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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女人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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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總理的專機

副總理的專機

他還理直氣壯地解釋道:
這時,艙口突地跨進一位神色緊急慌張的男子,身後跟著一名穿制服的機務員。走在前面的人約有五十歲出頭,陀螺形臉黑裏泛黃,眼睛骨碌打轉,機伶中透著精明能幹。一身嶄新的毛料列寧裝,皮鞋也新得耀眼,拎個鼓囊囊的皮包,一望而知是個級別很高的幹部。
最令他感動的是機身上的國徽。眼光落在它上面,心裏便升起一股溫暖,由心窩奔向全身各個肢節。這種溫熱的感覺,就像頭一回躺進日本式的澡桶裏,也是那麼暖得舒心愜意,只是後者是自外向內滲透擴散,方向相向而已。
「快上來吧。」
聽到洪秘書在指使那位抬過自己的機務員幫忙,小丁睜大了眼,看是什麼貴重物品。
「哪裏……」
「你抬下頭——下頭重!」
「到時,日本方面會有人來送別吧?」
小廖的嗓門大,高興時說話尤其聲宏氣粗,不亞於高音喇叭。他怕病人看不情楚,特意挪動了一下擔架的位置。他陪著小丁乘這部飛機,他樂得臉上綻開了老大的笑容。
小丁有些狐疑。
「洪秘書,我們怎麼辦?救護車已經開走了呀!」
那「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口號,讓它見鬼去吧。沒有出色的成績,哪來敵手的尊敬和友誼呢?
小廖一骨碌從地上跳起,畢恭畢敬地伸出手去。他早聽老萬說過,搭便機回國的事是由一位洪秘書去洽商同意的。
「多久到北京?」
小廖一慌,嗓門不但粗大,臨時又加上口吃,怕辭不達意,還跟著比手勢,急得只差沒有跳腳。
「你們知道副總理有公務在身,急著要趕回北京去。如果耽誤了專機起飛的時間,那可是國家大事!這邊馬上就有官方送別的場面,大使、記者全到。首都方面也有迎接的安排。這當中是一環扣著一環,一丁點時間耽擱不起!快,把他抬下去!」
老萬說完,就忙著和機組人員打招待,然後叫小廖搬行李,自己則上機去接洽。
「是。」
驕陽如灸,烤得他頭昏眼花。喉嚨乾得有如鍋底冒烟,燒得難受。背後卻像泡在澡缸裏,另有一種水漉漉、熱哄哄的感覺。
小廖的大喉嚨已經被堵上了塊石子似地,發音艱難而沙啞;尾音還帶點哽咽,像患了重感冒。
在車裏悶了將近兩小時,乍見陽光,簡直銳不可當,兩眼立刻瞇緊。到擔架安穩著地時,他才撐開右眼的一條縫兒,瞄到一線藍天。慢慢地,這一條藍逐漸擴展,先是一大片,終於無邊無際,海般的遼闊。只是和-圖-書它藍得灰濛濛,而且沉甸甸的,叫威猛的日光托呈著,顯得虎視眈眈的。
這兒他頓了一頓,才措詞謹慎地接下去:「非常為難。」
救護車很準時地,在中午一點半抵達成田機場。
「是這樣,你不能搭乘這部飛機,因為……因為副總理另派了用場。我起先不知道,現在才發現……還好,還來得及另作安排。」
「你……沒弄錯吧?大使館說,國務院正式……批准……還有電報的指示哪。」
「小廖,你見過副總理沒有?」
陽光照得人眼花,他終於疲倦地合上了眼。但籃球決賽的緊張熱烈情景卻歷歷在目。日本隊那戴眼鏡的前鋒蒼像蠅般揮趕不去,明攔暗阻,想著還叫他火冒三丈。混亂中也不知怎地被他勾了一腳,跌壞了腰,至今臥床不起。這樣窩囊的事,每一想起便忍不住恨得牙癢癢的。
小丁無聲地露齒而笑,不敢想像這麼大的福氣。
空中小姐正站在機艙口,頻頻向自己招手。她身材亭亭玉立,穿著剪裁合身的外套和窄裙,足登高跟鞋,短髮燙得捲捲曲曲的。小丁設想,她如果臉上也化粧一下,頭上再配頂帽子,那就和日本的空中小姐不相上下了。
日本人恭敬地應著,很有節拍地點了兩次頭。
置身飛機場裏,倒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喧嚷嘈雜。耳邊是有一種噏噏聲響,像春日裏蜜蜂涉足花叢,那麼歡欣鼓舞,而且無停無歇地。
「還沒有。要到起飛前一刻才發動引擎。」
「回去,還送花嗎?」
小廖搔著頭髮,瞥一眼空曠的機艙,詢問似地望著病人,還不肯移動腳步。
為了衛護它的尊嚴,小丁相信,受了傷也是光榮而且心甘情願的。
「噓。」
「打得好!為國爭光。」
「我可是見過他。」
洪秘書顧不得握手,趕著向病人解釋。
小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我們機務組確實收到了國務院的電報。」
「他們下午去東京大學參觀,這會兒怎會連絡呢?」
「文革裏的事。」
「快,快,抬走擔架!副總理的車就來了!」
「嗨,那陣子真是無法無天啊!」
小廖無奈,只好和機務員合力把病人抬起,朝機艙口走。
好比挨了一記悶棍,小丁腦裏一聲轟隆,震得渾渾噩噩。他閉上了眼,黑暗中只見金星亂冒。
小丁說完,特別衝著老萬感激地露齒一笑。老萬是籃球隊的領隊,待隊員親如兄弟。自從小丁受傷以來,他關懷備至,連絡一切回國事宜,派隊員小廖護送,自己還親自送hetubook.com.com他上機。小丁感激之餘,還有些過意不去。
小丁也很著急,但人躺在擔架上,動彈不得,只能暗自慚愧。他想起的就是球隊的負責人。
貨件嫌長,進機艙口時,頗費了一點周折。可能由於折騰太多,抑或包紮不牢,繩索在尾端鬆了,遂使包布滑開來,露出了貨物的真面目——是皮沙發的一隻扶手,棗紅色,反射著陽光,亮得非常艷麗。
「嘿,是波音七零七!」
「一共是八件?」
兩個日本工人又是咭哩咕嚕一通,仍是不要助手。他們雙手一拍,搓弄兩下,互相打個招呼,彎了腰,「嗨嗨」兩聲便把它抬起來。然後摸索著階梯,慢慢往上走。
老萬問副駕駛。
「哈,索列士!」
小丁順著他們的目光望去,原來身旁就是龐大的機身。飛機就像大鵬展翅,雖是靜止狀態,卻是那麼高大威武。
「時間快到了,副總理他們隨時會來。你幫著快把這最後一件抬上去。」
初秋的東京,可真藍得別致。小丁想,咱們北京,這時可該晴空萬里,藍得水洗過一般,而且高不可攀。
「你去吧,我很好,不要擔心。」
「北京見。」
小說廖著,仿照要人那樣抬起一隻手,朝著機艙口揮舞著。
「沒有。這兩年他官復原職,我只在電視新聞上看過幾回。」
看那肚子陷進去,兩旁又鼓出來,他覺著倒頗像洋人客廳的長沙發。
「現在幾點?」
又彼此聊了幾句。老萬終於在空中小姐催促的眼光下,依依不捨地和小丁握別。
這最後一件,體積龐大不說,看樣子還相當沉重。不但機務員,連押貨的那個日本人也上來扶一把。它用布包裹成英文字母「L」的大寫模樣,四個人又推又扶地,總算把它弄下了貨車。
「你覺得人怎麼樣,小丁?」
秘書探頭瞄一眼卡車內廂,眉頭的結忽地抽緊。他瞅一眼手錶,吩咐機務員:
說著,他丟下皮包,作勢要大家動手抬人。
「要不了兩個鐘頭。一眨眼就到,保證一點顛簸都沒有,你放心吧。」
小丁不知所云地謙虛著。
「還剩下一件——最大的一件。」
「回去好好養病。過幾天在北京見!」
「大使館幹啥,不就是派這種用場嗎?告訴他們,這是副總理的指示!」
老萬身手矯健,把擔架安置在靠窗口的位置,讓小廖陪著,自己上下跑兩趟,就把兩人的行李全給搬上來。他把服侍病人的物品,整齊地放在擔架下面,動作熟練得像個護士。
擔架被擱在靠近機尾和*圖*書的水泥地上。正是向陽的一側,病人畏懼地閉緊了眼。
小丁側轉了頭,朝剛才小廖奔去的方向望去。
「我這就去!」
洪秘書接了單子,拿手比劃著問。
老萬彎了腰,低了頭,親切地問他。
「外交禮節嘛,怎麼沒有?咱們體育代表隊來時,不也是獻花、拍照嗎?電視新聞上千篇一律的鏡頭。」
「唔,有空氣調節呢,小丁。不冷不熱,真舒服。大飛機真平穩,什麼感覺都沒有。這回,咱們可真開了眼界了,陪副總理回國,哪世修來的福氣啊!」
「我當時並不知道副總理另有……唔,另有安排,所以代他答應了。剛才向首長會報時,他非常驚訝,非常……」
工人搖頭晃腦,嘴裏咕嚕了幾句,表示不要人幫忙。果然,兩人很俐落地把它抬上了飛機。
聽了老萬的話,小丁黝黑的臉又露出了微笑,只是目光始終盯著那枚國徽。
小廖跟著蹲在擔架旁,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頭,表示慰問。
「給老萬打電話,小廖。」
「剛兩點。副總理大概要到起飛前才來。」
副總理是復出後首次出國訪問,到日本來簽署貿易協定。也許當兼當採購吧,小丁想,順便給國家買了一批工業上急需的裝備也說不定。瞧那些貨件都是厚紙盒包裝,有的還用粗布包裹,繩索幾道地捆紮著,自然而然地叫他想到是機器,而且還是貴重的機器。
他豎起大拇指,向小丁誇獎。
「小丁,瞧咱們的飛機!」
不但是小廖,連小丁也為副總理在文革時期的遭遇而深表同情與歉疚。
「嗄,小丁,你這是因禍得福啊!搭副總理專機回國,可夠光彩的!」
有個軍服畢挺的年輕軍官由前艙走過來,和他們熱情地招呼起來。他是副駕駛,也是個球迷。
「是,是。唉!這當中嘛,有些手續方面的問題。」
洪秘書卻當機立斷地下了命令:「快給大使館去電話,叫他們派車來接。」
老萬帶著識貨的口氣跟著指出,神情透著羨慕。
「喔?什麼時候的事?」
病人目送著他跑向機場大樓,手腳的快捷就像搶到球正奔向籃網,完全是衝刺的動作。
瞧人家副總理,年紀一大把還僕僕風塵,甚至出國也不忘為國家攜帶機器——肯定是「四個現代化」急需的裝備,否則不會用飛機運載。相比之下,自己受點委曲又算啥呢?
副總理運什麼東西回國呢?
「我很好。」
「小心!小心!」
空中小姐聞聲趕來。弄清楚了清委,也作證地幫病人說話。
這是什麼機器呢?連和圖書小丁也皺起了眉頭。
然後,他轉身朝工人一揮手。工人立刻上車去搬運東西。
機務員首先順從地走向擔架尾端。
看大家面面相覷的表情,他忽地黑臉往下一拉,眼睛往上一抬,口氣像憑空掉下一塊鋼板,硬得落地有聲。
病人被大家遺忘了,孤獨地躺在一旁。陽光曬得他渾身燥熱,緊貼擔架的背部已是濕粘粘的;額頭一直有手掌當簾,但也冒出了汗珠。他渴望喝水,更渴望陰涼——哪怕是異國病房裏那種寂寞和隔絕的陰涼。
小廖的背影還沒消失,一部大卡車及時開過來,車後對準了上機的梯子,然後戛然而止。車甫停,車後門便自動向外放倒,成了坡度很緩的踏板。跟著下來兩名個子魁梧的日本工人,頭上都纏了一條白毛巾。
小丁強睜開眼,見小廖正俯身向著自己,連忙強作泰然地微笑起來,還伸手拍拍同事的膀子,表示自己示實很好。
沒有乘客的機艙顯得特別寬大;尤其是靠近機門這一段,座位全搬走了,舖上柔軟的猩紅地毯,簡直像個大客廳。
工人正一前一後地抬著一件半人多高的貨物,它用黑色厚絨布包裹著,長方形,中段凸出,看那外形,頗有些眼熟。
難受歸難受,小丁可沒有任何抱怨的意思。
小廖肅然起來似地,眼睛睜得老大,嗓門不知不覺又提高了八度。
「那時,我還在念小學。我哥是紅衛兵,到外貿部造反,揪鬥當權派。有一回開鬥爭大會,我跟去看。副總理那時身上掛了牌子,當眾低頭認罪,說他一向當官做老爺,是走資派。我記得他做九十度彎腰,在台上足足站了兩小時!」
「哦,是洪秘書!」
秘書自知理虧似地點頭承認,口氣也顯得委曲求全。
「丁永紅……你是丁永紅吧?」
公務在身,接送場面……這些字眼再加上秘書那威嚴緊迫的腔調,已經把小丁鎮懾得心服口服。他勸解地向小廖招手,語氣堅定地說:
是了,小丁猛然記起,它像架鋼琴。
「來,幫他們把行李送下去。」
「我們快走吧。」
「飛機發動了吧?」
幸好,中國隊到底打敗了日本隊。自己的腰總算沒有白受傷。國家對自己也愛護有加,安排乘搭副總理的專機回國。這一點令他特別感動。領隊說得不無道理,出國受傷,倒像塞翁失馬。
領隊又囑咐小廖:「咱們小丁就交給你。到北京後,上醫院的事也靠你了。有困難找領導去。」
「喂,這是貴重物品,你幫著扶一把,別讓碰損了。」
「唉,很抱歉,希望你們www.hetubook•com•com諒解首長的困難。」
「我是副總理秘書,是這樣……」
救護車司機跑來幫忙,老萬說聲「阿里卡多」,卻搖手拒絕了。他和小廖兩個前後搭檔,便輕快又穩當地把擔架抬上了飛機。
小廖興匆匆地問副駕駛。
這小日本鬼子,哪天到中國來,非教訓你一頓不可!
他三步併作兩步朝擔架跨過來。雖然氣喘吁吁的,仍然強自鎮定地自我介紹說:
小廖親自送領隊下機。看著救護車開走,他才回到病人身邊。這時,中艙裏就是小丁和他倆。靜得很,嗓門大的小廖坐在地毯上陪著病人,竟不知不覺地悄聲細語起來。
洪秘書站在階梯旁,關懷備至地叮嚀著。他不時抬手望望表,眉頭微微打成一個傾斜的川字,似乎害怕誤了時間。
秘書繼續向空中小姐指揮著,本人卻緊隨在擔架後面,親自押送下機。
一聲清脆的嗓音,把小丁的眼睛又敲開了。
「唔……可能不送花了。那就是副總理站在機艙口作揮手道別狀。」
須臾,卡車前座下來了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手裏拿了幾張紙。他逕自找洪秘書,攤開了紙張,咭哩咕嚕地說著日本話。
小丁問。
(台灣《大華晚報》一九八〇年十月廿一日、廿二日)
快回來吧,小廖。他在心裏祈求著。
小丁拿手遮了眉頭,好奇地打量著這部卡車。車身上有「本田運搬」的字號,大概是一部貨車。
小丁一邊觀看,一邊在心揣摸。
小丁拿食指按在唇上,然後壓低了聲音說:
「你等我一下,小丁,我去打電話就來。」
表姊在音樂學院教書,家裏有架立式鋼琴。文革時,怕紅衛兵批評,曾用黑絨布罩住,模樣就像眼前這件貨物。
波音七〇七真是壯觀,小丁躺在它下面,望著那巨無霸似的機身迎著驕陽閃閃發光,不禁感到自己的渺小。引擎的聲音清晰可聞,機務人員在附近走動忙碌著。這一切都提醒他,飛機即將凌空而去——隨它而去的是自己那份早日投入親友懷抱的興奮和企盼。
小丁聽到一半,感到腦殼轟隆一響,下面的話就不甚了了。他張大了嘴,疑惑不解地望著對方,又看看小廖,完全莫名其妙。
小丁看不出搬運的是什麼貨物。有的是人頭高的大紙盒,有的用布包紮著。看那兩個孔武有力的工人搬貨上飛機時,口中互相協調地喊叫著,腳步緩慢,步步為營,可見貨物本身頗有分量。
小丁躺在擔架上,被老萬和小廖小心翼翼地抬下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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