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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女人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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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城外

城裏城外

文惠生性好客,能招待中國來的稀客,更視為光榮。這幾年興起「中國熱」,人人競相以去中國為榮。尤義等了將近三十年,終於乘學術交流之便回鄉探了親。文惠是台灣人,在大陸無根,但因為少了這一段旅程,在朋友間談起時不免相形見絀。這下能獨家招待來自大陸的名流學者,真是大有面子,一時興奮得腳在地上直打轉轉。
既然請了個美國太太,尤義乾脆再多請了他最得意的美國學生華列士作陪。
尤義累了大半天,也想歇歇腳,就在小飯桌旁坐了下來。他把手表解下來放在桌上,唯恐閒談誤了時間。
「這是台灣的凍頂烏龍。我們也有杭州的龍井,我就去沏一壺來。」
「說中國怎麼好,沒想到裏面的人全打破了頭要出來……」
這倒是新聞,文惠可記得前幾年還聽他高喊過甚麼「漢賊不兩立」。但她轉念一想,覺得也無可厚非。中國大陸,哪個中國人不想去看看?
秦老說完,望一眼坐在一隻單人沙發中的老侯。老侯點一下頭,表示同意。
紙上只有兩行鉛筆字:我的兒子想來美國念書,希望你們幫忙。有機會到北京時請找XX胡同XX號連絡,多謝你們。
尤義問主人。
「文化革命把中國革成文化沙漠,如今碩果僅存的幾個老人成了國寶,到外國來只能先靠他們撐場面,年青人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頭呢!話又說回來,畢老能活到今天,而且被派出國訪問,可見政策是在開放。他那套功能派學說雖然已經落伍了,但他在雲南考察瑤族時,積累了許多有價值的資料,我這回特別要向他請教這方面的東西。」
一九七九年春,中國學者訪美代表團到加州某大學訪問,並作一場公開演講,由歷史系教授尤義主持介紹。
他打著如意算盤,苦的卻是文惠。
齊文夫婦很體貼朋友,馬上告辭走了。
文惠答應得爽快,但不忘提醒他:「不過,最近台灣判余登發八年徒刑,理由是『知匪不報』,你這下若見了近半打的『匪』,回台灣不危險嗎?」
「所以,我們還是去參加酒會,到時親自把客人接回來。」
然而代表團來臨的前夕,尤義下班回家,一臉歉疚地望著太太。
這先謙後驕的口氣,充滿了權威和自信。隔著電話,文惠可以想像他口啣烟斗,搖頭晃腦的模樣。
文惠是安心遲到了,真的燒水泡茶去。
「我看,陪客一個都別請。」
尤義以為很簡單的事,沒想到人家卻感到困難重重。
她最念念不忘的還是菜單。
聽到新華社,客人眼睛亮得比玻璃酒杯還有光彩。想像著自己在內的照片,有朝一日登上了人民日報,許多人都掩不住興奮的表情。
「好極了!他們說,可以和耶魯媲美,而且各有千秋。看到十幾大本文革期間的紅衛兵小報影印本,那個老幹部——大家都叫他老侯——說,中國要研究文革,還得來這裏找材料才行!」
餐廳的牆上掛了半打多中國古塔的照片。老侯取完了菜,不忙吃,先觀賞起來。
主人夫婦一直送到大門外。老侯等其他人上車後,又代表大家向尤義道謝握別。他也向文惠表達謝意。
五年前,她和尤義出於好奇,曾經來看過蕭勁生訪問大陸時所拍的幻燈片。她只記得那天他穿了一件式樣擁腫的棉襖,三句不離「毛主席」,聽來有些刺耳,此外就沒有印象了。
小傅說完,好像氣悶不過,動手解開了緊鎖住喉頭的中山裝扣子。
「請問:鄧小平先是公開支持大字報,支持民主運動,以後卻發生了逮捕大字報作者的事,你們怎麼看待這件事?」
「嘿,現在台灣開明多了,對中國人兩邊來來去去,還不是睜一眼,閉一眼——其實更歡迎大家兩邊跑,實地比較去!我自己就想去大陸看看。」
「就是,大家都這麼傳說。」
齊太太聽了很得意。讚揚這些藏書就等於讚揚自己的丈夫,自己也與有榮焉。
「老侯和我握手時留下來的。」
「甚麼叫托福?」小傅聽得糊裏糊塗。
老侯一回到客廳,談話馬上拘束起來。兩個美國人談興最濃,問了許多有關中國的問題。秦老權充翻譯,由老侯主答。他說得冠冕堂堂,代表團的人也跟著點頭唱和。
「還早嘛!不好意思,招待不周。」
「哦,國務院有很多接待站,他們按個別情況處理。」
一向沉默寡言的齊太太,忽然自動地提供消息來源。
丈夫幫她定下清淡的準則。
愛美麗的大銅圈耳環隨著她的點頭而歡欣鼓舞地擺蕩開來。
文惠本來打算也要去陪代表團參觀圖書館的,這下出了個酒會的意外,分身乏術,只好作罷。禮拜六下午,她在家做菜。齊太太倒是很早就過來幫忙。兩人折騰到五點多,尤義才回來。
女人的時裝!他咽下一口嘆息。
她堅持要精心調配兩道素菜送來。文惠高興得很,覺得到底沒有白請了這一對。
「全是熟朋友,而且是家常便飯,」尤義殷切地向客人關照,「請千萬不要拘束才好。嫌熱的請寬衣,足下要解放也歡迎——就當在自己家裏一樣,越隨便越好。」
「但願如此,不過我看不出來有多大的改進。」
「算了,文惠,不要跟這種人生氣。他這是努力要挽回面子。」
「你不以為,」她客氣地提醒對方:「談統一以前,至少雙方應該有些了解嗎?我個人對大陸了解是不多,但是我發現大陸對台灣所知更少呢!」
畢老想把幾個孫子弄出來,就是耽心孩子考不過托福。
「蕭勁生的酒會,何必那麼準時去?坐下來喝口茶再說。」
「饒了我吧,施大姐!」他趕緊糾正:「你該說:這一帶就數我最沒得吃!」
今天有求於人,殷勤在電話那頭厚著臉皮央求。
他也同文惠握別,像毛澤東初會尼克森那樣,一雙大手上下合抱住她一隻小手。
大家都依依不捨,彼此掏出本子互相留地址。沒有人敢問老侯的地址,但他還是大方地把工作單位和電話留給大家。
「殷勤,你是該去大陸看看。詩人的耳目最靈敏,回來敘寫所見所聞所思,準可以出版一兩本書。現在申請觀光護照據說快極了,聽說對台灣人還優先簽發。喂,你真想去,哪天我們約幾個人一道去觀光吧。」
「怎麼去參加呢?」
聽到酒會,尤義拿起表看一眼就戴上,打斷文惠的話說:「不早了,你換衣服去吧。早些去才能按時把客人接走。」
「秦先生,殷勤寫新詩。」
齊太太埋頭切蘿蔔絲,毫無歇手的意思。
他神情凝重,似乎背負了十億人口的重托,用詞遣字不得不小心翼翼。
他們遲到了一刻鐘,蕭家已是賓客滿堂。主人夫婦滿面春風地https://m.hetubook.com.com招呼著,兩個女兒捧了食盒穿梭在客人間。
殷勤捧著堆積如山的盤子和一杯酒,有櫈子不要,特地盤腿打坐,與秦老面對面吃起來。
老侯果真說:「你寫的書是哪方面的?能不能給我一兩本帶走?」
老侯就這樣三言兩語斷送了「北京之春」的談論。他像在宣讀人民日報的社論,一付蓋棺論定的腔調。不僅文惠感到刺耳,別人似乎也嗅到殺伐之氣,於是客廳裏一時沉默下來。
「我被指控為反動學術權威,關進牛棚,勞動了七年。」
文息嘆息著,一時興趣索然。
文惠以食指撮唇,另一手指指書房那頭。齊太太會意了,連忙住口。
「真的?」兩位太太都有些訝異。
「你找老侯談談,他可以替你向上反映。」
老人眼睛眨都不眨就說:「可能。」
「行呀!你不怕和『共匪』那邊的人打交道就來吧!」
文惠點頭。於是兩人向老侯打聲招呼,便一道去向主人辭謝。
正說著,他的神色忽然又一變而為認真嚴肅:「台灣同胞和我們是一家人,我們熱烈歡迎台灣早日回到祖國懷抱。我們現在加緊建設,大搞四個現代化,也為的要實行統一中國的目的。」
「請問,」愛美麗操英語說:「文化革命期間,你有沒有受到迫害?」
今天,蕭勁生西裝筆挺,花白的頭髮梳得光可鑑人,而且神采飛揚,好像在辦結婚喜事一般。蕭太太和先生一樣,也是五十出頭的年紀,但保養有方,並不太顯年紀。她今晚穿了長到腳跟的黑緞旗袍,佩帶著玉鐲和珍珠項鍊,一身珠光寶氣。文惠暗暗慶幸自己沒有穿旗袍來,否則必然相形見絀。
「你們慢慢談,慢慢吃,我回頭送茶來。」
「施大姐,別人不請,你怎能不請我?」他振振有詞地:「我們是老同鄉加上老同學嘛!喂,你知道最近我正在寫一篇文章,論意象在詩的創作上的功用,打算引用秦徵的小說《圍城》。他來了,好極啦!可以給我那篇文章增加光彩了!」
「這個什麼文革,真不像話!」
殷勤自稱愛國者,三天兩頭跑台灣。他是比較文學博士,在美國教授中國古典文學,回台灣當客座教授就開英美文學課,充份發揮了一身的專長。他愛台灣,每首詩都在傾訴流浪異國的徬徨和失落,道盡遊子思鄉念土的情懷。這些詩感動了島上的年青人,一致稱他為廿世紀的新屈原。因此,殷勤集愛國詩人和鄉土詩人的桂冠於一身,備受敬仰。他和台灣的政府敵愾同仇,加上長年累月閱覽免費贈送的「中央日報」,開口閉口免不了匪呀匪的。最近中美建交,他才努力改正。
其實,蕭勁生並非甚麼壞人。問題出在他轉變太快,人又太熱情。本來,蕭勁生是國民黨員,反共不遺餘力。七十年代初,他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對中共一味吹捧。他呼籲大家「向江青同志學習」,那賣力勁兒絕不亞於從前喊「蔣夫人萬歲」。四人幫倒後,他又反戈一擊,大批江青。總之,對中共的當權派和所有措施都極力叫好。那副「緊跟」的姿態,令某些自命左派的人士提起也搖頭嘆息。於是,有人封他為海外最大的「風派」人物。這個稱號,連美國同事都認為他當之無愧。
尤義最關心這方面的問題,立刻湊過去傾聽。
尤義反剪了手在樓梯口踱著方步。正等得焦躁,猛抬頭見文惠挽個黑絲緞手袋下樓來,打扮得像個台灣鄉下的歐巴桑,一時傻楞了眼。
「蕭勁生真是勁大如牛。他賴在我辦公室裏不走,非要給代表團開個雞尾酒會不可,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實在說他不過,撕破臉也犯不著——都是中國人,白給美國人看笑話——只好答應。定六點到七點。也請我們。」
華列士剛拿了博士學位,正在一個私立學院教書。他研究中國回民的歷史,正積極尋求基金和機會,想去甘肅寧夏一帶調查研究,將來寫本書。這回有機會見到畢文甫,他認為三生有幸;對尤義更是由衷感激,立刻宣佈頭一部書問世要獻給恩師。
這些北京客不習慣律師和費用等名詞,一時楞住了。尤義向他們解釋,適當時候找律師,往往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叫大家不要憂慮費用,錢的事不足掛齒。華列士也表示願意幫忙。畢老太太放下了心。
蕭勁生是記者出身,平常見到同事和熟人,頭一句總是:「有甚麼新聞?」所謂三句不離本行,這次落後於新聞,叫他氣急敗壞。因為有求於人,他硬是忍下這口氣,竟和平日只有點頭之交的尤義稱兄起來。
「我不算什麼。」他指指長沙發另一端的老人說:「畢老才是典型的受迫害者。」
不知誰走漏了尤家招待中國學者的風聲,電話鈴鳴笛般晌個不停。
「還好。」他客氣地回答,又畢恭畢敬地直挺起腰身來。
他把勞動說得輕鬆愉快,言下似乎還回味無窮。
蕭勁生原來已安排好了職業攝影師來拍照,當下一股勁兒請大家在客廳中央排排站。把客人密密麻麻排了兩層後,主人自己在前排居中一站,左擁畢老,右挾秦老,連照了三四張才放心。有些客人要求自己加洗一張,蕭勁生都滿口答應。
「這個三結合可是頭重腳輕,而且暮氣沉沉啊!」
這是文惠第二次到蕭家。
她去燒水時,齊太太跟進來幫忙。
(《八方》文藝叢刊一九七九年九月)
「鹿港。」
「畢老,等你有了消息,千萬轉告我一聲。」
「怎麼樣,禮拜六幾點來?要不要叫愛美麗早點過來幫忙?」
「尤義,你有沒有帶畢文甫和秦徵去看他們自己的書?」文惠問。
齊太太也是圖書館員,但不在中文部工作。她急著要知道中國學者對中文藏書的印象。
齊太太精於烹調,栗子烤鴨做得比中國城內哪家餐館都出色。她毛遂自荐要給文惠烤隻鴨。這樣葷素都有,文惠自然高興。
「我們不去!」
「台灣人是漢族,」她耐心地解釋:「高山族是台灣的少數民族之一。」
文惠猛吃一驚,失聲叫出來。
「尤義呀,這些老人從東部一路過來,演講參觀,大宴小宴地吃,腸胃怎麼吃得消呀!我做些清淡素淨的菜給他們換換胃口,怎麼樣?」
主人操著一口京片子,謙虛地擺手否認。
秦老同情地點著頭,馬上安慰說:「吃素其實對身體更有益。我原來有高血壓的,這兩年北京供應差,肉和油買不到,等於吃素,血壓倒降下來了。我現在身體比從前還健康。」
文惠連忙掉轉話題,談起眼前的酒會和食物。老侯弄清了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方的身份,立刻為兩天來的打擾表示謝意,臉上也綻出了笑容。
文惠並不反對中國的統一,但卻聽不下這種理所當然的官腔。
「他的詩在台灣常常被譜成曲子,在歌廳和夜總會裏唱。在我們這一帶,方圓三十里內也數他的詩寫得最好!」
文惠是秦迷,對他崇拜之至。昨天聽他演講,特地帶了錄音機去。此刻想起來還津津有味。
他到廚房來參觀。
「機會這麼難得,我們要好好把握。你不是一向崇拜秦徵的文才嗎?正該當面請教才是。國內喊他秦老,他看上去可是一點都不老,比許多年青小伙子還有精神哪!對了,我特別想找畢文甫談談。現在搞四個現代化,民主運動剛冒出頭又被打下去,往後會怎麼發展呢?像這些問題,我都想聽聽畢老私下的意見。」
殷勤一向不修邊幅,穿一條顯不出折痕的西裝褲,嘴裏叼著烟斗,席地而坐,是最悠閒的一個。
華列士的問題一時沒有人回答。
殷勤得他指點,果然乘第二回取菜的機會,就換了位置,坐到老侯跟前去了。他空下的位置立刻被太太補上。
「唔,這是四人幫的極左路線造成的錯誤,現在都要一一改過來了。」
看他一臉的誠懇神色,她一肚子的驚訝和不滿忽然又轉成同情。
尤義和文惠又是無言地相視一眼,由衷地佩服姓蕭的手腕。
「他們對中文館的藏書怎麼評價?」
難得聽到殷勤附會別人的意見,文惠大有受寵若驚之感。
尤義一聽,接口說:「蕭先生,你再跑幾趟中國,可以變成百萬富豪!」
「我女兒去年到英國去了,」秦老正告訴尤義,「現在兩個侄子也想出來見見世面。我想讓他們到美國來,你看有甚麼路子可走?」
文惠卻只管抿著嘴笑。愛美麗是出了名地不愛做菜,平常房間裏擺了很多果仁之類的零食,殷勤嚷餓就丟他一把,像在餵鳥。
「那確實是幸運。」
她看多了台灣和美國的新聞報導,便想當然地以為這兩位有監視作用,最好把他們支使開。
除了小傅,代表團的人都唯唯喏喏。
很快地,愛美麗就來了電話:「文惠,你要我禮拜六做什麼菜?水果沙拉很好。」
穿戴齊整後,文惠對著梳妝鏡來回顧盼一番。見到鏡中的自己,忽然想起鹿港老家牆上的祖母畫像,沒想到裝扮竟有幾分相似。
文惠看議論告個段落,連忙招呼大家喝茶。
「噯,非賣品,非賣品!」
畢老斂眉沉思,似乎一籌莫展。
「原來如此!對不起……我們對台灣某些地方是有些隔閡……」
「尤義,你看我這身衣服怎麼樣?」
蕭家兩位小姐都在本校念中文,老二還是她爸爸的學生,全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兩位去年都訪問過大陸,回來到處做報告,成了小「中國通」。
「有。畢老虛懷若谷,聽說書架一頭都是他的著作,走都不肯走近,老遠把手一擺,用英語說:垃圾!」
「這是美國幾家大報都登過的消息,我們圖書館還有資料可查。」
「其實呀,」他嘆口氣說:「這是個標準老人團。秦老已是望七之年,畢老過了七十,有個姓簡的地質學家也有七十歲。最年輕的一位姓傅,和你同年,也是三十七歲。據說他是畢老的徒弟,科學院的研究員。還好,領隊的只有五十歲出頭,頭銜是科學院某研究所所長,沒有列出學歷,估計是個老行政幹部。」
「像文革這樣的運動,以後還有可能發生嗎?」
通過丈夫,文惠大體知道了畢文甫一生的遭遇。老人不屈不撓的精神特別使她感動。畢老為中國農民請命,前後達三十年;也曾大膽抗議中共對知識分子的壓抑;抗議政府取消社會學系。這一切只換來一頂「右派」的帽子和「資產階級社會學的代言人」封號。他備受批評外還打進冷宮,文革裏又關進牛棚。經歷這樣悲慘的打擊,老人現在還能不憚其煩地為國宣揚政策,不計較個人的遭遇,一副心平氣和。望著老人一頭的白髮,她在感慨中,不禁由衷敬佩。
新華社記者乘了一部大轎車來接他們。
幾經催促,文惠才上樓去梳裝打扮。
「七點到了,走吧。」
事已如此,也只好這麼辦。
「嗨,他們到我們學校訪問真是太好了!前回我去北京還邀請過他們。對了,像秦老,我七四年回去時還約談過他。嘖!名不虛傳呀,他是實刀未老,開口妙語如珠!我那回寫的訪問記裏不敢提他,因為……唉……四人幫當道呀!」
文惠大聲嚷著,柳葉眉翹得半天高。
畢老安慰他:「你放心,政策正在變。泱泱大國不可能閉關自守,我相信留學之門很快會敞開來。」
尤義和文惠昨天已經見過這批貴賓,而且馬上又要接到家中來吃飯,因此一一打過招呼後,就好整以暇地瀏覽起蕭家客廳的擺設。幾年不見,蕭家似乎成了中國藝術的展覽館,剪紙、象牙雕刻、木刻、湘繡……琳瑯滿目。最奪人眼神的是牆上的畫,全是當今中國名師大家的真蹟,像李可染的山水、程十髮和關良的人物,而且是畫家親筆題贈給蕭勁生。尤義和文惠都喜歡國畫,一邊欣賞,一邊讚揚不已。
自負的殷勤忽然破天荒地謙虛起來:「哪裏!不敢當!」
文惠自己反而忍不住低聲罵了出來。
「噯,施大姐,饒了我吧!」
「噯,國內各色各樣的塔,多的是!你們儘管來參觀研究,政府竭誠歡迎,而且盡量提供方便。歡迎你們隨時來。」
「咳,不能當觀光客去——那跟美國老太太環遊世界有甚麼區別?我要麼不去,要去就是接受邀請,安排看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富然,這就要看機會了。」
尤義冷冷地回敬了一句蕭勁生的口頭禪。
「越清淡越好。去年我見到畢老,記得他是吃素的。」
文惠很佩服丈夫的果斷。他不怕得罪當前中共的紅人,這是需要勇氣的。許多學生為了找機會去中國,紛紛選修蕭勁生的課。中國教員儘管不屑與他多所往來,但也絕不去開罪他。
開門見山提出要求的是殷勤。
齊太太悄聲說:「一代人給荒廢了呀!」
兩人嘆息了一陣。
文惠曾經專誠去過華府的動物園看那對中國贈送的熊貓,如今標本近在咫尺,也想去湊熱鬧。尤義卻毫無動靜。正想扯他衣袖,他已經搖頭拒絕。
文惠想引開老侯,見他盤子空了,就上前招呼:「老侯同志,菜很多呀,請再去拿。」
她去廚房把水壺插上電,涮了茶壺,重新沏了一壺凍頂烏龍。端了杯盤上客廳時,發現話題和氣氛全變了。主客都聚攏到沙發這邊,圍著兩個老人,眾星拱月地坐在地氈https://m.hetubook.com.com上。她見個個臉色頂真,不像在閒聊,倒像在開會。
「請誰做陪客呢?」
文惠這一句插嘴,惹得所有台灣來的人都發笑。他們把有人辦補校發大財的經驗說出來,勸大陸來的人好好「取經」。
「我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有些東西要收拾。畢老他們累了一天,也要早些休息。多謝你們兩天來的招待,希望很快能在北京再見到你們。」
「啊?」
「哦……」
她終於說出原委。
「秦老的演講多棒!幽默機智不說,一口牛津腔把美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酒會裏,記者訪問他們,他一個人對答如流,成了代表團的代表哪!」
也好,她對自己說,你們在中國搞文化革命,且看看我們台灣的鄉土文化吧。
文惠並不相信中國對台灣情況的無知是「四人幫」一手造成的,正想和他再理論一番,尤義恰好走過來。他和老侯交談了幾句,就抽空提醒太太:
客人沒反對,她就把兩人引到屋子另一頭的書房去。請客人坐下後,她找出來書,一大捆地疊在他跟前。
「像六和塔和大雁塔,我都去過。抗日戰爭時,我做地下工作,曾經在雷峯塔下住了半年多。」
這樣坦率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大家一時倒吃了一楞。
老侯接著一板正經地申明:「這些自稱甚麼人權運動者,很多是別有用心的反革命分子,政府不得不抓。我們講求無產階級的民主,他們搞的是依賴帝國主義的資產階級民主,完全是兩碼事!」
「秦老看到自己的書,本本精裝,而且書名燙金,十分開心。齊文拿出『圍城』,封裏兩張借書紀錄單蓋滿了日期。聽說它一直是熱門小說,秦老直嚷這是年輕時代的遊戲之作,不值一提云云。謙虛歸謙虛,神色還是頗自得的。一本遊戲之作就已不朽,可惜這樣有天份的作家竟封筆三十年!」
齊太太說得不錯,八點正時,烤鴨上了桌;蠔油香菰,素什錦等都是熱氣騰騰。
「噓!」
大家都為這不幸的三十年而嘆息著。
學校對這個安排毫無異議。他回家告訴太太施文惠,她也滿心歡喜。
尤義招呼茶水時,文惠和齊太太抽身到廚房去炒菜。代表團中最年輕的一位叫小傅,懂得入境隨俗,竟捲了袖子要來幫忙。文惠謙讓再三,才把他留在客廳裏。
客人當然表示有興趣,便有幾位隨他去書房。
「現在,補習英文的風氣可盛了!」小傅告訴大家:「字典和文法書成了寶貝,再貴也有人買,就怕買不到!」
還是大家喊他老簡的地質學者先清了清喉嚨,才四平八穩地發表意見:
「就是,就是,我的意思正是這樣。」
殷太太穿了一套古董似的中裝,不知從台灣甚麼角落裏搜購到的戲服,黑緞子衣裙繡滿了花鳥,看得人眼花撩亂。她今晚特地穿上定做的繡花鞋,梳了高聳入雲的髮髻,大銅圈耳環秋千般在兩頰擺蕩。愛美麗是特地為這些北京來的貴客而盛裝打扮,以示隆重。
文惠過來加入,順便介紹老同學。
「那太好了,她可以幫我做素菜。客人七點到,你們能早來半小時最好。」
「到大使館一問就行。」
主客走後,殷勤夫婦和華列士不久也告辭。齊文夫婦是老朋友,尤義正想留他兩在此喝酒長聊,見文惠臉色蒼白,表情僵硬,趕忙過來扶她一把。
「歡迎你們來北京玩,我可以帶你們到處看去。府上哪裏?」
「這個……」尤義沉吟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不難,我找別的文化團體來給他們安排宴會和活動。」
齊太太穿的是旗袍。這一來,三位太太全著華服,可謂不謀而合,使文惠大為滿意。
原來如此。文惠弄懂了他這放長線釣大魚的用心,一時肅然起敬。
「沒有,」秦老爽快地用英語回答。「我幸連地被指派參加翻譯毛選的工作,可說是半置身於運動之外,總算僥倖地躲過了一場浩劫。至於到五七幹校勞動,那不算什麼,人人都去,我也不例外。」
主人請畢老領先取菜,端了盤子坐在客廳裏吃。文惠瞧他滿盤素菜,一塊鴨子也沒拿,可見素菜投他胃口,心中暗自得意。
尤義又一再叮嚀:「文惠,你一定不要請其他客人——客人一多就流於普通的社交場合,那徒然浪費時間。我希望能安靜地長談一番。」
「唔……很別緻。快走,已經遲了。你也開一部車,到時好接客人回來。」
「文惠,你累了。哪裏不舒服?」
文惠想了解一下今晚要特別防範的這位幹部,就過來和他搭訕。
蕭勁生碰了一鼻子灰,卻仍不死心。第二天,他又建議和尤義聯合作東。尤義照樣婉謝。
「民主是好事,要求民主也是合理的,但是講得太過火了,甚至離譜就不行。為了加速四個現代化,我們不能不要黨的領導;不能像文革那樣搞無政府主義。」
她親自陪老侯去餐桌取菜。殷勤第二盤菜又告罄,遂也跟了過來。
「好菜!好菜!」
正在自嘆弗如的時候,他忽然雙手一拍說:
「就是不請他!」
這是中美建交以來,中國第一次組團訪問美國,因此非常受人注目。消息見報後,尤家的電話便響個不停。同事和朋友紛紛向尤氏夫婦打聽學者的來踪和去跡,弦外之意無非想和他們作私下晤談。
秦老感慨地說:「這種事其實可以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出國留學在中國早有傳統,可恨這幾年被四人幫歪曲破壞了!任何人不許為自己著想,哪怕是爭取一點受教育的機會,否則『私字當頭』的棍子就打下來!」
老簡先搖著花白的頭說:「外國大使館不是隨便可以進去的。」
「我有個遠親在奧克拉荷馬州,他很願意幫忙。只要我那孫子出得來,一切由他負責。但是這些孩子,唉,文革頭幾年是虛擲光陰,以後又上山下鄉幾年,書本全丟了。那個托福,我想他考不過。」
提到北京供應差,文惠想起號稱「北京之春」的民主牆事件。電視新聞曾報導,成千上萬的農民上京請願,要求人權和免於飢餓。她問秦老,這些農民是否如願以償?
尤義也引了一條報上的消息:「據說北京的美國大使館已經舉行好幾次托福考試了。」
她個子長得嬌小玲瓏,又一直沒有生育過,體形面貌保留一份少女的嬌嫩,平常穿甚麼衣服都稱身。如今卻對著一整櫃的衣服,不知穿哪件好。要找一套既經得起雞尾酒會,又不失餐會女主人身份的衣服可煞費腦筋。主客來自中國,文惠想想還是不宜盛裝。將來也要去大陸參觀呢,最好先給人家一個樸素大方的印象。何況,蕭太太是出名的濃裝艷抹,自己不一定比得過,不如刻意樸素,來個出奇制勝。
文惠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完,舒了一口氣,開始解圍裙。
「唔……還好……很好。」
華列士這時捧了盤子,湊到殷勤身邊來。
文惠仍是沒有好氣。
文惠對具體政策不甚興趣,就端著酒杯,站在一旁觀察這位飽經風霜的老人。
「兩位太太辛苦啦!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尤義告訴她:「我們系主任剛從北京回來。據他說,蕭勁生在中國已經搖身一變成為美國新聞界權威,比我們學校還出名。提到我們學校,人人都向他打聽蕭勁生,把他攪得莫名其妙。他還告訴我一個笑話。有個大學教員和他談起美國,居然只知道兩個人,一個是吉米卡特,另一個是蕭勁生!信不信由你吧。看吧,中共的大紅人,而美國大學竟不放在眼裏,這個教訓也夠他受了。」
後面這一句並非文惠杜撰。這是殷勤某回酒後的豪語,如今當著文學大師面奉送回去,使他未醉臉倒先紅起來。
「怎能和韓素英比呀?政府送她最多,她才是百萬富豪!我這叫小巫見大巫!」
主人聽不出話中有因,裂開了嘴說:「嘿,我是第一個訪問他的,現在他紅得很了!」
他隔著香檳酒杯,向她低聲解釋:
文惠頗為自己能套用中共術語而有些洋洋得意。她想,明天得趕快去圖書館借些有關中國的新書來惡性補習一陣,到時好派用場。
大家都同意老人的論斷,認為是大勢所趨。
「哪兒的話!」
文惠一再給丈夫打氣。她耽心請了蕭勁生,被他喧賓奪主不算,還要惹得一身騷。她不要當左派,還是敬而遠之。
「一言為定!」
代表團一行七人,領隊的叫侯立;四位學者外,還有翻譯和記者各一名。訪問時間正好落在禮拜五和禮拜六。尤義計劃把正式節目諸如演講、參觀、酒會和餐會等,安排在一天半內結束,禮拜六下午帶他們逛圖書館,晚上到自己家便飯。
對方恍然大悟,接著以親切關懷的口吻向她求證:
他順便告訴大家,北京新成立了社會學系和心理學系,學術研究在中國大有前途,歡迎美國的學者來中國進行交流。
幾個中國來的客人這時面面相覷,而且驚喜交加。
老侯提到孩子,語氣溫柔許多。文惠發覺,道貌岸然的幹部,其實是很慈愛的父親。
「對美國的觀感怎樣?」
他笑嘻嘻地回答:「勞動多,把身體鍊好了。」
「唷,這樣的年齡組合,不就是他們常常誇口的老中青三結合嗎?」
「殷勤,你的機會多啦,將來怕不兩邊搶你呀!這也好,尤義就贊成海峽兩邊先作民間旅遊和文化的交流,至於統一與否,慢慢再談。」
「謝謝,這回已安排在舍下便飯。求見的人太多了,舍下簡陋擁擠……下回再來,由你作東吧。」
華列士這時正向畢文甫請教瑤族的風俗習慣。老人細嚼慢嚥地吃著菜,一邊還得抽空作答,相當忙碌。
「喂,尤兄,你怎麼這麼保密呀?」
只有秦老不氣餒:「我想可以由家長出面,寫信去打聽。出了甚麼事,反正我們老人來承擔。最要緊的是把英文搞好。」
「有這回事?我們怎麼都不知道?」
「這些是尤義的收集。」
殷勤看他這麼認真,十分感動,連忙說:「你留個地址,我寄一套給你。全是詩和文學評論方面的,請不吝批評才好。」
「用探親的名義到美國來後,有辦法留下來念書嗎?」
文惠有意為同學幫腔:「真好,殷勤正想到中國作學術研究,找侯先生推薦,相信最有效。」
「就是英文考試。」
「你們早些休息吧,我們改天再聊。」
將近十一點時,新華社記者來了電話。老侯接聽後,便向主人辭行。
主人帶頭去掉領帶和外套,於是齊文和華列士跟著效尤。
「是,是!現在好了,你不瞧他去年剛去了歐洲,今年又來訪美嗎?這是老知識分子受到重用的最佳樣板!這回我得好好和他談談。禮拜六有甚麼安排?我來盡地主之誼,請代表團吃飯……」
愛美麗得知畢老的掛慮時,便自告奮勇說:「我的叔叔是律師,精通移民法。我可以替你們打聽,他不會收費用的。假使托他辦理,我會請他減價優待。」
尤義和文惠對視一眼,沒有作聲。
文惠覺得有理,只得忍痛放棄了大宴賓客的宏圖。
「行行,每人送一張。我還會寄一套到北京,送給新華社的朱社長!」
「以前是可以的,現在可能難些。我先找律師打聽後再告訴你。」
「畢先生,」有個美國教授問他:「反右以來到現在,請問你最大收穫是甚麼?」
齊文點頭同意:「申請來念書最容易。中國政府已經批准留學,不必非在美國有親戚,只要找到人擔保生活和讀書費用,中國方面一定放。當然,先決條件是在美國大使館考過托福才行。」
「我……忽然有點頭痛。不要緊,一下子就好。」
「侯先生,這幾天參觀很累吧?」
「中西餐都行,最好清淡些。」
文惠臨時出個主意:「尤義的書房裏有全套殷勤的書,侯先生要不要去看看?」
陪客早已到齊,正翹首以待。主客進屋後,主人給大家介紹了一番。酒會裏,兩個老人都站累了,到尤家來,立刻陷進厚軟的沙發裏,冷飲都不要,只討口熱茶喝。
兩人到一盞枱燈旁,仔細展開字條。
文惠看著李可染瀟灑的山水,想起這位畫家一度因為接受蕭勁生訪問而慘遭四人幫批鬥。她指著畫對主人說:「蕭先生,這張畫可是無價之寶啊!」
「鴨子還不敢烤,怕冷了不好吃。」
「這是甚麼?」
文惠向他介紹了丈夫的嗜好,還問他:「你都見過這些名勝古蹟吧?」
她歪了腦袋,忙著思索客人的名單。
文惠愛嬌地問丈夫,同時轉了一圈身子,向他展示新裝。
馳離巷口時,文惠往後斜睨了一眼,不見了蕭家的人,這才吁了一口氣。她覺得相當疲倦,雖然疲倦中隱隱然有份滿足,就像歷經了一場肉搏戰,終於滿載勝利品而歸似的。
「自從魏京生被抓,說他給外國記者提供情報,這以後誰也不敢和外國人打交道。」
幾時蕭勁生笑容可掬地出現在他們跟前。
尤義專治上古史,以好學不倦出名,而且著述不斷;才四十歲出頭,在美國史學界已經饒有聲譽。去年,他曾經去中國考察文革以來的出土文物,與代表團中最有名望的社會學家畢文甫和文學家秦徵都見過面。許是這個原因,大學就全權委託他負責接待。
尤義口氣不慌不忙,似乎早深謀遠慮過。
「雞尾酒會一個鐘頭哪裏能收場?這下,晚飯不知道要熬到甚麼時候。蕭勁生真是霸道!」
他的話頗有現身說法的效果。瞧他膚色紅潤,神采奕奕,確實是身強體健的表現。
和_圖_書齊文在圖書館年資最久,稱得上元老。兩年前,他隨同國會圖書館訪問團,到中國幾個大城市跑了兩週。回來後,他一直遺憾時間太忽促,只能走馬看花,無法就地收集資料。他的中文部收藏了不少近代中國的史料,但抗戰時期的書報雜誌蒐集不多,是個缺陷。齊文很希望透過中國高層人士的介紹,直接與科學院及北京圖書館掛鉤,以便收集影印。他對尤義明講兼暗示,使得後者無法不成全他。
有個美國教授也是同好,對尤義說:「這些畫,隨便哪張拿到市場上拍賣,收藏家不但出高價,還要大搶出手!」
最難纏的是本校大名鼎鼎的左派蕭勁生。他是東亞系的中文講師,在尼克森之後,已經四次訪問過中國。最近這一次和「二胡」各有一手之握,回來便氣干雲霄,儼然以中共的海外代言人自居。中國學人到此訪問的安排,他事先一無所知,見報後一道電話直追到尤府。
「不過,你要他們暢所欲言,恐怕要把他們的記者和翻譯擋在門外才行吧?」
尤義不慌不忙地否認。
殷勤最怕談政治,連忙抓緊時間和秦老談文學。他說出自己渴望去大陸訪問艾青,卞之琳等詩人的意思。秦老同情地點頭。
尤義關上了門,回頭見文惠向他攤開手掌,上面一個字團。
老大今夏大學即將畢業,正接洽要去北京工作,據說可以得到特級專家的待遇,薪水比華主席還高。這個消息在酒會裏透露出來後,羨煞了大家。許多人當場托她打聽去中國當專家的門路,於是她和幾位學者一樣,一時成為客人包圍的對象。
說完,文惠自己忍不住先咯咯笑出來。
去掉了兩位客人,文惠的注意力立刻轉到菜單上。吃中餐,還是用西餐呢?她一時拿不定注意。
「這樣說來,可以像台灣那樣成立補習班和補習學校嘍!」
文惠發現站在客廳角落裏的老侯,神色就沒有這般輕鬆愉快。他身材矮胖,刀形臉緊繃著,有些莫測高深;灰色中山裝直扣到喉頭,使得兩鬢斑白的頭挺得筆直,頗有幾份威嚴。東亞系的一位美國教授正操中國話和他攀談著。等到這位教授走開去取酒,老侯臉上繃緊的肌肉立刻鬆弛下來,身子也如釋重負般靠上了牆壁。
「哦!」
「哪兒的話呀!我最小的孩子現在在北京大學念文學,也非常喜歡詩。他自己寫點東西,有機會要好好向您請教才是!」
美國教授對李可染的畫特別欣賞,他指著畫很羨慕地對主人估起價來:「你這一幅畫,至少值兩萬塊!」
「我書房裏有隻小熊貓的標本,有沒有興趣看?定做的玻璃櫃尚未到,因此沒有擺出來。」
主意打定了,她就抖開頭髮梳弄起來。平常出客,她愛梳孔雀開屏的髮型,今天卻只在腦後鬆鬆地挽個大髻。去夏回台灣時,定做了一套紫紅的中式衣裙,衣襟袖口都鑲了黑綢邊,明艷中透著素雅,正適合今晚的場合,除了用眉筆把眉毛描黑外,她不戴首飾,不施脂粉。
「剛看到一篇報導,說是由於環境污染——當然又是四人幫的禍害——前不久發現死掉了兩百多頭熊貓。現在耽心絕種,想盡辦法保護和搶救都來不及,還有人製成標本——這肯定是四人幫幹的無疑!」
「台灣人主要是高山族吧?」
「你們只管走,」齊太太說,「這裏交給我,保證準八點開飯。」
蕭氏一家殷勤地把代表團送到門外。尤氏夫婦開來了汽車,在一陣「順風!」「北京見!」聲中,把客人接走。
貴賓參觀的圖書館是美國西岸最大的圖書館,中文藏書最豐富。尤義的同學齊文是中文部負責人。他週末並不上班,但自告奮勇要給貴賓開放珍藏部,幾次來電話連絡,熱心得很。
愛美麗乘老人歇氣的當兒,飛快地插|進嘴:「請問,四人幫如何迫害你?」
華列士抱臂坐在地氈上,留神傾聽著別人的談話,自己不置一詞。他有時低聲向身旁的愛美麗翻譯一下談話的內容。
「殷太太信一種印度教,吃素。」
朋友再來電話,文惠狠下心一律擋掉。反而是尤義招駕不住。
殷勤忽然像嗆了烟似地清了一陣喉嚨,然後才慎重其事地宣佈:「我和尤義可以開創這種風氣。老實說,這種任務,嘿,非你我莫屬!」
「對,一切都是四人幫的錯。」
老侯竟是抗日時代的老幹部。文惠立刻對他增加了幾分敬意。
尤義略一皺眉,就說:「起碼可以申請來美國念書。」
看他一臉茫然,文惠趕緊說出鹿港的地理位置,還補充一句:「我是台灣人。」
殷太太愛美麗是美國人,在大學念書時信了一種印度教,變為素食主義者。她有幾樣菜做得頗為精緻。文惠擔心,道地的中國素菜自己不是太有把握,不如向愛美麗現學兩道洋素,顯得別出花樣。
「沒有的事,我也是臨時接到學校的通知。」
「聽說韓素英也收藏國畫,多得可以開畫展,是嗎?」
他向尤義打聽。
殷勤說:「我也很喜歡中國的塔,渾厚古樸,和自然景色最協調。」
秦老睨一眼愛美麗後,禮貌地笑笑。他大概以為殷勤娶了美國女子,吃不慣美國菜。
尤義搖著他碩大如瓜的腦袋,不勝惋惜地說下去:
「不看也罷,文惠。」
蕭勁生一再挽留不成,終於作出了讓步:「我們照張相紀念吧。真可惜,新華社的記者和翻譯今晚不能來。」
她身旁不遠就是畢老,正被許多人圍著詢問四個現代化的政策以及社會學在當今中國的前途。老人用純正的英語回答,語調遲緩但口氣仍是堅定不移,似乎對前途充滿了信心。
殷勤和文惠都是鹿港人,台大外文系畢業的。殷勤在台大時,就以現代詩人聞名。前兩年,他受聘到這個大學裏教中國文學,和尤家常有來往。同鄉加上同學的友誼,拒絕確是不易。
為了讓尤義得償所願,文惠決定到時要設法把姓侯的盡量引開。
尤義潛心學問,出名的不愛搞攬閒事。除了上課,人就躲在辦公室內,等閒不接電話。辦公室門口還掛了「有約才會」的牌子,位尊如衣食父母的學生平常也不太敢隨意敲門。知道他脾氣的,電話便打到家中來,有事相求往往先走文惠這一關。她脾氣隨和,人又熱心,加上夫妻感情好,太太答應的事,先生絕不會從中作梗。
比起畢老,秦老顯得出奇的年輕,似乎剛步入五十,體健神旺。他最得人緣,操著江浙腔的普通話侃侃而談,隨地一站就被人群圍住。美國人問話喜歡單刀直入,但他機智幽默,善於應付為難的話題,因此不但不傷和氣,反而笑聲不斷,面面周到。
「我永遠忘不了這頓晚飯,尤太太。您一定要來北京玩,我們等著您!」
老簡預先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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