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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女人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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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太平洋彼岸

向著太平洋彼岸

昭娥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說:「你回台灣沒問題的。德明上週從台北回來,說局勢還不太明朗,你最好等整個案件審判完以後再回去。那時天下太平了,你可以到處玩去。現在不行,還在抓人哪!我侄子剛被抓去審問了三天,幸好放出來了,差些把一家人急死掉!」
「台灣的問題在於政府有沒有決心和誠意推行民主和法治。大陸就不同了;三十年的閉關自守和自我摧殘,就法律而言,是一片荒原。那裏迫切需要法律知識和法治觀念。去年,我們曾經和北大、人大、政法學院的負責幹部座談過,也參觀過學校,和教員交換了意見。他們求才若渴的態度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回來後,我一直在思考,最近才作了決定。」
快嘴的莉娜偏不放過發表意見的機會。
「對,萬保羅。莉娜嫌人家學識淺薄,又是滿身銅臭味……你聽聽,她剛拿了個史丹佛大學的學位,這就翹尾巴自鳴清高啦!在美國養女兒啊,白操心思!」
以貞推己及人,猜想自己一夜無眠,臉色也一定十分嚇人。很後悔出門前沒用點化妝品掩飾一下。為此,她羞愧地垂下了頭。
老太太敬重兒子,兒子也孝順,因此婆媳間的別扭從來不在他跟前提起。
「是嗎?」
第二天一早,蘇台乘巴士回校去。等蘇中也上了學,以貞打電話向幸運超級市場請假。一夜未眠,她覺得頭重腳輕,不能勝任連站四小時的收賬工作。
「光是天氣就不對,每天風和日麗的。沒有冬天也就顯不出春天的可愛。咱們從前小的時候在北京過年,不是天寒地凍就是北風凌厲。那時一家子圍爐烤年糕,真是暖和和又喜洋洋的。高興就到門口放鞭砲,到處串門子,多熱鬧!」
老喬瞧著以貞默然不語,便從西裝口袋裏挑出了兩把鑰匙。
「總有一天要回去的。」
飯後,大家在客廳閒聊。十點光景,喬健光剛起身告辭,電話鈴晌。
「不要傻了,阿貞,聽我的話。你還年輕,如果遇到可靠的人,就再結婚。孩子也多個人照顧。這是我的希望。」
「還好。還沒有被炒魷魚。」
以貞忽然想開了。以前她一直拒絕車子,認為汽車生活太奢侈浪費,買菜都是兄弟倆用手抱回來的。
「唔,怎麼說呢?我做生意,我納稅,但我不管政治。我想,實在地說,我沒有真正去參與美國社會吧。」
沒幾天,昭娥突然氣急敗壞地跑來向以貞訴苦,說莉娜搬出去住了。
「媽,蒸饅頭讓我來。那兩年下鄉,我別的沒學好,做饅頭倒是十拿九穩!」
那一夜,她苦苦地思索著。
以貞還來不及說什麼,兩個兒子早齊聲抗議:「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不要張羅了,我剛和幾個學生喝了茶來的。喏,你們餃子餡都和好了,那我就來擀皮吧。誰要和麵?」
「這會是誰?」
「沒意思!盡跑市議會和飛機場,大新聞又輪不到我,我想不幹了。」
「喂,以烈,你對最近發生的林家血案,有什麼見解?」
「這顯然是政治恐嚇和政治栽贓案子。」
昭娥是扁圓的臉盤,生得細眉小眼,頂著高高在上的饅頭髮型。為了掩飾皮膚黑,敷著厚厚的白粉,整張臉顯得淡而板,像日本戲裏的面具造型。只有像此刻激動了,細眉高挑,小眼圓睜,年齡的痕跡衝破了白粉的封鎖作網狀伸延,臉部表情才起變化,一時生意盎然。
「你錯了,並沒有人幸災樂禍。以烈,你們不能這麼一概而論。凡事有個客觀認識和覺醒的過程。嫂嫂今天下午為她的侄子被警總抓去三天,發了一頓牢騷呢!」
「老早買的——給兩個孩子的過年禮物。」
「那好,我們先去吃個中飯,我再送你回家去。」
以貞覺得過意不去,怎麼也該等老喬上機後才來取車。
正好巫春發到了舊金山,也住在德明家。他在耶魯大學唸完了建築學碩士,正要回台灣工作。
其實,孩子們都嗜車如命。一到家,兄弟倆立刻翻出了各種地圖,開始研究起到德維斯的捷徑。接著又研究加州附近的公園,指指點點,好不興奮。
老喬搖頭:「我覺得中國現在很希望台灣內部安定。」
「先喝一碗紅棗茶,大年初一要喝紅棗茶的。」
她狠狠頂了大媳婦一句,又繼續強調自己的鄉土觀念:「中國人都有落葉歸根的觀念,回去住是很自然的。美國再好,也是人家的。住久了,孩子都和人家結婚去了。長此下去,中國人自己怕就化為烏有啦!」
「阿姐,你不要怕,正義之家自有傳人。」
以貞埋首書堆中,時光不知不覺便飛逝而去。有一天翻日曆,發現清明節即將來到。
看著書包,以貞想起了臥房窗台上的一堆書。因為要翻查字典,閱讀進度慢,至今才看完小部份。
莉娜鼻子先否定地哼一聲。
說完,以貞又操起量杯,低頭審視食譜,準備重頭再來過。在中國教了十幾年土壤分析,她早磨出了耐性。
莉娜告訴父母。
她沒有守歲的習慣,但這個除夕,自己竟然沒有一點睡意。白天的事,晚上的事,有如倒演電影,一一在腦中映現。其中,喬健光要去中國的消息成了特寫鏡頭。它帶給以貞的震撼,似乎到更深夜靜的這一刻,才逐漸展示威力。
寒暄了幾句,莉娜已取了皮包下樓來。她換上了高跟鞋,點了口紅,披了一件粉紅色天鵝絨外套,在燈光下顯得亭亭玉立,烏黑光亮的長髮把臉龐襯得明艷娟巧。
以貞痛惜之餘,便安慰他。
「在朋友家吃火鍋。你們呢?」
「媽,我走了。」
「這幾年對外面回去的很優待。」以貞解釋給婆婆聽:「生活是不成問題的。就怕政治鬥爭有反覆而已。」
只有她站在路口旁觀,懷著人到中年卻不知所之的茫然和矛盾,站在那裏出神。
他以低沉而緩慢的聲調,向以貞剖示了長留異國者一份內心的孤絕感。
「我們台灣人一直都很悲壯。」
「這鑲紅棗的大饅頭,我已經幾十年沒嚐過,真是做得好!你們兄弟倆做麵食有一手啊!」
她哭過的眼睛顯得紅腫,看來是那麼馴順無助,叫以貞想起山間迷路的小綿羊。
自五月中旬起,蘇中被學校錄取的消息陸續傳來。好幾個學校要收他。有幾個在外州,他不予考慮,嫌離家太遠。最後就集中到兩個學校,一個是加大德維斯分校農學院,另一個與哥哥同校同系唸電機工程。
「何以見得?」
她匆匆做了塊三明治,帶著它上圖書館,把自己再度埋進了書本裏來。
以貞搖頭。兒子都不在家,在哪裏都是自己一個人。
「台灣的將來總會是光明的。我想,經濟貿易的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文化教育的普及,最主要的是人民要求政治參與的認識,會使國民黨政府相應地開明民主。今天這樣局面不會長此下去的。我們都不要失望。」
四月五日清晨,以貞醒得特別早。窗外傳來鳥雀叫晴,她煞不住,披衣起床。推開窗戶外望,街道和附近的房舍靜悄悄的,似乎還沒有從夜晚的沉睡甦醒過來。
昭娥略帶警告地宣佈,同時瞥了婆婆一眼。
以貞知道現在是不能返台,但她對台灣還是抱著希望。
蘇中說:「喬伯伯喜歡,只要說一聲,隨時給您做。」
「別的不行,要說包餃子,擀皮我還拿手!」
「我再也不要看到他們介紹的中國男孩子!」
「每次離開台灣,我會覺得很新鮮。但過了一陣便無限地懷念她,急著想要趕回去,還要加倍工作,好把那失去的時間補回來。我覺得自己從台灣得到許多,總想著要怎樣回報她。台灣並不是最美好的地方,但她是我們家鄉,我們便要為她打拼。誰能不愛台灣?」
飯吃到一半,他忽然放下筷子,慎重其事地冒出一句。
莉娜很不以為然,衝著祖母就問起來。
以貞慚愧的是自己離開中國後,不知不覺已經荒廢了專業。哪些是最新的參考書呢?她自己先就摸不著頭腦。
「信不信由你,」他告訴以烈:「老喬要去大陸教一年法律。」
「阿中,開慢點。」
「我能自立的。不管申不申請得到獎學金,今年秋天,我打算進研究院。我也不向爸媽要錢。強尼和我會互相幫助。」
以貞不勝羨慕地說:「那就是了不起的成績了!」
以貞溫柔地打斷了兒子的話。除夕夜,何必提這些傷心事?
以貞沏了茶來,斟了一杯給她,陪著坐在她對面。
昭娥有些奇怪。
「哦,菜頭糕什麼的,全做好了?你不要跑了,阿貞,我自己來拿——我正要出門哪。」
她驀地抬頭,見喬健光捧了一把康乃馨,正迎面走過來。
說起猶太人,大家議論紛紛,有褒有貶,莫衷一是,但佩服的居多。
「你一早就出門採購了?」
莉娜一一介紹了。強尼一一點頭作「嗨」聲。他溫文有禮,雖然眼色裏掩藏不住對這一屋裏滿是人的驚奇。
以貞說著,笑出聲來。
以貞暗暗嘆口氣。但略加思索,她便輕鬆愉快地答應下來。
「差不太多。女學生比率高於美國,但就業率也偏低。」
「可以煮餃子了。」
「你在文革中受到折磨,會不會一日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呢?」
「我上午簽了字,房子拍板成交了!」
「唉,莉娜搬回來住多好,阿嬸去勸勸她嘛。」
莉娜也在旁鼓勵。
這時皮子全擀出來了。老喬放下麵杖,拍掉手上的麵粉,也坐下來。
「還剩好些,你要不要帶走?」以貞建議:「要吃的時候,用電飯鍋蒸一下就行。」
婆婆很會燒台灣菜,而且做起酒席來,更是有板有眼。以貞和昭娥今天都成了她的下手。整個下午,妯娌倆都在削黃瓜皮,切鹹菜絲,剁肉末。以貞是懷著拜師求藝的心情,第一次認真學做家鄉菜。十道菜全像插花也似地細心擺列在大碗裏,然後送進蒸籠。要吃前,把它倒扣在精緻的盤碗上,澆上高湯即可上桌。
「社會學?哦,很好。」
德明在一品香飯店訂了一桌酒菜,他接了以貞全家到飯店時,喬健光已先候在那裏。
這是昭娥的結論。
「三月裏吧。我有一星期假期,正好也有事要到舊金山一帶去。」
沒想到一向不談政治的婆婆卻另有見解。
她爸爸嘆口氣說:「道理是如此,可惜我們這一代做不到啊!」
喬健光外表溫文爾雅,但一向話少,說了就做到。因此他一堅持,母子都不好再推讓。以貞就恭敬地把信封和禮物都擱在電視機上。
「你住回家不好嗎?他們現在就只有你這個女兒。」
老二已經大聲回答了:「當然不回去!那麼辛苦才跑出來,幹麼又回去?在美國怎麼樣也比在中國強!媽媽是在開玩笑!」
「嗄,少得可憐!美國女孩子不作興唸法律的,因為畢業後難找事。律師界對婦女是歧視的。」
「好幾年不見了,以烈,你好嗎?」
他口氣輕鬆愉快,好像了掉一件大事。
以貞早想要約喬健光到自己家裏過年,現在老大先提出,可見這孩子懂事,心裏一陣感動。
老喬很高興,這時才撿了個蝦仁送進嘴裏。
最後還是做母親的打圓場:「國家和個人,就像父母和子女,算不清誰欠誰。阿中,沒有人要你回去,別緊張。」
這個問題一直盤桓在她腦中,直到下午孩子們陸續從學校回來,為年夜飯忙成一團,才淡忘掉。
「幹嘛抓他?他也去參加了高雄的遊行不成?」
「沒有緣份呀,強求不來的。」
「嬸嬸,你上哪兒去這麼久?」
在美國,他們只有喬健光是最好的朋友。他在金門大學教法律,業餘擔任德明進出口公司的法律顧問。七十年代初,他到中國觀光,代德明去查訪德清一家的下落。以後,又協助他們離開中國;抵美後,設法幫他們申請移民身份。德清去世後,他對兩個孩子非常關懷,當自己的孩子般愛護。去年夏天,他帶自己的兒子到加拿大滑雪,也把蘇家哥兒倆帶去。兄弟倆很佩服他的學問和見識,有關學校的選擇和未來的打算,總要向他請教。喬伯伯說東,倆人絕不會想到西的。
「托福還活著。你好!喬教授。」
他第一次移開了凝注在她臉上的眼光,垂下了頭,用低沉到近乎沙啞的聲音央求她。
以貞手搭在嫂嫂的肩上,表示無言的同情和慰問。
以貞十一歲時,隨父母到日本經商。當時哥哥以偉和弟弟以烈都留在台南,和祖母在一起。以後她去北京念大學,不久父母病逝在日本,遂和兄弟們失去連絡。這次到美國,見了弟弟以烈,才知道哥哥曾經競選市議員失敗,後因言語「涉嫌叛亂」而入獄八年,出獄後不久即病逝。嫂嫂和獨生子仍健在,卻不願和她通信。這使以貞十分傷心。她急著要回台灣,也是為的去看看嫂子一家。
「阿春,博士學位不拿,可惜了嘛。」
這時,她勇敢地抬起眼來,正視著他。
灶上一大鍋水冒出了蒸氣。嫂嫂開始煮細麵條。她不冷不熱地說:
以貞對這個建議感到較有把握,便滿口答應她。
喬健光今年五十五歲了,個子偏高,加上中年發福,體形顯得豐碩,靠經常打網球才免於臃腫。長圓的臉龐晒得黝黑,把皺紋刻劃得更深。不知是搞法律的人用腦過多,還是婚姻挫折的後遺症,他顯得早衰,兩鬢已經霜白,前額更禿成了馬蹄形。有時眉頭緊蹙,嘴唇抿成一條線時,那就十足的道貌岸然。
「你們再來北京玩啊!」老喬叮囑他們。
莉娜柳眉微蹙,表示了不同的見聞。
她自己也理不清這一刻的思緒。
「先不要告訴他們。我馬上去找莉娜,叫她搬出去自己住,其他的事都好商量。」
起先,他們還劃地自限,只介紹台灣的青年才俊。後來吹了幾次,迫得打破省籍和地域界限,只求文化背景相似,語言略通即可。這個萬保羅,以貞記得,普通話只能結巴地說幾句,和莉娜全是英語交談的。
莉娜一躍而起。
「莉娜,記者生涯幹得怎麼樣?」
停車場地到客廳只不過一小段路,昭娥已走得氣喘吁吁的。她個子矮胖,今天穿了一身湖綠色綢料衣連裙,緊身的欵式把人綳得上下兩段圓滾滾的,模樣像透了夏季北京新上市的瓠子。再加上四吋的漆皮高跟鞋,邁起步子巔巍巍地險象環生,難怪一挨近沙發,便立刻靠倒下來。
「一年很短,我一定回來告訴你們我的觀感。」
兒子背著鼓囊囊的書包,嘴裏還嚼著最後一口麵包,快步打她身邊過去。他趕巴士上學去。
「你好能幹呀,蘇太太!」
莉娜點頭承認。
「不是能力的問題。」蘇台挺身出來辯解:「而是共產黨不搞暗殺這一套——文革時林彪一伙是例外。」
「她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成天把自己關在房裏。德明也是一張死人樣的面孔。女兒又不是跟我吵的架,出走了一切都怪到我頭上,你瞧我多受氣!」
以貞在灶上生了一大鍋水,準備水開就下餃子。她在老喬旁邊坐下來,幫著切麵,搓圓了給他擀。
「東西都有用的,」她終於改口說:「不要隨便送掉。我幫你張羅。」
黃昏時,以貞抱了幾本書回家,發現莉娜來接他們,和蘇中在家裏已等得不耐煩了。
「為什麼?和家裏鬧別扭嗎?」
「你去大陸?」
「莉娜大學剛畢業,年紀還小,這裏中國人多,慢慢找就是。」
「不要怕,阿姐。」
蘇中問他。
「回去講學,他們歡迎得很,哪敢隨便扣人!」德明比較理智。「北京的生活現在應該改善了才對。」
「我來吧。」
「台灣來的男孩子很多,」以貞安慰她,「你一定會碰到彼m.hetubook•com•com此談得來的。」
春發本來有獎學金可以繼續再讀博士學位,但他答應了參加設計台中郊區一個類似美國購貨中心的建築羣,因此急著趕回台灣。
老喬點點頭:「可以考慮。」
「怎麼?就是那個保羅?」
「國外回來的教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也難保,仍然繼續有人申請出國。聽說校黨委在喊,要到國外聘請人材了!教授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你還記得頭兩屆工農兵學員留任助教吧?如今全要補習才能上陣。這樣,我們陰錯陽差竟成了挑樑大柱、自從『四化』喊響後,各種指標和科研項目就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上課任務又重,恨不得一個人劈作兩半使才好!我現在也要帶研究生了,怕誤人子弟,自己非進修不可。幸虧文革那幾年我們靠邊站,抓空學了點英語,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以貞,你能不能給我寄幾本美國這方面先進的專業書來?」
菜肴是頗為精緻,談話也很融洽。德明最喜歡在外面吃飯,媽媽和太太不在身邊時,總是格外地有說有笑。兩杯酒下肚,他忽然友善地問以烈:
我獨自去看他。以貞對自己說:我須要單獨與他交心。
以貞也不驚動兒子,當晚給莉娜打了電話,約她明天中午來吃飯。莉娜猜到她做說客的身份,遲疑了一下,就爽朗地應允。
「是的,嗯,我想會吧……」
侍者先端來一盤炒雙脆。老喬抖開了餐巾,掛在胸前,同時勸以貞吃菜。
「好,好,不去啦!我不過說說而已。」
以貞見狀,只有黯然神傷。
「哎呀,他剛拿到駕駛執照,你怎麼好叫他開!」
做姐姐的一切焦慮和關懷都放進這一聲叮嚀。
「不,我一定給你買一部車。我自己也要學開車。」
「那麼你可以讀研究院了。」
說到這裏,桌上氣氛已經很鬱悶了。以貞覺得從來沒有這樣倒胃過,正想改變話題,德明忽地拍一下桌子,異軍突起地提出新見解。
加州的春陽接近晌午時刻,竟威猛無比。她不知自己逗留了多久,只感到頭暈眼花,身上發燙,支持不下去了。她再望一眼墓碑,便向園門出口走去。
「還是遊行示威。我們總是孤軍奮戰,而且屢敗屢戰。」
「過年嘛,台灣老例,要全身新。哎,尺寸不對,喏,你有空,陪他們調換去。」
「阿貞,你怎麼想到去北京?不是要去台灣嗎?」
「台灣並不需要法律人材。那裏人材濟濟,水平也是一流的。」
「叫老喬吧,」德明建議,「至親和友好,大家不要見外。」
他們在聖馬刁一帶找了個中國餐館。老喬和以貞商量好了菜單,先叫侍者送來兩杯冰水。他似乎渴極了,一口氣喝光了自己的一杯。
將來兩人要都娶了洋人,自己怎麼去對德清說呢?
前廳傳來了孩子們談論汽車和旅行的聲音。以貞覺得他們的前途倒隱約可以預見。唸工程,唸農科,拿博士,受僱於大企業公司,成為第一代華僑。然後華洋通婚,產生不中不西的第二代。以後可能是失去認同感的第三代……
以貞今天卻對櫃枱工作感到索然無味。
以貞是頭一遭見嫂嫂這麼憤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以前昭娥對這些政治事件並不感興趣。她只遺憾被捉的絕大多數是台灣人,不過據說這些人不肯安份守己,想來也是咎由自取吧。這回侄子無妄受災,她才警覺到事件牽涉的廣度,於是憤憤不平。
以貞很為他痛惜。這一陣子,利率猛漲,房地產難賣。據德明說,房子壓根無人問津,除非不惜血本降價以售,才有成交的希望。
除了吳家,其他房客全是美國人,搬動率不大,但卻老死不相往來。以貞一家到美國就住進這公寓,轉眼快四年了,但中國的睦鄰之道在這裏似乎打不開局面。硬碰硬對面撞見時,彼此倒是點頭微笑地「嗨」一聲——這一聲「嗨」就概括了一切人際關係。
「那當然,你只管帶他去。」
此刻,以烈的目光看來異常的溫和平靜,它好像飛渡過太平洋,投身於故土之上,因此顯得那麼安寧。以貞了解弟弟的心情。自己十一歲離開台灣,如今尚是這樣地懷念那裏的親人和景物,何況是把生命獻給故鄉的弟弟。她腦中不禁浮起王粲登樓賦中的「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小時跟著父母寄居東京,讀著這文句;後來和德清一起生活在北京,共同體味過這句話。如今,步入中年,走了那麼多路,而和故鄉愈隔愈遠,才更了解詞的內涵。
蘇中在母親的影響下,自小便有志學農。現在看到母親又對專業發生了興趣,也跟著歡喜。
如果長期住美國,難保下一代不和異族通婚。莉娜的姐姐就是最好的例子。真到那地步,可怎麼辦?不但蘇家活著的人要感到遺憾,德清地下有知,豈不傷心?
「我怎麼急,也比不上老太太那急法了!這幾年她坐鎮在這裏,就是怕莉娜被美國人搶去。每回莉娜和美國男孩子出去,她把嘴撅得半天高,鐵黑著臉,神色陰沉沉的,就像誰欠她債不還那樣。」
「我這把年紀回去,毫無英雄色彩——甚至不像你們當初那樣,出於愛國熱情。我是為了自己,為了自我解脫。」
「以烈,你現在千萬不要回台灣。」
「媽,又不考試,何必弄得這麼嚴肅緊張嘛!」
「好極了!莉娜,我們一定來。其實,你現在有空先回家看看祖母吧,她想念死你了!」
於是母子分工,哥哥管煮餃子和蒸熱饅頭;媽媽切肉炒菜。弟弟陪喬伯伯在客廳裏坐,談論他申請大學的事。他申請了八、九個大學,現在還沒有消息,年青人性急,已等得心焦。每次見到喬伯伯,談論的話題總離不開這幾間大學的孰優孰劣。
「好,我明天就去請他。」
以貞不相信莉娜會永遠沒有困擾。她知道自己現在就有不少的困擾,只是糾纏不清,因此一時無語以對。
德清自知臥床不起後,便叮嚀著,他的墓碑一定要面向著太平洋。
他們都啞然失笑。
她信心十足。手還有點疼,但那麻麻的感覺,傳到心頭卻化做陣陣的溫暖和希望。
送她回家的路上,老喬談起整理傢俱和什物的計劃,有很多東西打算留給她。
莉娜提議:「中國人應該向猶太人全盤地學習。他們在美國生根發展,又同時是百分之百的猶太人,這不是你們這一代中國人最嚮往的嗎?」
老喬為了趕到北京備課,定六月一日啟程。以貞替他收拾雜物,理得井井有條。到交出鑰匙前,裝箱託運的手續全辦完,房內外也打掃得一塵不染。臨走前三天,在德明的堅邀之下,老喬住在他家。
妯娌嘀咕半天,竟忘了蘇家最重要一位成員的反應。
第二天午後,德明載了老喬,按約定時間來接以貞。孩子們和喬伯伯握別。
「我知道的一些人都是打破了頭要離開台灣。好多人托我爸爸把錢拿出來存在美國;有些人已經買好了小國家的護照。他們把台灣看作一隻快沉的船,隨時有個動搖,就想抓把牙刷跑掉。難道不是這種現象嗎?」
至於我自己……
以貞知道大伯一家三口都為女兒的婚事操心。昭娥雖然嗔怪女兒不識抬舉,其實最溺愛她,從來就是百依百順的。只因大女兒嫁了美國人住到東部去了,一年難得見到一回。婆婆和德明倆怕老二也嫁洋人,因此絞盡腦汁給她介紹中國男孩子。
以貞微笑不語,心裏真羨慕得很。這兩年她想回老家看看,夢裏去過無數趟,祖墳踏遍了,但迄今不能成行。先是等著拿永久居留證,以後德明回去打聽當局的口風。好不容易在去年有了消息。於是在十一月中辦了手續,準備年底陪婆婆回台中小住,過了農曆年再返美。不料十二月十日爆發了「高雄事件」,台灣政府大舉逮捕黨外民主人士,島上一時風聲鶴唳,行期遂拖延下來。
提到祖母,孩子們都沒話說了。
她不敢提起,去年喬伯伯的聖誕節是在一個美國朋友家過的。健光離婚多年,兒子逢到假期就輪流探親。去年聖誕節輪到他媽媽家,因此爸爸只撈到他一通電話。美國家庭這樣離異頻繁,親情疏淡,以貞很不習慣。她怕自己孩子受影響,就避免談論。
老太太振振有詞地反駁孫女,然後還盯著二媳婦問:「你說是不是,阿貞?」
我究竟是隨波逐流的浮萍?還是那寬闊無邊的海岸,等候著迎接遠洋的歸帆?
「剛到美國那兩年,我對台灣的零嘴小吃真是饞呀!」昭娥說著直咂嘴。「那時,每個禮拜要跑一趟中國城才活得下去。喏,十六年住下來了,再也無動於衷啦!實在想吃,回台灣一趟,還不容易嗎?」
一品香生意好,座無虛席。服務人員招呼周到,上菜敏捷迅速。四個冷盤剛撤下,一個熱氣蒸騰的大火鍋便端上來了。
喬健光去過兩次中國。第一次去時,蘇家還在北京,那是七四年的事。去年,他又陪同西海岸一批律師和法學教授去參觀訪問。他對中國批評多於讚揚,只是從不訴諸文字或發表公開演說。
以貞同意。於是昭娥把嘴湊近她耳傍。
路上,她認真又似頑笑地叮囑兄弟倆。
蘇中曾這麼分析給媽媽聽。
「是嘛!這孩子——她爸爸只知道罵我寵了她——竟說我們是種族歧視!說我們一向對美國人有偏見!說姐姐嫁了美國人,為什麼妹妹就不能再嫁美國人,說什麼……」
「這怎麼好意思……」
「嗯,中國式的。」
吃完飯,以貞才幫著把碗筷送進洗碗機,門鈴就響起。
喬健光問了一陣蘇台的課業,知道他跟得上,很高興。蘇台入學,就是他大力推薦的。
「我本來就想把車子留下來,現在就送給阿中吧。這樣,你每個週末都可以回來看媽媽,怎麼樣?」
「沒有結婚,在我們眼中還算小孩子。」
可不是,廚房裏的水蒸氣已冒出門外來。
「我看,喬教授要是真住到大陸去,」老人家又有妙見了,「他兒子總會去探望他吧。你們不都說他很美國化嗎?多跑兩趟中國,身上就多點中國味道呀!」
「早著呢!八字還沒一撇。」
「還是莉娜開吧。」
老太太幾時已經坐到兩個孫子中間,緊靠著他們,生怕他們也會跑掉似的。
「哪有不忙的時候呀!幾乎天天在外面有應酬,家裏快成了他的旅館啦!」
「以貞!」
深思熟慮的德清甚至作了各種安排。
說完,他爽朗地一笑,似乎無所畏懼。
「你們都請到台灣來吧,我帶你們環島旅行去!一句話!」
對過房子種了一排梔子花,晨風過處,花香撲鼻而來,簡直甜到心裏。
以貞連忙阻止:「他忙著要走,不要去打擾他。反正不急,我們自己再多考慮幾天。」
以貞相信,以他的沉著穩重,以他的學識修養,他絕不是向自己求教。相反的,他內心正在掙扎,希求外人的鼓勵來堅定他的決心。
以烈聳聳那竹桿也似的肩膀,露出潔白的牙齒,神色天真而執著。
但她沒有說出來。時代變了,時代也是前進的。而中國,帶著她的人民和土地,肩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卻永遠等候在那裏。
他索性放棄了包餃子,環視大家,一副準備抬槓抬到底的神氣。
昭娥留下一張支票,托以貞交給女兒,這才略喘了口氣,先駕車回去。
老大向她建議。
「那你回來……你不回來……要長住中國嗎?」
「我決定回國教書去。」
以貞聽他發問,心突地一沉。男人真是可怕的動物!她暗暗叫苦,什麼不好談,非談政治?
她給嫂嫂打氣。
昭娥開車送他們回去。
以貞幫她提過一包。
「嬸嬸不要緊張,下班時間交通量大,他要開快也不行。」
德明替這個年青人惋惜。
「德明,」老太太說了,「你一定等阿貞去過台灣以後,才能考慮去大陸。」
以烈說完朗聲大笑,有意寬解安慰她。
為了做個有尊嚴的中國人,舉家飄洋過海而來。折騰一番,如果最後只是斷送了做中國人的天職,豈不功虧一簣?
老喬笑笑,問蘇台:「你怎麼想?」
吳太太讚不絕口,一再請以貞進去坐。
以貞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他:「你反正要運很多書。傢俱冰箱在國內都有用,在北京也很普通了,因此,就一塊兒託運回去。你在那兒也許會……」
「好極了!」他說:「你們兩邊就比賽吧!台灣人並不反對有一天和中國統一,最好公平競賽,這才叫和平統一嘛!」
老太太倒是快刀斬亂麻,劈口就指出要害:
「蘇台,你功課緊不緊?覺得吃力嗎?」
以烈苦笑:「我已是過河的卒子。」
「你們想不想回中國去?」
德明吐出了這三個字後,就猛吸了一口烟,不再吭聲。
除了以烈,大家都去過他家,那房子又大,又有草坪,照顧起來是頗費神的。
以貞向客人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和林以烈談兩句就來。」
「我哪有開口的份!才多問兩句,他已經擺出一副氣乎乎的臉。婆婆也幫他說話:『你也走,家裏叫誰照應?』你聽,我活該侍候他們蘇家老小一輩子哪!」
德明急忙為政府辯護。
其實,不能勝任是自己給自己找藉口;不想幹才是事實。她每週三天在超級市場當四小時出納員,賺點外快,也兼打發掉手上過多的時間。婆婆和德明並不要她出去工作,他們和喬健光一樣,都勸她學好英語,慢慢再找合適的工作。但合適工作難找,而以貞是工作慣了的人,閒不住。另外,有點收入多少也減輕一點寄人籬下的自卑感。堂堂的大學講師,跑到美國來站櫃枱,自己在「五七幹校」打過滾,並不在乎,但大伯和婆婆眼前便不能啟口。
「在加州過年,怎麼也沒有在中國過年的氣氛。」
莉娜姐弟三個陪春發去逛舊金山,回來後又泡在游泳池裏。四個人年紀相近,因此特別有說有笑。
這一問,昭娥臉色由臘黃轉為灰暗。
德清和以貞一家是在七六年春以探親的名義離開中國,到美國投奔兄嫂。母子久違三十年,老太太特地趕來相會。可憐德清當時已身患絕症,第二年就撒手西歸。老太太特別憐愛這兩個孫子,簡直看不過癮似的,再也沒提到搬回台灣長住了。
「噯,台北的烤鴨更好,不信比比看,我做東!」
她沒料到像老喬這樣一個打了十幾年光棍的人,家當竟然不可勝數,光是各地旅遊和師友學生贈送的紀念品,就是一整個房間。他只想帶走一小部份,其他有的留給兒子,有的就分送蘇家的人。蘇台熱愛音樂,他把一套音響設備留給他。
這下他忽然得到啟示,連忙從脫下的西裝口袋裏掏出隻信封給蘇台。
「好,我去說說看。莉娜還是懂事的。」
「初一要來呀,等著你們吃晚飯。」
讓了一會,終於決定,讓德明和以貞代表送他上飛機。
「這是怎麼回事?聽說喬健光要去大陸?」
「噯,不要老送他們,你把他們寵壞了!」
「我一向認為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應該是一致的,每個人要對自己誠實。強尼愛我,我愛強尼,我們沒有理由不住在一起。但是,既然嬸嬸這麼說,為了證明我也愛爸爸媽媽,我可以搬出去住。」
「還好。」
「東南亞各國,你覺得哪個地方最好?」
以貞先擅自作了允諾,然後才說之以理。以德明在台灣和美國的社會地位,他在台灣人圈子中的聲譽,他是難接受女兒與人同居的舉動。她勸莉娜最好同家住,否則也可以自賃屋住,至少在形式上不要傷到父母的顏面。
飯後客人移到和-圖-書客廳坐,昭娥端茶出來,莉娜幫忙著上點心。廚房裏就剩下婆婆和以貞收拾碗盤。
他帶著一種就事論事的口氣,沉著緩慢,像在課堂裏講學似的。
「你現在參加『台聯』,金榜題名了,又怎麼回得去呢?」
這棟公寓是德明的產業,以貞母子住了一套三房一廳的單元。由於受德明照顧太多,以貞便責無旁貸地料理這棟八單元的公寓樓房,諸如打掃公共走道,割草澆水,換燈泡等,形同經理,只差沒代收房租而已。
他今年二十一歲了,補習了三年英語和高中功課,去秋才進入聖荷西大學念電機工程。他是班上年歲最大的大一生,出於好強,特別用功。平常住校,週末回來也手不釋卷,但看到母親忙碌時,總要趕過來幫忙。自從父親去世,這孩子特別體貼母親,凡事主動參與;一向是害羞而寡言的個性,現在更是一副少年老成相。
「你想婆婆和德明會同意他們結婚?」
「孩子們都有事,明天才能來。」
喬健光欣然接受。
他要繼續往南走。至於下一站到那裏,他不說;以貞也不便盤問他。
以烈點點頭,又略帶輕視地加一句:「何況,共產黨在台灣的活動能力,比黨外又差了十萬八千里哩!」
以貞對雙方都頗同情,更由此而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謝謝,我不抽。我唸社會學。」
「不見得,事在人為。」
婆婆指著櫃枱上的一盤盤蔬菜說明,不外乎利用形狀和諧音,來作福祿壽喜的祝賀。像線麵表示長壽,而台語的「豆」和「老」諧音,吃豆便象徵有口福吃到老。以貞在中國從來沒這麼講究過,就是前幾年在這裏,也是馬馬虎虎。沒想到老人家這一次突然認真到極點。她不禁同情起嫂嫂,侍候婆婆真是不容易。
兩人臨別了還不忘抬槓,把機場送行的人都惹笑了。
「那麼,你作一點形式上的犧牲,不行嗎?」
「這是給你們的壓歲錢。抱歉,來不及到中國城找紅色的封袋裝。」
客廳裏一片靜默,姐弟倆並排站立在窗前,眺望著西邊的白雲青山,懷念著太平洋彼岸的故鄉。
「喬伯伯,我和你打賭,」蘇中說:「你住了一年以後,一定急著要回到美國來!」
她說老喬忙,其實是藉口。他哪怕再忙,都願意管這樁事。事實是,自己怕聽他的意見。這幾年來,老喬為這個家多次出謀劃策,從來都是合情合理的。在母子的心目中,他的威信是那麼高;他說了什麼建議而自己不採納,那種罪孽的自責是可以預想得到的。
蘇中忽然問起。
莉娜什麼時候都表現得機智明快,而且嫵媚大方,從不扭捏作態。她長得不算美,但眉眼清秀,天然烏黑的頭髮直垂到腰際;服裝考究但不艷麗,像本人一樣,有深度,很經看。她去年大學畢業後,就在一家報館裏當見習記者,經常駕著車在半島一帶跑來跑去。昭娥覺得女孩子這麼拋頭露面不好,老嘀咕著要她幫忙父親的進出口貿易。可惜莉娜對從商一點興趣都沒有。
「你這麼不放心,為什麼不跟他去?」
他說話的神情很專誠,眼睛張得大大的,而且篤定定地對準了她的雙眸。
碰到工作,她永遠有勁。當下便轉了身,飛跑也似地回家來。
主人點的菜全上桌了。德明頻頻勸大家吃菜。
老喬這一讚美,把老太太喜得合不了嘴。她自己顧不上吃,只忙著給大家挾菜。客人吃越多,她越高興,直到終席都是笑瞇瞇的。
去年回來,他曾說過:「國內現在有些地方,像自信心和公德心,比四人幫時代還差!以前我去時,口號是『全國學解放軍』,這次變成『全國學美國』了!」
這個消息對以貞無異平地一聲雷,心神一時慌亂,不過她還是強作鎮定地打聽:
以貞一笑帶過。她不曾仰觀,但從老喬默默不語地動手擀皮子來推測,他大概有些失望。
她明知故問,就想聽聽侄女自己的意見。
「怎麼樣,你們左派有什麼消息?」
一年確是不長的時間。以貞同意他的話,卻就是有一種莫名所以的悵然,甚至是惶惶然。自跨進中年以來,她很知道時間飛逝的具體意義,更知道它一去不返的真諦。老喬是家裏最好的朋友,不管是孩子上學或是自己補習英語,事無巨細,一概都可以依賴他。現在他要走了,但是一年就回來嗎?
第二天一早,以烈就開車離開姐姐家。
「沒有。你們台獨呢?」
以烈的眼光閃著憤怒的火花,眼珠暴得像金魚眼,隨時要奪眶而出似地。
「我們都這麼大了,喬伯伯,不好意思再拿壓歲錢。」
以烈勸說姐姐。
老喬常去台灣,那兒有許多他的同學和朋友。有關台灣的經濟繁榮和民主運動,他一向讚揚多於批評。三十年來,台灣的成就高過大陸。這是他和德明一致的看法。
「你怎麼也來……」
「阿中要上哪個大學?」
「對。我正在賣房子。」
巫春發對家鄉的熱愛可以媲美少女的初戀。他不但令兄弟倆佩服而且羨慕,在飯桌上也給以貞留下極深的印象。
至少,讓我先把這些書讀完吧。
他一到家,先和蘇台兄弟倆打一局桌球。分了輸贏後,也正是開飯的時刻。
以貞已經臉色煞煞白,說完卻自己又加上一句:「我想是瘋子幹的!」
以貞咬了咬唇皮,忍耐著不去問他,在舊金山有什麼私事要辦的?
原來老喬去年在北京就受到邀請,去講授國際法。恰巧下個學年輪到他休假一年,因此考慮再三,終於下了決心回去教一年書。
說完,他俯身向前,探詢的目光仍是盯牢了她的臉。
這倒是實話,以貞便想起萬保羅。
「真的?」
老太太皺緊了眉頭看兒子,不知他是否開玩笑。
「等下次德明回去,叫他替你去打聽一下。」
喬健光外號美食家,因為經常旅遊,幾乎遍嚐過各地的山珍海味,輕易不稱讚人家的烹調技巧的。但他對以貞似乎網開一面,難得來吃幾次便飯,總要誇一兩句好。
以貞實事求是,並不特別否認。
剛自幹校回來的老書記對她說:
過兩天,莉娜來了電話,說找到帕羅阿托市內一個小公寓。
又送來一道清炒蝦仁。老喬用湯匙替以貞送菜,自己卻半天不吃一口。
以貞默默搖頭嘆氣。改問了他一些飲食起居的情況,才把電話掛斷。
「既然不是黨外幹的,又不是國民黨幹的,那一定是中共幹的!」
在蘇家,老太太是最有權威的。七十出頭的高齡了,大半生都住在台中鄉下。偶而來美國住住也是百般挑剔,總嚷著生活不如台灣的親切有味,叫大家都回鄉去。因為她年紀輕輕就守寡,經過千辛萬苦才把兩個兒子盤大,老大德明從商,老二德清送到英國學醫。飲水思源,蘇家的人覺得她勞苦功高,對她莫不敬愛有加。
以貞也想起莉娜姐妹倆。自從莉娜搬出去住後,嫂嫂簡直失魂落魄,大有悔不當初的意思。以貞相信,莉娜終將步她姐姐後塵,還是嫁給美國人的。
一年不見,德清墓碑所在的這一排空地已快被佔滿了。他該不太寂寞吧。頭一次來憑弔,發現他旁邊多了個墓碑,當時心裏猛跳幾下。如今已能處之泰然。
喬健光正對孩子們毛遂自薦。說著就脫了西裝外套,準備捲起白襯衫袖子幹起來。
蘇中問他,一臂伸出接他甩過來的餃子皮。兄弟倆包得快,老喬已經供不應求了。
「哦?」
「喂,這是毛澤東語錄嘛!」
「阿台,你看呢?」
以烈聽完昭娥侄子的故事後,冷笑了一聲,說:「這跟你們大陸上搞政治運動有什麼兩樣?順藤摸瓜,打擊一大片!國民黨學得好,中共正嘉許哩!」
「出來吃點心吧。」
「只要我活著,我總要提醒下輩的不要忘記自己來自何方。正因為在美國,更不能忘了台灣。忘了台灣,就是忘了根本,那就像一片浮葉,隨風飄蕩,不著邊不著岸的,算什麼呢?明年,你們都隨我回台灣過年。」
以貞聽得出強自鎮定的語氣含蓄了多少辛酸和絕望。她看到以烈那義無反顧的壯烈笑容,充滿了悲劇性,自己也感染了一份悲觀氣氛。
「台灣來的人很勤勉很努力,但是他們好像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缺乏安全感。於是,談綠卡,談工作機會,抱怨美國又抱怨台灣。我不知道,我反正是認同了美國,沒有這些困擾。」
春發說:「我住美國兩年,也絲毫沒有這種感覺。但在台灣就不同了!」
「現在『美麗島』雜誌有關的人,大大小小都一網成擒了。政府大獲全勝,沒有理由出此下策,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對吧?蔣經國正大力提倡『愛心運動』,他怎麼也不會准許手下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
「功課應付得過去就行,有空可以約女孩子出去玩玩嘛。」
「台灣,我是看不見了,但是你能去——你一定要去代我看一眼。」
「昭娥感冒,她和媽媽願意留在家裏。我們到館子裏吃。晚上六點我來接你們。老喬有空也要把他找來。」
每次看到這樣的廚房,以貞總想起在北京那間四尺見方的小廚房;想起有些人家常年在門口走道裏燒煮三頓飯的狼狽情景。她嘆息中國的貧窮落後,也嘆息美國的奢侈浪費。
就在閉目佇立中,她把這一年來兒子和自己的生活都作了回憶。
春發是嘴大唇薄,張口笑時,牙齒、牙齦和舌頭都洞露無遺。這很像他本人的心胸開闊,令人一覽無餘。
老太太一臉慌急,偏愛孫子的心情溢於言表。
這真叫做母親的進退維谷。
老喬說這話,半帶著鼓勵,也半帶著輕鬆玩笑的口氣,眼光卻瞟向孩子的媽媽。
老二頑固地堅持說:「我有本事也不回去!」
「住到美國來了,為什麼要這麼固守台灣的習慣呢?」
以貞不敢嫌他們相交太短,只諒解地點點頭。
「過年嘛。」
老喬的宣佈使以貞為之一愕。怎麼,他真打算不回美國?
以貞辭去了收賬員的半份工作,閒下來便埋頭看書。到底是本行,一拿起便放不下。於是,她查字典,做札記,常常忙到深更半夜,比蘇中還刻苦。
「蘇太太,你有一封中國來的信。那郵票真漂亮呀!」
但我不應該落到這種下場才對。她自己跟自己辯論著。我曾經像巫春發那樣,有過熱情和理想的;我也熱愛工作。
老喬有意說得輕鬆愉快。
他不回答,而是繼續凝視著她,似乎不放過她此刻臉部的任何變化。
「你不要把台獨想成洪水猛獸。」
老喬提醒女主人一句。
她這與其說是寬慰弟弟,不如說是自我安慰。她發覺以烈停在窗前,望著西邊蒙塔那山出神。順著弟弟的視線,看那一條橫帶似的白雲齊整地蓋在一脈山峯的峯頂,她意識到此刻以烈的心思。往日,病重的德清經常要求她挪開西窗的布簾,讓他看看與今同樣的景色。她知道白雲就是海面水氣順著山勢上昇凝成的,這青山白雲的背後是汪洋一片的太平洋,在洋的彼岸就是自己的故鄉和祖國,都是自己日夕懷念的土地。
從前離開中國時,她不曾想過要再回去。關於中國,她從不曾動過旅遊的念頭;旅遊和這塊土地,還有它上頭辛勤流汗的人們,似乎是風馬也不相干,怎麼也不搭界。想像中,人站在這塊土地上,就只能與它泥打滾地夾纏在一道。有愛,有恨,也可能愛恨交加。但絕不可能冷眼旁觀——除非遠離了它。
「他們都真心愛你,這一點你總不會懷疑吧?」
這個問題頗使德明躊躇了半晌。
老祖母對猶太人有偏見,早撅起嘴了:「猶太人那麼小氣,我看不要跟他們學。來,吃菜吧。台灣菜湯湯水水的,可是不油膩。喬教授多吃一些,到北京去恐怕吃不到了。」
老喬熱烈地和他握手問好。
這回提到台灣,老喬頭微微一幌,又繼續擀皮子。
莉娜有些歉意地解釋著,趕緊撒嬌地摟了母親一把。接著她三步併做兩步地跑去開門。須臾帶進一位高大的美國青年,金髮碧眼,西裝革履,領帶繫得端正無比。
德明息事寧人,於是大家都不再提起去大陸的事。
「噯,不要氣。氣頭上出走也不要當真,這孩子還是講道理的。婆婆她怎說?」
蘇家母子都楞住了,六隻眼睛全瞪著他,一時摸不清他的意思。
莉娜說祖母一定等得心焦,直催快走。他們還要去學校接蘇台。
「嗯,水份太多,下回少放點。」
莉娜招呼後便上樓去,於是德明請他坐下。老太太還端來了糖菓盤。她不喜歡孫女有外國朋友,但絕不失禮,依舊招待如儀。
以貞很喜歡這個侄女,見面總有不少話可談。
「只要上一層油漆,一轉手就能賺它個三四萬!老喬真是傻,他再回來,怎麼也買不起這樣的房子!」
一座默然。
「媽,您怎麼又想起搞專業來?」
「但願你買公寓,也這麼順利才好。」
以貞見他們埋頭地圖上,夜深了也不知休息。她不忍掃他們的興,自己悄悄回到房裏來。脫衣上床了,還聽到他們在飯桌上嘰嘰喳喳地。孩子們近在咫尺,但她知道他們很快就會走得遠遠的。昭娥式的恐慌又襲上心頭。
老喬把身子往椅背一靠,和以貞拉長了距離,但眼光卻一直凝注在她臉上。
蘇台一邊整理客廳,一邊帶著惋惜的口氣說。
以烈蒼勁的男中音台語,使姐姐宛若置身家鄉。
蘇中仍然搖頭頑抗:「我們家是做夠了,也受夠了!爸爸被打成英國特務,媽媽是日本特務。我們兄弟呢?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是宣傳口號,意思是無可救藥!我們全家都下田種過地。爸爸病入膏肓了才出來,死也死在外面……嘿,連醫藥費都給中國省了一筆。說實話,我們不欠中國情,是中國欠我們!」
「請坐,老喬,我去燒茶。」
老喬嗯啊著,只笑而不答。這顯然是草草成交的意思。
「喬伯伯是山東人,吃饅頭的。」
「一定來。祝喬伯伯一路順風!」
老喬的前妻是土生土長的華僑,據說長得很美,但多疑,而且醋心很重,動不動吵得天翻地覆,幾度自殺威脅,住院治療也不見效。怪的是,離婚後,女的倒安靜下來,工作正常,撫養兒子也很盡母責。前兩年,才和一個退休的美國教授結婚。
林以烈因為蘇德明政治思想偏保守,加上生意關係常跑台灣,和某些政要拉上交情,因此一向封他「蔣幫一伙」。以前還加上「反動」的形容詞,後來做姐姐的為大伯辯解了幾次,才去掉這個字眼。
「是呀,我們都爭取回台灣和你們表哥團聚一次!」
「早點回來喲!」
「你走了,我還有什麼前途呢?」她當時幾乎泣不成聲。
「所以呀,要回去也該去台灣嘛!我們一個親戚叫巫春發,下個月就要回台灣工作去。現在流行去大陸唄,我相信老喬回去教書,也是趕時髦。」
「怎麼,你有約會?」
「在美國你不用怕!」
「以烈,你不要這麼偏激。這麼悲觀……」
「大陸要好些。」蘇中說。「我前幾天收到信,有個初中的女同學去年考上了人民大學法律系。我看她將來是當定法官了。」
不久,昭娥就駕著一部朋馳牌汽車來了。以貞住樓下,從窗口內瞥見她手中提了大包小包的走出汽車,趕緊迎出來。
「經過『高雄事件』,今天的台灣,凡是本省籍而要求改革和進步的,在官方眼中就具有台獨之嫌。稍為表示一點地方意識的,更是台獨!外省籍要求改革的就被封做統一派,中共的同路人。像阿姐是台灣人,偏偏又去過大陸,如果回台灣那就要扮演反共https://www.hetubook.com.com義士的角色——否則帽子就飛來了,台獨的說客乎?共產黨的統戰份子乎?這些帽子都是現成的,自有一些雜誌隨時替你套上,全不管理性或邏輯。阿姐,你現在是絕對不能回老家去!」
老大一聽,馬上躍躍欲試。
「過慣了美國這樣自由舒適的生活,誰吃得消大陸那種苦日子?昨晚電視上還介紹了中國的近況。可憐呀,那些內地的老人和小孩都是補釘又補釘,連台灣的叫化子還不如哩!」
「老喬,一路順風!」
老喬要去大陸,這個消息本身便勾起以貞多少往事。記憶有如陳年舊箱,一經開啟,便要抖個水落石出。四十五年的歲月不短,回憶其中的時空變化,不免如滄海桑田,說不盡的離亂和傷感。想到自己由台灣到日本,由日本而中國;結婚生子;文革使得一家離散四方,陷入絕望;沒想到喬健光尋找到他們,忽然有一天來到了美國;更沒想到丈夫會在這裏撒手西歸。人生若是旅途,那麼,下一站在那裏呢?她問自己。
昭娥在廚房裏覷個空向以貞耳語。
「媽,我搭巴士到學校很方便的,不必非有一部車不可。等週末弟弟回來再買菜也行。」
「這也很對呀。她年紀輕,急什麼!」
「還不是老樣子!一到年節就咭咭咕咕的特別有板有眼。今年幸虧你做了這些年糕,省我跑一趟中國城。其實也沒有人吃,連她自己都難得嚐一口,可又一樣也不能少,否則就像虧待了她似的。唉,真這麼講究呀,就該回台灣過年去!」
老二蘇中也說:「過年,就像咱們從前在北京那樣,包頓餃子吃吃,不就得啦!嗯?」
「我見過林義雄一次。」老喬說出他的觀感:「這個人很坦率正直,是個認真負責的律師和省議員。這樣的人陷進政治漩渦和慘案裏,於公於私都是很大的損失。」
這種無味的感覺在讀完北京的來信後,更加升級為慚愧和迷惑。
「快別提莉娜了,整天惹我氣!剛給她介紹了一個男朋友,才出去玩過兩次就吹啦!」
老喬向德明指出一點:「你知道,台灣的治安單位效率很高的。這個案子如果真牽涉到共產黨,恐怕早有暗示了吧?」
勞動改造也有好處,她相信,它有些地方與美國的勞動神聖觀念相似——把勞動當作打擊知識份子的手段自然另當別論。兩個兒子下過農村也有受益,現在便特別珍惜上學的機會,也懂得自力更生的意義。蘇台正在申請下學年工讀的名額;蘇中也打算進大學後,就找機會工作。大伯有錢供他們讀書。但他們都希望能早日自食其力。
她矛盾重重,自己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老喬面露微笑,端詳著手中的擀麵杖,口氣審慎地表示:「如果工作順利,有意義,也許就教久一點。先看看吧。」
「台灣菜好吃,清淡有味,伯母手藝真好!」
以貞的謙讓似乎顯得多餘了。
「謝謝,我會剪下來留給你。」
以貞聽著他的話,心窩裏逐漸熱烘烘的。這種純真可愛的鄉土情懷,似乎許久不曾與聞了。
她暗自納悶,老喬碰到了什麼喜事嗎?莫非學校給他升級或加薪?出於對他由衷的敬重,這一份納悶也只好像開水瓶塞般壓緊在心裏。
自己年輕時也曾回歸過,那種勇往直前的精神想想還是很純真,很浪漫的。以後雖經坎坷,倒也沒有反悔,只是無限的感傷而已。這可能像少女的初戀,回憶起來,永遠有那麼一股淡淡的甜意。
上一回在德清葬禮上相見,以烈還不是今天這麼一副疲勞又亢奮的神態。他那時雖不胖,但不像現在乾瘦如柴,褲腰帶都繫不牢似的。他因為睡眠不足而眼眶深陷,目光卻發紅發熱,似乎恨不得燒毀周遭的一切。加上一頭亂髮像幾年不曾梳洗,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從監獄裏放出來。
「不會吧。」以貞說:「他在芝加哥,那麼遠怎麼趕得回來?何況,他在美國長大,完全美國化了,恐怕不過中國年。」
以貞代死者道謝,又陪他走回去。在碑前獻了花,陪他垂頭默哀了一回。
昭娥來催請兩位。
「我幫你揉麵,」老二越說越起勁,「饅頭要鑲上大紅棗,蒸出來有飯碗那麼大才夠氣派。」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愛他,認識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
蘇台靦腆地笑笑,低頭包餃子,不言語。
祖母早佇門而望,見到他們又是歡喜又是嗔怪來得晚。
「富然好!謝謝您,喬伯伯!」
「媽,您決定吧,我唸哪兒都好。」
「加大德維斯分校的農學院,聽說在美國是一流的。」
以烈還是強自鎮定的這一句。揮手再見時,他嘴角浮上一絲笑意,看來那麼悽冷又壯烈。
「林以烈變得很激烈吧,他是不是參加了『台灣建國聯盟』?」
「吃餃子。」
蘇中比蘇台小兩歲多,性情活潑機敏,學習成績向來優異。他在當地聖馬刁中學念高三,正在申請大學,也是用功得很。
以烈蠻不在乎地答應姐姐。
老喬揮揮手,又坐下來。
除了以貞母子,大家都嘖嘖稱奇。
「咱們要不要蒸籠結實地道的山東大饅頭?喬伯伯說,他最討厭飯館裏那種鬆軟像棉花枕頭的玩意兒。」
「你覺得我是不是有些冒險?」
「同感!」
她想把自己的憂傷隱藏起來,因此強掙出一朵笑容走回來送客。
老太太一向佩服喬健光,一到客廳就把蘇中上哪個大學的事拿來問他的意見。
兒子們都誇獎她。但他們愛惜她的身體,尤其是碰到她摘下老花眼鏡,用手揉眼角時,就勸阻她:
兩個老朋友互相擁抱。
「不行,」老喬抗議了,「你到處替我吹噓,我成了老饕啦。其實,所有現成的,不必我自己動手的食物,我都認為是美味。」
以貞受之有愧,確是真心抗議。
三月中旬,林以烈來舊金山一帶從事政治活動。他抽空到姐姐家住了兩晚。
「老喬,你怎麼這麼客氣,每一回來都帶東西,這樣下去還了得!」
「德明,咱們北京見吧!」
「不要急,等莉娜結婚了,你那時愛步步緊跟德明,誰還有話說?」
「喂,阿姐,你們都好?」
「難為你了,這麼細心周到。」
「也許他不打算回來了吧。」
餐廳是客廳的延續,和廚房相通。難得老喬這麼躍躍欲試,真捲了袖子準備大顯身手,那樣子先就把大家的興緻提起來了。於是,大伙兒都湧向餐桌去。
「台灣怎麼樣?」
好不容易,德明家一場風波才平息下來。
莉娜帶走了新年的喜氣,帶走了家人談話的興趣。以貞勉強和婆婆談了一陣台灣過年的習俗,終於承受不了這種低氣壓,起身告辭。
「今早和此地一位老廣通了電話,無意中知道今天是清明節。我快走了,這是難得的機會來和老蘇告別。」
以烈詫異地注視著老喬,好像對方是非我族類,充滿了好奇。
「在美國教了二十多年法律,每天面對著同樣一張面孔,追求金錢的面孔,久了實在乏味。再這樣下去,也許有一天會瘋狂吧。以前也有過理想,但缺乏勇氣,不論自己想作什麼,都顧慮到孩子的撫養和教育。現在他大學畢業了,而且遠走高飛,斷掉我後顧之憂。所以,你知道,我回去的考慮是很自私的。」
「那麼,北京見!」
「求求你們,不要再談它好嗎?」
「不急,討老婆總要回到台灣去討。」
「媽,我們並不特別想吃這些糕。入境隨俗嘛,咱們在美國,過年意思意思就行。」
昭娥說以貞可以暫時不為兒子的婚事操心。但經她這一點醒,以貞竟添了一段心事。
「行啊。」
「什麼時候能來這裏玩玩?你說要來,兩年了……」
「吃菜,吃菜,不談政治吧。」
「他們蔣幫怎麼樣?」
以貞炒了一鍋米粉請她,又做了她愛吃的酸辣湯。莉娜雖然美國化,口味倒是相當中國化,對各省的小吃都欣賞。
正好侍者來添茶水,還問:「菜夠嗎?」
「哦。強尼約我看電影。」
「我們看完電影就回來。」
經老喬這一指點,大家都為蘇中能被錄取而紛紛向他祝賀。
事情的意外,再加上老喬逼視的目光,以貞覺得承受不了。她垂下了眼,期期艾艾地,一時語無倫次。
以貞面臨選擇的痛苦絕不下於兒子,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家庭來說,兄弟倆同校,做媽媽可以搬過去租房子住。這樣一家三口可以互相照顧,既不寂寞,又節省開銷,該是最理想的事。但以貞自己學農,而蘇中對農頗有興趣——他對電機也有自信,由於將來出路好,也願意去唸它——有人傳衣缽,也是難得的。可惜德維斯校園遠,勢必住校,這一來,一家三口無法守在一處,以貞為此感到很苦惱。
「你來北京,咱們上全聚德吃烤鴨!」
「蘿蔔糕我也要學會做。它是家鄉味,實在好吃,而且你們祖母最愛吃。」
「以貞,我很希望你會回來玩,看看八十年代的中國有什麼新氣象。」
喬伯伯準六時半到達。
老喬有意緩和這種沉悶的氣氛,乃帶著欽佩的口氣說:
德清是那麼愛中國,永遠以中國人為傲。他五十年代初學成便從英國趕回去參加新中國的建設,從來就沒生過在異國落戶的心思。文革十年的倒行逆施傷了他的心,也摧毀了他的健康。為了孩子的前途,才抱病出國。即使這樣,臨終時還念念不忘中國。
「今晚吃素菜。」
「我最怕飛機場送行的場面,」老喬說,「明天你們都請不要來,德明送我上飛機就行。」
這孩子越來越像他死去的爸爸,以貞發現,輕易不露聲色。
「喬伯伯,你班上的女學生多嗎?」
她有意避開了對方的逼視,改問孩子們:
春發感激地一笑:「這是變態,不是常態,總有一天會過去的。喬教授,我想我回台灣所冒的險絕不會大過你去大陸所冒的險。」
在再見聲中,大家眼巴巴看著莉娜被強尼摟著腰出門而去。
以貞站在街角,目送他的汽車離去。直到他拐彎而且失掉蹤影了,她還痴痴佇立著。
「我現在陪伴著你們,但有一天你們能自立了,請讓我的骨灰躺回家鄉的土地上。」
她發現自己忽然變成鴕鳥,不願面對現實,更不能當機立斷。
以貞在床上輾轉反側。鬆軟的雙人床彈簧在壓力下發出了顫抖。她感到頭腦昏沉,身子恍惚飄泊在汪洋大海中。
蘇台為舅舅惋惜,年青的臉也罩上了一層霜。
以貞獨坐在客廳裏。她手支著下巴,眼睛平視著空白寂靜的電視機,身子動也不動,有如老僧入定。
德明這時朗聲大笑。
「報上一再暗示,這是黨外或者是台獨幹的,其實是欲蓋彌彰。」以烈說著竟憤慨起來。「不要說這兩者不會笨到自殘手足,就是要幹也沒這麼大的本事!台灣人還沒有政治謀殺——尤其是這種滅門血案——的傳統,不要高估了我們!」
姚萍這回在信裏告訴她。
「是短期講學嗎?」
「他本來就沒有具體參加高雄事件,再加上這個案件,政府很可能會判他無罪。」
和吳家起先來往了一陣。同鄉嘛,鄉音聽著就親切。但不久,吳先生的政治偏激使友誼蒙上了陰影。他認為台灣人長期受大陸人壓迫,只有政治獨立才能永遠擺脫被壓迫的命運。德明很擁護台灣政府,背後被吳先生不客氣地譏為「右派」;以貞母子從大陸出來,但不如他預料中那樣誓死反共,慢慢就被他當面喊為「左派」。在吳先生眼中,左派台灣人比右派台灣人更無救藥。以貞弄不清是否自己過敏,不過每回碰見他,總發現對方眼神裏有一種憤激、憐憫又輕視交加的表情。兄弟倆不服氣,常常和他辯論,她自己寧可躲開他。
「太慘烈了!」以貞忍不住壓低了聲調,似乎因此可以降低恐怖氣氛似地。「林義雄哪怕有多大的罪,也被這鮮血洗淨了。」
老喬今天竟然勸人家約會女孩子,這是最叫以貞驚訝的一點。他自己已離婚十年了,德明夫婦曾經給他撮合過幾回,但都沒有結果。
「德明和婆婆……還不知道吧?」
老喬只微笑,不肯冒然置評。
蘇中不以為然地搭腔道:「舅舅太傻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何必呢?」
「為什麼?」媽媽從廚房裏探出頭問。
「那你不如乘現在買公寓。如今是空前的不景氣,利率高,房價降低了,你一買一賣,還不至吃大虧。」
等把老喬送走了,我再從長計議吧。
昭娥在這點上,倒表示出少有的自信。
老喬大概走急了,額上滲出了汗,呼吸喘急。一停步在以貞眼前,便首先掏手絹拭汗。
「阿中,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結婚,」以貞嚇了一跳。「已經要好到那個地步啦?」
老喬微傾了頭,微笑地說:「也許。」
他和善地向大家祝賀。
他還翹起大拇指,非常的自豪。
老喬再度起身,以同情的口吻說:
以貞同情地笑笑,知道嫂嫂只敢背後埋怨兩句,當著丈夫的面卻柔順得像綿羊。
「他要住旅館吧?」老太太開始為他耽心。「聽說好吃的東西,只有旅館有。」
以貞不曾承受過這樣強烈的握手,當下疼得她不住地眨眼。
「你當初出來不就是為了孩子的教育嗎?孩子大了總要離開身邊,強留也沒用,早晚而已。他要唸好學校,就給他唸去。至於費用,免掛心啦。伯伯培養侄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我自己也為他們準備了一筆錢。台中還有一棟房子,將來也留給你們。這兩個孩子是蘇家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我都有妥善的安排。你只管放心吧,阿貞。」
說到這裏,年青人的語氣一轉而為懷念和憧憬,語調溫柔得像在念詩。
能告訴死者的是,孩子都很知道上進。阿台的功課已能逐步趕上大一的要求,曾經拿過一門a。他老實又刻苦,教授對他也特別垂青,甚至額外為他補課。今秋取得工讀的機會是很大的。
「抱歉,在圖書館一坐竟忘了時間。」
她並不氣餒。隔兩天,又和起米粉,忙得團團轉。
以烈向他舉起了酒杯。
詫異和愕然,以貞話也說不全。
昭娥似乎氣得無法再覆述女兒的話。
「恰恰相反,我們受迫害的沒有悲觀的權利,我們只有鬥爭!」
這時墓園裏增加了旁的弔客,但一切仍是安寧和平。陽光蒸得梔子花香濃烈無比,滿園籠罩在溫暖的甜味中。
「很好。你呢?在哪兒過年?」
「我來。」蘇台說。
春發頭一搖,大嘴一撇,似乎就把這所謂的一小撮甩到腦後去。
以貞知道侄女頗有獨立思考能力,而且相當美國化,許多想法和家裏人大相逕庭。
以貞想要拒絕,不料老二已經歡呼著接受了。
「教教看吧。哪天不需要我,再捲鋪蓋回美國做寓公也行。」
想到丈夫的愛鄉愛國,而壯志未酬身先死;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於異國,以貞的眼眶逐漸潮濕溫熱了。
「中國人為什麼不設法在美國生根呢?」她說:「三心兩意等於自尋煩惱,既然住美國,就該認同這個社會,做個道地的美國人嘛!我就是這個態度。」
「老喬,你按時回來,我請你吃遍舊金山的中國館子!」
「老人家對風俗習慣最是保守——特別是住在國外。」
剩下我一個人在家,這日子怎麼打發?
「這裏沒有像你說的台灣那種『午妻』吧?既然沒有『害公』的因素,也就不會有『公害』的現象。三十年的夫妻了,瞧你還酸醋溜溜的,可見感情多好!」
「是。」
「我舅舅上次來看我們的時候,已經放棄了台獨的主張。這次『高雄事件』,不知怎麼又把他逼上梁山。」
以烈並不和_圖_書想叨擾德明一頓飯,看在姐姐的份上才勉強出席。
照前兩年往例,婆婆和以貞母子總在這一天去祭掃德清的墓,今年清明節落在週末。不巧,蘇台要幫教授作實驗,整天不能回家,而蘇中參加學校球隊,週末要練球兼比賽。婆婆就說,那最好星期日去。
她把溜到舌間的「再成家」三個字硬生生咽了下去。大陸上的女孩子目前最醉心嫁給歸國學人,老喬再婚的機會確是很大的。這個可能性幾時已經襲上心頭,使人惶惑不知所以,既壓抑不住,又難以消化,竟成了心病。
「以烈,你怎麼不結婚呢?好歹有個人照顧你。」
以貞搶過來做。她知道莉娜怕胖,最忌吃甜食,只象徵性地舀了一小碗給她。
「我都會去的。」
「很難說。」德明紅光滿面的臉這時也罩上了烏雲。「文革時期不是殺人如麻嗎?在台灣乘火打劫,殺個三四口人以製造社會不安,不見得沒有可能呀!」
打月曆牌一翻上二月份,林以貞的心情便逐日興奮起來。農曆年快到了,母子三口第一次要自個兒過,她琢磨著怎麼慶賀一下。
老喬扶著以貞出了園子,走向停車場。
莉娜告訴他。
昭娥不放心追加一句。
我怎麼辦呢?她問死者。
以貞展讀再三,心中暗生內疚,好像自己甩下的工作竟壓在姚萍身上似的。當初兩人是最要好的同學,睡上下鋪,整天夢想著在中國實行綠色革命,使疲乏貧瘠的土地再現生機。可是現在呢?一個固守崗位,一位漁泊異鄉。
「我從來不賭。不過,這一次,我賭它十年。中國要不要法律和法治,十年該可以見分曉。」
以貞說話時,可真沒想到在美國搬一次家的麻煩和複雜。
餐桌是塑料面,以貞用一塊木板,下面墊了毛巾,等和出了麵,就讓老喬在木板上擀皮子。兒子包餃子,她自己兼顧廚房,來回打雜。
「阿明舅舅,你住在美國十多年了吧?你自己覺得對美國社會有參與感嗎?」
人到中年,如同臨近十字路口,忽然不知該怎麼安排剩下的時光了。
「行,我們去看你。」她一口答應後,還莞爾一笑:「德明說不定第一個去北京找你。」
「好呀,嬸嬸,選修幾門課,將來找事就方便許多。」
「你如果不喜歡美國,那就回大陸或者去台灣——看哪裏能讓你生活工作。而同時保有尊嚴。」
她向公寓裏的台灣同鄉吳太太借來了兩層的蒸籠,搜求到食譜,計劃蒸年糕和蘿蔔糕。為了採購料材,還特地找侄女兒莉娜開了車子,送她去跑了一趟舊金山的中國城。從來不曾蒸過糕,為了摸索經驗,常在晚飯後對著食譜和一堆量杯,試驗了幾回。
沒有參與感。巫春發的話真是一針見血呀!
以烈笑嘻嘻地回答,顯出了原本活潑幽默的性情。
大家都同意這個哲學,於是個個都跟著喝酒。
他說得很含糊。這含糊只有以貞注意到,也就苦惱著她。後來又談了什麼,怎麼宴罷分手的,她都不大在意了。
「你是我們培養的學生,在農大也是出色的教師,今天不得已離開崗位,是我們的過失和損失。不過,母校永遠歡迎你回來,職位保留,工資依舊。你有什麼事,請儘管和我們連繫。」
她忽然不知怎麼說,也無甚可說。
老喬笑著一口應允。
以貞知道孩子的心意,不但不退縮,反而雄心萬丈。
「哦,可以——不過,我回家必需帶強尼一道。」
以貞發現老喬今天的神色有些凝重;不時扶正原本不歪的眼鏡,嘴角緊拉出折痕;眼神有些急躁不安。稀薄的頭髮上了過多的頭油,梳痕像有犁過的田溝,整齊僵硬。他臉上是一種興奮和緊張過度後的疲倦相。
八十年代的頭一個中國年,以貞這麼想,怎麼也要過得像個樣,既有傳統,又氣象一新,討個好兆頭吧。
以貞對那似驚鴻一瞥的美國男孩子並沒留下什麼印象,現在卻多少添加些敬意。
「德明也想念女兒,不過死鴨子嘴巴硬,不說而已。這麼個大房子,少了她,唉,你不知道,有時冷靜得像墳墓哪!」
她改向以貞和兩個孫子訓導開來。
老二靈機一動,竟出了一個點子。
老喬聽了大感興趣,當場把他這位同學的姓名打聽得一清二楚。
大家似乎都緩了口氣。
「說是去人民大學教一年國際法。」
以貞和他寒暄過後,見沙發上有三個用彩紙和彩帶精心包裹的禮物,她不禁蹙了眉柔聲抗議:
今天,老喬更是讚不絕口,使他們母子三個頗有些受寵若驚。
「我不要捲入政治。經歷過文革,我寧願相信和平改革的途徑。你真要給自己同胞做事,那就該回台灣去,腳踏實地的幹。現在隔著家鄉十萬八千里,幹些砸破國民政府機構的玻璃窗,炸毀大官子女的空房子,這樣就能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嗎?我看你還是退出『台聯』吧。」
「不算短。去一年。」
莉娜不耐煩,甚至有些輕視意味的回答,使以貞差些皺起眉頭。但她強忍了下來,還露齒微笑。至少,想到萬保羅,也就不責怪侄女兒。
以貞單刀直入地問侄女。
「熱情和理想都是很珍貴的,你這方面非常富有。但是,目前的台灣,特別是『高雄事件』軍法重判之後,保守氣燄高漲,省籍鴻溝再現,凡事要小心些。」
「早知道他會賣得這麼便宜,我們就該把它買過來。」
「怎麼樣,老喬?菜還過得去吧?」德明急著請他鑑定。
冒不冒險,還用問嗎?我們蘇家四分之一世紀的遭遇,不是明擺在你眼前嗎?
以貞並不以為然:「我想,你還是因為愛中國,願意幫她,為她工作。」
「讓莉娜先和強尼訂婚,她搬回家住,要唸研究院也好,都由她高興。過一兩年,如果兩人感情還那麼好,再結婚也不遲。」
「阿貞,請保重。」
蘇中坦率地說:「還好只是一年,我剛剛以為你不再回來了呢!」
一剎那間,以貞發現他的沉著穩重都消聲匿跡了,剩下在臉上的就是謙卑的企求和盼望。
一九八零年七月寫於柏克萊
昭娥搖頭。
出來以後,德清的病證明回生乏術。以貞悲傷無已,也無暇它顧,於是整個把大學丟在腦後。後來德清去世,她才給姚萍寫了封信,提到家中的變故。不料這封信竟引起姚萍和原系領導以及其他同事紛紛的慰問信,對德清的死同致哀悼和惋惜。有人還把德清的病歸咎於「四人幫」,表示了同仇敵愾的憤怒。從那以後,姚萍便和以貞通訊不斷。
「媽,您要不要去修一門課?」
蘇中停下拌餃子餡,也表示遺憾:「這兒過年就興吃一頓,真是沒啥意思。祖母說,台灣過年可講究呢!年前三天就忙起,拜祭天地灶神,花樣多啦!據說要一直忙到初五。每天都有名堂,女人還要出門燒香,嫁出去的要回娘家。祖母說,明年讓我們全回台灣過一次年!」
「餃子當然要吃,北京的傳統嘛。」
兩個兒子功課忙,幫不上手,見母親這樣辛苦,都勸她放棄。
「給孩子爭取最好的教育,」他囑咐以貞,「要他們不忘記做中國人。」
「國民黨說這些民主人士是陰謀叛亂,要搞台獨,因此血腥鎮壓。中共沒有什麼特別表示,這就是承認和默許。哼!台灣人再對大陸存有幻想,那就瞎了眼睛!」
「隨你吧。就是要儘快找好房子。到時我和你媽來看你。」
「爸爸,這是強尼,史丹佛大學的研究生。強尼,這是我爸爸,那是祖母……」
「爸爸從前回去難道是沒本事?」他問哥哥。「第一流的胸腔外科,救活了多少人,文革一來,趕下去掄大鋤種地,逢年過節要打牙祭了,才想到找他去殺豬宰羊……」
夜凍如水,她一直坐到手足冰冷,渾身起了抖戰,才回到自己房裏。疲倦不堪地,她把自己投到寬大的雙人床上,睜著眼,守候到天亮。
這孩子什麼時候都為母親著想。
「媽媽真用功!」
她平靜但果斷地告訴他。
「荒廢久了,不窮趕怎麼行?」
「我們台灣!」
驚喜在他眼中燃起了火花,一掃適才的急躁不安,雙眸忽然光輝燦爛起來。他那雙厚實的手掌,越握越緊,似乎把他一身的力量都要凝注在這一握裏。
「請等一下,我馬上就來。」
「唉,說出去可真是要丟臉了!」她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她剛才打了個電話給我,說是……說是暫時住在強尼那裏。」
一陣茫然的情緒攫住了她。驕陽初露,亮光照花了她的眼睛,逼得她瞇細了眼,才能辨認這十字路口的街景。一部部上早班的汽車駛過,有從這邊往那邊去,也有那頭往這邊來的,匆匆忙忙,卻有條不紊,都有固定的方向。
「就是,同樣的隆重,而且富有傳統。」
德明聽說以烈回來,便打電話來,一定要請他們吃飯。
他要求火葬。
德明徵詢也似地望望老喬。後者緩慢但認真地點著頭附議。
回歸的決定從來就不是容易的,她知道,因為自己是過來人。她怎麼也不能叫他失望。
「談不來。他對吃喝玩樂都在行,股票也有興趣——此外,便一竅不通。」
「我也這麼想,不過祖母和媽媽都希望我先結婚。」
「要百分之百地固守傳統,那只有回台灣才做得到。」
這孩子也美國化了,她想,連謙讓都不懂了啊!
「真的。」
以貞不敢反駁。她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據說猶太人在美國就十分保守自己的傳統,而他們的團結和出類拔萃可是有目共睹。
「我們現在缺教員到了恐慌的地步!」
「你一定要回來,以貞,回來看我。」
老大蘇台這麼說。
「你唸哪一門?」
「你回中國我倒沒想到,」她據實相告,「我以為,你要回去也是回台灣的。」
「台灣人住在美國,再不固守自己的風俗習慣,那麼和美國人有什麼差別?」
「我等一下送年糕過來。」以貞順便告訴她。
他說得滔滔不絕,中間沒有受到挑戰或辯駁。
「鄧小平他們,幾年內還罩得住吧。」
以貞頷首苦笑。
「阿台,阿中,你們將來都回台灣娶太太去吧,免得祖母傷心。」
以貞記起見過一會萬保羅,模樣還可以,但神色傲岸,一副腰纏萬貫且少年得意狀。以貞看著也不順眼,難怪莉娜嫌他俗氣。據說對方是德明的廣東朋友,一個舊金山富商的獨子。德明自己看上的,以貞好歹也不願表示意見。
蘇中去接,交談了兩句,便招呼母親去聽。
瘦小的以貞面對著他壯碩的身子,有如面對著一座大山,尤其是他金絲眼鏡下目光如炬,使她覺得自己像是法庭上的被告,對著法官的問話,一時不免膽怯心虛。
轉了一趟巴士,又走了一刻鐘,以貞到達了墓園。果然梔子花含苞待放,但已暗香浮動,一陣陣幽雅的清香隨風飄蕩在園內外。
以貞脫了圍裙,換上一件素淨的衣連裙,外套一件黑底紫花的中式夾襖。她梳了一遍清湯掛麵式的短髮。德清生前喜歡她梳短髮,習慣成自然,嫂嫂幾次勸她燙頭髮,自己卻不願意換髮型。如今對著鏡子,發現自己臉色略嫌蒼白,加上直條條的髮式,一張臉竟顯得那麼單調乏味。除夕呀,她想,應該有些喜氣才對。正猶豫該怎麼辦,就聽到門鈴響了。乘著兒子應門的時候,她匆匆沾了點胭脂塗在手心,揉勻了後在兩頰上按摩著,直到臉上起了紅暈,和天然紅潤的雙層色澤和諧了,這才換上半高跟皮鞋,急急出來見客。
以貞只能暗示,老喬並沒有授意她宣佈他的定居計劃。
「我們是為了孩子的前途而走了回頭路。」德清臨終前曾告訴她:「如果他們的教育有了妥善的安排,不再需要你操心,你便該考慮自己的前途。」
昭娥直惋惜這房子賣得太賤。
昭娥追出來,盯著女兒問,言下有些不滿她在初一的團聚時刻還要出門去。
在座的卻個個眼睛發亮,目光全集中在以烈的臉上。
「阿中,你來開車吧?」
「我很快就來看你。」
以貞不放心。
昭娥的小眼珠子暴得滾圓,剛要挾進嘴裏的菠菜又放回碗內,簡直驚得食不知味似的。
「現在高雄事件要動用軍法審判,台灣的民主精英一網打盡了,蔣幫們很得意吧?」
頭一回蒸出來時,黏糊糊的一盤疙瘩,以貞直搖頭。
老太太指著桌上一鍋棗燉桂肉湯,要莉娜給大家盛一碗。
她害怕去想。
前院傳來汽車開門的聲晌,德明回來了。廚房裏的火藥氣氛頓時烟消雲散。
「為什麼要賣房子?」德明也奇怪。「你去一年,把房子租出去就是。我幫你代理。」
以貞發現今天老喬特別健談,而且金絲眼鏡下雙目烱烱發光,透著一份興奮,甚至是激動。
莉娜坦承自己認同美國。她自己心安理得,旁人也就沒有話說。
「大陸那麼苦,他怎麼突然要去自找苦吃呢?一年後出來沒問題吧?」
她用舌尖濕潤了自己的上下唇,強壓下自己的激動情緒,平靜地說:「現在回去定居工作,時機該是最好的。中國真正需要人材。」
「我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假使幾年內政局不變動,我在退休前便可以教出成千上萬的學生,則於願足矣!」
莉娜堅決地搖頭拒絕。
她取出昭娥託付的支票,莉娜也拒絕收下。
昭娥輕喟一聲,說:「不肯又能怎麼樣?大勢所趨呀!」
「好,我讓蘇中先修修看,不行再找鉛匠來。」
「這麼快啊!你不是賣得很便宜吧?」
德清的墓園便是四周用梔子花叢圍成籬笆,以貞猜想,這時一定滿園芬芳。
蘇中早接過車鑰匙。於是由堂姐陪坐在旁邊,蘇中開車去接了哥哥,再開向伯伯家。以貞在後座,一直懸著一把心。對於她,汽車和高速公路代表了文明和進步,但也有一種危機四伏的潛意識威脅。
「嗨,怕什麼?」德明並不在乎。「做生意嘛,台灣還不是睜一眼閉一眼。」
婆婆這言簡意賅的話給以貞留下很深的印象。
「中國一直很窮苦。」
老喬突然停了擀皮的動作,一邊拿乾麵粉抹擀麵杖,一邊平靜地宣佈:
房子是五月底要清好交給買主。老喬忙著上課和考試,於是蘇家的婦人傾巢而出,全來協助裝箱和清理的工作,連婆婆也來幫忙。
「德明生意忙吧?好一陣沒看見他了。」
「初一早午吃素,晚上才能開葷。」老太太不憚其煩地解釋:「現在早午一家人都不在一起。只有晚上才碰面,所以要吃一次素補償。一共十二道。」
她很驚訝,自己的笑聲竟然是乾澀而空洞。
「阿烈,你公司裏工作順利嗎?」
「中午要不要趕回去?」
「我們和你一樣,也莫名其妙,怎麼一下子就和那美國學生好到這個地步。她爸爸還不敢正面反對哪!只說那孩子經濟不能自立,要她緩兩年再談。現在多交些朋友,多觀察一下。」
以貞正想勸她少安毋躁,蘇台倒先建議:
老喬最後和以貞握別。
她想到前不久,發生在台灣「二二八」紀念日的林義雄家血案,心中不寒而慄。搞政治竟然落到老母稚女慘遭兇殺的下場,這個悲劇使她萬分同情林義雄,也想到自己的弟弟。
老太太還嘟噥著,嘴卻笑開了,露出整齊潔白的假牙來。
以貞見弟弟到了不惑的年紀,卻仍孑然一身,好心勸他。
「保羅……怎麼樣了?」
「他過聖誕節,」蘇台說,「那也等於我們的春節。」
半晌,蘇台才開口,語音低沉而遲緩,似乎是https://m•hetubook.com.com幾經斟酌的結果。
以貞先作了預測。說著,竟不自覺地冒出了一句:
德明端起了一碗麵,先求證以貞。
「你一個人來?怎不早說,我可以順便接你。」
「連我都想回去看看。」
昭娥還是期期以為不可。她怕為此弄得一家人回不了台灣。
「正因為局勢動盪,我才急著要回去。每個人都愛台灣,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當然唸加大德維斯分校好。它的農科,特別是營養學,在全美排列前五名之內。」
昭娥跌坐在沙發椅上,小眼睛發直,粉敷過的臉一片灰白。
「怎麼辦?」
「無論如何,林以烈是固執得悲壯!」
「阿貞呀,你才來美國四年,兒子現在都忙著念書,可以不操這份心。等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到了,嗄,你那時候看吧,有得你煩心的!」
「阿中開車嘛,」莉娜笑嘻嘻地說:「怎麼快得了?」
聽筒裏傳來弟弟嘿嘿的笑聲。
談到政治案件,以烈瘦長的臉一下子變得嚴肅凌厲有如刀削過。
「我不買了。準備把錢投資在公債上,長期生利。」
「我敢肯定不是政府幹的!」
她暗咬著牙,舉起被壓痛的手向他揮別,目送他消失在機艙口。
「阿烈,你要很當心,很當心啊!」
「不要氣,我去找莉娜談談。你知道她搬到哪兒住吧?」
老喬臨行前夕,德明大排筵席,給這兩位餞行。以貞母子很早就來幫忙。連莉娜也回家,而且沒帶她男朋友來。這種親友聚會的場合,若夾雜個語言不通的外國人,準是大煞風景。莉娜的伶俐聰明,使蘇家的鬆了口氣。
這種回答實在是時下報章雜誌老生常談的話。然而老喬卻像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長吁了口氣,眼光也柔和起來,一時間直感動得水汪汪似的。
以貞張開了眼,轉個身,順著墓碑的方向望去。梔子花叢之上是蔚藍如洗的晴空。但她知道,那藍天的底下,便是太平洋,而海洋的彼岸便是祖國和家鄉。
以貞還是頭一回看到老喬這種熱誠期待的神色。這種神色似曾相識,太久埋藏在記憶裏了,驀然相見,竟令人有些心搖神恍,說不出的錯愕和驚慌。
德明在一旁推波助浪:「多謝老喬了,那麼,保險費和維修費就由我負責。」
當初一家四口離開中國時,藉口是德清要到美國探親就醫。農大上下都猜測以貞不會再回來了,但校方仍舊算她請假,不是離職。
「一年是很短,而且,你一定過得很愉快,一定會做出成績來。」
「是。」
「姚阿姨要我寄參考書,我先得自修一下,才知道寄什麼對她有用嘛。」
以貞代兒子回答。
「原來如此!恭喜新年!」
「我來開!」
春發個性爽朗,喜歡旅行。早在兩年前來美國唸書時,便肩負個爬山袋,徒步跑遍了日本;又曾去朝鮮、泰國、馬來西亞逛過。如此見多識廣,談起話來便引人入勝,蘇家兄弟倆聽得耳朵都垂下來了。
以貞知道侄女的牛脾氣,並沒有把握,但也無法拒絕當說客。
老喬正彎腰低頭擀皮子。這下立刻停止操作,半轉了身子很認真地問她。
以貞把躊躇不決的原因說給婆婆聽。
老大卻說:「各有利弊,還是媽自己拿主意——要不,問問喬伯伯去。」
正好這時婆婆走進廚房裏,兩人的話頭便打住。
「再說吧,就怕我英語還不行。」
「這不都安全到達了嗎?」
老喬顯然也很喜歡春發,但他帶著長者的關懷,輕聲地提醒他:
孩子這麼願意為喬伯伯賣力,可見知恩感報,使做母親的倍加安慰。
莉娜問她堂弟。兩兄弟都是她教會開車的。
以貞同情地拍拍嫂嫂那激動得顫抖的肩膀,只拿好話來安慰。
以貞一聽,傻楞了眼。她沒想到莉娜竟自由開放到這個地步。
送走了客人,兒子幫媽媽收拾了一番,就分頭就寢。
「不要氣了,」她安慰嫂嫂說:「沒事放出來,已經很運氣了。我只希望我那侄子這回平安無事。」
昭娥開車走前,大聲提醒她:
蘇台說得對,再怎麼自由舒適,總有欠缺的感覺。
「夠了。請拿賬單來。」
她和阿中吃了早點。送他出門後,自己換了一身素淨的衣服,也出門來。她先去花鋪買了一束黃菊。這是德清去世前幾年最喜愛的花。他曾在農場勞動,體會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界,從此喜愛菊花。
「婆婆好嗎?」
「我敢打賭,不出三兩年,他就回來!」
蘇家房子大,客廳寬敞而鋪設講究,餐廳是全套台灣來的紅木桌椅,十分有氣派。不過,以貞最欣賞的是這個廚房。它不比客廳小,櫥櫃佈滿牆,電氣化設備應有盡有,酒吧式的櫃枱外,還有空間放置一桌四椅。落地長窗直通後院的游泳池。光線充足,給人明窗淨几的舒適感。
以貞茫然地看著弟弟在客廳裏踱來踱去,不知怎麼幫助他。她只希望,目前台灣的冷峻只是一時的反覆,盼望早日雨過天晴,眼前的弟弟不致有任何危險。
但最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頭。
「是啊,」昭娥也說,「一口氣讀完不是省事多嗎?下次再出來,誰知道是什麼時候?台灣局勢變化大哪!」
吳家是房客,以貞不敢待慢,當晚就叫蘇中去查看。他換了水龍頭內的橡皮圈,問題立刻解決。但浴室蓮蓬比較複雜,自己不會修。第二天,以貞約了鉛匠去修,同時通知了嫂嫂昭娥。有關房租及費用的事,都是嫂嫂自己掌管。
老喬很感動,仍念念不忘地叮上一句:「但是,我最希望你能來。」
老喬說:「他們的團結心最值得我們學習,海外華人一直是散沙一盤。」
「這個,」昭娥曾經向以貞抱怨過,「全怪喬健光自己不好。女方很有意思的,每次都是他打退堂鼓!我看他是被以前的太太整慘了。現在視婚姻如畏途,看來只怕要打光棍了卻下半生囉!」
昭娥直搖頭,又唉聲嘆氣的。心情不好。她疏於化妝,一張臉臘黃黃的;幾天不見,瘦了幾磅,臉上反而皺紋畢露,看來蒼老許多。
蘇台微紅了臉,不肯收下。
現在,我的工作是什麼呢?她問自己。
以往過年總在德明家,屆時三代同堂,熱熱鬧鬧的。這回分開過是老太太的主意,有讓以貞自立門戶的意思。以貞領會了她的心思,更加發奮要學會幾樣家鄉點心,討老人家歡喜。
「中國人總想給中國做事,」他勸解地對蘇中說:「這當然也得看時機,不可強求。」
以貞得到類似的啟發,想起自己那個素未謀面的侄子。他們母子是否無恙?
「今天是中國年初一,我們蘇家的人都在一起。」
他終於反問一句。
以貞不敢違逆,也找不出理由拒絕婆婆的安排。她只有恭順地答應著。
「好,再來個八寶飯做點心,讓喬伯伯驚喜一下!」
「你們真相愛,爸爸媽媽一定會同意你們結婚的,祖母也是這樣。」
老太太立刻頂回去。她臉上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毫無妥協的意思。
媽媽煽起的節日氣氛終於傳染給孩子們,於是大家都為過年而興奮忙碌開來。到除夕前一天,饅頭和甜鹹年糕全蒸出來了,相當成功。以貞每樣撿了一份,算準吳先生上班的時間,親自送去給吳太太。
「嘿,我哪天也該去走一趟,看看做生意的可能性。現在台灣貨銷大陸,全讓日本人賺飽啦!」
昭娥在老太太背後對著以貞眨眨眼睛,表示歡送的意味。
「沒有這麼糟。那些逃跑主義者只是一小撮,而且人人唾棄!」
好端端的,他怎麼想到回國教書呢?
姚萍是農業大學裏與她通訊不斷的同事,常常告訴以貞學校裏的近況,北京的消息等。如今,它成為以貞和中國唯一的連繫了。
對方又是嘿嘿兩聲,聽不出是苦笑,還是冷笑。
因為談得起勁,幾乎都忘了吃菜。主婦趕緊向大家勸食。
在回家的路上,德明問她:
德明還沒有回來,昭娥在廚房裏忙著,於是大家都過來和她招呼。
她知道是老同學姚萍寄來的。於是擱下掃把,接了信先回屋裏展讀。
昭娥言下不勝驚訝費解,甚至覺得老喬太冒險。
「等申請到電話再通知你。我先佈置一番,差不多時請你和媽媽來玩。」
「阿台,你若看到還不錯的舊車子,媽也給你買一部。這樣,我們買菜出門也方便。」
「還沒定呢。」
在機場裏,有許多位金門大學的同事來送行。上機前,老喬和他們一一握別。
以貞點點頭,不知說什麼好。
以貞給他打氣:「你肯定不會走回頭路的。」
「對不起,阿貞,」德明趕緊道歉,「我們不談這個案子了。」
「唉,算什麼別扭呀!她要和強尼結婚,我們不贊同而已。」
以貞現在真正了解,也真正同情嫂嫂的心情了。她耽心女兒嫁給美國人,耽心丈夫在台灣有不軌的行為,所有這一切,都說明了她害怕孤獨和寂寞。時至今日,以貞才悟到,這份恐懼也降臨到自己頭上。兒子還沒有結婚哪,光為了求學,做母親的已經要被撇得遠遠的了。
兄弟倆也沒言語。好在很快就到了伯伯家。
「社會學!」
「傳統怎麼能丟呢?」
阿中資質過人,又知用功,這一年在中學裏智體平均發展,被推薦進了籃球校隊,這樣功課就更忙些,但據稱也是種榮譽。他申請了好幾間大學,一半在外地,今秋可能就要離家出外求學。
「為什麼不去?」莉娜也支持爸爸。「貿易是互利的,對哪一方都有好處。」
老大專心地捏餃子,嘴角微張,臉色嚴肅,似乎正在深思熟慮中。
「阿貞,我有個主意,你先別和婆婆及德明說去好嗎?」
以貞聽到兒子能上好學校,嘴上跟著裂出了笑容。但想到事已成定局,分離在即,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以貞聽她的口氣,似乎恨不得拿繩子把丈夫拴住才好。她懷疑昭娥有些過份緊張。也許德明在台灣有過前科吧,但自己不好意思問。每回他要回台灣,昭娥總是一百個不放心。
「我馬上給阿中簽過戶書,今晚就開回家吧。」
「嗄,才冤枉哩!他被人家拖去聽『美麗島』雜誌在南投辦的公開演講會,時間遠在『高雄事件』之前。當時他就有些警惕心,因此把汽車停得很遠,步行半小時才到現場。結果,汽車還是被人家抄牌了!刑警總隊要問出他和『美麗島』的關係。你說會有什麼關係?一個做生意的人好奇被人家拖去聽場演講罷啦,結果問了他三天!」
「舅舅的電話。」
昭娥得意地咯咯笑了兩聲,卻忍不住又埋怨:「噯,台北那種聲色奢靡呀,你不知道多迷男人的心!德明這不剛回來嗎?又在說夏天要去簽什麼合同啦!」
德明很不喜歡「美麗島」人士的激進作法,但對林義雄本人倒是由衷同情。
一直沉默不語的蘇台老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媽,也請喬伯伯來過年好嗎?」
昭娥看到女兒隻身回家,喜得小眼睛直跟著打轉,恨不得摟在懷裏親熱一下才好。
「這是美食家,」主人向以烈說明:「他點頭的館子,你盡可閉了眼睛走進去吃,包管沒錯!」
伯伯早表明負擔他的所有大學費用,孩子也極有獨立自主的精神,並不在乎住校。但他愛母親,知道她不願自己遠離,因此不敢堅持去德維斯。
回憶蘇家離開北京時,那真是簡單明瞭。一張書桌兩把櫈子是公家的,大小三張床也是歸公;幾隻鍋瓢碗筷往四鄰一送,剩下便是一點隨身衣物。
「謝謝你,德明。說實在的,我早厭倦住獨門獨院的房子了,花掉太多時間在維修上。改住公寓房子,要省事許多。」
「一定是我朋友來了!」
她把花放在墓碑前,雙手合十。垂首閉眼,朝東而立。每逢身處此地,她總感覺得到,德清就在她身旁。偶而風吹動了衣裙,她甚至幻想是德清溫柔的撫觸。丈夫從來不是多話的人,但兩人的心思卻一向依靠得很近。對方的一抬眼,一投手,自己都瞭若指掌。
兒子接過書來一看,有些驚訝。
「真的?」
「告訴你們一個消息。」
老喬揚眉微笑。臉頰和額頭的皺紋膨脹開來,襯著花白的兩鬢,在在都顯露出智慧和謙虛。
春發馬上舉杯。
以貞也不示弱:「你們吃日本火鍋吧?」
「今年先把這些糕做好,明年就請祖母過來和我們過年!」
德明表示出審慎的樂觀。他忽然一笑,福至心靈地說:
德明提到生意,立刻津津樂道。
「他兒子不回來過年嗎?」
以貞的心又是一緊。老喬竟像是有回歸的意思,奇怪自己事先竟然一無所知。
「回大陸,回台灣,都是應該的,怎麼叫趕時髦呢?」
德明向強尼遞過去香烟。
以貞口裏鼓勵安慰著兒子,心中同時在默禱,希望這團圓的日子有到來的一天。
說到這裏,他轉向主人:
「很多在台灣的人,就像我這樣,是誠心誠意要給台灣做事的。我們生長在社會走向開放和富裕的六十年代,雖然看到許多不公平的現象,但也看到很多進步和繁榮的一面。最重要的是,這些進步和繁榮與我們的參與息息相關!」
昭娥似乎被觸到痛處,頓時噤若寒蟬。
「你可能是特殊例子。」
德明是個笑口常開的人,圓乎乎的臉上總是紅潤潤的,只有銳利的眼神透露他的精明能幹。頭髮稀薄,但精心染黑,用生髮油塗抹並梳得一條不紊。體態發福,一望而知是功成業就,自有一份富泰而隨心所欲的瀟灑。
「我還有事,今天不坐了。蒸籠等過完年再還你。」
「我媽媽從前也差不多。那時東京的台灣人多,逢年過節家家做糕餅,彼此送來送去。我家總收進一大堆,五花八門的,自己做還想不出那些花樣呢!」
(全書完)
「想想吧,我們林家只剩下你們叔侄兩個了!」
「請喬伯伯給介紹女朋友吧。」
「不用急著還,我最近不會用它。倒是——」說到這裏,吳太太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我們洗手間的水龍頭關不緊,浴室的蓮蓬頭也滴水到天亮,能不能找個人來修一下?」
那晚上,老喬的車子就由蘇台開回來。他唸電機,對機械也感興趣,已經好幾回替同公寓的吳太太修過汽車。
以貞常想,這假牙大概是婆婆身上唯一和現代文明妥協的地方。像今天,她腦後梳著大圓髻,一身素淨的對襟中式衣裙,腳上大圓頭平跟皮鞋,這身打扮就和以貞小時候在老家見過大戶人家的老太太一樣。除了白髮和層層打摺的皺紋,時光在婆婆身上成了休止符。
妯娌倆又聊了一陣,昭娥才起身。以貞給她包了幾樣年糕,又拿了兩隻鑲紅棗的饅頭給婆婆嚐新鮮。
郵差照例十點左右來派信。以貞在打掃走道,郵差看到她,先挑出一封信來。
以貞沒有心腸責備弟弟,只輕聲糾正兒子:「他不是傻。實在是中國令他失望。」
「你和強尼戀愛多久了?」
政治熱情真是不可思議,她承認自己是無法理解。林家兄弟倆為了台灣的民主政治,竟落得一個陷身囹圄而死後蕭條,另一個又受政府通緝抓拿中。
「美國很自由,但是這種自由能在中國土地上享受,那才是真幸福。我想,有機會最好還是回到中國去。不過,現在回去,我以為沒意思。搞四個現代化,回去得有點本事才行。」
滿座正同聲感嘆,蘇中忽然提出一道問題:「猶太人怎麼樣?」
以貞溫婉地一笑,說:「是有傷痕,但還不算是後遺症。我想,文革是變態,不是常態。以中國老百姓的智慧,絕對有可能阻止這種歷史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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