
於是他那只厚重的手在我的手掌中滑出,悄悄地轉身,遲緩地走到門口,遲緩地拉開門,於是回過頭來,從梅瀛子望到我,親切地說:
「也是道理。」我說。
「走好,走好。」

「真的嗎?」梅瀛子走過來問。
我拿煙給梅瀛子,她笑了說:
梅瀛子第一個下樓,我跟她,燈光很暗,老闆在後面只招呼:
「怎麼回事?」
前樓比較空曠,但東西堆得非常雜亂,靠窗有一氣張方桌,三面是椅子。我們就在椅上坐下,但老闆沒有跟進來,慈珊的叔父也站在門口,這時有一個癩頭的學徒拿上兩杯茶來,老闆說:
她搖搖頭。
對這只粗大的手,我現在還可以感覺到他那時喚起的我說不出的情感,我幾乎有淚要奪眶而出,因為在我前面是一個這樣高大壯健的人,濃眉大眼中竟透露著最溫柔的情感,他像慈m.hetubook.com.com母一般的對我們戀戀不捨,似乎有話也似乎沒有話。梅瀛子這時候也過來,我看她也已經被感動了,她站在他的面前垂著頭,拉著他垂著的左手的小指低聲地說:
進來的是老闆,他始終安詳地露著白皙的笑容,從容自然的說:
「這不是白蘋地方的箱子麼?」
「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我很想問箱子的事實,但竟沒有機會,因為他忽然遞給我一疊鈔票,他說:
「不要苦惱,早點睡吧!」我說著淚已經從我眼角流到我的耳葉了。
經過了四個橋門,船慢慢地靠近別的船隻,慈珊的三叔吩咐小黑子看好船,他自己跳出去,從篷外船舷走到船尾,伸進頭來對我們說:
「這是小黑子送來的,他說你忘在他那邊的。」
「梅瀛子!」
這是人生,這都是人生!
「還是先找一個偏僻一點的旅館吧。」她忽然說:「等明天我去打聽後再定辦法。」
他點點頭,但沒有說話。
「不礙事。」接著就更開大一點,自己站在旁邊讓我們走。
那學徒等在旁邊,我開始問梅瀛子,梅瀛子說:
「吃點什麼吧?叫他買去。」
這是我第一次經驗到這陌生的感情,這感情除了我們親身經歷以外,無法可以想像,也無法可以說明,如果要用另外一種的經驗來比較的話,我想只有在離鄉很遠,陌生的困難的旅途這裡,遇到一個熱心的給你援助的同鄉,而隨即又要分道的離情一樣。誰知道天涯地角是否還有重逢的時候?誰知道是什麼樣的因緣把人們碰在一起?我有渺茫的感覺使我感傷!
有嗚咽的哭聲,我輕叫:
「要什麼,叫他去買好了。」
「好的,就這樣。」
跨出外面是行人路,很暗,沿著行人路是繩索,我們兩面一望沒有人,就從繩索下鑽過去了,我拉著梅瀛子很快的穿過馬路,於是把腳步放慢。在這些過程中我的心一直跳著,到轉彎的地方我才放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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