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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戀

作者:徐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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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樓梯又響了,我屏息著等待,於是一個黑衣服女子出現了。但是——
「那麼……」
「我要知道那個神秘青年的下落。」
「那麼我們永不能會見他了。」這時她好像已經相信了我的話。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話給她,但是竟會沒有。
最後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時天正下微雪,我幾乎不認識她的家門,因為門上新添了朱紅的新漆,應門的是一位壯年的農夫,這更使我愕然了。他對我也覺得很奇怪,等我問到老夫婦同一位小姐時,他才明白,他說:
女傭下去了,我的心跳著,是快樂,感慨,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悲哀與熱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靜站,也不知怎麼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與我的四肢。
「現在是空著,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來結婚的;這就可以做新房。」
「不瞞你說,我這裡是再熟不過的,所以我非常關心。那坐西朝東的樓房,是不是有八個窗?窗是不是都有三層窗簾?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傢俱都是是紅木的,靠書房前面有沙發,近套間門前一架鋼琴是不是?……」
這樣我就靜住在那裡每天想像過去「鬼」在這個樓上的生活。我回憶過去,幻想將來,真不知道做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少夢。
「是的。」
「老夫婦先後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們,就把房子什麼都賣掉,她自己帶了四箱子書就去了。」
「請你答應我你不告訴別人。」她想哭了。
「是穿黑衣服麼?」
「王先生,請問你現在把那間房做什麼用呢?」
現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來了,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我總在想念她,我無時不在關念她的一切。但是今天,在這茫茫的人間,我到哪裡可以再會她一面呢?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但是上來的是王家的女傭,她說:
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什麼,一直到有汽車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輛送她上車,看她去遠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輛回來。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時候,王先生留我吃過他少爺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的悲涼,我送了一筆禮就搬走了。
「他說過愛你麼?」
「你愛上了他?」
「是的?」
「……」她沉默了,低下頭,用一塊白色的手絹揩她的眼淚。
「啊,很奇怪,幾次都是穿黑色的。」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過的。直到現在我總禁不住自己,hetubook•com.com三天兩頭到山西路的那家煙店去,可是結果我總是一個人吸著紙煙躑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來。可是我一直到現在,再也沒有勇氣去訪會王先生他們,去訪會我的故居。
「你難道一直不知道麼?」
「王先生,我沒有別種用意,只是想打聽那位小姐就是,因為我是她們的親屬。我說那賣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親自接頭的麼?」
「因為,因為……」
(《鬼戀》,三思樓月書之一,上海西風書屋一九四六年出版)
「你一個人來住?」
「王先生,是的,沒有別的,完全是我對這房子有特別感情,現在房子屬於先生,想來住一回就是,正如一個人要會老朋友一樣。」
「決不。請你相信我。」她滿臉是純潔。
「現在這兒的主人姓王,我是他的傭人。」
「這可不曉得了,可是你……」
「現在那房的傢俱是不是都沒有改動過?」
「沒有。」她濃黑的睫毛掛著淚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視線與聲音迷惑了。」
「我可以求你通報一聲,讓我見見你們王先生好麼?你說我是前房主的親戚好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我問。
(全書完)和-圖-書
「我必需來看你。」她臉上是冰冷的嚴肅。
「但是,」我非常堅決而冷靜的說:「我可以告訴你的是……」
這樣總算得他允許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進來。
「在王先生方面講,反正房子空著,我一個人來住,也不會太擾王先生的,萬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個鋪保也可以的。」
「我比你還想知道她的下落。」
「是的,有人介紹,後來她親自同我接頭的。」
「我從你親戚家知道。」
「唉……!」我也有點泫然,把頭低下了,想借一句適當的話同她說,但竟尋不出一個字。最後我抬起頭來說:
「你?」
她默默地起來,同我一同下樓,出門,轉了幾個彎,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著,田野中有點微風,路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非常哀頹地靠著我。
「是的。」我說:「但是萬一我會見了她,一定來叫你。萬一你會見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讓她知道來通知我。」
「我為什麼要騙你?」
「你不許告訴第二個人。」我嚴肅地說。
所有的傢俱我都沒有移動。第一天晚飯後我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上,開亮那後面黃色的電燈,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憶中了。突然有風吹動窗簾,一絲沙沙的聲音提醒我夜的寂hetubook.com.com寞,環境的空虛以及月光的淒涼,我有點寒冷與害怕。就在這時候,一種遲緩的沉重的腳步聲突然驚破這個宇宙的死靜,我驚奇地站起,這不是怕,是一種期待,我的心跳著,靜待那腳步一聲聲的從樓梯近來。
「那麼你為什麼這樣晚來看我?」
「有什麼辦法呢?」我冷靜地說:「希望你忘記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與前途。……」
他進去不久,王先生就出來,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他說的同他傭人所說的一樣。我們這才坐下來。我說:
「那是她們小姐的房間,你怎麼……」
「有一位小姐來看你。」
「是什麼?」
「因為什麼?」
「自然,她是女子,我為她才有這場大病的。」
「不過……」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動也等明年了。」
「她是一個女子。」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別的事情求你,實在說,我同這房子有特別的感情,還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時候,也曾提起,這幾間樓房給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這幾間房租給我一年,讓我住到明年秋天,你們什麼時候要用,我就什麼時候搬出去好了。」
「為什麼呢?」我看她有點可憐,拉她冰冷的手讓坐下。
是周小姐。她雖也曾到我親戚家來看過我,但是怎麼會來這裡呢?
月光更深的照進來,沙和*圖*書發後黃色的燈光顯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別慘白,這使我在想像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點迷忽,有點醉,有點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於是我站起來開亮頂上的電燈,房間於是放滿了光明,我拉起她說:
「自然,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
「那麼她穿什麼樣的衣服呢?」
「現在讓我伴你回去吧。」
「是的,她抽煙,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麼牌子。」他說:「先生,你為什麼打聽這麼詳細?」
「那麼你快請她上來吧。」
「我可以發誓。」她眼也不瞬地說。於是我用死板而遲緩的口吻告訴她:
「她是不是還抽著叫做Era的紙煙?」
「女子?」她驚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騙我了。」
「我不知道。」她大圓的眼睛含著淚水:「但是我為他失眠為他苦。」
「女子,不管是女子還是男子,這個於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想會見他,永遠同他在一起,陪伴著他,看護著他。」她純潔而認真地說。
「這自然。」她又說:「但是現在我們沒有辦法了?」
「我們是至親的親屬,我從小就寄養在這裡,後來我出門了好幾年,回到上海後,也常常來,這些傢俱還是我佈置的,現在我出門剛回來,哪裡曉得伯父母都過世了,所以很想打聽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裡去嗎?」
「為安慰我淒苦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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