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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女人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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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

路口

文秀其實也曾向方豪提過,她母親年輕輕就守寡,抵制了親戚的壓力,說什麼也不肯再嫁。母親從海邊一個小池塘做起,自己下海撈魚苗,起早摸黑地幹。二十多年如一日,終於有今天四十多個員工的規模。她對白手起家的這份企業非常自豪。
「文秀,你能不能出來和我吃中飯?我在城裏。」
「哎呀,何必叫阿町去當電燈泡!在家陪我吧。」
文秀連忙幫他說明:「不是他一個人寫,是聯合幾個作家寫。」
他說得那麼冷靜平穩,文秀反而疑惑是否自己聽差了。她側過身來端詳,對方正定定望著前方,目不斜視,神情是毫不含糊的。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文秀笑著不否認。表妹非要追問細節,她只好含糊地說:「沒有吳偉雄追你時那樣緊,一會兒給你送花,一會兒又約你跳通宵舞。」
「唉,怎麼可以!十五年!」
我也有過錯的,文秀曾經自我檢討,自己長期把他塑造成一種形象,用來套在自己頭上,以致無法自拔。正因為如此,當她終於奔來美國和他團聚,發現他已拋棄了理想,改做地產生意,發了一點小財便沾沾自喜時,自己那種錯愕是幾經努力也壓抑不了的。英雄失去本色想必就是如此;或像那好戲唱到一半,卻換了角色,不免叫人大失所望。
女侍已陸續端上飯菜。主菜外,每人各有一份生菜、白飯和豆腐湯。結果盤盤碗碗的,把桌面填得滿滿的。
文秀被女兒誇獎,又高興又不好意思,嗯啊著不知怎麼答腔。
姨媽瞧文秀那口氣是沖著方豪,後者竟不吭聲地喝悶酒,覺得很過意不去。她順著阿町的口氣,也說起外甥女來:
孩子的天真令大人莞爾。
「你,什麼時候去?」
「哦,我都忘了時間……幾點了?」
可尊敬的鄧小平先生:
姨媽接著回敬。
「後天。」
「我馬上要去中國了,這種事實在不能管。」
文秀環視了一眼四周,紙糊的燈籠低垂著,透出柔和的米黃色光線。牆飾是河邊日出的圖畫,色彩清淡得有不食人間烟火的意味。她覺得這些裝飾都有些眼熟,恍惚置身於台北的日本料理店裏。
「唉,這樣做是不好。」他遺憾地直嘆氣:「影晌不好。這一年來,民辦刊物已經成為中國步向民主的標幟。抓了傅月華,又判魏京生,搞不好,要扼殺民主的根苗啊!」
「嘀鈴——」
健康
車速慢下來,方豪臉色也跟著和緩溫柔起來。
「嗨,媽咪,你這身新衣裳好漂亮!」
姨媽大方地催促著。
文秀沒想到會這麼快,一時愕住。為掩飾自己的啞口無言,趕忙夾了一片生魚放進嘴裏咀嚼。但除了生冷的感覺,一時分辨不出還有什麼味道。
「怎麼沒有?好像他要求五個現代化,說四個不夠,還是不好……我弄不清楚——你知道,我聽到人家談政治,先就頭大!不過,吳偉雄和他的朋友也說要五個現代化;據說,大家都贊成五個現代化。但是贊成管屁用!這個人早被抓走了。」
文秀一則讚美,一則也有安慰他的意思。這是頭一回聽他提起前妻。據表妹說,他前妻是美國人,後來愛上他的一個學生,竟一腳踢開他。將心比心,文秀相信他心靈的創傷必然很深,自己一直小心地不去碰觸它。
阿町在旁已經聽得不耐煩。
方豪臉上憤憤不平。文秀當時頗為驚訝。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吳偉雄帶我到他一個同鄉朋友家吃飯,有炒米粉和豬肚鹹菜湯,還不壞。」
「節目排得那麼緊,我哪有時間自己出去走動呀!」
文娟買到兩打洽沙皮克海灣出產的母螃蟹,姨媽準備了幾個小菜和一道蛤仔麵線湯。上菜以前,大家先吃螃蟹,喝香檳酒。
文秀效法他,把牛肉送過去。
他曾經凶狠狠地質問文秀。
文秀給他們左一言右一語地,也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她終於寫了封信回去,問母親近來生意好不好做,風險有多大。她沒有提移民的事;相依為命慣了,她了解自己的母親。
文秀被他兩個「特別」的加重語氣弄得怪不好意思。略施小技便馬到成功,自己也暗自得意。於是喃喃地道聲謝,她故作不經意地把目光移向車窗外,落在漸黑漸濃的暮色裏。
「判了刑的反革命份子,實在也犯不著為他再大聲疾呼了。」
姨媽替姐姐捏一把汗。
台灣東港人
「他喜歡中國,他是中國人。」
她正想抗議,對方低沉的聲音已傳過聽筒來:
「莫須有罪名吧?方豪,你不是說,現在是四個現代化,中國正廣開言路嗎?」
「損失當然是有,但比起洋洋百貨公司那種經濟犯罪案,動輒幾千萬,我們的是小巫見大巫。但是人心隔肚皮,真一字不假呀!為這點錢竟信用、道義全不顧,令人傷心啊!」
「文秀,你不要錯怪他們。」
這情況到進入十月,才起了急驟的變化。而導因便是作家陳映真在台灣因涉嫌叛亂而被捕的事。
「我們分開太久了,文秀,我對你已經成了陌生人。」
「就是她!」
「我也從來不喜歡政治。」
「你今晚穿這件衣服特別好看,香水味道也特別好聞!」
「吳偉雄好嗎?」
文秀是矮個子,卻有張大圓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照姨媽的設計梳成了髻,鳳凰般棲息在頭上。這一來,身材便增高了幾許。柳葉眉淡淡地描成一彎新月,臉上不施脂粉和唇膏。雖然略嫌蒼白,但整張臉自有一份端莊和清麗。
「我知道啦!方豪已經把你改造成一個標準左派了!」
原來傅月華是個下鄉的知識青年,同情被飢寒交迫趕到北京來告狀的農民,為他們奔走寫信,貼大字報要求基本人權,帶領他們遊行因而被捕,目前還沒有下落。
他捧著華盛頓郵報直搖頭。「北京法院公審魏京生,判他十五年!瘋了!」
他神遊了一回大陸風光,忽然又回頭對文秀勸告起來。
「怎麼樣?最近方豪追你追得緊吧?」
「最近鰻魚銷日又有起色了,我希望你快些回來,我們商量一下,怎麼再重新振作,甚至擴大外銷市場。王爺保佑,明年不再惹上衰運才好。」
「別灰心,文秀,我再找人連絡一下。對了,我去找幾位作家。作家最熱情,聯合寫封呼籲的信一定沒問題。不過,你得給我時間,我先要去問問他們的電話號碼。有消息我會告訴你。」
太突然了,文秀竟來不及思考——或者說她思考的機器發生了故障,一時拒絕運作。她想到母親,想到女兒;但她們代表什麼,她很模糊。
文秀緊蹙了眉頭,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她對自己的作為感到一陣驕傲和快意,但又若有所失。我對方豪公正嗎?她幾次問自己。既害怕失之交臂,又耽心重蹈覆轍,一夜輾轉反側也無法排遣這份矛盾心情。
她求證地望一眼方豪,卻只見他埋首吃魚,一盤魚片幾乎被他掃光。
「算啦,他明年二月一回來,我們就結婚。這是知心話,文秀,連媽媽我也還沒提起。」
她想起小時候依偎在母親懷裏,在冬日的下午閒看一野的菜花初黃,也是這般溫馨柔軟。不同的是,她們所來自的東港是陽光的王國,那裏的天空和土地比這裏更加明亮燦爛。
文秀微笑著招呼。
「好吧。這次真抱歉,不能送你到門口。」
方豪不吱聲。他按了右轉的信號燈,猛踩加速器,呼嘯兩聲便趕上右邊一部車子,接著斜插過去,搶上了最右邊的車道。從來沒見他開車這樣猛,文秀嚇得憋住了氣。一滑出高速公路,她連忙把車窗搖下幾寸,臉朝外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行,我一定把你的意見反映回去。」
「文秀,為什麼不叫你媽出來玩?她沒來過美國,請她來過感恩節怎麼樣?」
這下輪到文秀搖頭了。她最不喜歡告洋狀。從前阿町爸爸搞台獨,經常拉美國和日本的關係,自己便大不以為然。洋人要幫忙,當然歡迎,但是中國的事應該靠中國人來管才對。
「免費旅行嘛,當然可以考慮囉。」
文娟是作為台灣體育代表團的成員,九月中去北京參加第四屆全國運動會的。她對運動一竅不通,但因為未婚夫是愛國學人,中共統戰部門還是歡迎她。文娟不但看了未婚夫,還遊覽了名勝古蹟。代表團在北京更受到中共黨政領導的接見和招待。文娟從來不曾有過這種光榮,談起時滿面春風,說不出的得意洋洋。
文秀說得很起勁,方豪就無可無不可地答應。
這一問,方豪更是一臉懊喪。他對民主牆寄望很高,如今簡直澆了一盆冷水,而且難以自圓其說。於是他為難地搔起頭來。精心梳理過的頭髮,一晚上下來,已失原狀,這時更被他搔得紊亂如麻。
在魚塘的全盛時代,他們為台灣賺取了大量的外匯。這幾年外銷不景氣,但也沒聽母親抱怨過,只知道她工作得更努力。魚場是母親畢生心血的結晶,怎能叫她放棄?何況,這裏頭也有文秀的辛勤耕耘,自己也捨不得放手。
方豪突然來了電話。
方豪沒介紹,先猛晃一陣腦袋:「這個女孩子真是膽大到了妄為的地步!」
在車裏,方豪大談到中國的計劃。他做著兩人同去的設想,預先安排起蜜月旅行的地點。文秀聽得飄飄然,在心裏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大陸!我也要去大陸了!
「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吧,多早把成績交出就多早走。我有半年休假,加上暑假,可以有九個月在中國。」
文秀和母親自小相依為命,一心要孝順她。但初次戀愛,對象就是熱衷政治、鼓吹台灣獨立的人。婚後,政治的烏雲逐漸籠罩著余家。丈夫到美國後,文秀又成為台獨份子的家屬,處境尷尬,要求出境也屢遭挫折。
「什麼事?」
文秀感激他的體貼,怎麼也不忍心說自己最不喜歡日本菜。但她倒很欣賞這家料理店佈置的雅緻。座位寬敞,牆上掛了書畫,頗為清新脫俗。方豪預訂了雅座,一位穿和服的美國小姐笑容滿面地把兩人引到裏面一間用紙門隔開的房間。裏面的榻榻米上有一張矮几,碗筷茶杯已經安置齊整。他們脫了鞋,寬了外套,隔著矮几相對跪坐下來。
文秀趕緊安慰她。
「方豪,魏京生的事,進行得順利吧?」
十月的夕陽金黃燦爛,隔著玻璃窗照撫在文秀臉上,溫而不威,柔軟得像嬰兒的指頭。曬了一刻兒,陽光逐漸隱去,但臉上仍然留著一股溫馨。
「吹了。」
「我吃了飯就會回來。」
文秀順便解釋姨媽剛才的抱怨:
「去你的!」文秀白她一眼:「什麼左派右派的!」
她向方豪舉起了杯子,誠心誠意地喝了一大口。
怕她不答應,他又巴結又央求著:「我給你煮上好的咖啡。」
她瞪目不知所對。
「哎呀,誰管得了那麼多!掛個名義唄。還當真去打球呀?你別老那麼古板嘛,文秀。」
「我們都覺得判十五年太重了。」
鄉思濃得化不開,那一夜,文秀輾轉反側也不能入睡。
文秀調侃她:「苗條給誰看呀?吳偉雄又不在這裏,你就別虐待自己了。這回是全國運動會把你送去相會,下回什麼時候再去見牛郎呢?」
「真給鄧小平寫信,他收得到嗎?」
一個「好」字道盡了老人家如釋重負的心情。
她過來看女兒。
文秀不懂。
親情和鄉思有如春蠶之絲,縷縷不絕。她從不曾像這一刻這麼想念家鄉,這麼渴望奔回東港。於是,在黑暗中,她就眼睜睜地盼望到天亮。
「傅月華又是誰?」
文秀求助地望望方豪,但他忙著吃醋溜魚片,不表示任何意見。沒法子,她只好鼓起勇氣說:
文秀的錯愕,就像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似的。
母親在信裏諄諄告誡。
文秀深深地嘆息著,心情沉重起來。
這時,阿町穿了睡衣,正好到客廳來給媽媽道夜安。
「方豪,你好。」
一九七九年十月卅日hetubook•com.com
「我很少吃。」方豪坦白招認:「對日本菜可說一竅不通。這是向朋友打聽了半天,一致推薦是最雅靜的一家。」
姨媽和方豪一樣,極力主張把余家魚場轉讓,紀老太太接到美國來養老。
「西單的民主牆。」
文秀沒法,知道一時開導不過來。但孩子對台灣對外婆的那份感情引起了自己的共鳴。她把阿町擁在懷中,在小臉蛋上親了又親。
說起王爺,一向不迷信的老人卻津津樂道。她說今年王爺出巡,有八家將、宋江陣開道;為了慶祝漁穫豐收,慶典和遊藝節目比哪一年都要熱鬧。
文娟做個厭惡的嘴臉,順手扔掉一隻掏空了肉的蟹腳。
「那你倒不必掛慮。」文秀告訴她:「方豪說中共在這方面很合作,護照上不必蓋簽證,另外填表就行。」
據說魏京生出身於幹部家庭,文革時當過紅衛兵,又下過農村,當過解放軍,現在是北京動物園的電機工人。他辦刊物,寫大字報,要求社會改革,主張「五個現代化」,把民主自由列為首要。今年三月裏,他批評鄧小平壓制言論自由,隨即被捕。半年來迄無消息,現在忽然以反革命和裏通外國的罪名定刑十五年。
「余小姐,希望你很快能到國內參觀訪問。」
女侍司空見慣了,只笑瞇瞇地問客人。
「我們一定要回台灣。現在去睡吧,乖乖。」
「唉唉,文秀,不要這麼消極嘛。對科學家,我們不能太苛求。」
「文秀,你會去吧?」
「媽咪,是不是伯伯打來的?」
西單的大字報和魏京生的雜誌使中國人受到很大的鼓舞,公認是中國向民主政治起步的象徵。現在判魏京生十五年徒刑,大家都表示遣憾。他的反革命罪名,按我們的標準看,近乎莫須有。我對他深表同情,相信台灣的人也都同情他。您號稱鄧青天,公開支持過大字報,深受中外人士的讚揚。我衷心希望您能遵守諾言,重新考慮對魏京生的判決。
「你和偉雄,已經篤定了?」
文秀並不以為然。但自己不懂政治,人家是學有專長,因此不敢堅持己見。她想,今後要多研究一下這方面的問題,以後和方豪去大陸才不會鬧笑話。然而,從內心深處,她同情這兩個受難的中國同胞,尤其是被打下牢房的魏京生。
「夠了,而且非常好。你把帳單送來吧。」
到燕京樓,才發現還有一位客人,和方豪年紀相仿,介紹後知道是高領事。方豪非常敬重這位領事,讓了上座,親自點烟倒茶。文秀也跟著畢恭畢敬。
方豪為他的朋友們辯護起來。
那天晚上,文秀攤開紙筆要寫信。左思右想了半天,才勉強寫出一封短信。
「我們……還是朋友。」
「中國人不都是共產黨員。我是中國人,我就不是。你爸爸也不是。」
有一天,她終於打電話問方豪,這些揭發究竟有幾分可信。
「慢慢來,文秀,不能一蹴而幾呀。中國是幾千年封建慣了,要法治也不能一步登天。他們真是努力在改,你親自去看看就曉得。」
上樓時,聽到姨媽房裏有電視音響,她提起了高跟鞋,躡手躡足地進了自己房間。
「文娟,他們都送你些什麼呀?」
「台灣要獨立!台灣能獨立!這是順應民族自治的世界潮流!」
書信尚未寄出,陳映真已被交保放出。由於指控的罪名太大,而案子又未了,據說陳映真賴以為生的廣告生意竟一落千丈。為了他的安全和生計,方豪繼續為他奔走。
姨媽家的房子靠近一條大馬路和巷子的交叉口。文秀的房間在樓上西南角,望出去,路口的景緻一覽無餘。
表妹又摟了她一把,表示歉意。
「文秀,你不要管她願意不願意,先給她辦移民再說。」
文秀抿嘴笑笑,沒有吭聲。事情沒有肯定前,她不願意輕易透露。對方豪的求婚,她還在猶豫徘徊中,去不去大陸的事便支吾過去。
「你們余家的人啊,」姨媽又老調重彈,「和政治總是扯不清,偏又死鴨子硬嘴巴,十足的麻木不仁!你別去冒險吧,要回台灣,等拿了美國公民再說。」
文秀幾次想把方豪的求婚和盤托出,但話到嘴邊,又每每咽回去。她只表示自己剛離過婚,怕再犯錯誤,寧可慎重些。
「你爸爸也不想做台灣人了!他現在一心一意當起美國人——美國商人來啦!」
方豪溫存關懷的詢問把她從沉思中喚醒。她雙眸一轉,機智地回答:
文秀忘了吃東西,全神貫注地聽他說,神情是又欽佩又羨慕。
「一定請!一定請!」
據她所知,這將是方豪五年之內第三次去中國了。前兩次,他去了東北和東南各省,卻不曾涉足大西北。這回時間充裕,又可以免費旅行,他準備跑遍西北西南每個角落。
文秀並不想忘記。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像母親和自己,從來就不想牽涉政治,躲之唯恐不及,偏長年為它受累。母親在這方面的決心尤其大。自從父親在「二二八」事變裏永遠失踪後,母親毅然辭去小學教員的工作,改行養魚。她含辛茹苦地養育了文秀,誘導她念商學系,希望女兒將來能夠擔任企業管理,完全是從商的打算。
第二天早上,等姨媽一家上班去,阿町也上學後,文秀披了圍巾出門來。她走到街角的郵筒,把信投入。然後,她倚靠著郵筒佇立片刻。
「長久分開總是不好,感情一定受影晌。你的離婚,我相信就是因為兩人分開太久了。男人嘛,要抓就要抓牢一點。文秀,我告訴你一句真話,北京的姑娘絕不比台北的嬌羞,都搶著嫁美國回去的留學生呢!」
文秀衷心讚揚著。
「現在台灣哪有中國大陸來得民主?像西單民主牆,大字報鋪天蓋地;民辦刊物雨後春筍般出現。民主、法制,甚至連社會主義制度,都拿來公開討論,也沒事!台灣卻對一個手無寸鐵的作家一捉再捉;把七十多歲的民主人士余登發也栽上莫須有的罪名打下牢。什麼民主自由,全是掛羊頭賣狗肉!」
「大字報是公開允許的,批評政府的意見也是正大光明提出來的,怎麼能說他是反革命呢?一個動物園的工人,也不像有可能拿到軍事情報——假使真是軍事機密,那麼提供情報的人更該罰,是不是?我們這邊都以為,這項指控似乎離譜。也許他言論太激烈,或者方法欠妥當,不該和外國人談論越戰,有缺點,有錯誤,但對一個二十九歲的年青人,十五年的刑罰也太重。在台灣……」
「你瞧,」姨媽乘機向方豪訴起苦來,「阿娟去了北京,她爸爸去台北,兩人都玩得不想回來了,歸期一拖再拖。好像我是歹命的,只合看家哩。偌大一棟房子,白天一個人待著都害怕,何況晚上。」
不等女兒回答,老人就歡喜無限似地催促:「回來過年吧,文秀。千萬把阿町帶回來。告訴她,外婆想她想得快發瘋啦!」
她把科學院邀請的事告訴文娟。
但上天就是這麼捉弄人,方豪對政治的熱情絕不亞於阿町的爸爸。
他隨雙十節觀禮團回台灣,參觀了十大建設,又暢遊全島,臉孔曬得又紅又黑。姨爹盛讚家鄉的繁榮和進步,但提到余家的事,也一口咬定賣掉魚場是上策,越早把資金轉移到美國來投資越上算。
這下勾起了文秀的心事。前不久收到母親寄來的一封快信,她至今都不知道怎麼回覆。
「那麼你多吃些鐵板燒肉。」
「別忘了我們是在姨婆家做客,阿町。她費了不少心思做飯,你該感謝她。到時別挑三撿四,知道嗎?」
「不用,不用!」
她連忙更改字眼。
文秀輕輕嘆息著,不知道這種現象對中國人來說,究竟是禍還是福。她想知道大陸人民的思想感情,但文娟卻說不出個具體來。
半年前剛搬來和姨媽住時,文秀被離婚攪得心灰意懶,早放棄了梳妝打扮,一副失魂落魄相。還是姨媽幾番開導調|教,才有今日的成績。
「謝謝,我總有一天會去的。」
女侍獻了茶,遞過來菜單後,把紙門一拉,走了。小房間遂成了兩人獨享的天地。
方豪也在台灣住過十幾年,從前還給「自由中國」雜誌寫文章的;他最近又回過兩次大陸;他是有名的學者,比較分析會錯嗎?
「怎麼?」
「吳偉雄呀,現在日子是過得很寫意。人家拿他當客人招待著,住一年是蠻舒服的。中國大陸偶而去玩玩很好,長期定居,哼,我可不幹!吳偉雄也沒這打算。他明年就可以申請美國公民,才不會放棄呢。」
只怪自己命苦吧,她想。幾年空閨獨守,這兩年又遭遇婚變,好不容易才把支離破碎的心剛彌縫過來。正慶幸遇到一位良師益友般的人可以寄託自己的感情,誰知對方卻要遠行。瞧他敘述塞外風光的那一刻,只見他眉飛色舞,激動得連眼鏡也戴不住,摘下扔在榻榻米上。啊,他的心怕早已飛向那遙遠的土地了——那裏對她而言,是完全的陌生,也不可能有她的存在。
「你說吧,方豪。」
「那怎麼辦好呢?」
哪怕是口頭上一聲同情,已經叫文秀喜得差些要跑過去同他握手道謝。中共的外交人員,倒也不像想像中那末死板冷酷。這個結論使她心情頓時輕鬆愉快起來。
「我?」他謙虛地搖頭:「不夠知名度。」
文娟也幫方豪解圍:「急什麼!有外國人幫他講話就行。今天報上登了,美國國務院已經表示關切——這不比什麼聯名寫信強多啦?」
「胡說!」
方豪似乎也冷靜下來了,但仍是眉頭緊鎖。
「你怎麼知道?」
文娟的房間是全套法國式,粉紅色的木頭床用四根柱子撐著色彩香艷的布罩篷,衣櫥和梳妝台也是同樣色調,地上到處是柔軟的鵝絨褥子。文秀每次進來,就似乎聞觸得到一股溫香滑膩,令人陶醉到脹飽的地步。
「現在全力在改,共產黨有個優點,那就是肯認錯。它整錯了人,到時給你公開平反,絕不含糊。國民黨幾時公開道歉過?像抓陳映真,查不到叛亂的證據,又不承認抓錯,就找個『交保候傳』的台階來下,真是拿人權開玩笑!」
推開門時,瘋狂叫嘯的狄司可音樂忽然一轉而為夢語呢喃。原以為阿町在屋裏埋頭做功課,沒想到她正站在唱機前擺頭搖臂,渾身顫抖,似乎身心都陶醉在那夢囈般的旋律裏。
姨媽忽然性急起來,巴不得女兒立刻就動筆。
表妹也不在乎別人意見,拿手掠著頭髮,又發表她對婚姻的看法。
「可怕呀,方豪。」
姨媽搶著代文秀回答。
在這塊小天地裏,最吸引人的是一隻郵筒,不時有車輛緊急煞車,停下來投郵。一塊標明「此巷不通」的牌子並不太起作用,仍然有不少汽車誤闖進來,在窄巷裏折騰了一番,才掉頭悻悻然離去。這些司機的性急和莽撞使得這個巷口永遠不顯寂寞。
「文秀你看點什麼菜好?還是你全權負責吧,你內行。我只知道他們的米酒好——來一壺米酒!」
五點不到,余文秀便換上外出的衣服,穿好絲|襪,只差沒套上鞋子。從小赤足慣了,她非到出門或會客才肯穿鞋。因此,把皮包、高跟鞋和毛衣挨著床放好,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窗邊,她開始張望街上來往的車輛,留心每一部朝路口駛來的灰色轎車。
「我那時已經離開北京了,詳情不了解。」
但這車聲還不如狄司可音樂,後者聲嘶力竭般的叫喊最令文秀頭痛。她和女兒阿町的房間相鄰相通。阿町這時關了房門做功課,但狄司可放得震天價響。
「是啦,」姨媽和女兒一拉一唱:「外國人說一句,頂中國人說十句!有頭面的張下口,強過普通人說破嘴!」
「十六歲。」
文娟足足睡了一天。
「媽媽,方豪十二月就要去……去那邊。他要去作半年的學術研究。」
方豪好不容易點起頭來。
禮拜六下午,準六點正,方豪就來了。
「誰說的?」文娟奉承他一句:「方教授在北京是知名的愛國學人哪!」www•hetubook.com•com
文秀搖頭笑笑。
方豪忽然不說話了,緊盯著她瞧。不善飲的她,幾口酒已經把臉頰燒紅了。等她注意到自己被對方這麼逼視,紅暈很快就泛濫到耳根。
方豪去把室溫調節器拉高後,也脫了外套,扯掉了領帶。然後,把她一把摟過來,暴雨般親吻起來。他動作的猛烈和酒氣的濃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眼鏡框也把她脖子卡得發痛。
她一時摸不著頭腦。
「好極啦!」文秀興奮得鼓掌。「你現在就打吧。」
「我知道你心地正直善良,但是……假使我們一塊兒去中國,我希望你別再提起魏京生的事。什麼事,我們光看看,不插嘴為妙。中國的政局千變萬化,很難看得清的。最簡單最安全的辦法就是順著官方的調子行事,保證你不會吃虧。」
她是頭一遭接觸到從中國來的人,又偏巧是個官,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但高領事和藹得很,說話溫文有禮,略微發福的臉笑容不斷,而且時時頷首,一副樂於傾聽和接納他人意見的模樣。除了一身毛料制服有些與眾不同外,他和此地上了年紀的體面華人簡直無分軒輊。文秀緊張的心情很快就緩和下來。
女兒幾次振振有詞地分辯。
「你剛剛真不該在領事面前提魏京生的事。」
「文秀,你在想什麼?」
「我不知道你喜歡日本菜!」
文秀板著臉罵她,自己內心卻好笑。
「研究什麼?」
方豪拿起手在唇上親吻了一下,才依依不捨地放掉。
「讓姨爹去參加——球隊?」
「你難得出去玩,就放開心玩吧。這裏一到秋天,早晚凍得很,你要帶一件風衣才行。」
「哦,對不起,是十六歲。」
三十五歲的人了,還這麼沉不住氣啊!想著,自己也不免感到好笑。
這片燦爛的秋景,卻引不起文秀半點興致。她身站在路口,整個人卻陷進沉思裏。很久了,有一部汽車拐進了巷子,她才醒覺也似地邁開步子走回家。
沒有人反駁她。只有阿町聽得似懂非懂,天真地說:
「你們也要救救他呀,方豪。要不要向中國政府抗議?」
「文秀,你今晚怎麼不愛說話似的?」
來美國之前,阿町爸爸一再寫信,叫她在台北多做幾套華貴的晚禮服,到美國和他出去應酬時好派用場。她倒是去縫了好幾件衣服,可惜一下飛機不久,夫婦就莫名其妙地吵嘴,終至離婚了事,衣服竟一次也沒穿過。
文秀的驚訝多於失望。
「阿町,功課做完了?」
這種體貼最是難以抵擋,文秀自動撤防,整個倒進他懷裏。在他的親吻中,她嬌慵地閉上了眼,沒有思想,沒有掙扎,任由身子像一片受潮水簇擁的海藻,在浪中載浮載沉。
方豪一言以蔽之。
「你難道不想去中國玩玩?中國很大,有萬里長城,有……對了,有真正的故宮博物館。」
「唉,快別提了,提了就要吐血!原來他太太已經辦妥美國綠卡,前幾天悄悄走掉啦!想想看,一向對他那麼器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我怎麼去法?」
「是。」
提起台灣,方豪又一轉而為理直氣壯。抹了抹眼鏡,一臉嚴肅地說:
她曉得報紙和咖啡都是他的命,不可一日或缺。也知道他最喜歡咖啡裏放蜂蜜。燒水的時候,她打開灶上的櫃子,果然裏面放了五六瓶不同牌子的蜂蜜。另一個櫃子裏排列了一打左右的各種維他命,還有中國出品的蜂皇漿,補腎丸等等。方豪這樣注重進補,以前倒不曾料到。她好奇地巡視起這個光棍的廚房來。
「我媽媽很好,就是想退休。她的鰻魚養殖場擴大了,希望我回去接替她。」
她這時反而好整以暇起來。回到梳妝台找出一瓶巴黎名牌香水,在耳後、乳|溝和腋窩處都撒了一些。毛衣穿著似乎太土氣,於是又把它脫下來,改為披在肩上。最後又對著鏡子再顧盼一眼。感到髮型和衣飾都無懈可擊,她才熄了燈,輕輕掩上房門,慢慢下樓來。
「林經理家裏的人難道都不知道一點行踪?」
文秀一向不懂文學,也不認識陳映真,甚至他的小說一篇也沒讀過。她只約略地聽說這是一位有才氣的鄉土作家,曾為共產主義的理想坐過八年的牢。凡為政治坐牢的,她一概同情。經過方豪的介紹,她進一步了解到陳映真是追求中國統一的愛國作家,這使她更加尊敬。連方豪都這麼熱心,同鄉的自己更渴望貢獻一份心力。正巧她的一位小學同學最近成了頗有名望的作家,她輾轉取得電話,向他央求,請他連絡所有在台灣享名的作家,共同上書蔣經國總統,為陳映真說項。
「余小姐,國內實行民主改革是有誠意的。」領事向她保證:「多少年來這是第一次公開審判政治案件,而且一人做事一人當,除了魏京生並不牽連別人,還是比較公平合理的。」
姨媽可真躍躍欲試。
「為什麼?」
好半天,她才把自己拉回現實。
「唔……」他有些為難了。「這個,要和大家交換意見才行。你要知道,中國不像台灣那麼重視輿論。台灣掛著民主自由的招牌,不能不有所顧忌;大陸是無產階級專政,講明白是專政!」
日本菜中,文秀只欣賞生魚,最喜歡芥末沖鼻時那一剎那間的辛辣。方豪看她辣得閉上了眼睛,又吃得起勁,便把生魚都挪到她眼前。
方豪的右手離開駕駛盤,輕輕地擱在她肩上。
方豪站在樓梯口的走道裏,正和姨媽寒暄著。
飯後,方豪倆送領事回使館。分手前,領事殷勤地邀請文秀。
作者按:這篇小說寫於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初。十二月傳來台灣大批黨外民主人士被捕的消息,令人痛惜。謹以此稿獻給被捕的作家王拓和楊青矗。
「那是做給人家看的,根本就不該抓。而且,也不能這樣單純地拿台灣和大陸相比。」
當年,阿町爸爸也曾這麼吸引過自己。
得到消息的那晚,方豪正約她在燕京樓吃飯。他立即放下碗筷,撥了長途電話找人商量營救的方法,又通知世界人權組織和中華人權協會,請各方分頭努力。直到離開飯店,文秀記得他再也沒有舉起筷子。
「媽咪,你幹麼這麼激動呀?」
「謝謝你這頓螃蟹。」
自從認識方豪以來,就數這幾天兩人的感情進展得最快。夏天裏,他才開始約會她。而屈指可數的幾回出遊,有一半還帶了阿町在一起。方豪對孩子十分關心,甚至是討好,然而對自己的追求卻顯得不即不離似的。文秀不知他是出於膽怯謹慎,還是故作矜持。有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像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有一種摸不著邊際的焦灼。
終於,車子上了環城公路。速度一加快,方豪鉗緊的雙唇才開展。
「早點回家呀,不要忘了!」
「我也討厭政治!」
他為之一愕,接著眉頭一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望著孩子天真無辜的臉,她終究沒有發作。
「我再給你烤兩片麵包去。」
「你和你的男朋友快走吧,不要管我。祝你們晚上愉快!」
文秀一時說不清自己感情上的遲疑和矛盾,然而情急之下,還是道出最縈掛心頭的事。
「你慢慢再打電話吧。方豪,我該回去了。」
同情之餘,文娟順理成章地問:「也是裏通外國吧?」
「這次陳映真出事,你幫了很大的忙,我一直還沒有謝過你。這第一杯先表達我的謝意吧。」
去中國?她又是一愕。
「你勸你媽媽把魚場賣掉吧。」方豪建議:「現在台灣倒風很盛,所謂的經濟犯罪非常嚴重,生意很不好做。她想做生意也簡單,像你姨丈這樣,來美國開家旅館不很好嗎?」
「坐一回兒吧?」
過兩天,姨爹回來了。
「但是有人為了大家的利益而坐牢,幫他說幾句話,又干政治何事?如果這樣就是政治,那麼,這些名流學者每次訪問大陸時受這個主席那個總理接見,老大的照片登在報紙上,豈不是更大的政治?他們回到美國就到處演講做報告,發表文章讚揚中國的成就,這算不算政治呢?」
「那裏,我應該做的事嘛。」
啊,要是母親在身旁多好!
文秀專心地聽著他的勸告,但聽著聽著,心就沉下來了。她不知怎麼應答。阿町爸爸的影子有如不速之客,忽然闖進腦海。她凝視著方豪,心裏大聲地說服自己:不一樣!這兩個人不一樣。
他用英語回答。
她也說不出來。
「難吃可別怪我呀,」她先有言在先,「我對日本菜也是外行。」
方豪得意地點著頭:「現在國內搞四個現代化,這是最熱門的科目之一。科學院提供的條件還真不錯,來回旅費和生活費用外,還包括到外地考察的各種安排。最棒的是外地考察這一條!」
方豪的同意聲中含著少許欽佩。
可嘆自己不懂政治,壓根就害怕政治,但偏偏對沉迷政治、為政治獻身的人感到欽佩。當年在大學念書時,每望著他在台上為民請命而滔滔不絕時,自己幾次感動得熱淚盈眶。有時,她不免捫心自問,當初跌入愛河,是不是摻雜了一份偶像崇拜?他的許多政治見解,自己並不贊同,甚至生活習慣也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可是竟也心甘情願地披紗捧花,隨他踏上了結婚的紅氈。有那麼六七年,他隻身在美國,自己為他受累,行動不得自由,卻也不曾為這個怨恨過他。
路上,她懷著虔誠的心默默聽他對海峽兩岸的褒貶。直到下車時,她才謙虛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姨媽曾警告文秀,哥倫比亞特區冬天很冷。母女倆春天才從休斯頓搬來這裏。來時春光嫵媚,入秋景色又這麼艷麗,文秀實在難以想像寒冬的滋味。
這裏樹木多,到秋天便五色繽紛,最令文秀百看不厭。巷口就有常青的松樹,也有像蠟做的木蓮。最美的要數對過人家種的幾棵山茱萸,經霜染過的葉子有紅有黃,像滿樹繁花,嬌艷無比。大馬路兩旁栽的是樺樹,望過去黃澄澄一片,非常壯觀。
文娟卻不放鬆,身子一骨碌溜下床來,和表姐並排坐在地毡上,親熱地摟著她的腰。
母親親自來接,聽到文秀的聲音,一陣驚喜。對於林經理的失踪,她像是事過境遷,並不怎麼在意。
姨媽一疊聲抗議著。
「假使你願意,我們就在北京結婚。」
文秀強調了一句才離開女兒。回到自己房裏,她發覺自己的臉頰一陣溫熱。
「我想你一定喜歡日本菜。你喜歡就好,我什麼都吃。」
方豪答應著,眼睛直盯著文秀。接著一昂脖子,乾掉杯中的酒。
電話在老人殷殷叮囑裏掛上了。
與方豪思想上的差距使文秀感到十分遺憾。她反省之後,歸咎於自己對祖國現狀瞭解不夠,特別是圍繞著魏京生事件,急需補課。第二天她到國會圖書館查閱報紙雜誌,又從方豪的一個中國學生那裏借來了魏京生的兩篇文章《廿世紀巴士底獄——秦城一號監獄》和《功德林的功德》,仔細研讀。文章所暴露的司法界黑暗面,讀來令人髮指。
文秀看了有些不快,卻強耐下性子叮囑:
「唉,今天收到她的信,還叫我回家哩。」
「他說話像個共產黨員。」
「想開吧,媽媽。損失大嗎?」
十幾年了,母親默默承受著種種壓力,沒有絲毫的怨言。文秀只能從她臉上那刀痕般一天深似一天的皺紋,來猜測她內心的掙扎。甚至到文秀離婚了,她也沒有責備女兒,有的只是諒解和安慰。她永遠是女兒的堅強後盾,是女兒感情的避風港。
口快的文娟主張先斬後奏。
她奇怪方豪怎麼改變了腔調,簡直前後判若兩人。
「我從來沒去過大陸……也沒想過哪。」
「不可好了瘡疤忘了痛呀!」
「即使台灣給我簽證我也不能去!」
她端咖啡進客廳的時候,聽到方豪用英語自言自語地叫喚著。
「你知道什麼叫共產黨員?」
「太好了!快像美術館啦。」
文秀真是由衷感激。
文秀生長在台灣,從沒去過大陸。方豪乘機向她描述中國西部的雄偉壯闊,皚皚的天山,咆哮的怒江,迤邐的駝隊劃破了和*圖*書無垠的沙漠……這些,從前在地理書上都念過,但怎麼也不如此刻說來這麼引人入勝。她聽迷了,神魂也恍惚飛到了關外。紙燈籠滲出的米黃光亮幻化成磷磷沙海,而隔房食客的酒杯撞擊,傳來猶如駝鈴聲響。
方豪向姨媽道謝。
方豪越說越痛心疾首,不但頭搖眉蹙,而且氣宏氣粗,簡直憤慨之至。
「哦?」
陌生人,他倒是說對了……
「那就好。」
「真的呀!」姨媽大開眼界地感嘆說:「誰說中國窮,人家政府多慷慨啊!」
他又貪婪地咬了她一陣脖子,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她。
這一問,對方竟唉聲嘆氣起來。
她自動加上一個長吻,表示誠意。
「對,『探索』雜誌的主編。」
「你一向反對台獨,現在我拋棄了,你還不乘心如意嗎?」
吃飯的時候,領事問起文秀的家世。他對余老太自力更生辦企業的精神,一再表示敬佩。對台灣漁民的生活也很有興趣。文秀講起風俗習慣,對方幾乎聽得出神。
「喂,文秀,我問你,你現在怎麼這麼關心大陸的事?」
「文秀,你和方豪……怎麼樣啦?」
「方教授,」文娟忽然話題一轉,對準了他:「聽說你要給鄧小平寫信,是吧?」
表妹不暇思索就脫口而出。
「你同我去,一切都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等一下好嗎?」她悄聲咬著他的耳朵說:「我先給你去燒杯咖啡。」
「你們早點走吧,省得到飯館去排隊。」
過兩天,文娟從北京回來了。去的時候只提了一隻小箱子,回來卻大包小包背了一身。見到母親和表姐,開口便叫苦,說恨不得再平空長出兩隻手來。
文秀多少年來聽慣了對台灣政府的指控,幾乎當它是真理了。然而拿台灣的民主自由與大陸比,她直覺地以為該還是綽綽有餘的。
「姨爹去參加雙十節國慶,本來今天該回來的。昨天收到他的電報,要改到月底才回家。姨媽一個人照顧旅館,當然忙不過來。最近算賬和跑銀行,都是我去幫的忙。」
文娟蛾眉一挑,聳聳肩,一副我行我素的神氣。
按她簡單的邏輯分析,這件事由他們出面呼籲最有效,就像台灣的作家被捕,請接近台灣的文人上書一樣。海峽兩岸都是自己的同胞,有事原該互相支援才對。
文秀不以為然,改口問:
又說了一陣想念的體己話,方豪才掛了電話。
「你好好讀報去吧。」
文秀看方豪低下頭專心一志地掏挖蟹殼,臉色溫和恬靜,似乎整個事件已和他無關。前不久,因為陳映真被抓,這張臉曾有過肌肉緊抽,憤慨萬狀的表情。她沒法理解,類似的事件何以反應不同。想著,心情逐漸翻攪沸騰起來。
「我想回台灣,並不因為它比大陸好或者壞。我回去,主要是因為它是台灣,我的家鄉。」
「你媽媽好不好訓練些像經理之類的人材代理呢?這樣,她自己從旁監督就夠了。」
「妙的還在後頭哪!」文娟說:「他們剛審判過她,控她誣告一個領導幹部強|奸她。這個幹部當時出庭作證。傅月華說這個男的背上有個疤,不信當場驗證。那個幹部嚇呆了,法官也慌了手腳,根本沒法判下去。後來只好宣告退庭,延期再判。厲害吧?」
「好。」
文秀沒等對方回答,已經猜出來:「是不是石油經濟?」
文秀可惜放不下心:「報上說,彭真最近公開聲明,黨要領導司法,必要時可以撤換法官。像他這樣深受其害的人還不懂司法獨立的必要性,法治會有前途嗎?」
他的低語伴著濃烈的酒氣,吹進了她的耳腔。
「這麼重!」
文娟此刻笑得比蜜糖還甜。她安慰表姐說:
「不篤定又待怎麼樣?」
「別急,人家又不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當然得穩重些。我覺得他蠻配你的,就算年紀大你十七歲……」
晚上,方豪又來了電話。她把姨媽的邀請通知了。方豪滿口應承,說禮拜六一定來吃螃蟹。
「社會制度不同,政治體制不同,大小也懸殊,不能這麼比法。」
阿町嫌煩似地揚揚手,一個勁兒地催媽媽:
文秀鍥而不捨地想要打動他:「方豪,這不是魏京生在受審判,這是中國的民主前途在受審判啊!」
文秀有些訝異。
現在誰都曉得魏京生了,文秀一帶頭,大家便熱烈響應。連阿町也跟著舉起可樂杯子。
「熱嗎?要不要脫下毛衣?我去把暖氣開大。」
文秀舉起了杯,衷心為他高興,再度勇敢地吞了一大口米酒。
「不要胡說八道!」
做媽媽的看女兒這副狂相,對比三年前她梳著劉海,見人便臉泛桃花的羞怯純真樣子,真有霄壤之別。文秀的心突地一沉,柳葉眉一下子折成弓形。
「哦……好!」
「魏京生肯定誇張些,」他說,「但在四人幫時代,相信是可能的。現在當然不會有這種事了。彭真親自掛帥,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條文,我相信會走上法治道路的。他在文革裏吃盡了無法無天的苦頭,有切身之痛,由他負責法律,你大可放心。」
「喔,各地的土產唄。做紀念品可以,在美國並不實用。」
「寫一封信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學校有人向卡特總統寫信,向州議員寫信,沒有人說不行。人家還收到回信呢。」
「另外一位也不願意插手。他說他不管政治。」
「知道啦。」
怕女兒失望,她趕緊哄著說:「姨婆今晚特別給你炒了油飯——你愛吃的,是不是?」
他告訴文秀,眼睛不敢正視她。
吃到一半,方豪終於宣佈了他的好消息:
「人家美國孩子都是一邊聽音樂,一邊做功課嘛!」
提起傅月華,文娟興致勃勃地說出聽來的傳聞。據說傅剛被抓的時候,最大最難聽的罪名是跟外國人睡覺,因而有裏通外國之嫌。北京的外國專家知道後,很生氣,聯名向公安局抗議,要求他們說出來,哪個外國人和她睡過覺?公安局嚇得立刻撤消這項指控。
「方豪,這麼大的喜事,你該請客呀。」
  祝你
文秀聽到「男朋友」,感到有些刺耳。
這麼吵,怎麼做得下功課?文秀頗有些反感,卻拿女兒無可奈何。
方豪盯著她瞧,神色有些委曲。
他的公寓有兩房一廳,是文秀在美國僅見的最充滿中國風味的住房。書房和客廳的牆上是國畫,茶几書架上擺滿了瓷器、景泰藍、唐三彩……不一而足。猩紅厚軟的地毯是天津來的,幾件精緻的象牙雕刻是歷次回國訪問帶回來的禮物。中國出版的書報尤其琳瑯滿目,品種之多堪稱小圖書館。
「以後也許去,現在我寧可回台灣看婆婆。」
「方豪,我改天再來。」
在姨媽眼裏,方豪便是很好的丈夫人選。他的年紀大文秀十六歲,這是美中不足。但人家在馬麗蘭大學經濟系當教授,學問好;還是中國大使館的紅人,三天兩頭邀請他。憑這社會地位,彌補他的年紀差額也足足有餘了。他也離過婚,在姨媽心目中和文秀正是旗鼓相當。加上方豪自己沒有孩子,幾次表示很喜歡阿町。她以為,這頭親事要是能成,簡直是天作之合。
「不要空談政治,」她曾經訓誨女兒,「實業才能救台灣。」
文秀也感到遺憾之至,這是東港人一年中最大的慶典。在異鄉淒涼的秋夜,想像著陽光普照的海港,萬人空巷的迎神隊伍,她的眼睛逐漸模糊起來。
踏著一地的落葉回家時,她終於哼起了恆春的民謠。
領事一口氣推得乾乾淨淨。
文秀怔怔地望著女兒,不知怎樣糾正這觀念。她恨不得大聲對女兒說:
「不要。」文娟忙不迭地揮手阻止表姐。「我非節食不可,在北京吃太多了,長了四磅!」
這雖是她早預料到的,聽來也還令人傷感。人為的敵對,何時才了呢?她太息著。
她有些不服氣。
「你快不要回台灣吧。」
儘管她捏著他的手,話說得既輕且柔,還是化不去他一臉的失望。他默默站起來。這沉默本身便是抱怨,抱怨一個溫馨美麗的夜晚被破壞掉。
「多謝你這頓中飯。」
他瞧一瞧手錶,果然只剩下半小時趕路的時間。
文秀搖著頭,只是苦笑。
「唔,可以試試………我也不是個個都那麼熟。這樣吧,我打電話找他們連繫看看。」
「希望你趕快向上反映。我們希望中國走向民主,民主牆是個象徵,重判魏京生會使人感到灰心失望。希望他的案子能夠被重新考慮。」
方豪抗議著,文秀卻不理會。
文秀和他並排坐在沙發上,陪著他喝咖啡,聽他敘述案子的前因後果。
這是一襲藍底白花的連衣裙,裙長及地;領口開得很低,露出藕似的頸項,配上一串珍珠項鍊,非常相稱。一頭長髮高高盤起,這使阿町尤其滿意。她理想中的貴夫人總是要挽個高聳入雲的髮髻。
「有的,我們一直有個林經理幫忙。我不在時他管業務和會計,現在人就在日本接洽業務。」
「方豪,你認識很多左派名流,不是嗎?」她熱心地出主意:「有拿諾貝爾獎的學者,還有在大陸走紅的作家,你們幾個聯合起來打電報或者寫信,鄧小平非看不可!」
「阿町,這是美國。」姨媽向她解釋:「在美國,當然什麼都行。」
文秀不能回答。
回家的路上,兩人竟都不想說話。分手時,方豪又提醒她:「我等你的答覆。」
沒有人理她,只有媽媽嘉獎地望著她。
「作為我的另一半。」
「哦……」
「這些人都關心四個現代化,經常回國講學,對促進中國的科學現代化,真是不遺餘力的。」
「文秀,我能不能給你個勸告?」
「現在?」
文娟大不以為然。
「巧呀!」文娟興沖沖地告訴媽媽:「聽說明年春天又要組織一個台灣球隊訪問大陸,我馬上打電話替爸爸報名。最重要的是找吳偉雄寫信推薦——他出面最有效。」
文娟歪傾了一頭亂髮,半裸的肩膀聳得高高的,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
「再見,文秀。我一忙完考試就給你電話。」
「聽說他們那邊文革死了很多人,也抓知識分子下牢,不是嗎?」
孩子似乎無動於衷。
自從得知魏京生判刑後,文秀開始詳細閱讀英文報紙。家中的一份郵報嫌不夠,叫女兒每天放學回來時,再另買一份明星報。這天,她看到報導說,蘇聯科學院的沙哈洛夫已經為魏京生向中共領導打了電報,世界人權組織也發出抗議。她大大放了心。外國人都表示關懷,炎黃子孫絕不會袖手不管。
「對啊,」孩子理直氣壯地:「你們現在不都在美國嗎?」
文娟用半帶玩笑的口吻警告她:
為這件事,方豪和她每天保持電話連絡。起先是談公事,慢慢就帶上私情,最後便幾乎無所不談。兩個星期中,她對方豪的認識遠超過普通朋友兩年的交往。每晚熄燈前總有他的電話,要是來遲了,便悵悵然若有所失。
阿町又是聳肩,又是鬼臉。
「是嗎?原來歸國學人在那邊,也像在台灣一樣,會造成『公害』啊!」
「唔……行……我想想看。」
遺憾的是,她發現自己接觸的幾個搞台獨的,或多或少都有親日的傾向,有意無意間還流露出受日本文化薰陶的優越感,比起時下流行的崇美思想似乎更棋高一著似的。文秀不禁懷疑,這樣的台獨即使成功了,美麗的寶島豈不淪為變相的日本殖民地?
「你都不管,還有誰能管?」
昨晚,方豪來電話約她今天出去吃飯,說有好消息相告。她想了一夜也猜不透,最後決定盛裝一次,到時讓他也驚喜一下。
不管文秀怎麼說,姨媽硬是塞了一件風衣到方豪手裏。送兩人出門時,她上下打量了外甥女一眼,默默點下頭,像鑑定藝術品般,表示嘉許。
大陸來的官原來也很有人情味嘛,文秀想著,又增加了幾許好感。
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晴朗日子,天空藍得水洗過一般,那麼深遠,卻又似近在咫尺。文秀仰望著藍空,慢慢地眼眶便濕潤起來。她並不悲傷,但渴望著抱住什麼人大哭一場才好。
「方豪,你要是能見我媽媽多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沒有可能回台灣玩玩?」
「我在等著聽你宣佈好消息呀!」
「我們不是中國人,」阿町一臉正經地解釋:「我們是台灣人。我爸爸說的。」
「他們看一些私人油印的刊物,講一個叫什麼月花的事。」
昨晚,兩人定了約會後,在她掛上聽筒前幾秒,忽然傳來他低沉清晰的英語:「我愛你,文秀。」
「那你就快寫信吧。」
文秀也不再說下去。
阿町點點頭,識相地停止了扭動,順手關掉了唱機。然後她歪了頭,行家也似地品鑑著媽媽的新衣。
(《中報月刊》一九八〇年二月號)
「汽車、洋房、銀行存欵……我樣樣都有。文秀,你到底不滿意什麼?」
他的口氣隱隱然有責怪的意味。
文秀趕快更正。
最令她莫可奈何的是,平常方豪是個貌不驚人甚至略顯早衰的人,然而一旦談起政治,談到中國的前途,他整個人就變了。變得神采奕奕,高大昂揚;變成一塊磁鐵似的,把她牢牢吸引住。文秀分不清自己對於他的感情,到底是出於崇拜,還是愛慕。而這種夾纏不清的界限,正是令她困惑不已的地方。
「人是不能脫離政治而存在的。」方豪幾次向她游說:「很多人大聲嚷:我們不談政治!不管政治!其實,誰的言行都有政治內涵,只有顯隱的差別而已。」
余文秀
聽他說話自相矛盾,文秀只寬容地抿著嘴笑。她掙掉高跟鞋,也丟了毛衣,在厚軟的地毡上來回走動。足下感到那麼溫暖慰貼,心裏也是那麼溫暖慰貼的。
他曾經聲嘶力竭地揮拳吶喊過。
「這裏是百色絲鎮,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去坐坐好嗎?」
「就是那個主編一份民辦刊物的?」
方豪硬給她戴高帽:「比我這個湖北人總強多了吧?」
阿町的爸爸便至今還保留了許多日本的生活習慣。他認為用甘草染黃的醬瓜比台灣土法製的鹽漬瓜可口;認為那種把女人裹得密不透氣,連腳步都邁不開的和服比旗袍更能突出女性美。他說台語,總歡喜帶幾個日語單詞,得意時哼幾句東洋曲調。東洋化也流露在家庭擺設上,強調日式茶具最古雅,廚房門口懸幾片布條才別有風味。甚至孩子未出世名字已經取好了等著,男的叫健一,女的叫町子。而這些都比不上他那根深蒂固的男性沙文主義。這所謂東洋風的大丈夫氣,還是婚後一點點挖掘出來的。
姨媽好熱鬧,樂得請方豪。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吃螃蟹,這是方豪的嗜好。
沒亮燈前,文秀看到阿町房間的門縫透出亮光。這丫頭還沒睡呀!做媽媽的感到一陣愧疚和心痛。正想過去說女兒幾句,忽見燈光隱去。她在黑暗中呆呆佇立了片刻,才扭亮了自家房內的燈。
文娟坐在床上喝咖啡。想是餓得慌,轉眼把一小碟餅乾吃得精光。
文秀聽他一比,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年頭離婚不稀奇,」她一再給文秀打氣,「只要用心,照樣可以找到好丈夫。」
「方豪,不必找人聯名,你自己可以寫。」
方豪和她女兒文娟的未婚夫吳偉雄是朋友。今年三月裏,吳偉雄去北京科學院作研究一年,家裏給他開歡送會。方豪和文秀便是那時認識的。姨媽一則以介紹人自居,二則和方豪年紀不相上下,都是五十剛出頭的人,說話不但不拘束,有時還打趣他。
文秀有些為難。明明只約自己一個人,怎麼又變卦了?
姨媽沒特別問誰,因此誰也沒有回答她。一下子大家都沉默下來,只有被鐵鉗夾裂的蟹腳發出碎裂的呻|吟。
「這一杯遙敬吳偉雄!」
「哪個城裏?」
當此下班時刻,銀泉市去華府工作的紛紛回來了,馬路上車輛風馳電掣的;馬達的喧囂,即使關緊了窗玻璃,也還是不絕於耳。
那一晚,再也沒有人提起寫信的事。
母親信裏說到派去日本接洽業務的林經理失踪了,有捲欵外逃的嫌疑,正請律師依法追究中。也許是怕女兒掛心,她三言兩語地帶過,似乎並不特別在意。但在信尾,她重提退休的事,希望文秀不要久羈異國,最好早些返鄉好接替這份企業。
但是,能怪他嗎?有些台灣人硬是給人這種印象。
儘管心中十分遲疑,她卻回答得很爽快。想起答應阿町的話,她擔心這一去不知要廝磨到何時;但她更不忍心掃他的興。這麼可愛的夜晚,連自己都捨不得輕易分手。
螃蟹吃起來很狼狽,錐子、鉗子、叉子,樣樣都派上用場。文秀專心地給女兒剝螃蟹肉,顧不上說話。文娟天生話多,吃東西時照樣能滔滔不絕。她談了許多北京見聞,也扯到民主牆。方豪恭敬地聽著,並沒有反應。
她覺得他真會開玩笑,忍不住嬌嗔地睨他一眼。但他投射過來的眼光卻不含糊,那是熱情的期待和冷靜的自信交織在一道。她有些迷糊了。這就是求婚?被握住的手被溫熱汗濕了,她聽得見自己加劇的心跳,也感受到那麼一點莫名的失望。
方豪無意中透露領事剛從北京來。文秀便問他有關魏京生的審判。
阿町功課還真不錯,才來三年,英語便趕上班上的平均水平,做母親的也真沒話可說。文秀只耽心女兒那說話滿不在乎的神氣,口香糖嚼個不停,身子不時愰呀扭的,越來越像附近同齡的美國女孩子。這使文秀頗為不安。她以為台灣女孩不能只和人家一樣,應該好一些才對。
「方豪,時間不早了。你就在路口把我放下來,不要拐進巷子。趕快回去發考卷最要緊。」
「媽媽,現在台灣人在大陸真吃香哪!有機會你和爸爸都該去玩玩。文秀,你也找機會去。」
「等我歇口氣吧,我現在還日夜顛倒呢。」
「是啊,文秀,瞧你這神情,真像你父親!他就是這麼一股不認輸的脾性。有其父必有其女呀!我早說了,你們余家總是和政治扯不斷。」
「人的感情反正就這麼一回事。他在的時候,我總看他哪裏不順眼;分開了又想他,想到的也是好的一面。而且,不結婚又做什麼呢?與其做一輩子打字員,不如先做個教授夫人。你說對不對?」
她望著電話筒,不知怎麼解說心情的矛盾。別的都不說,光是母親這一關,自己就很猶豫。這麼重大的事,怎麼也該讓母親知道而且取得她同意,但怎麼向她說呢?
「唔……」
方豪及時轉了話題。
她把托盤遞給表妹後立刻去拉開窗簾,開了一扇窗戶,然後找個褥子,挨著床頭坐下來。
「他怎麼打算?」姨媽也緊盯著女兒問:「不會長期定居吧?」
「有啦!我們可以向鄧小平去抗議!」
「飯菜夠嗎?還需要什麼?」
「民主的發展哪能一帆風順的?」文秀頂他:「除非中共承認要獨裁到底,否則又說民主,又不許人說話,豈不是自相矛盾?假使要禁掉民主牆,不許隨便貼大字報,那應就該讓人家辦刊物——總要有個地方讓九億人說說話呀!」
「我們到了。」
很多人以為台灣人愛吃日本菜,說日語,醉心東洋歌曲和榻榻米房子。似乎被日本佔領了五十年,必然被同化掉。文秀最厭惡這種強加於人的設想。方豪竟也不例外,實在令她有知音難尋之嘆。
一輛銀灰色汽車疾馳而來。靠近路口時,速度驟減,同時打了右轉信號。
方豪一宣佈,立即把手抽回去,小心翼翼在路旁一家掛著「清水料理」四個墨字的飯館前停車。
「同情是一回事,要不要在這種場合上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風已經停了。太陽照得到處又亮又暖;幾抹白雲點綴在藍空,一副秋高氣爽。早上的大風刮下很多葉子,有樺樹、木蓮,以及不知名的樹葉,黃的、紅的、深色淺色,五彩繽紛。落葉被過往的汽車掃向路邊,這裏一堆,那裏一堆,在秋陽裏爭奇鬥艷。
正因為母親太好了,文秀這回特別感到躊躇。她有時疑惑是自己太任性,才招致婚姻失敗。為了阿町,為了自己,更為了母親,她希望第二次婚姻——假使有這機會的話——不要再重蹈覆轍。
「誰曉得——反正做女人就倒楣吧!」文娟把手一擺,見怪不怪地告訴表姐:「我在北京還聽見人家在傳說江青的私生活如何靡爛,養了多少面首,倒把個老太婆說成生龍活虎似的,真叫信不信由你!」
文秀幫著她提一隻沉甸甸的豬皮箱子,忍不住問。
正抱怨著,她忽然眼睛一亮。
「太不可能了——除非統一的那一日。」
「我還不時想回台灣看我姐姐,向媽祖獻香,和老鄉親鄰聊聊。這可比看大陸名勝古蹟重要。」
他給姨媽帶了兩瓶香檳酒,給阿町帶了一盒她最愛吃的巧克力糖。文秀望著巧克力糖,心裏直嘆氣。阿町已經有發胖傾向,再吃糖還得了?幾次向方豪暗示,他卻充耳不聞,只管討好孩子。
車停時,她伸出手和他握別。
她終於一吐為快。
夏天裏辦完離婚手續後,母親便來信催她回家。然而阿町盼著銀色聖誕節,文秀自己也想見識大雪紛飛的景象,再加上認識了方豪,結果行期就拖延了下來。
「傅月華也用過這一條嘛。唉,北京的外國旅客真多呀!人人有的是機會和他們通去。用這個罪名抓人,隨便就有一打。」
「文秀,你試試看嘛。經過這場風波,也許你媽媽有些動搖也說不定。」
這含情脈脈的語調,給了方豪莫大的鼓舞。他向她保證:
她盯著方豪打得四平八穩的紫紅色領帶,瞧著他被香檳酒染紅的腮幫,忽然心血來潮,又生個主意。
但老人家究竟想得開,金錢損失遠不如她對女兒的終身大事來得緊要。
「你不好把唱機關小……算了,聽你的吧。」
「向鄧小平抗議?」
「怕什麼!」阿町爸爸理直氣壯地辯護道:「文化就是該取長補短。台灣文化是土,要改造!」
方豪量大,一下乾了杯。她連忙替他斟酒。
「中共那邊也很有人情味嘛。」
方豪微蹙了眉,頻頻向文秀遞眼色。奈何話已出口,她硬了頭皮說下去。
方豪顯然也為文秀今晚的打扮所傾倒。車子一開上環城快速公路,他那開車時一向目不斜視的眼睛,竟忍不住一再偷瞥文秀那裸|露的頸項。
方豪偏賣關子似地:「不急,先吃菜,我一定告訴你。」
「你表妹幾時回來?」
文秀誠懇地回答他。
今年東港迎接王爺,陣頭會比往年盛大嗎?余家去年包下南管和北管,今年不知奉獻什麼……
「文秀呀,快叫你媽賣了吧!把錢拿來美國,我們合伙買個大型旅館做。」
方豪看看手錶後,請示似地朝著文秀姨媽說:「等一下,就怕環城公路車輛很擠。」
見媽媽進來,阿町睜大了杏仁眼,身子依然隨著音樂左右扭動;一頭長髮披散在那已呈發育的胸脯上,髮絲也跟著來回欵擺。
「那是過去的事了。」
就為這老生常談的三個字眼,她被攪得睡不好覺。夜裏還夢見自己迷失在十字路口,醒來猶不知身在何處……
「據說他出賣軍事情報。指他和外國記者談論中越戰爭,說出指揮將領的姓名和傷亡人數。唉,這其實算不上軍事秘密,中國政府自己都公佈過。」
第二天,她算了算時間,熬到午夜後,給家裏撥了電話。
把信封上了口後,文秀長吁了一口氣。了掉一樁大事,但整個身心也垮掉一般,疲倦不堪。躺上床後,腦中思潮如湧,竟無法合眼。
「現在開放多了,不會這麼嚴重吧?」文秀半信半疑地。
「不要客氣,我也需要多走走路。」
「真是作孽呀!」
表妹想起了未婚夫,大家也都為他舉起酒杯。
「我在美國住了十二年了,吃生菜沒問題,生魚生肉還是不行。」
她站在路口的人行道上,目送車子離開,直到它被別的車子掩沒了踪影。
第二天早上,打發了阿町上學,等姨媽也出門照料旅店的生意去了,文秀捧了一壺咖啡和蘇打餅乾到文娟房裏。表妹還擁被高臥著,看到她來,掙扎坐著起來,一www.hetubook.com.com邊哈欠連連。
「阿町,中國人、台灣人都沒關係,我們要先做個好人。我們的祖先是從中國來的,對不對?」
文秀覺得不妥當。表妹當運動員逛中國,已經很荒唐了,六十出頭的商人再冒充球員,未免太離譜。
她覺得意興索然。
「你不必現在就答覆我,文秀,我可以等你到十二月。」
「當然,當然。」
「可是,要是中國人沒有民主和自由,光有科學行嗎?」
方豪忽然像被魚刺梗了喉嚨,大聲咳嗽起來,文秀的話便被打斷了。
一瞥見它,文秀興奮地站了起來,臉貼緊了玻璃,緊盯著它瞧。
這幾天,方豪電話頻仍,今晚又雙雙盛裝出遊。姨媽像看到自己播下的種子發芽了,滿意得很。
文秀謙讓著。因為不善飲,只喝了一小口。
「九億人口的中國,判個把人徒刑,好比滄海一粟,實在微不足道。要是四人幫時代,魏京生不是殺無赦,也是終身勞改。現在判他十五年,從政府觀點來看,已經是寬大了。至於西單民主牆,我相信很快會被禁掉的。中國人,哼,老實說,也真賤!給一點自由,就不知老幾地濫加引用,到頭來兩敗俱傷!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文娟忽然笑嘻嘻地反問。看表姐臉微微發紅,她得意地大笑起來。
方豪自然又痛快地乾了一杯。
想到自己今晚不能帶她一塊兒出門,文秀有些心虛,連忙改口問:
「文秀,你像透了我看過的一張日本仕女畫,臉如滿月,眉含春|水……」
那上當受騙的委屈飄洋過海而來,清晰地撞擊著文秀的耳膜,叫她也跟著生氣,跟著難受。
「剛判了他十五年徒刑。」
表妹乘機敲他。
「全是他們送的。上飛機時,吳偉雄又給媽買了幾包北京蜜餞——真是咬了牙才提得動!」
「哦,對不起,在華府——我來大使館辦手續。這樣吧,我十二點半在燕京樓等你,你叫部出租汽車來,回頭我送你回去。」
唉,才認識半年,眼看又要分手九個月……
「有沒有人提起魏京生?」
方豪坐不慣榻榻米,跪久了累,弓起腿又不雅。文秀看他坐不安席,向女侍要了一個褥子給他。
女侍送來了燙熱的米酒和菓碟。方豪搶著斟酒。他遞了一杯給文秀,自己的一杯雙手捧起,學日本人那樣,表示極高的敬意。
「大姨太固執了,」他說,「人家幾回出高價要買,她就是不讓。又沒有兒子或女婿幫襯,徒然引起外人的眼紅覬覦——現在不是出皮漏了?在台灣,很多有錢人都想往外跑,跑的時候乘機大撈一票,倒賬賴債的風氣盛極啦!我在那裏才一個月,親耳就聽過倒了七八家!」
話聲未落,他已急不可待地挪過身子,坐到文秀身邊,伸手勾住她的後腰。文秀沒抗拒,反而柔順地向他靠攏,頭點到他肩上。
文秀朝著客廳讓他。
「嗯……沒有。」
文秀暗怪自己性急。為了補償自己的粗心,她親熱地握起他的手,看他手表上的時間。十點半。原來這麼晚了,回家的路還有一段,要是女兒不睡等她就不好了。
有一天早上,文秀看書看累了,站在窗口眺望路口的景色。這天刮大風,山茱萸快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幾片在風中搖擺掙扎,顯得那麼淒艷,又那麼頑強。高挺的樺樹可是招架不住,黃葉紛紛飄落。那落葉被風刮著,忽而朝東,忽而朝西,顯得那麼飄零落漠。
「因為陳映真的案子,我瞭解了很多事,我更有理由向你道謝。」
她答應了。看時間不多,匆匆換了衣服,就叫了汽車趕過來。
她不好告訴方豪,母親對兩人的來往,正憂心如焚。前一陣子,老人家只是顧慮到她認識的男友年紀大些,要她多考慮;尤其要考慮到對方和阿町的關係。最近,姨爹返台,大概詳細介紹了方豪的政治背景,把老人家嚇了一跳。她火速來信,警告女兒不要捲入政治的漩渦。
文秀感激知遇地點點頭。表妹挑了幾年丈夫,總不如意。好不容易和吳偉雄訂了婚,也常鬧脾氣。文秀沒想到她這次回來,竟這麼堅決。
「你不在意我翻閱一下報紙嗎?」
文秀洗耳聽著,不能辯駁他。
「你看吧,」文娟預言著,「台灣有的,將來大陸也通通會有!好的壞的都一樣。」
「謝謝你,高先生。」
「好……我看看……」文秀含糊地應著:「我會寫信告訴你。」
「什麼叫『裏通外國』?」
文秀改口央求他。
母親是對的,她對自己暗暗嘆氣,我應該早些把孩子帶回台灣去。
「你願不願意和我去中國?」
女侍偏巧在這個時候推開了紙門,把倆人驚醒。文秀掙脫了方豪的擁抱,羞得擡不起頭。方豪似乎不在乎,卻一時找不到眼鏡,在榻榻米上東摸西抓地。
「非常抱歉今年不能和你去北京。我必須先回台灣去。」
姨媽倒是笑逐顏開地一口答應。她只擔心去了大陸會回不了台灣。
夏天裏,方豪帶文秀母女倆來過一次。那時屋裏零亂,不像這回經過細心收拾,竟是雅緻得很。文秀一進門就讚不絕口。
他扶著文秀下車,挽著她進料理店。
文秀的新月眉拉成了半圓形。「這比台灣還嚴重,台灣去年抓過一個叫陳菊的女孩子——一個黨外民主人士——關了幾天也就放掉……」
她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明知自己不會向母親開口,但這番談話卻勾起了一股鄉思。她懷念起東港四季如夏的景色,想著這時的家鄉,該正忙著過節吧。
方豪關切地問起她的母親。
文秀習慣了嚴以批評政府、寬以對待百姓的傳統,不能接受他對中國人民的苛責。
「人家在國內還有點名聲,你知道嗎?吳偉雄告訴我,方豪上次訪問大陸後,出來寫的文章《參考消息》都轉載。你要是嫁了他,到中國免費旅行可是十拿九穩。」
姨媽也來打氣:「我姐姐就只有你這個女兒,你不回去,我不相信她就情願一輩子老死台灣!」
文秀像小學生被老師錯怪了,感到很委屈。
出城的交通很擠,方豪陷在汽車長龍裏,駛駛停停,舉步維艱似地。他默不吭聲,神情卻透露著懊惱。文秀知道現在正是學校大考期間,他要三點前趕回去給學生發考卷,也耽心他會遲到。但自己愛莫能助,便跟著默不作聲。
他先帶著歉疚的口氣回答,接著轉成斬釘截鐵:
方豪禮貌地徵求文秀的意見:「我們要不要把阿町帶去?」
「你至少為魏京生寫封信吧。」
碰到姨媽開玩笑,方豪只是傻乎乎地笑著,不敢回嘴。
姨媽站起來說:「你們慢慢吃,我去炒菜下麵線。」
「再見了,方豪,我也會給你電話。」
領事的臉頓時隱去了笑容,代之而來是不勝訝異。
「有什麼顧忌嗎?」
說到後來,領事竟也頻頻頷首,低低地說:「十五年,嗯,是重了些。」
方豪終於咽下了食物,雖然腦袋還在搖晃著。
「呼籲吧——」
或許也醒悟到自己太絕情,方豪柔聲地解釋給她聽:
「恭喜你就要到北京去。」
「你要是在東港多好呀!我們余家奉獻了王船。對了,你姨丈後天走,他旅館生意放心不下。但是錯過大節日多麼可惜啊!」
「我早點回來,姨媽。」
「他們最關心的話題是什麼?」
「那……他管什麼?」
「別謙虛了,方豪。你沒見過鄧小平這樣數一數二的高幹,但也見過別的幹部吧?寫給他們,請他們向鄧小平轉達關切之意,效果也一樣呀!」
領事有些尷尬,但極有風度地向文秀點頭說:
方豪的口氣,似乎余家的事到此為止,已經圓滿結束。
乍見到她,方豪果然不勝驚喜。一雙眼睛在老花眼鏡下眨巴著,嘴唇張呀合的。文秀以為他要恭維幾句,半天卻只落得一聲「嗨!」
「真的嗎?」
阿町偏又慷慨地加上一句:「別耽心我,媽咪。你待多晚回來都沒關係,我會早早上床。」
「佈置得還可以吧?」方豪頗為自得。「珍妮……我離婚的時候,除了幾件替換衣服,就只有一把牙刷。這些全是這幾年添置的。」
「慢慢來吧,中國的事千頭萬緒,急不來的。」
接近姨媽家的路口時,她瞄一眼手錶,向他提醒:
「思呀——思——想——起………」
「但是我也怕一輩子老死美國呀!」文秀說。
樓下傳來門鈴響,準是方豪到了。
接下來,她給方豪寫信。這封信更難,幾次塗改,撕了幾張紙,仍是辭不達意。夜深了,文秀痛苦之餘,只好像寫便條般,簡短地通知他:
「好吧。」
「他們都說不了解情況,因此不願隨便寫信。一言以蔽之,不願意沾惹上政治。」
「我收到科學院的信,請我去作半年研究。」
「好呀!該大大慶賀!」
「好極了,正好用上你的專長。你媽媽好嗎?最近有沒有來信?」
「我和方伯伯出去吃頓飯,很快就回來。」
「從中國來又怎麼樣?」
文秀沒法,勉為其難地點了生魚,鐵板燒牛肉和火鍋。
她內心的怨艾,只有隨著滿口的生冷咽下去。
「現在還不知他在哪裏,幾家日本公司都來了電報,說欠欵和訂欵全付訖,還催我們快裝運鰻魚哪。」
果然,汽車轉進巷子來了,開車的正是方豪。還來不及看他掉轉車向,文秀就飛快地套上毛衣和高跟鞋,接著伸手抓起皮包。站在梳妝鏡前端詳自己的衣著時,她才覺悟自己的慌亂。
「奇怪,她是因為帶領農民請願才被捕的,怎麼以這種私生活的事起訴呢?」
「媽咪,這是阿婆陪你去做的衣服吧?為什麼以前都不|穿?很好看嘛。」
母親要文秀回去的事,對方豪而言,早不是新聞。但文秀提起時,有心偷看他的表情。
「來,文秀,向你敬酒。」
她說得輕聲細語,也不是有意避免正面回答。大陸對她實在是陌生的。
「這件事,恐怕難辦。我給某教授打了兩次電話,他都不在。他的助手後來告訴我,他是絕對不會為這種事向中共領導說情的——抗議就更別提了。」
「這樣吧,我們讓你姨爹先去一趟看看再說。」
方豪裝了滿口蟹肉,作聲不得,只輕輕搖晃著頭。
文秀正感到懊喪,忽然想起方豪推崇的鄧小平,一時絕處逢生似地叫起來:
一眼就看出他今番的穿著也不同往日。一套青灰西裝像剛從洗衣店那裏取回來,褲腳折痕比鋼條還直挺。稀疏而花白的頭髮給細心地從當中分開,在油膏和刷子的壓力下,伏貼地披向兩旁。不知是路上吹了冷風,還是臉上洋溢的一股喜氣,雙頰顯得紅噴噴的,不像以前那麼蒼白得發暗。
「為魏京生喝一杯!」
方豪看她笑開了心,便伸手握住她拿筷子的手,輕聲問:
「你小心些吧,方豪這麼親共,你和他來往,名字怕早上了黑名單啦!你三天兩頭想著回台灣,當心進得去出不來!」
「喲,人家才大方哪!我是小人物,算什麼呀!有一位女作家和我同機回美國,中國政府送了她十四箱禮物。在舊金山下去時,她丈夫專門租了一部大卡車來接她。」
須臾,文秀理好了頭髮。方豪去付了賬,兩人穿上鞋子出門來。
方豪這次果然不同,很嚴肅似地皺起了眉頭。
「阿町爸爸從前搞台獨,你申請了幾年也出不來,忘了?」
「嘔——」阿町拉長了聲音,同時做個鬼臉說:「我寧可吃漢堡包。」
「好。」
「唉,你不知道我媽媽的脾氣,太不可能了。」
「是不是傅月華,一個女的?」
「好極啦!吳偉雄也有東西要送他。先找他來吃飯,向他慶賀。然後,我們合起來敲他一頓!我跟媽媽說去。」
在他眼中,不會日語亦不愛日本文化的文秀,自然也是土。婚後頭兩年,她也懷疑自己恐怕是真土,有些自慚形穢。這幾年,台灣的鄉土文學、鄉土藝術逐漸抬頭了。文秀慢慢也分享了一份鄉土的驕傲,跟著揚眉吐氣,感到舒暢無比。
「你知道,方豪又要去大陸了。」
「你不是也很同情他嗎?」
說到去大陸,方豪頓了一頓,才柔聲接下去:
呀,文秀發現,秋深了。
她溫柔地對他嫣然一笑,以掩飾自己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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