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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女人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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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自故國來

客自故國來

「爹地,有人打電話找你兩次,好像是有個中國來的什麼人,號碼留下來了。」
「你早回去了十五年,時間不對頭——現在什麼都好啦!」
車過大橋時,東岸燈火輝煌,一望無際。
少勇忍不住帶著抗議的口氣責問他。
他據實相告,挑起生活擔子的是美玉。她在漁人碼頭擺個地攤,賣首飾紀念品什麼的,專做遊客的生意。他自己賣畫所得只能貼補家用而已。
我得管管兒子,他提醒自己,這時唱機還開這麼響,小心房東下逐客令。
跨出汽車前,老關拍拍朋友的肩膀,耐心而略表歉意地解釋。
「這兩個外國專家是我們這個內陸省份頭一回聘請來的。我們師院是試點,任務重大呀!為了『四化』,這個試點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補習,競爭……少勇聽著,忽然想起了台灣的學生時代。他就靠做家教念完了大學。
「她是英語組組長。不過,這個秋天開始,她也要負責系務。」
老朋友的關懷,一轉而為憂慮。
「這麼巧呀!噯,你這麼來回跑也不是辦法……這樣吧,我反正要回城,就讓我把他送到你那兒,回頭你負責送他回來。」
過橋交費的關卡前排了幾條車龍。他一邊摸口袋掏錢夾子,一邊納悶,這個時刻怎麼交通會這樣擠呢?忽然記起來,這是星期五晚上,週末的開始,人們飯罷,正要進城來尋歡作樂。
關力不再抬槓,只耐心地解釋:「咱們人口多,交通又擁擠。洋人在我們城裏可是人生地不熟,要是出了車禍,那影晌多壞!」
然而少勇知道自己變了不少,起碼心境衰老許多。他覺得老關外表倒真沒有變,那張黝黑的臉永遠是那麼虎虎有神,笑起來嘴張得老大,露出整齊的牙齒,給人無限開放,又黑白分明的印象;還是那玉米桿的腰,一度耽心它會被扁擔籮筐壓斷,至今仍是直挺挺的。然而,再瞧第二眼,老關究竟和六年前不同了。一度迷惘灰暗的神色已經被沉著自信所取代,特別是那眼光,在逼視的一剎那,竟有一種威懾的力量。
「快起來幫我收拾客廳。這麼零亂的房間,怎麼好意思招待中國來的客人?」
「我們今後常連絡。」他和老關握別說:「明年去中國,一定專誠去看你。」
老白又從另一個角度來開導。
過了關卡,他搖起車窗,踩油門,換排檔,車子很快地自動歸隊,隨大流地上了大橋。海風吹得很猛,小車子顛顛巍巍地夾在前追後趕的車隊裏,身不由己地被迫緊跟著。這種時候,天生不喜歡開車的少勇總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緊張和不安。這就像以前在大陸上經歷政治運動那樣,也是身不由己,說不出的惶恐和苦悶。
寬大。少勇是文革的過來人,理解這個「寬大」的意義。比起「四人幫」時代的無法無天,如今興師動眾來審個年青人,當然怎麼判都算寬大了。
「我沒有反對禮遇回歸學人的意思。」
「你也是老樣子,老關!」
老關說他們都好。
「我爸爸媽媽很好。去年有美國來的朋友跟我談起過他們的近況。都過得不錯。」
老關接了茶,看看熱氣直冒,輕輕吹兩口就放下。他這時眉角高揚,眼神狐疑,一副百思不解的神色。
他的語氣滿含著關懷。
他倒了一杯茶,先遞給老關。
「你們都去過國內,難道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好奇達到什麼地步?簡直就把外國人當動物園裏的奇珍異獸般瞪著瞧,成羣結隊地尾隨……唉,不成體統!」
老關由衷擁護這個政策,而且信心十足。談著談著,他忽然又嘆氣起來。
幾時他選擇了這條出口呢?既來之,則安之。他隨著車流湧進了燈紅酒綠的不夜地帶。
待遇太懸殊了。少勇只要一閉上眼,似乎就能看見以前一些同事和熟人的生活情況:一家四口(有的還是三代同堂)擠住在一間房裏;空中穿繩走索,地上床碰床;一張書桌幾個人搶用;不管人多人少,公家只借兩把櫈子。
「你靠畫畫能維持生活嗎?」
「此路只通百老匯大街」
「噯,你們不了解我們當幹部的苦衷。」
「要不要看我的畫室?」
少勇和老白面面相覷,再不言語。
「是嗎?我才碰到一個中國來的人。明明,把唱機音量扭小一點。」
沒想到關力不但不被感動,反倒搖頭嘆氣起來。
老關說著,聲音逐漸輕微,最後竟拉成一聲嘆息。他懷抱著啤酒瓶,目光落到牆壁和天花板的交界處,鍋刷般的眼睫毛,也不眨巴一下,神色那麼專注而淒清,似乎整個人也跌回到那一段少年書生指點江山的日子裏。
「有機會,再回來看看。」
然而目前的老關卻鐵黑著臉,目光冰冷,嘴角因為不屑而扭曲成拱形。他的驚訝和疑惑已轉成憤憤不平,甚至要起而反擊。
少勇大吃一驚。
口氣堅定而自然。
老關的勸告顯然是出自好心。
「嗄,你不會笑我還留戀著過去吧?」
老關默默注視了一陣,就返身回客廳。
老關果然把半杯啤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他遺憾地對少勇說:
說完,身子又倒在沙發上,懶洋洋的。
「你這樣,生活安定嗎?」
少勇正吞下一口啤酒,聽見「汽車和司機」,猛地一驚,酒便走岔了管道,當下咳得眼淚差些滾出來。
明明和客人打過招呼後,便縮進自己房間,關上了門。
少勇一楞。竟是老關出的點子?他放下酒杯,伸手去揉搓微微蹙起的眉頭。
駱少勇開車回家時,夜幕已降。幾時刮起了風,搖得小烏龜車搖幌不定,震得車窗呼呼作響。從八十號高速公路折向海灣大橋前,他減低了車速,不時斜眼右顧。天空和海水一片黑濛濛,但舊金山城卻被燈火燒得通體透明,好比灰燼裏升起的火鳳凰,輝煌燦爛,又純淨無比。
「披上吧,老關。這衣服你回頭經西雅圖走也有用,那裏也是早晚涼。」
少勇微微一笑,說:「我就常常懷念起五七幹校的那段生活。臭老九在一塊兒耕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個個頭袋輕鬆,四肢發達,偶而編首順口溜打發閒暇。人生難得幾回閒……」
「我們談判的對手肯定是國民黨。」
少勇不知道他指的是哪方面的行政工作。根據過去在中國生活的經驗,工作性質若本人不說就意味著需要和_圖_書保密,局外人最好不問。
「愛國當然不分先後,但也得有誠意,不是成心佔祖國的便宜,否則良莠不分,好人卻步……」
「來,乾杯!」少勇舉杯為他慶賀:「你五年的五七幹校總算沒有白待,現在苦盡甘來了,要乾一杯!」
老關忽然噗哧笑出來,一晚上繃緊的臉首次舒展開來。
「在台灣,三十年來證明,國民黨是推翻不了的。它行使有效的統治,經濟上做出了成績。我們希望和平統一,只有找它談判。」
「不會,那時我就不在系裏了。這次訪美回去,我要到院革委會去工作。」
少勇匆匆把自己的畫架和畫具搬回房間,其他就交給兒子收拾,自己忙趕到廚房來張羅吃喝的。
老關急忙搖手攔阻他:「沒有五七幹校啦!知識分子現在是不夠用,哪有時間去耕田?」
他好奇地打聽。
老關表示推行四個現代化,國家需要人材,優待知識分子是當前的政策。聽他堅定不移的口氣,似乎造成新階級也在所不計。以他所在的師範學院而言,今後的趨向據說是走「專家治校」的路子。
這兩年知識分子的地位越捧越高,但據關力說,許多人仍紛紛申請出國;甚至剛回歸三四年的也藉口生活不適應或進修而再度出國。政府竭盡所能優待,但北京就發生過歸國學人為了換好房子和增加工資,與單位領導吵得面紅耳赤,最後全家拂袖而去的事。有鑑於此,中國政府勒緊了褲腰也得給外國來的專家學人提供最好的生活條件。
進入隧道,喧嚷頃刻拋諸車後。他舒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竟是一直憋得難受。
少勇聽到自己的嗓門又尖又急,隨時可以再嗆咳一陣似的。
「你還是老樣子,老駱!」
去年初春,當民主牆的暖流吹化了北京的嚴寒,他的心曾經跟著活動甦醒過。但這份憧憬就和那民主牆的壽命一樣短暫。打那以後,他沒再心動過。
說的也是,天下父母,人同此心。當初自己再度出國,不就是為了孩子的前途嗎?文革把自己打成「臭老九」,「美帝走狗」,特嫌份子……等等。富時就怕子女一生受歧視,不得已憤而出國,走上自我放逐的路子。
「不怕。我們是上過當,但不會一直上下去。」
但老關到底坦率地說明了:「我現在負責系裏的工作。」
文盲加流氓,老關幾時變成了黑判官?從前他羨煞了紅衛兵,還上書中央請求讓自己隨紅衛兵到全國串連去。只因為那時期留美的身份比「黑五類」還低,不夠格參加造反,沒批准而作罷。不錯,紅衛兵破壞過,也犯了嚴重的錯誤,但他們是在理想的號召和毛澤東的欺騙下去衝鋒陷陣的。他們不是罪魁禍首,而是受害者呀!別人也許不知道,但老關可是親眼見過那一代人流血和死亡。許多紅衛兵脈膊停止跳動時,臉上還展露笑容,因為他們相信是為人民而走上祭壇。
「不餓。」
「嘿,老駱,你認不出我的聲音了?我是關力呀!」
「麗文呢?」
「我們當然有原則的,老駱。中國需要人家說她好,這樣的人說她好,我們當然歡迎,也對他投桃報李。」
這老白,少勇想著不禁苦笑起來,簡直是當年老關的翻版。誰說歷史不重演?
「你上回畫展時,我不是替你運過一批畫嗎?還有點印象。」
「這夜景使我想起紐約。」
他頂怕和人談自己的畫,有一種醜媳婦見公婆的尷尬。於是設法把話題引開,問老朋友:「你現在還在教英文嗎?」
少勇簡短地答應了。對方沒有追問細節,他便省去述說這種希望的渺茫性。中國目前的旅遊業,索價荒唐已到怨聲載道的地步。畫家的收入糊口都勉強,哪有問津的可能。何況,他從來不存過回故國旅遊的念頭。不知為什麼,對那個地方是那麼固執和極端,不是全心擁抱,就是自動放逐,捨此無它。這種心懷是痛苦而且寂寞的——即使對老關,也無法表達。
他坐進老白空出的那隻單人沙發,雙腿伸直,把鞋根擱到茶几邊上。又掏出中華牌,悠閒地點燃了一枝。
少勇趕緊起來到廚房去燒水。他把水壺坐上灶,又折回客廳。關白兩位正在談和平統一中國的問題。
「對回歸的知識分子,」老白也發表起自己的意見,「適當的優待是可以而且必須的——新環境需要適應嘛。但也不要和國內的人待遇太懸殊,恐怕影晌不好!…」
明明還算懂事,竟把唱機整個關掉。
「當然。」
老關說不餓,叫他千萬別張羅。他指指羅列在茶几上的食物,大半沒動過。
「老駱畫得不錯!」老白以一種義不容辭的口氣為主人吹詡著。「他去年參加我們文化中心舉辦的畫展,極得好評。」
關力卻淡然一笑:「怎麼沒有原則?我們的政策是愛國不分先後。」
學校放暑假不久,美玉就帶著老二去台灣探親。少了主婦的經營和督促,這父子兩得過且過,從不曾收拾過任何房間。客廳裏先是衣服隨意丟,接著膠鞋和臭襪子也來佔一席地。爸爸的畫室朝西,夏日午後簡直沒法作畫,就把畫架呀,顏料呀,畫筆呀……一樣樣地搬到客廳來。兒子圖涼快,把提琴和樂譜架也搬過來。吃飯看電視新聞是天經地義的,於是胡椒和鹽罐子便與瓶瓶罐罐的顏料在茶几上長期為伍。也不過十來天功夫,眼看它已成了猶太人開的舊貨破爛店一般。
「你什麼時候來的?住多久?我現在來看你……」
「四個現代化缺人材,千真萬確呀!而且什麼樣的人材都需要。我們什麼都要有,包括抽象畫。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政策都在制定落實中,連民主和法制都要有。三十年來,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前途光明過。你信不信?」
少勇先給客人遞烟,一邊問老朋友幾時到達舊金山。
「五月裏有個翻譯叛國,搞得現在大家都緊張。我還是回去,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為什麼你們海外把魏京生捧這麼高?昨天在加州大學也碰到聽眾幾次問起魏京生。我們在國內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他出賣情報,攻擊國家領導人,判他十五年已夠寬大啦!」
「記得咱們從前開車到黃石公園,」老關忽然提起,「整夜不睡,在湖邊喝啤酒,談論中國革命的和-圖-書前途嗎?」
「好吧,我等就是。」
「咱們這個制度把什麼都包辦下來,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甚至結婚離婚,看來不是好辦法。」
老白看一眼手表,說午夜了,他得回家,但身子卻埋在單人沙發裏,毫無動彈的意思。
就在明明關掉吸塵器,少勇最後一次衝出廚房,把酒菜擱上茶几的紛亂當兒,老白把關力帶來了。
誰知道呢?晚走兩年……早回去十五年……落實政策,六個房間,高薪,名山度假……
「怎麼補救?如今是百廢待舉啊!我們準備養他們這一代就是唄。」
從前的關力,在一番激昂慷慨之後,會突然沉默下來,自個兒沉醉在理想和夢幻交織的邊緣。眼前的他就像煞老僧入定。這是關力沒錯,少勇知道,老朋友那永恆的一面到底沒有被歲月消蝕掉。
「喝美國啤酒,抽美國烟,談中國革命……那是十分愜意的事啊……」
嗚——嗚——
老關臉色坦然,無愧於心地回答:「還就是兩間。不過大些,廚廁俱全,是獨門獨戶的單元。」
看孩子一臉木然,少勇又氣又急。
「不放心明明一個人在家,先走一步。」
老關把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
「別說是車禍,就是出了人命案,依法辦理不就成了?洋人在非洲也沒這麼嬌嫩!」
汪直原來在舊金山大學任教。少勇是去年夏天才從朋友處聽說他一家四口要回國定居。走以前見了兩次面,也是在今晚的主人家裏。汪直那時不像這次這麼談笑風生,而是嚴肅得近乎緊張,又有點像出征戰士那種壯烈感。他的太太倒強作歡顏,但眉宇間掩藏不住一份前途未卜的茫然神色。少勇當時曾一再安慰他們,說中國的生活條件已有改善,對待知識分子更有新政策,適應不會太難的。
老朋友握著手,爭嚷著對方都沒有改變,以外表的不變來證明友誼的永恆。
「譬如我們師範學院,今春請了兩個澳洲人來教英語。除了負責他們旅費外,我們提供最好的樓房宿舍,每人每月工資五百元,代雇請保姆,再配備汽車和司機……」
明明正躺在沙發上看「科學的美國人」雜誌,一隻腳滑到地板上,正和著音樂打拍子。
他並不諒解,心口還被針刺般隱隱作痛。雖然如此,他卻大方地拍一下老朋友的肩膀,表示不在意。下了車,他陪老關進旅館,要了房間鎖匙,直送到樓梯口。
文盲加流氓……
究竟到院革委會裏當什麼頭銜,他就沒再說出來。少勇弄不清他是出於謙虛,還是基於保密,因此不再追問。
民主和法制……
早回去十五年。是這麼回事嗎?
過了橋,「假日旅館」在望。老朋友又要分手了,這一別,不知何日再相見。少勇忽然感到悵然若失。
「很久不教課了。這學期就全在搞行政工作。」
夜晚的百老雁是霓虹燈的世界,汽車的泥坑和人的市場。脫衣舞的廣告目迷五色,世紀末的音樂震耳欲聾。速度在這裏失去了意義,少勇的汽車由蝸行到寸步難行。他搖下車窗透口氣,耳畔先傳來夜總會伙計熱情的招呼:「進來呀,免費看一眼呀!」
可是今晚,他卻是第一個起身向主人告辭的。滿座談得正歡,主人不免詫異。
對方把手一擺,完全不予考慮的意思,還搖頭蹙眉,似乎奇怪老友怎麼不能體會他的心意。
「孩子長得都像他們媽媽,個兒不高,不過倒也腰圓膀子粗,黑黑壯壯的。可惜沒有時間照管他們。」
「先到紐約,然後去費城拜訪生化學家某某……」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抽回了擱在茶几上的腳,略帶心虛地問主人。
少勇搖頭苦笑:「靠我賣畫,全家都得喝西北風。」
把車在街邊停好,走了一段路,才到自家的公寓。進了大門,先開信箱,一看空空如也,才記起下午已經收取過信了。
少勇再詳細指點了一番,又和關力招呼了一聲,這才放下電話。
「哦,你當了系主任,恭喜呀!」
少勇也側頭看壁上的電鐘。兩點。
「許多外國人打破頭要到中國去,並不斤斤計較報酬——至少不需要這麼高的報酬嘛。」
「你是早回去了十五年,老駱,時間不對頭……現在不同了,四個現代化嘛,什麼人材都要——你們畫家也是不可或缺的。有機會回來看看吧,到北京給我打個電話……」
「關力……呀,是你啊!」
「你可以考慮再回國。」
說完,老關捨棄了主人的美國烟,從自己襯衫口袋裏掏出一包中華牌,抽了一根點燃,悠閒地吸起來。對於少勇和老白的不滿,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少勇頗有些不放心。
少勇不吭氣了,默默把車停在旅館前。夜深了,大旅店門口靜悄悄的。
他放了心,來到角落裏的電話機旁。拿起號碼,看來是東岸的,莫非就是汪直過境的同一碼事?出於禮貌,他還是撥了過去。接通了,發現是「假日旅館」,報了分機號碼,等著撥到房間。
這話出自關力之口,著實令人刮目相看。關家祖父兩代都是國民黨員,到他才成了叛逆。六十年代,特別是在美國念書那兩年,關力更是出名的「倒蔣派」。任何集會,只要有他參加,到後來總是變成政治辯論場合。幾瓶啤酒下肚,他便議論縱橫,越說越慷慨,最後一拳擊中桌面,結論是:
少勇對某某的為人略有所聞,連忙警告朋友:「老關,聽說這位某某有學騙兼學閥之嫌,在上海攪得怒聲四起,在美國也出了洋相,你們最好不要去。」
少勇當然是見過那種場面的,回想起來,猶自感到難為情。然而羣眾不是不可以說服教育的,如今顯然是捨本逐末,用鋼鐵築成的牛欄,把外賓圈進去了。他不言語,只長嘆一口氣。
「鄧小平要帶頭推行退休制了,」他安慰朋友說:「總是一種新陳代謝的辦法。」
老白?又是個耳熟的稱呼。他猜想是那個在中國城開家書店的白老板,大家都喊他老白的。對了,從前在台灣時,他、關力和自己曾參加同一屆預備軍官訓練的。
「明明,關叔叔從中國來啦!」他馬上關照兒子:「你等著見過他再去睡。」
「老關,你有你家人的消息嗎?」
「現在這種所謂知識分子政策,我覺得像是在收買一小撮高級知識分子,並不是真和-圖-書正對廣大的知識份子階層落實政策。」
這是關力唯一觸景生情的表白。
少勇點點頭。就是那一回,兩家決定念完書就回大陸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
少勇頗不以為然地,眉頭一皺,沖口而出:
「你們餓不餓?」主人問。「我去下麵。」
少勇連忙解釋美玉帶老二返台探親的事,又問起老關太太和雙胞胎兄弟的近況。
他把每個食品櫃都打開,搜求下酒的東西。美玉究竟細心,走前買了很多罐頭,把所有空隙都塞得滿滿的,翻找了一下,就給他找到中國來的罐頭荔枝、鳳尾魚和油燜笋,還有一包天府花生,加上一罐本地特產烤杏仁,總算勉強可以湊合。
少勇關切地問。當初駱家離開大陸時,曾想替他在海外打聽他父母的消息。他卻慨然拒絕,說:「等台灣解放吧。」
「你們這種統戰方式簡直不講原則!」
須臾,少勇抬眼凝視老關。後者正猛吸過一口「中華」,讓烟徐徐地由嘴縫漏出;左手支住拿烟的右手,身子斜靠在長沙發上,雙目平視,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進門時鈕扣還直扣到喉頭的襯衫,不知何時敞開了領口,露出一角圓領汗衫。一條褲管肥瘦恰到好處的淺灰色西裝褲,想是專為出國縫製的,折痕直挺挺的。皮鞋也是嶄新,亮得耀眼。老關的神情簡直自信到了專橫,甚至目空一切的地步。
他領客人去看他的畫室。
他憤憤不平地搖㨪下腦袋,由鼻孔裏噴出一口氣。拿手搖下一頁車窗。濕潤的晨風迎面撲來,涼而不寒。瞥一眼窗外,他想:明天,不,今天了,會有好天氣吧。
令少勇感到驚訝的是宿舍的優待。據說有新規定,最上級待遇是一套六間房,外帶廚廁。恰巧汪直所在的城市裏,最高級的宿舍僅是四房的單元。於是,為了補足六間,特地從別的單元裏遷出居戶,騰出兩間給汪家。這多餘的兩間,和汪家的住房不在一層樓上,居住不方便,只合當儲藏室用。
「你爭取入黨沒有?」
老關的黑臉忽然溫和起來,語氣也變得輕柔。少勇發現,這一下他不再是咄咄逼人的幹部,他也是人子。
他問起朋友一家在國內的生活,發現確實改善很多。工資都加了一倍,買了台灣出品的黑白電視機,偶而也能看場好萊塢的電影。美中不足的似乎就是工作太忙,沒有空閒招呼孩子。有時夫婦同時到外地出差,把孩子送到鄰居家搭伙外,其他全是「自治」。
「你認得我家嗎?其實,我來接他也很快。」
少勇的預測沒有錯。
「就是!」少勇附和他。「中國又不是蠻荒之地,大可不必這般委曲求全。」
少勇無奈地嘆口氣。這大概就是一種代溝吧,不知客從故國來的喜悅。在美國住久了,孩子逐漸對祖國淡忘。做父母的很著急,一有機會就把孩子送去台灣度假。但這種蜻蜓點水似的辦法,只是聊勝於無。
最近中共又把五十年代初期的保密條例原封不動地端出來宣傳。那些條例若嚴格實行起來,幾乎除了吃飯睡覺外,什麼事都有機密性。魏京生告訴外國記者指揮越南戰爭的中國將領姓名,為此公審,判坐十五年牢。老關如今是中級幹部了,當然不能知法犯法。
少勇端茶出來,正聽到老白在為魏京生呼籲。
少勇的嘴角泛起無聲的冷笑,於是不自覺地搖搖頭,腳下跟著猛煞車。
人生難得幾回醉。可不是,自那以後,少勇喝酒的機會不可勝數,但一回也沒醉過。屈指數數,活到四十五了,真正醉得人事不知,就數那一回。真是人事不知,死了一般。後來碰到畫思枯歇或心情鬱悶,他也曾借酒澆愁,想重溫那種比睡眠還完整純淨的境界,卻再不可得。往往是越悶越清醒,有幾回甚至以嘔吐作結束。
「我們反正作了最壞的打算。」
「來這麼久了?」他有些驚訝。「怎麼不早點通知?我每年給你寄聖誕卡,你有我地址嘛!」
「這是老大吧?和爸爸一樣高啦!」
「不過,我們兩都經歷過文革。你總記得,為什麼一開始大家那麼擁護文革?因為打倒官僚和特權是最得民心的。凡事不平則鳴,現在如果搞得等級差別太大,將來吃虧時,還是知識分子首當其衝啊!」
「就是魏京生案子判得太重了,大大影晌了高雄事件的量刑。你回去代我們反映一下,設法給魏京生減刑才好。」
「啊?你現在成了修正主義者了!好,終於順應歷史的潮流。」
老關正向老白解釋中共的政策。
少勇也學他的樣,佔據了長沙發,頭枕著一邊的扶手,腳掛上另一邊。他要了一根中華牌,於是兩人相對著吞雲吐霧起來。
「還餓不餓?」
說完,他故作瀟灑地一笑。他不願意訴苦,覺得沒有必要告訴朋友自己前幾年的遭遇。為了生活,什麼工都做過,賣熱狗,刮魚鱗,洗汽車,看管加油站……直到賣畫有起色,地攤的生意穩固下來,他才專心作畫。這也不過是一年多以前的事。
老關還是搖頭。
兒子房間雖然離客廳最遠,但門敞開著,音樂自裏而出,橫行無阻,到處泛濫著。平常也無所謂,今晚少勇心情有些煩悶,碰到這種歡騰叫囂的樂曲,覺得格格不入。
老白提出抗議。不知是酒熱,還是激動,他臉泛紅光,眼睛巴眨著,顯得火熱又急躁的。
「我是想過,不過後來聽同事說,住房在國內是最緊張的事,退回去了,以後想要可就要不回來了。許多幹部,為了替兒女將來結婚留房子,現在就寧可分開居住。我們目前夠住,但是孩子說大就大,不能不為他們著想呀!」
他的語氣乾巴巴,叫人聽不出是讚揚,還是早已言中不足為奇的意思。他是政治系畢業的,也很欣賞繪畫,不過並不欣賞抽象畫。在中國住了十五年之後,看來還是依然故我。
為了安慰朋友,也為了表示這五年來並非一無所有,他告訴老友自己買了塊地。四畝,在加州北部一個山邊,準備孩子長大後,老兩口到山林裏搭個木屋度餘年去。
他報了姓名。對方的嗓門馬上提高了八度,驚呼起來:
這老關,他想,永遠是突出政治。
還記得七五年初,離開中國時,關力趕來送行的情景。有一夜兩人對喝二鍋頭,話越來越少,酒卻越喝越凶,結果雙https://m.hetubook.com.com雙爛醉如泥。據後來美玉說,醉倒前,少勇曾大哭過,而關力則忽而傻乎乎地笑,忽而又抽泣起來,發瘋似的。
老白想是精疲力盡了,終於起身告辭。
「我早說你有繪畫的天才。」
「老實說,我們不怕特權,我們就怕幹部無能。」
他撩起袖口看表。
少勇瞇細了眼,吐了幾口烟圈,這才謹慎而保留地點了半個頭。
「前天。」
接電話的是低沉渾厚的男中音,說不出的耳熟。
他顯得仁至義盡,一時使人啞口無言。
這下輪到少勇大聲嚷起來。分別六年,作夢也沒想到他會跑來美國。
據說幹部好的不少,但稱職的也不多。「四人幫」倒了,但舊勢力還在,造成許多觀望派。老幹部「官復原職」,許多也「官復原樣」,不進則退,成了「四化」的絆腳石。中年幹部挑起大樑,一個人當兩個使,上面要應付老的,下面要培養年輕的,忙得團團轉。
「誰來都去看他,因為他是打出字號的左派,保險嘛。」
「文革這一代是不值得同情的。」他告訴老白:「他們是文盲加流氓,只曉得破壞,毫無本事建設!老實說,我們對這一代放棄啦!」
明明傾向於認同美國,大概認識到這是攸關國體的事,立刻咕嚕爬起來。
少勇的好奇竟惹來朋友一肚子苦水。
少勇好不容易緩口氣,立刻頂回去。
最後這一句來得緩慢而沉著,像叫人拿鐵鉗一個字一個字掏出來似的。再加上說話的人臉色凝重如黑鍋,聽話的人便受了感染,都垂下了眼,試著去體會一個幹部任重而道遠的心情。
但少勇卻說不出話來。他點點頭表示讚許,雙手往外套口袋裏一插,就領著客人出門去。
「可惜你們早走了兩年。如果等到『四人幫』倒台,相信你們會捨不得走。」
少勇乘機再強調一句:「回歸的人主要是出自對祖國的熱愛,並不太斤斤計較於物質享受。你當初回去,哪是為了六間房和上將級的工資呢?」
「我出國前在北京住過幾天,文化圈子裏的人已經在流傳著『海外四大無恥』,兩男兩女,據說此君便是其中之一。還有一位投機份子,我們也心知肚明,照樣要去登門拜會他。這是統戰工作。」
他撒了個謊。
啤酒汁流經喉頭時留下的清涼和苦辛,似乎經久不散。少勇咽了一下口水,依然是苦辛的。他搖搖頭,也遺憾地說:
少勇可以想像他們的艱苦,不得不點頭表示同情。
「譬如說,我來看你,至少在目前我就不便公開說出來。但我去看他,領導會說看得好,絕對不會出紕漏。這一點,老駱呀,相信你會諒解。」
「你下回來美國前,早點通知,我們好好地聚一聚。」
老白自然不同意。他為魏京生辯護,為這案子所象徵的民主運動的夭折婉惜,也為他自己理想的挫折而掙扎。說到激動的地方,他的眼睛如火燒,額角竟冒出汗來——這出自內心的發洩所匯聚的水珠,映著燈光格外晶瑩。他說到喉嚨沙啞,也還顧不上喝一口主人送過來的茶。
老白也連連稱是。
「哪個關叔叔?」
老白是出自愛國心切,少勇知道,四十歲出頭還有這份豪情,也是難得。想當年,自己的理想和熱情也絕不在老白之下。至於老關,更是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關點點頭,卻不正面答覆,只說:「昨天在加州大學參觀訪問了一整天,今天碰到老白,才得到你電話號碼。」
客人順從地穿上外套。
老白也舉杯說:「這兩年真正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值得慶賀!」
握別後,少勇駕車回城。這回,路上車輛稀少,海風也消聲匿跡,正是高速駕駛而不必耽心警車追踪的時刻。他卻反而慢慢地開。腦子裏亂哄哄的,但感覺上又是空白一片。
他似胸有成竹,因此口氣也落落大方。
「還管汽車和司機,優待得過份嘛!」
「下一站到哪兒?」
對方倒不慌不忙地說:「我是陪省裏幹部來出差的。這樣吧,老白在這兒,怎麼碰頭,讓他和你談去。」
「是。」
水燒開了,主人起身去泡茶。他歪豎了耳朵聽客廳裏的談話。老白提起了台灣的高雄事件,還扯上了魏京生的案子。
「睡我這兒吧,一早送你過去。」
關力頗有酒量的,可惜通知太晚,否則到中國城去弄兩瓶茅台或者廬州大麯,老朋友把盞敘舊,該有多美!好在威斯忌和「約翰行者」是家中尋常有的;查一下冰箱,啤酒還剩得半打多。行了,喝個微醺是沒問題的。
「是,我還會來的,到時老朋友都要聚一聚。」
「你生下來不久,他就親手抱過你的關叔叔呀!後來他們家下放——哦,就是搬家——離開北京了。可是我們離開中國時,他還來送我們,你不記得嗎?關叔叔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比你只小一歲的?」
少勇記得關力從農村調到師範學院時,曾來信相告,說學校給他兩間斗室,但廚房廁所公用,而且隔得老遠。「冬天,一盆炒菜端回屋裏,已經涼得可以再回鍋。」
乘美玉不在家,他想,哪天來消磨它一晚,說不定還能撿來一點靈感。前年,他畫過一張脫衣舞孃,是舞罷彎腰拾取衣服的炭筆速寫,在地攤上擺了兩天就被人買走。可惜自己對人物沒興趣,否則這未始不是一條生計。
「康伯罐頭湯,三明治。」
「晚飯吃什麼來著?」
「老關,你們怎麼能輕易就放棄一代人?」
「你現在住幾間房?」
「你們可不可以退回去?」少勇含蓄地問他。
少勇沉吟了一會兒,才淡然地說:「是嗎?」
他沒說明為什麼沒有時間照料自己的孩子。少勇一時來不及刨根問底,先招呼兩位客人坐下來。
他問起老關的愛人。
值得恭費——少勇想——這曾是我們六十年代最大的願望哪!經過七十年代的自我幻滅和絕望,到底讓關力在八十年代追求到。值得慶祝。
一年來,少勇碰到不少國內出來的人,有剛移民來的,有派到美國來學習研究的,也有像自己這樣曾經回歸祖國又再度出來的。但像汪直這樣,回歸半年多就派回美國出差的,倒是首次碰到。
剛才整理客廳時太匆忙,只想到把畫架等塞進這間斗室,以致原就零亂的房間,現在簡直沒有插足之地。關力就站在門口張望著。他的眼光m.hetubook.com.com迅速瞪牢了一副佔了整面牆的油畫「天安門的聯想」。除了一角城樓外,畫布上全是紅與黑色彩的流動組合,象徵了思想的串聯和飛躍。這是七六年春天,少勇在某個不眠的夜晚一氣呵成的。畫完之後就把它掛在朝西的牆上,再也沒有動過,既不展出,也不出售。
「不行,還是回去好,免得那兩位掛心。」
「喂,老駱,一晚上到哪兒去了?讓我一頓好找!是這樣,關力他們這個學術交流代表團在美國訪問三星期,其中兩個星期要花在紐約一帶,商討和簽訂一些具體計劃。明天他們就飛東部去了,回國是經由西雅圖走,所以,今晚……」
少勇和老白都頷首表示欽佩。只是少勇暗自嘆息著。老關當了官也才是兩間的套房,廣大的羣眾想必仍是三十年如一日吧。
老白這個人,少勇接觸不多,但在華人圈子裏,倒是頗有名氣,他熱心公益,興趣很廣,對政治尤其熱中。他的書店已經成為中國來往客人的駐足地。這一想,少勇也就釋然。
「過得去。按時交房租,還不曾給房東趕過。」
關力馬上反駁:「不給汽車,難道叫外賓擠公共汽車不成?」
「我已經是黨員了。」
「我們願意賣命地幹,但常常是徒勞無功,真叫人垂頭喪氣!譬如走後門,自己不走容易,叫別人不走,就比登天還難。」
老關嘿嘿笑了兩聲,沒有反駁。他抓了一把杏仁,津津有味地嚼著。少勇又去搜刮冰箱,把僅剩的兩瓶啤酒拿來,也不用杯子,拔掉瓶蓋,一人一瓶就喝起來。他們聊起從前的同學。少勇告訴他,某某離婚,某某又厭世自殺,某某當選過十大傑出青年,某某又當了官。二十年光陰,人世變化真不小。
汪直的話又響在耳際。
主人把客人送出公寓大門。回來見關力正反剪了手,在瀏覽牆上的畫。
少勇一聽,眉毛挑起半天高。
幾年不見,真該再喝它個爛醉!少勇不禁盼望起來。
孩子聳聳肩,既無記憶,也無興趣。他打個哈欠,勉為其難地說:
住舊金山算算也有四年了,他就獨愛這個城市的夜景;尤其是隔岸觀賞,真是美得近乎聖潔。每回出城到東岸,都樂得入夜才返,為的是飽餐這份秀色。
「就是!」老白也不同意。「造成流氓、文盲的現象,也是黨和國家的責任。這只能補救,絕不能放棄!」
他舉了汪直的例子,擔心這是在培養新的特權階級。
上了樓,掏出鑰匙插|進鎖孔。還未扭動,屋裏的狄司可音樂搶先迎出來。
他衷心為老朋友高興。在「四人幫」時代,國外回歸的哪有這種福氣?
喝酒,看來和戀愛相似,竟也是可遇不可求。
少勇突然想起兩人在六十年代時愛看的一本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汪太太的口氣堅決到慨然犧牲的境界。
老白沒有即時告辭的意思,少勇就殷勤地招呼兩人喝酒。白老板要了純威士忌,酒量似乎不小。老關只喝啤酒,而且久久抿一口,非常有節制的樣子。少勇陪他喝啤酒。
他的問題水瀉而出。
國民黨是推翻不了的。
除掉人老了十五歲,這情景都和以前一樣,啤酒香烟,相互高談闊論。
老關煞有介事地和明明握起手。儼然把他當個小大人看待。
「說實話,不少教員和你們一樣,也提過意見。這汽車,就是我堅持要來的。」
繞了一圈地球,花了二十年時間,他今晚坐在這裏,輕而易舉地推翻了曾經名噪一時的「關氏定理」。少勇發現,關力確是改變了。
「好在內地風氣好,小孩這樣自生自滅也還不致於變壞。雖然如此,今秋上初中,我們準備給他們找個補習老師。現在不準備,臨到考大學就來不及了。如今,競爭可厲害哪!」
少勇記得老關和老白只在預備軍官訓練時期認識相處過,以後並沒有往來,怎麼他一來美國就先和老白接上頭呢?疑惑之餘,不免隱隱然有些醋意,但他一笑帶過,並不追問下去。
「國民黨滅亡之時,就是中國統一之日!」
老關環視了客廳裏的幾幅畫後,對主人說。
「老關,他們現在是不是把你當自己人看待?」
「老駱呀,現在回去的很多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啦!」
「我得趕回旅館了。」
「咱們是中國人胃口,」他建議,「來壺熱茶怎麼樣?」
「當幹部是啥滋味?老關,說來聽聽吧。」
「喂?你哪位?」
主客汪直正忙著回答有關在中國生活的細節。少勇原想偷偷溜掉,以免打擾了大家的興緻。但汪直偏能眼觀四方,一個箭步,趕到門口來握別。
「沒想到你這麼消極,竟然想退隱到山林泉下去!」
「想想看吧,假使因為生活安排不妥善,人家教到一半捲鋪蓋走了,影晌豈不更壞?以後誰肯來?當羣眾容易呀,發發牢騷誰都會,但當幹部就要負責任。我不能犯錯誤!」
語調泰然自得。
「他們可以騎單車。」老白沒有被駁倒,反而振振有詞:「我去過澳洲,他們那裏騎單車是很普通的事。」
少勇只搖搖頭,並不吭氣,對方便遊說下去。
「他們這時反正睡著了,也無所謂掛心。早上趕去和他們吃早點不行嗎?」
「好哇,你們外文系這不成了夫妻店?」
(《八方》文藝叢刊一九八〇年九月)
「坐公共汽車有什麼不好?」
「老來無大志了,」少勇隨口說,「而且是半途出家,混混而已。」
路上,兩人默默無語。該說的都說了,而客套話從來不存在於彼此間。
少勇怕朋友誤會,不得不把內心的想法說出來。
老關斬釘截鐵的口吻頗使少勇吃驚。比起十五年前關力對「無階級社會」的信仰和追求,這真是不小的修正。
老關言下頗有委曲之意。
主人不敢堅持。去房裏找了兩件外套,分一件燈蕊絨的給他。
中國政府如今非常禮遇留學生,給汪直分配了合乎他理想的職位,連多年不工作的汪太太也安插到同一機構;正薪之外另加補貼,夫婦合起來每月拿四百六十元,等於解放軍裏一個上將的薪水。難怪汪直一再說用不完。夏天還要安排他們到名山避暑,非常優待。
「我就來看他!」少勇馬上接口說,幾乎懊悔得要頓腳。「早知就好了,我才從柏克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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