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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州女人

作者:陳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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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百合

杜百合

「台灣人嘛,要特別照顧。」
「媽——」
振台的口氣不是太肯定。
這時傳來隔壁收聽電視的嘈雜聲。小彤連忙看錶。
不久文革來臨,全國轟轟烈烈地投入運動,任何私事都被放置一邊。「清隊」時百合受審查;老孔雖然沒有新錯,但因有右派的歷史,也重新審查過關。整整一年半夫婦間不曾見面,連音訊也斷絕。
「五七年吧,我們結婚才兩年還不到,老孔就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作為右派的家屬,我那時的難堪也不亞於他。幸好他表現努力,結果是第一批摘掉帽子的。文革中,我被當作漏網的右派和日本特務受審查,一年多彼此不通音訊,老孔也沒提出離婚。運動這麼頻繁,都離來離去的,還有完沒有?」
振台自稱不會寫情書,加上同時進行好幾個女孩子,與葛英只是靠打長途電話維持追求的關係。據他向百合透露,葛英還寫得一手好情書,可惜不能出版,否則可以成為情書典範,保證暢銷。
女兒跟著鼓噪。
「媽,朱炎來啦!」
朱炎下鄉落戶在陝北,以前報考過兩次大學都因成績太差被刷下來。百合以為他早已放棄,一心要紮根在黃土高原上。現在聽說他又準備再考,不免驚訝。
丈夫上封信是年前寫的,只說忙於揭批四人幫,以後就沒音信。自己正掛慮得緊,但在同事面前卻不願意聲張。
白振台婚假完了回京,頭一天上班就氣急敗壞地跑來找她。
百合想提醒他不許用電器品的規定,但自己實在好奇,就成心裝聾作啞。
她責問女兒。
提到車票,振台喜得已經定形的笑臉第一次罩上烏雲。
「房子一定有。」百合告訴他:「我已經聽到領導在找人調換房子的消息。」
門才合上,振台就帶著老行家相親的口吻發表意見了。
百合著實吟哦了一陣。結婚,旅行……這幾個字眼在她腦中來回拋擲了兩遍,才組合成一個疏遠得近乎陌生的名詞:蜜月旅行。
「我昨天逛信託行,無意中發現的。夫婦都上班,有電鍋方便很多。」
「我替您壓煤去。」
「還是設法乘軟席臥鋪,關起門才像新婚洞房呀!」
見到百合進來,刁媽搶著挪凳移盆,客氣得很。
振台雖然足足三十五歲了,當面被大姑娘稱讚自己的愛人還是頭一遭。得意中竟不知所措,一時呵呵傻笑開來。
她忽然發現,不止是家庭和婚姻,自己一生的關鍵時刻都和火車攀上緣。記得離開家鄉時,年紀也和小彤下鄉時一般大。乘著台北到高雄的柴油車,不也一路顛得雙腳腫脹屁股僵硬?
她相信老孔也有一種贖罪的心理。他因為右派的罪名而使妻兒蒙羞,深自慚愧,甚至把下放邊疆當作是罪有應得的懲罰。他默默工作,從不抱怨,也從不請求調回北京。七十年代初,夫婦分離的都紛紛申請調在一起。老孔卻心如止水,不為所動。在變化萬千的年代裏,他下了決心,寧可自己困守邊疆,也要保住妻子兒女有獲得團聚的機會。共產黨到底是講政策的——他這樣推論——凡是父親遠離,母親便該受到照顧,有兒女守在身邊。以後小彤調回了北京,這使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忍受有了代價。
他一點不吹牛,事情的演變確是如此。
難得有人來家裏吃飯,白叔叔來更是大事。小彤雖然睡眼惺忪,聰到白叔叔要來,也就一骨碌爬起。
「起來吧,小彤。白叔叔中午來吃飯,你待會快把我這個月剩下的肉全買回來。」
她要求離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研究院。同事們背後議論紛紛,當面都不敢提起。百合把頭抬得高高的,若無其事地照舊上班。室長找同事瞭解情況,很多人都認為孔杜兩位分離太久,彼此感情冷淡了,同情和遺憾兼而有之。室長只好據實上報到院黨委去。
「你是開玩笑吧,杜大姐?」
「沒關係!只要用功,什麼都學得會。」
百合一愕,但嘴裏只說:「朱炎真有志氣!」
這消息無異在研究所裏投了一顆原子彈,瞬即哄傳開,每個科室都在談論,比新開放的電影和京劇劇目還聳人聽聞。大家曉得百合和他最好,當面都是說好話。
「隨他喝吧,」百合也縱容他,「醉一回也無妨。」
百合只報他以苦笑。
「那倒是不假。」
百合想到文革中,許多留美的戀愛幾經挫折,與現在相比,無異霄壤之別。振台回歸的時間真是選得好——現在女孩子非但不會嗤之以鼻,反而趨之若鶩。
「嗯……還好。」
「媽,朱炎給咱倆弄到兩張戲票,『三岔口』!」
「杜大姐,要不要我幫什麼忙?」
振台只虛應了一聲,並沒有打聽下文的意思。他把椅子挪向窗口,悠閒地品著茉莉花茶。
振台表示關懷地問下去:「他們那裏運動搞得怎麼樣?」
小彤買了菜回家,白振台前後腳就到。
幾個中小學生捧了書本,對著牆壁或樹桿大聲地朗讀英語。他們個個目不斜視,而且聲宏氣粗,那認真求學的樣子似乎恨不得一口吞下這門外語。這種忘我的朗誦似乎使雞羣也受到感動,牠們站得遠遠的,歪了腦袋或豎著耳朵傾聽。
陽光迎面而來,照得她面頰暖和和的。窗外的世界亮得她一時要瞇起眼睛才看得仔細。許多人家晾出了拆洗的被面和床單,自家朝南這一邊已經連成了花布長城。光禿的楊樹下,一些老頭老太或把手縮進棉襖袖筒內,或抱著娃娃,一邊晒太陽,一邊閒話家常。
老人家見百合臉上有淚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她不敢打聽,像無意中闖了禁區,歉疚而慌亂地縮回頭去。
她看過戲票後對女兒說:「飯正在燒,菜是昨晚燒好的,一熱就得。不忙,我們有的是時間。」
文革初,百合被控是日本特務而受過一年的隔離審查。以後釋放出來,特嫌沒人提了,但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不久兒女先後中學畢業,分別被派去雲南和陝北插隊落戶。丈夫老孔在大躍進時去東北支邊,一直沒有調回京的消息。孔家人丁稀少,這套廚廁俱全的單元成了當時一些造反派覬覦和爭奪的對象。
「那我先等等看,大姐休息一下吧,喝一杯桔子水。」
「有過文革的慘痛教訓,」丈夫曾經向她預言,「這次揭批四人幫運動不會演成另一次清隊大整肅。」
「結了婚就失去報考大學的資格,你哥哥不就是現成的榜樣?在大學裏有的是找對象的機會,你年紀不大,何必急急……」
「就是他。」
「你功課方面不懂的,儘管問我!」
春天又來了,百合告訴自己。
但夫婦長久分離總是不正常。百合親眼看到許多夫婦分居造成的不幸,往往一方移情別戀,終而以離婚結局的。也有不耐寂寞,結果走上同性戀的道路。
老孔對局勢是樂觀的。年前他回家相聚時,還談笑風生。幾年來神情從不曾如此開朗過。慶賀「四害」的鏟除,他一晚乾掉了兩瓶天津五加皮。女兒怕他醉倒,幾次勸飲都沒用。
他的話果真應驗。
小彤快嘴附合了一句。
坐在床沿的小彤眼睛一直盯著窗口,這時一躍而起,打斷了母親的叮嚀。跑出去開門前,她猶不忘記整整衣角,掠一掠髮辮。
「怎麼,不是葛英請假上來結婚嗎?」
就是受審查那一年,百合想念丈夫最少。整天要寫交待材料,她的記憶硬是要倒退到孩提和少女時代。她忙著回憶家史,窮追一些只見過一兩面的父輩朋友,以及寄居日本一年時所接觸的人事。
百合回他一聲乾笑。她略閉下眼便能看到當年自己結婚的情景。那儀式的簡陋和振台今日的鋪張,簡直無法比擬。
「今天去晚了,菜場裏肯定買不到肥肉。幸好春節還剩下幾兩油,我一直沒捨得用,現在可派上用場了。」
「快啦。」
「可口可樂?」百合對著女兒指著手錶說:「可樂大可等一等,咱們快先把那七兩肉買到手再說。」
朱炎臉脹得通紅泛紫,窘得一雙眼睛不知朝哪兒擱好。
說的,她返身帶上了門。
「一輩子就結一次婚,不能叫葛英失望!不得已,我找美國朋友說情去!」
葛英是上海歌劇院的演員,七五年隨團上京表演。振台陪外賓看戲,有機會和演員握手,又到後台去和他們交談,這才認識了她。通信一年多,去年秋天葛英親自上京來訂婚,就住在百合家裏。身材標緻不說,一張瓜子臉,更是細皮白肉,就像舊小說中描寫的可以吹彈得破那般嬌嫩。普通話說得珠圓玉潤,又有一股上海話的嬌嗔,聽起來悅耳得很。聽她口氣,追求的人多得很,其中不乏黨員幹部和漂亮的小伙子。如今單挑中白振台,可見他多福氣。
小彤終於抬頭正視媽媽,一鼓作氣說出心事。
第二天,百合上班時遞上了離婚申請報告。
「先叫院裏給他升級吧,」百合打趣地說。「軟座規定只有高幹、外賓和華僑才能坐;身份不對,有錢也買不到票。」
「不要怕,大姐,」振台蠻有把握地安慰她:「女孩子這麼多,有的是機會!」
隔壁的人家勞動節買了一部電視,每晚七點準就打開,請左鄰右舍來觀看。百合怕擠擁,婉謝了,寧可一個人在房裏織毛衣。電視音晌放得很大,加上觀眾七嘴八舌,嘈雜之聲透過牆壁而來,使她宛如置身市場裏。但自己又極端寂寞,似乎既被整個世界包圍,又被它摒棄在外。
「昨晚我們開會,學習水電部關於抗旱的指示,又具體做了佈置………哎,忙得走不開。」
刁媽正坐在板凳上燙洗被單,大澡盆擱在廚房當中,整個堵塞了通道。
百合點點頭,卻不出聲。她小心慣了,不輕易出口批評高幹。意見當然是有的,但表達方式卻要斟酌。最近,人們的舌頭鬆了許多,有些年輕人甚至暢所欲言,有五十年代大鳴大放時那種痛快淋漓。https://m.hetubook.com.com但繼鳴放而來的大反撲,百合卻是忘不了——她險些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如今鄧小平把右派的稱號正式送進了歷史博物館,人心大快,但百合可不願好了傷疤忘了痛。
百合急忙改回目光,一顆心有如地震後的餘波蕩漾,滲透著一股不知所措的慌張。她呷了一口茶,卻品不出什麼味道,只感到一嘴的酸澀。
窗外晌起鄰居刁媽與人交談的聲音。
「我馬上寫信告訴爸爸去!」
「媽,我想和朱炎結婚。」
她的振振有詞只換來女兒的搖頭嘆氣。
百合終於表了態。她想說得漂亮動聽些,但語氣的乾澀,自己聽來卻像是審判官在宣判某人徒刑。
百合想告訴女兒,愛情雖然美麗卻是短暫的,現實生活才是冷酷而持久的。正因為自己有切身之痛,才希望她婚事從長計議。但小彤眉眼眨都不眨一下,那種沉醉於愛情而一切在所不計的任性表情,看來既陌生又熟悉。
問了個把小時的功課後,朱炎收拾起書本,準備送小彤回公社。
到自家宿舍門口,小彤忽然爆發了一句。說完她頭一甩,丟下媽媽先跨進了大門。
振台聽她說完,很痛快地噴出一口烟,似乎鬆了一口氣。他很相信百合。她說可能,那就差不離。
今天再碰到類似的召喚,她會不會做出同樣的反應呢?她很懷疑,至少要三思而後行吧。
「車票甚麼的都買好了吧?」
母女倆守著張桌子對坐著,中間是殘羹剩飯,頭上是昏黃的燈。燈泡上荷葉形的燈罩把房間劃分出明暗兩個世界,燈罩內光亮,燈罩外黯淡。鑲照片的鏡框落在光圈外,百合瞧著丈夫和兒媳模糊的笑容,一時分不清是幸福,還是諷刺。
百合沒答腔,管自去收拾碗筷。被灌輸了二十多年的仇美思想,她心底一直覺得美國沒那麼醜惡。如今崇美思想開始泛溢,她也不覺得美國有什麼特別可愛的。
振台像推銷員般左擺右弄地展示貨品。
「把上海最漂亮的葛某娶進門,阿雄,你實在是好命!」
二話沒說,她就考了地質系。
「只要公平競爭就有希望,你反正盡力而為。」
有一陣子,百合岌岌不保,差些被趕去單身宿舍。幸虧工宣隊中有個別幹部講政策,看在台灣尚未收復,對台灣人還須要搞統戰,到底讓她保住了一間房。
剛剛給朱炎補過功課,振台也知道他的基礎實在太差。現在全國一片書聲,角逐肯定激烈,他被錄取的希望恐怕是渺茫的。聽百合的口氣,她並不熱衷朱炎和小彤戀愛的事,振台便不好再搭腔。
百合咀嚼著女兒的話,明知都是事實,但經由她口中說出,自己聽來卻頗不是味道。做媽媽的十幾年在北京獨撐著,最大的精神支柱便是為兒女犧牲奮鬥的那份壯烈感。如今女兒一席話,竟樑摧柱倒。難道她就一點不感激母親的苦心?
「孔大嫂,您爐上的水壺快燒乾了!再不添煤,爐子也要熄啦!」
振台了解她的心思,趕緊安慰她:「今年政策改了,中央要把知青逐漸上調,考大學也公平競爭,機會有的是。」
小彤彎身瞧著牆角一件印著「大同」兩字的圓筒狀鍋。
她把眼光投向五斗櫃上。鏡框中,兒媳依然笑得自由自在。丈夫沉鬱的臉卻盯著自己,似微笑,又似憐惜。百合瞧著他,終於忍不住了,跑過去一把抱起鏡框,把臉頰貼上去。很快地,淚珠沿著玻璃滾下來,沾上唇角已是冰涼了。
小彤半取笑半認真地鼓勵他。
四人幫事件以前,這不是藉口,人人都怕惹上麻煩。近來門戶開放了,有些人家還允許在家中招待親友。百合這時還拒絕見外賓,不但是北京的一些同鄉,連女兒也認為她太頑固。
小彤收拾完廚房的事,這時回到房裏。百合乘機甩掉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天並沒黑到要開燈的地步,但百合卻去扭亮了燈。一個星期不見了,她要好好端詳下女兒。
朱炎拎了個大書包進屋來。小彤把他介紹給白叔叔。他早聽過白振台了,咧開嘴靦覥地笑著,一再地說:「久仰!」
小彤的氣話說過就算了,回社前依舊和媽媽親熱如常。百合卻從此平添了一份惆悵。
星期六晚小彤沒有回家來。百合等得飯菜都冷了,才怏怏地扒了幾口飯,草草打發掉一頓晚餐。
百合發現,窗口前的一棵柳樹已經抽芽了。它是前年地震前,在死去的合歡樹地上重新補種的,如今枝幹仍是稀疏。整個冬天看慣了它的光禿和瘦弱,這一刻乍見它挺立在解凍的黃土地上,披著一身嫩芽在微風中抖擻,自己也感染了一種復甦的喜悅。
「哦,你們隊長這麼好說話呀!」
「你看到我當特務來著?」
百合大不以為然:「他應該調回來就回來,為甚應要去求外賓?」
「那也不壞嘛。按這麼說,我們的經濟建設只落後蘇聯十年囉?我說呀,咱們今後應該跟美國比才對!」
過了五一,氣候一天比一天暖。連著幾天艷陽高照,暖得毛衣都穿不住,好像夏天已經提前光臨。百合睡不安寧,心中有股莫名的焦躁。她盼著接到丈夫的信,但郵務員偏吝於光顧,望眼欲穿只盼來一封兒子報平安的信。
「是那個名字上了幾回報紙的,姓白的不是?」
原來葛英想沿途坐軟席臥鋪,關起包廂的門,兩口子單獨守在一起。她嫌硬席臥鋪太嘈雜,天南地北的人都擠在一個車廂裏,新婚夫婦混在裏頭多彆扭。她要振台多方爭取。他向領導提出後,對方面有難色,至今還沒有回話。
「這是葛英的主意。她生長在上海,除了北京和杭州,沒跑過其他地方。我呢,回國來一直在北京,也沒出去玩過。我們想乘結婚的機會出去跑跑。上海杭州當然要去,特別想逛逛桂林和昆明。你覺得一個月太長,我就改為三週,怎麼樣?」
夜裏下起了雨。先是細聲細腳的雨絲,接著綿密起來,午夜後才收住。輾轉不能合眼的百合,聽著簷水敲打在泥地上,清晰得就像敲打在自己心口上。她想東想西,時而默念起兒子的來信,彷彿又看到他胸佩大紅花,頭探出車窗向自己招手的模樣。白振台這時候旅行到哪裏了?軟席臥鋪做洞房,整個研究院都傳為新聞。自己從來沒有為旅行而旅行過,有生之年不知可有和丈夫同出同遊的一天?
「很好,和我高中時差不多了。代數也做得不錯。今後按學力錄取,她一定考得上大學!」
「他對考大學沒把握,現在有機會調到縣城,可樂了,都開始上班啦!」
可惜,小彤那杏仁眼中所表露的溫柔和冷靜只說明一個意思:這一切並不值得,只有相愛的人在一起才是一切!
作梗的偏是丈夫。他總希望她能忍耐;相信建廠到投產,頂多三五年就可以調回。百合是南方人,北京是她耐寒度的極限,他不願妻子跟著到邊疆受凍。何況,論生活和教育條件,北京更是首善之區,在此養兒育女最是理想。
「白叔叔,你結婚日子定了沒有?」
百合一口回絕後,霍地由床沿彈起。忘了放下鏡框,她就抱著它跑去廚房救爐子。
「我們這一代被文革耽誤,已經錯過了上大學的最好時光。只要工作有意義,不一定要念大學,對吧,媽?」
「文革裏他也是有驚無險。」
百合一時摸不著頭腦。
振台連連點頭讚好:「不錯,這才叫學以致用,真正『社來社去』!」
「不,我自己來。」
半天不曾開口的百合,這時忽然微笑地向振台解釋:
女兒不曾露過口風,但做母親的已看出朱炎對她極有好感。百合怕小彤分心,從來不鼓勵她交男朋友。怎麼也沒料到朱炎冬天裏回家探親,竟賴著不走,現在乾脆要留下來念書。屈指數數,他比小彤大兩歲半,快廿七歲了,已超出年齡限制,要憑學力報考實在不容易。這是明擺的事實,但百合不願意潑冷水,只能表示欽佩。
「院裏說四月中可以撥給我宿舍。有了房子,葛英上來買買傢俬什物,一星期也夠了。今年『五一』有兩天假,比較方便。」
她從不曾哭過,這回嚐到眼淚才知道果真是鹹的。
說著,她環視了一眼佈置得富麗堂皇的新房。
朱炎果真肅然起敬,對著他點頭哈腰。
如今小彤卻責備母親無情,不為父親著想。她不知道,父母實在是彎彎曲曲為兒女想得太多,以致自己都麻木了。
百合呷了一口茶,用台語誇獎他。
他連忙打住,到底不好意思提起美國。
她一向信任丈夫,不曾把這些事和他連想在一道。然而這幾天,這類不愉快的事例卻常常浮上腦海。她笑自己庸人自擾,可就偏偏驅逐不去這種陰影。東北的女孩子出名的大膽熱情,偌大一個化工廠,不知有多少年輕漂亮的女工啊!朝夕相對,正當壯年的男子能保證是柳下惠再世?
百合感到慶幸的是自己及時同意了她的婚姻。看來女兒早打定了主意,自己若一味勸阻,兩人肯定要鬧得不歡而散。
百合無聲地笑笑,繼續彎腰釘被子。
星期天是睡懶覺的日子,尤其是三月的北京,乍暖還寒的天氣最使人眷戀被窩。杜百合早被鄰居進進出出的聲音吵醒了,但倚在身旁的女兒仍睡得香甜,她也就懶得動,彈。女兒每個星期只回來一天,怎麼也得叫她睡夠。何況,有她躺在身邊,被窩特別溫暖,百合樂得閉著眼養神。
「大姐,五一時,又有幾個台灣人從美國回來參觀訪問,你要不要見一見?」
振台無法反駁,富泰的圓柱臉又呵呵笑開來。
百合趕忙給女兒打氣。振台的稱讚使她很滿意,乾瘦的臉立刻綻開了笑容,皺紋便像水波般向四處擴散。
刁媽家三代四口,終於以勝利者的姿態搬了進來。比起百合,他們真是擁擠不堪,因而言語神色www•hetubook•com•com間總露出憤憤不平。
「你們……不想念大學啦?」
大院子裏很冷清,風沙把人們趕進了屋。幾件沒收走的衣服在繩子上抖索,幾隻小雞在樹根處啄食。挺直的楊樹已披上了綠葉,像盔甲齊整的武士那般威武。自家窗口前的小柳樹,垂著修長碧綠的枝條,像嬌羞的少女,柔順得低首貼耳。
振台從棉襖裏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和打火機,點了一支抽起來。剛剛朱炎在,他不好意思抽洋烟,現在迫不及待地要吞雲吐霧一番。
百合一邊灌開水,一邊暗自好笑。喊了二十多年「毛主席萬歲」,這「毛」字已在下意識裏生了根,一年半載竟去不掉。
在自己家裏,她喜歡喊他的小名阿雄。振台,這回歸後新取的名字,給她一種大言不慚的壓力。
振台長得圓頸圓臉,個子不高,但壯得像座塔。百合初見面就覺得他有福相,事實上也真如此。
年年春來春去,大雜院的面貌大同小異,只是今年有些異樣,空氣裏有那麼一股蠢蠢欲動的氣氛。
小彤抽回了手,賭著氣不再開口。
門上晌起篤篤聲。沒聽到回音,刁媽好奇地推開門探進頭來。
「那好。他還不回陝北?馬上開始春耕了。」
百合煮了一鍋泡飯,將就著和女兒打發了早點。她撿出購物證,購肉本和其他一些票證,連同錢包一塊兒交給女兒。
「媽,您要蔥今後有的是。現在社員種自留地呀,要多麼起勁就有多麼起勁!地剛解凍吧,家家戶戶就起早摸黑地幹起啦!宅前屋後種得密密麻麻的。唉!早曉得白叔叔來吃飯,我還可以給您張羅隻雞。」
好一陣子,百合呆坐在椅子上回味著女兒的這句回答,回想著她說話時那果決和全心奉獻的神情。自己過去一直把她當作不懂事的小女孩,誰知轉眼竟變得這麼成熟老練。百合的驚訝中不禁摻揉著些許淒涼,淡淡的就像夢醒時刻那麼似有還無。
百合為女兒的不知體貼而感到傷心。
「台灣貨!現在台灣家家戶戶都用它。」
小彤知道媽媽掛心那幾兩肉,趕緊加快梳妝。她拿紅緞帶紮牢了辮子,在臉上塗了冷霜,又整一整身上的花布棉襖,還睨一眼腳上的皮鞋。
小彤替他補充了一句:「他們大隊裏的知青全跑光啦!」
「難說呀,白叔叔。」
她從床底下摸出一包廈門米粉,放在陶缽中,倒進開水,讓米粉泡著。回頭撿起疊成一落的碗筷,另一隻手挽了空熱水瓶,出門上廚房去。
「杜大姐,我先問問你:我結婚請一個月假,你看會不會批准?」
一輩子守在一起……加起來五年不到……
「小彤,朱炎是個好青年,婚姻是你的終身大事,只要你自己滿意就好。」
「七兩。」
振台又是一陣傻笑。
「媽,您要能見外賓,也叫我跟著開開眼界呀!」
小伙子困窘地抓著頭髮,大個子忽然變得像小姑娘般扭捏。他望著小彤,巴不得由她決定哪個系好。
「我們蜜月旅行一回來,先讓葛英燒幾個菜請你們!」
說完,他挪動了椅子,轉身向百合請教。
哪有妻子不念丈夫的呀!老孔去東北的頭兩年,百合最是想念他。不但孩子生病時想起他,逢年過節不能一家團聚,也為他牽腸掛肚的。偶而看到人家夫婦作親熱狀,自己不禁怦然心動。夜裏輾轉不能成眠,就狠狠咬緊了被角,發誓第二天要打報告,請求攜帶兒女奔去東北落戶。
百合指著他的鼻子喝問。
「媽,我們快走,七點啦!」
「小彤這大早回社了?」
就在西瓜上市的時候,百合接到退回的離婚報告書,也同時接到丈夫調回北京的消息。
振台從前是靠當家教念完大學的,懂得怎樣輔導成績差的學生。他講解的時候,百合找出了毛線來打,小彤則殷勤地給大家張羅茶水。
和矮胖結實的振台相反,朱炎瘦長得像根打水的竹竿,但卻像窗外的楊樹那般健壯挺立。打補釘的棉襖似乎縮水過多,尺寸小一碼地掛在他身上。他一路走得氣喘吁吁的,那被黃土高原風乾的黑臉膛脹得紫紅。
朱炎求之不得,連忙翻開了課本,把疑難之處都提出來。
高興之餘,他好奇地打聽起來。
簷水落地的間隔越來越長,百合的思念越飛越遠。最後一滴擁抱大地時,她才迷迷糊糊地走進睡鄉。
百合一疊聲謙讓著。
小彤說到這裏,眉毛眼睛都飛舞開來,比自己受到提拔還要高興。
百合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對歸國學人和台灣同胞顯然是有嫉妒和不平之意。但是享受特權的白振台似乎無動於衷,自己又何必硬去煞風景?反正她從未要求特殊照顧過,於心無愧,其它也就管不了。
百合抱著鏡框正坐在床沿出神。
「別買,這古董當烟灰缸,比什麼都高級!」
振台問他。
平常沉默寡言的百合,偏有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理不虧時絕不讓。於是,一個門內不是互不理睬便是唇槍舌劍,氣氛非常緊張。
這局勢到乒乓外交後才有好轉。趕到四人幫垮台,簡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慶祝什麼!」
「他上調是好事,不念大學也可以理解——但是你自己可以念呀!」
五一前兩天,百合帶著女兒到新居訂被子。她趕在新郎走前,再來看看還需要添置什麼。
朱家住得很近,就在同一個宿舍區裏,她奇怪他何以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小小的五斗櫃上堆滿了東西:熱水瓶、花露水瓶、筆記本、茶杯茶盤……。百合整理了一番,把倚牆而立的鏡框挪到正前方來。它裏面鑲著丈夫和兒媳的照片。丈夫眼神沉鬱,嘴角帶著謹慎的微笑;兒媳笑得很甜蜜,流露著新婚的幸福和美滿。玻璃並不髒,她卻習慣地拿手愛撫地揩拭了一陣,讓它顯得更明亮。
「我想領導會給你想辦法,不必找洋人說項。」
「前幾年,我從陝北回家,有時硬臥也買不到,不是站得兩腿發腫就是屁股發麻。那時,想到坐火車就頭大!小時候,媽媽帶我們去東北看爸爸。那時乘火車真開心呀!天不亮就爬起來扒在窗口看風景。」
「什麼事?」
「您和爸爸都是大學畢業結婚的,到現在,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五年。哥哥嫂嫂雖然唸不了大學,在農村生活也苦,但能一輩子守在一起也不賴呀!」
提到吃,阿雄大聲發著牢騷。
百合不想多談自己的同鄉,洗碗時有意把自來水龍頭開得大大的,讓水聲嘩嘩響。
百合不想動。
「大同電鍋,燒飯用的。」
百合這時靠窗口坐,正享受那逐漸往西移的陽光。她向窗外瞥一眼,恰巧碰到朱炎倆走過院子的背影。他肩挎著書包,一手提著女兒的包裹,另一隻手橫肩跨背地直摟到女兒另一隻膀子上,一臂歪傾了頭聽她說話。在他修長的手臂下,女兒像隻小鳥柔順地踡伏在卵翼下。
百合給他笑得不好意思,終於慈祥地拍拍朱炎的膀子,表示既往不咎。
半晌,她咽下了食物,思路也跟著走上了正軌。
到夜闌人靜時,百合才發現自己針法紊亂,圓領打得歪歪扭扭,從來沒有這麼蹩腳過。一氣之下,她重新拆開,胡亂捲了線團,就把針線一古腦兒丟進五斗櫥裏。
鏡子就掛在床旁邊的牆壁上,床頭矮几上放著梳子和面霜。小彤對鏡子張望一眼,便拿起梳子把兩股並不曾睡亂的髮辮又重新抖開梳理,於是烏黑濃密的頭髮披了一肩。
「憲法,那是理論。」
吃飯的時候,小彤拾起了抗旱備耕的話題,說得津津有味。她是會計員,有關動用金錢和物資的會議都要參加,情況熟悉,聊起來沒個完。但這些農事年年大同小異,百合奇怪她今天何以說得這麼興奮起勁。燈光下,只見小彤的杏仁眼噙著水汪汪的光采,似乎飽漲得隨時要泛濫開來。
「買菜回來啦?唷,瞧你買到這麼大塊肥肉,多好哇!」
也許是靜極思變,百合也期待著生活有個變化,像唐山大地震那樣,來個突變。至於具體期望什麼,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只感覺到,陽光這麼燦爛,生活該有個轉機才不辜負它的美好。這種不知名的期待令人焦躁,又揮之不去,有若那朗朗書聲的不絕於耳。
振台臨走前,特地要求百合替他保密。他怕張揚出去後,萬一不准假反而難堪。
百合起身幫女兒收拾書本和衣服。小彤覷個空去櫥前倒了點花露水抹在耳根和頸子上。百合看在眼裏,心底泛起一股醋意。
振台走過來向她解釋。
也許他只是疏忽,懶得寫家信。百合知道,單調的獨居生活,長年下來實在也乏善可陳。小彤沒調回來前,百合就覺得日子像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她發現,這幾年自己給丈夫寫信便越來越短。長久的分離令人倦怠,最後也就習以為常。彼此早過了不惑之年,年輕時的恩愛已被歲月消蝕大半;如今心心相繫的是家庭的感情。兩人都深深愛著子女,愛著這個家。她以為,這比戀人的信誓旦旦更加堅若磐石。
四月裏,給白振台的房子騰出來了。這是外文印刷廠附近的一棟洋房,樓上一層給他,共有兩間房,外帶現代化設備的廁所,廚房與樓下人家共用。從窗口可以遙望動物園,風景很美。院裏派人先粉刷一新後,又給白振台開了介紹信到進出口部門買傢俱。其他一些零碎的添置都是百合幫他張羅。
百合不能說不對,咬著嘴唇不答她。
百合一邊表示遺憾,一邊乘女兒給頭髮分股時,抓了梳子在自己頭上攏幾下了事。齊耳的短髮就是方便,梳頭都不必照鏡子,便發現白髮又添了幾根;日子久了,也就失去攬鏡自照的興趣。
這兩間房的單元本來是百合一家住的。
朱炎卻垂下了眼,有些自卑地搖幌起腦袋。他像囚犯招供罪狀般,低聲訴說自己底子太差,文革十年虛擲了光陰。
m.hetubook.com.com媽,您要是常見外賓,說不定爸爸很快就調回北京。」
百合問了一句。
說著,他攤開了結著老繭的大巴掌,似乎不相信這隻手還能握筆桿。
百合楞在門外,心口宛如被馬蜂啃過。火辣辣的痛中發麻。耳邊忽然傳來呼呼風聲,她習慣地瞇細了眼,轉過身來背風而立。風把大雜院括得一片蒼茫,柳條在風沙中搖擺,慘綠中透著昏黃。
「葛英真是漂亮!」
「暫時不回去了,回去壓根念不了書。」
自從打倒了四人幫,鄰居的臉色日漸和善。去夏,刁媽的女婿涉嫌四人幫餘黨而遭點名批判。這以後,這家人在和氣中還帶著顯著的自卑和畏縮。百合反而過意不去,甚至有些難為情。
百合常遺憾自己沒能學醫,但這場思想整肅使她有機會解剖自己的過去,像解剖神經一樣,把它一件件放在顯微鏡下放大觀察。她以前從沒想到,一個普通人的經歷會變得這麼重要。
「早些回來,你明天一早還要趕回公社。」
百合把菜籃遞給她。
一路上,小彤幾次提起白叔叔的新居,對裏頭的擺設念念不忘。上了公共汽車,她還在念叨著人家即將乘包廂火車去渡蜜月的事。小彤那陶醉的神色使百合覺得頗不是滋味。她望著車窗外,嘴裏只嗯嗯啊啊地應著,並不起勁。
百合細心地問了一句。
百合說著,無可奈何地笑笑。
百合說話算話,連女兒面前都沒吭聲。但白振台向領導提出請假後,消息立刻走漏,一時聚訟紛紜。大家都等著看,在華主席「抓綱治國」,號召大家一日當十年地加快現代化的緊要關頭,有人請假去遊山玩水,領導會怎麼處理。
百合找出一隻景泰藍小瓷碗,放在桌上給他盛灰。
「我瞧著,底子差勉強唸大學也不好。」他抬眼瞅著小彤接下說:「現在,清華北大的工農兵學員,老師都不肯教他們了,說是無可教藥。大家搶著去教憑高分考進來的學生哪!」
「你無論有什麼事,」她在信尾叮嚀他,「都要給家裏來個信。文革時那種斷絕音信的事不能讓它再發生——我們還有幾年呢?我十分想念你,昨夜還夢到你,醒來卻悵然若失。願你平安無恙。」
百合正要嚥下嚼爛的豆腐乾,聽了這話,出其不意地吃了一驚,食物梗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她凝視著女兒,同時伸手按摸著自己的喉頭,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原就耽心著這麼一天的,只是沒想到來得如此快。
「不,買菜去了。中午有個同事——就是我那個小同鄉——來吃便飯。」
「北京的供應,跟我七四年剛回來時,簡直不能比——真要憶甜思苦啦,」
才四點多鐘,但幾時天色已經轉黃,空氣沉甸甸的。暮春季節還括著風,百合不禁皺起眉頭。她就怕看那黃昏昏黯淡無光的天,把座古老灰色的城市籠罩得更加昏黃灰暗。
「身體也要注意,」她關照女兒說:「別為了讀書把身體弄垮……」
有一回,刁媽的孫子偷吃百合的蒸糕,被她人贓俱獲。那孩子竟撒野,嚷著:「日本特務還欺負人啊!」
「他不好說話,我們也管不了啦!」
「七點半,還早。」
「媽,這年頭誰還想得那麼遠呀!有甚麼好處,你不拿白不拿。政府現在自動照顧留學生和華僑,又不要自己開口,有甚麼關係?」
知道振台急著要交涉車票,百合迅速地釘完被子,沒等他表演電鍋燒飯,就偕女兒回家。
意猶未足,小彤又抬出自家的經驗。
振台不相信。
「前幾天,我帶一位美國來的客人逛友誼商店。貨架上空檔很多,比外面市場也好不了多少。唐山地震轉眼快兩年了,天津震得東倒西歪的,林乎加去當市委,現在也有得吃的。堂堂首都的供應就是上不去,怪不得大家對市委有意見!」
白振台是七四年回歸的留美學生,分發在地質科學研究院。他和百合都是台北縣人,同事加上同鄉的友誼,很快就成了親密的朋友。他為人爽快熱情,而且很會適應環境,善加利用。小彤兩年前由陝北調到北京郊區的公社當會計,便是他幫的忙。
「近來記性壞透了,」她向客人解釋,「幾次要買烟灰缸都忘掉。」
小彤給媽媽和叔叔沖了熱茶喝,自己收拾著碗盤。
刁媽家的收音機開得很晌,正在播送電影「燎原」的插曲。電視和收音機的音晌左右夾攻。平常她一定嫌吵,但今晚,多少噪音也填不滿她房裏的空虛。守著這些陪伴自己幾十年的床椅,她卻像粽子般被冷漠和淒清包紮得緊緊的,一時難以掙脫。
小彤頭一回瞻仰到新式擺設的房間,一時瞪大了眼睛東張西望。
「媽,人家說我們不久也要賣可口可樂啦!」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但百合的心卻忽地惶惶然起來。
據她說,朱炎打昨天接到信,便在北京城裏四處奔走,尋找從前革命造反時的人事組織關係,打通關節,以便採購物資。這兩張戲票就是今日成績的一部份。
百合趕緊安慰他。她最不喜歡讓外國人管中國事。
百合提醒女兒:「我不是留學生,也不是華僑。」
想到這裏,百合發現弄錯了,連忙糾正自己:感謝華主席!
「錄取有地區限額,北京報考的人特多哪!」
說到後面這一句,百合抑制不住地提高了聲調。驚慌之後,聽到女兒竟如此遷就男友,她的氣頭開始上冒。
想到這裏,她翻過身,用被子把自己像木乃伊似地裹得緊緊的,兩手也不能動彈,如同市面上出售的奶油捲筒蛋糕一樣。她的頭埋在被筒裏,因為使了勁,還微微喘著氣,然而緊迫中卻有安穩舒適感,彷彿捲伏在丈夫臂彎裏。幾年來,這似乎是頭一回這麼溫柔而殷切地想著他。
「哪兒能買到好東西呀?阿雄,炒碗米粉給你換肚而已。」
去了,兒女像羽毛豐|滿的小鳥,一個個離巢而去,飛得遠遠的。在心的深處,她知道他們的選擇是無可非議的。可惜這個覺悟祇額外給她添了一份苦澀感。
運動期間,若有一方終止書信,往往意味著出了事故。這是普通常識,百合並非不知道。她按照常例也暫停了寫信,只是拒絕相信丈夫會出事故。右派的教訓使他變得小心翼翼,說話步步為營。文革他都安然度過了,四人幫事件應該無恙才對。
百合笑笑說:「這是政治離婚,沒啥稀奇。」
「媽,我覺得您太不為爸爸著想——您從來沒為他著想過!」
朱炎興匆匆地告訴小彤,那神色就和莊稼豐收一樣滿意。他打開了塞得比香腸還緊的書包,抽出新買的字典給她看。
以後,百合終於推翻了特嫌的指控,得到「歷史清白」的結論。雖然政治上得到解放,她卻無法掙脫一份被烙印了的自疚心情。審查她的同事成年累月地向她講階級鬥爭史,使她相信:祖父一定是剝削成性的大地主,父親依賴他的剝削所得才能留學日本,因此抗日保鄉只是一種救贖的表現;自己千里投奔祖國也是同樣道理,與愛國無關。最後,她弄通了自己並沒有罪,有的只是祖輩的原罪而已。
振台拍手答應:「來,小彤,我們搞一加一等於二!」
振台沒聽出諷刺味,忙著打聽百合的丈夫:「老孔近來好嗎?」
「他還沒結婚嗎?」刁媽的好奇裏透著一份熱心。
「白叔叔,你這新房可以和電影上那些東歐國家的媲美!」
「是嗎?」
小彤把被胎擺平在床上,被裏被面折疊好了,讓媽媽去行線。百合看振台買的床單,圖案又回到五十年代的鴛鴦戲水,不再是葵花朵朵向太陽了。前幾年給女兒買的床單還印著毛澤東語錄,想想都好笑。連床單都要突出政治,這種事似乎只有中國才發生過。
百合含糊答應著。
「挑來挑去,結果還是挑個知青!」
「下午朱炎來送我回公社。」
「不要緊,我已經請了假。」
小彤提到美國,舌尖上有那麼一股說不出的艷羨。
「人家南斯拉夫早有結婚出門旅行的事,不稀奇嘛!我們現在改弦易轍,這方面也要急起直追才是!」
「唉,沒想到,到現在還沒有下落!」
「振台,小彤的英語進步些沒有?」
百合聽到是家鄉貨,趕緊跑來看。她揭開不銹鋼鍋蓋,拿出內鍋來端詳。四七年就離開台灣去日本,她作夢也沒想到家鄉變化這麼大。振台曾悄悄向她介紹過台灣的經濟建設,但這回才具體接觸到實物。
看她焦躁的神情,百合抱歉地搖著頭。
沒等女兒開口,她又說下去:「不變才能應萬變,何況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哪天外賓不吃香了,甚至變成敵我矛盾,不又倒楣?文革就是最好的例子!」
百合笑笑,不作任何謙虛的表示。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是有些不同。五十年代的人,她此刻回想起來,似乎都不知道有個人的存在。就像自己,從小立志要學醫以繼承父業,但共青團支委一喊:「國家現在最需要地質勘察員!我們要找油!團員帶頭報考地質系!」
百合想催女兒快點上街,卻見她先顧著照鏡子。
沒想到他回去就音信杳然。
小彤卻搖著頭打斷了她的話。
「杜大姐,今天做什麼好菜請我?」
「朱炎有的是造反精神。當年當紅衛兵,抄家可威風哪!」
「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才到家?」
「以前叫『革命加拼命』,誰敢談渡假?如今四人幫倒了,華主席照顧華僑真是無微不至呀!」
小彤忍不住又讚美起來,水汪汪的眼睛洋溢著無窮的羨慕和嚮往。
二路電車很擁擠,母女倆乾脆放棄轉車,一路步行回家。路上,小彤一手摟了媽媽的腰,一邊在她耳邊絮叨著。
「五一吧。」
小彤說著,臉朝振台,淘氣地抿著嘴笑。
小彤告訴媽媽。
「不算太舊,才賣十二塊,很合算,我趕緊買下來。等下我煮鍋飯給你們看!」
m.hetubook.com.com杜大姐,你知道嗎?」振台忽地把話題一轉:「我們研究室的小林提出要同她愛人離婚,說是要劃清界線!」
小彤在媽媽的鼓勵下,一直沒放棄念大學的計劃。前幾年受家庭出身影晌,她得不到大隊推舉;接著生肝炎,不幸荒廢了學業。最近政策改了,允許公平競爭。她十分用功,立志要考取北京的院校才就讀。
偶而她也愛說幾句台語解解鄉愁。丈夫是東北人,兒女生長在北京,家中一向是普通話的天下。她的台語久不說,舌頭快生銹了。難得阿雄分到自己單位,時常往來,她才撿回了自己的家鄉話。
(《明報月刊》一九七九年四、五月號)
振台有些驚訝。
做母親的感到一份難以言喻的歉疚。她想對女兒說,自己的父親當年抗日到底,可死在獄中,也不低頭求饒;不求人是杜家的傳統,不可一日或變。但小彤早知道外祖的故事,它像雷鋒王杰的事跡一樣,在年青人眼中已是陳腔爛套,遠不如一件新傢俱來得光彩。
百合一直坐在飯桌旁。和朱炎點頭微笑後,就冷眼端詳著他。
她又叮囑女兒下星期六早回家,這才依依不捨地把倆人送出門。
忙完了廚房的事,百合提了水瓶回去,乘熱沖了一壺濃濃的茉莉花茶。她給自己斟了一杯,拉了一把椅子到窗口,坐下來慢慢呷著閒眺窗外的大雜院。
說完,她望一眼五斗櫥上兒媳的照片,咽下了一口嘆息。這兩個便是下農村後戀愛結婚的,如今是道地的安家落戶,再也沒有上調的機會。
第二天,百合被鳥雀叫晴的聲音喊醒。醒時胸口撲撲跳。微睜了眼,屋裏亮堂堂的。再看懷裏緊抱的是隻枕頭,並非丈夫,才知這是場夢。這把年紀了,還做荒唐不經的夢,她暗自好笑。臉頰不禁微微燒熱起來。起床也沒有什麼事做,她又閉上了眼,把臉貼上枕頭,迫切地回憶著夢中的情景。
「起碼開開眼界呀!我長這麼大,平均每年都坐過火車,到現在也還沒有見過載臥是啥樣子呢!」
白振台呵呵笑:「還算不了什麼,比起……」
「這點肉哪夠?還是炒鍋米粉請白叔叔吧。」
百合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四人幫倒台一年半了,堂堂的首都,每人每月配給兩斤肉,肥瘦都不能挑選,居然還夢想起可口可樂。她想,這若非異想天開,便是妖言惑眾。自從毛澤東去世,小道消息滿天飛,怪的是大半都得到證實。她疑惑中央是不是另立個「小道消息部」,專發不便上報的消息。
百合的語氣乾巴巴的。
小彤的語氣簡直是迫不及待。
「老孔那時剛畢業,在一個廠裏做見習工程師,天天加班到三更半夜。結婚那天,同事看不過去,不准他加班。幾個人到我們房間裏吃茶點,合伙送了一套臉盆和毛巾,當作禮物。第二天他照常加班、開會、學習……沒有一樣少的。」
「你放心,」百合安慰他,「你已經被樹成回歸留學生的樣板,結婚請假幾天不算啥。」
「快三十年了,沒有今天這樣痛快過呀!」他紅著眼,卻抱著酒瓶不放。
「我們的政策,是男女獨立自主,有事自己負責,不能叫家屬連坐的——憲法明文規定的基本民權嘛。」
「很熱火吧。他們這個化工廠前幾年是黑龍江工業戰線的標兵之一,毛遠新曾經視察過。現在清除四人幫餘黨,肯定是重點單位。」
「哦,是你想去上海結婚?」
「日本貨,是不是?」
打過招呼後,朱炎把書包撂在靠門牆邊,先伸手抹額頭的汗粒。原就沒曾理齊的短髮立刻被折騰得更加蓬鬆,像刺蝟般翹起。
百合說著,薄薄的嘴唇上橫生出一朵不屑的笑容。
不久,准假的消息傳來了。不但准假,而且不限日期,可以「酌情延長」。
小彤見媽媽果然一臉倦容,也就不堅持。媽媽說不必,她還是飛快地收拾了飯桌。加了一件毛衣在身上,她又在喉頭和耳後抹了點花露水,辮子在鏡裏顧盼一番後,才拎起手提包出門。
「媽,朱炎剛接到大隊支書的信,縣裏調他當供銷社的採購主任啦!」
百合跟著沉默下來。
「朱炎和我也有幾年的感情了,他念不了大學,我就是考上也沒啥意思。不如乘現在政策放鬆的機會結婚,調動工作比較方便。我不敢奢望他能調得進北京,不過我搞會計,他們供銷社很需要,調在一塊兒絕對沒有問題!」
她不時問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竟叫女兒責備母親無情?自己隻身離鄉背井,在此戀愛結婚,丈夫和兒女便是唯一至親的,不為他們著想還為誰呢?夫婦長期忍受別離,為的正是兒女,誰知到頭來還不得感激或諒解。
「好極了,朱炎,你要學英文,白叔叔是最好的老師,趕快拜師吧!」
振台聽到毛遠新視察過,圓滾滾的臉幾乎拉成長方形。毛遠新據說早被殺人滅口幹掉了,死無對證,與他牽連的人事單位莫不受到整肅,打擊面的大小全看掌管運動的幹部。他不禁暗暗替老孔捏一把汗。
說著,小彤一隻手使勁地揪著一條辮子打轉,似乎惋惜自己永遠攀不上這種機會。
「我從來不求人,尤其不求甚麼外賓。」
「朱炎這人不錯,很有個性似的,而且對小彤一往情深嘛。」
振台慷慨地向小彤許下諾言。
哦——她明白了——這一定是受女兒的影晌。
「噯,炒個米線,弄個紫菜蛋花湯,再簡單不過,哪用得著勞你駕?你給小彤補補數學吧。」
要查信就查去吧。百合在心裏大聲宣佈:經歷了文革,再也沒有更恐怖的了!帶著一種幾乎是反叛的喜悅,她上街投寄了信。
振台謙讓一番才問他:「你準備考甚麼系?」
「其實乘硬鋪旅行也不壞,」百合向他開導,「雖然人多嘈雜,但可以碰到各路英雄,聊起天來可有意思。我幾次到東北探親,車上從來不覺得無聊。」
振台聽著,深有同感地搖晃著西瓜也似的腦袋,接口說:
接著大躍進失敗而來的困難時期更加堅定了這個想法。東北鬧飢荒,老孔營養不良而患水腫,一度還回家休養。比起外地,北京人雖然也餓得面黃肌瘦,但究竟沒聽說有人活活餓死的。百合前後只吃過兩回榆樹葉,總感到是不幸中的大幸。
起先,百合怕夜長夢多,一度勸他快抓住時機,找個對象結婚。她把他當弟弟般關懷著,生怕他東挑西撿,到頭來光棍一個。
「你想去渡……渡蜜月?國內倒是沒有這個規矩。不過你現在地位特殊,請假很可能批准。」
葛英父親也曾留學美國,一度是「反動學術權威」,被鬥倒鬥臭過。如今學者名流一律平反,女兒嫁留學生,稱得上名當戶對,據說萬家上下都歡喜。
小彤被間接奉承了一句,覺得美滋滋的。她捧起碗筷,腳步輕快地邁出門去。
「是能幹,比我能幹!」
百合一聽,便猜到女兒今天一整天都和朱炎在一起。這一想,自己先感到一種被冷落了的委屈,接著醋意油然而生。然而她大方的「哦」了一聲就放過,絕口不提自己打電話查問的事。
「說是這麼說,事實上並不全然如此。幾百萬人的就業問題,談何容易?像朱炎,幾年不碰書本了,臨時抱佛腳有多大用處還是個未知數。」
每想到此,她便一肚子委屈。
小彤喜得跑過來一把摟住她,臉蛋在她耳鬢廝磨,轉眼黏得像塊橡皮糖。
百合在心裏長嘆一聲,像鬥敗的公雞,頭無力地垂下來。她知道大勢已去,不但勸告無用,連嘆息都是多餘,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白叔叔現在經常出入人大會堂和北京飯店之類的大場合,山珍海味也吃膩了。炒個米粉給他換換胃口——台灣話叫換肚。你昨天捎回家的一把蔥再好不過,炒米粉,蔥多多益善。」
說著,振台就動手捲袖子。
從前,為了給外賓留下好印象,政府不惜弄虛作假地裝潢場面。百合深惡痛絕,絕對不使自己當傀儡。現在這種情況改善不少,但她依舊不願意見外賓。
聽著小彤敘述坐火車的經驗,百合彷彿又看到自己攜兒帶女,奔馳過遼闊的松花江平原,千里趕去和丈夫相聚的歡欣情景。廿五年的婚姻生涯,她乍一回憶起來,幾次高潮似乎都發生在火車站上。先是送丈夫去支邊,以後又送兒女上山下鄉。北京站,她相信,自己熟得可以閉了眼進出其間。
頭兩年,他們佔用了大半個廚房,鍋瓢使得叮噹作晌,說話常常帶刺。刁媽據說曾給日本佔領軍當過幾年佣婦,於是刁家便以「苦大仇深」的家庭成份在文革中崛起。他們對於在日本念過一年書的杜百合十分蔑視,不但形諸於色,不時還冷言冷語地加以嘲諷。
「農科吧——其實,唉,哪科我都沒把握。」
刁媽搓洗著床單,同時抬起頭和百合搭訕著,嘴上掛著斗大的笑容。
小彤語氣的堅定自信,還有她算計的周到,使百合既驚訝,又感到氣餒。她眼怔怔地瞧著女兒,舌尖偏打結也似地施展不開。這樣重大的事,竟事先不同自己商量一下,她覺得被漠視被傷害了。無限的委屈又說不出口,真有咬碎牙齒和血吞的滋味。
振台朗聲大笑著給他解圍:「沒關係,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兩張票應該可以通融吧?我一個美國朋友告訴我,軟臥的車廂空得很。每個車廂只有四個座位,他每次都是一個人獨享一整個車廂。」
「媽,今天還包餃子?」
他去牆角拿來一瓶桔子水,打開倒了一杯,說好說歹地請百合喝下去。
「媽,你先睡,別等我們。」
她給兒子寫了封信,敘述白振台結婚和蜜月旅行的新聞,順便問他有沒有父親消息。信封好後,她忍不住也給丈夫寫封信。
小彤文不對題地回答媽媽,眼睛只朝牆上的鏡子溜去https://m.hetubook.com.com
小彤倒不太有把握,考慮得比較多。
百合一聽便皺了眉。她沒吭聲,只遺憾地搖一下頭。
小彤央求地輕喊了一聲,水汪汪的眼睛瞟了母親一下,就落在朱炎身上。
朱炎的口氣大有天塌下來也頂得住的氣概。
振台打開了一瓶桔子水請母女倆。百合不喝,小彤去端來兩張椅子,與振台坐著喝汽水陪媽媽。
「都不是。」
小彤曾經兩次向陝北地區的領導打報告,要求調回北京照應媽媽,但幾年來都沒有下文。白振台回歸那年,正好她患肝炎回家調養。他頭回到家裏來玩,聽小彤說起窰洞生活的艱苦,就自告奮勇說要給她想辦法。她當時並沒當真,誰知半年後竟接到調令,喜得她又哭又笑。媽媽對這件事從頭到尾不說什麼,但她可是打心裏感激和崇拜白叔叔。
「我和老孔要是用這個來表態,起碼離過兩回啦!」
這種事她看得太多了,已經無動於衷。每逢政治運動高潮時,為了怕配偶被牽連,也表示自己立場堅定,許多人就向領導或法院遞上離婚申請書。等運動高潮過了,莫不悄悄撤回或不了了之。
「算了,少惹麻煩。」
他努力說得輕鬆愉快。
「北京有不少回歸的台灣人,你是屬於老前輩了。」振台耐心地遊說:「你出來講一句好話,比甚麼統戰宣傳效果都要大!」
「以前她怕留在陝北,知青追求都不理。沒想到捱了幾年,還是帶了個知青來家。」
「得了,你和老孔的感情我知道。你看吧,領導絕不會批准你們離婚!」
未出嫁的姑娘哪個不愛美?百合只是奇怪她近來梳頭太殷勤了。前兩年害肝炎,女兒瘦得皮包骨,腰身細得像根火柴棒,一折就斷似的。調養了很久,總算略有起色。但恢復最快要數最近這半年。她的臉孔一反過去的消瘦乾黃,變得豐|滿而且紅潤。胸脯像從冬眠中甦醒,鼓起了小峯。做媽媽的一直耽心這孩子發育不良,如今才解除了憂慮。
說到這裏,他又慷慨地加上一句:「國內的女孩子都很能幹。」
他進門就笑嘻嘻地問,好像隨身把春風捎來,屋子裏轉眼活潑熱鬧起來。
「不碍事,不碍事!」
「不但漂亮,而且能幹。上回在咱家燒的獅子頭,多棒!」
「這是什麼呀?白叔叔?」
原來百合對中飯早胸有成竹。
黃昏時,百合淘米做飯。她已經放棄了小彤回家的念頭,小彤卻一陣風似地奔進門。
「噯,大姐你別耽心了,老孔是技術幹部,運動裏可以當逍遙派吧。」
「是嗎?」百合只淡淡一笑。「將來北京的副食品怕要依賴自留地供應了——根據十年前的『參考消息』,莫斯科就是這樣。」
她對統戰有自己的想法。首先,她相信認同和回歸是感情問題,不該像採購貨品似的到處比價。自己年青時投奔祖國,憑著的是一股理想和熱情。二十多年來歷盡滄桑,理想已如天邊的地平線,可望不可即。但是她從不生離異之心,可見賴以維繫的是民族感情。對於民族感情,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小朱,你幾時回陝北去?」
唉,真跟不上潮流了!她暗自搖頭嘆氣。
「吳德是道地的大捂派,應該拉下來!」
她興沖沖地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給媽媽。百合並不特別欣賞京劇,但剛開放的傳統劇目現在是萬人爭睹,有現成的票當然不能錯過。
「抄什麼?」她大聲喝問。「這裏的東西全是解放後在北京買的。只有我這個人是台灣來的,要抄就把我抄走!」
「他要留下來念書,決定再考一次大學。」
百合瞪他一眼:「我這把年紀哪會開玩笑?結婚二十五年了,倒有二十年夫婦不在一起,這樣的婚姻離了才名實相符。」
振台極有自信地拍拍胸脯說。他對各種後門都很熟悉。
小彤不知是走急了,還是風吹多了,鴨蛋臉紅噴噴的;兩頰尤其濃艷,活像夏日盛開的玫瑰花瓣。天氣暖和多了,但也並不熱,她卻已一身單衣的打扮。百合一眼就看出,女兒幾時把一襲對襟紫花夾襖的腰改小了,襯出隆起的胸脯;藍布長褲也改瘦了,顯得她身材修長,亭亭玉立的。最奇特的是她渾身煥發出溫暖的喜氣;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歡樂的表達。連顧盼之間,也是眉開眼笑的。
杜大姐原來不饒人,振台在心裏好笑。記得剛上班不久,就聽到杜百合驅逐紅衛兵的事。據說六六年夏,紅衛兵「破四舊」,四出抄家,抄到孔家時,百合雙手叉腰而立,把他們擋在門外。
補習老師不但口氣有自信,而且躍起大拇指,顯見對這個學生很滿意。
回歸的留學生在文革中都吃癟,到尼克遜訪華後,才逐漸好轉。趕到振台回來,留美的正吃香;再加上是台灣人,更是青眼相加。除了高工資外,他還備受優待,生活上照顧得無微不至。就是在現今被攻擊得體無完膚的四人幫時代,北京一有什麼國際球賽或文藝晚會,整個地質研究院只攤到一張入場券時,黨委書記都對他拱手相讓。以後,他以台灣留學生的回歸樣板身份參加國宴,名字上了報紙,更是羨煞大家。
想嫁留學生的姑娘越來越多,起先還找人介紹,以後就毛遂自薦,甚或群起角逐。不止留學生吃香,本地的知識份子也行情看漲。只要有點名氣,女孩子便樂於垂青。從前被目為無可救藥的「白專」數學家陳景潤,一旦受到表揚,女子求婚的信便雪片飛來。這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你這兩年準備得不壞,為什麼要放棄?」
電視機如今已不是稀貨,但它上頭擺了一盆手工精巧的假花,配著牆上的字畫,顯得特別有氣派。一套西式餐桌椅,鋪上媽媽送的鏤花白餐巾,襯得一對景泰藍花瓶色澤明亮,格外典雅。還有冰箱和電唱機,都叫小彤羨慕不已。
百合見刁媽臉上那份羨慕樣子,自己也有點飄飄然,似乎與有榮焉。但很快又責備自己:百合呀,你幾時變成了挾友以自重的勢利眼了?
振台來回望著朱炎和百合,頓悟「冤家路窄」一語,忽然又爆出笑聲來。
「你就是甚麼都不說,外賓只是要進來參觀一下你的家,管保讚不絕口。這樣的宣傳效果,豈不更大?」
百合理解他尷尬的處境,就不說下去。房荒嚴重的北京,一時哪裏去找一房一廳又帶廚廁雙全的宿舍給他?還不是把那倒楣的四人幫餘黨嫌疑份子硬趕出去,才騰得出一套像樣的新房。
百合停了針線,直起腰,不理睬女兒,管自看著振台微笑。
百合慈祥地望著女兒,心裏更加納悶。個性爽直的小彤,幾時變得這麼扭扭捏捏的?
百合聽到人家談起肉,連忙起身。張望一眼手錶,已經九點出頭。她抓了床欄邊掛著的棉襖穿起來,順手推醒了女兒。
門關得緊緊的,屋子裏也沒有他人,振台卻心虛也似地自動壓低了聲調。
誰知道,也許可口可樂真會打進中國市場來。誰喝得到?百合暗自搖頭。
百合也往好裏著想。
振台的名字上報後,身價不同凡響。想結婚的消息一漏出去,好多人都爭著介紹。他應接不暇,挑來撿去的,反而耽誤了幾年。說耽誤也不對,他自己還慶幸沒有草率結婚,否則就娶不到像葛英這樣漂亮的妻子。
「你和朱炎看戲去。我不是戲迷——要看以後也還有機會。昨夜沒睡好,我想早點上床。」
百合整治的午餐雖然簡單,卻是十分可口。米粉尤其炒得道地,振台吃著讚不絕口,連盤底都刮得乾乾淨淨。自從兒子下放,家中再沒有這種狼吞虎嚥的現象,百合看著,著實高興。
小彤吃了一碗飯就放下了筷子,撒嬌也似地喊了一聲「媽」後就垂下了頭,似乎羞以見人。
她體貼地關照一句。
帶頭抄家的據說是同宿舍一個工人的兒子,當場給她喝問得啞口無言,連忙領著紅衛兵轉移陣地。
「你和老孔,當年結婚是怎麼慶祝的?」
「了不起呀,你們在五十年代真是艱苦樸素!」
回歸留學生又吃香了,到處被譽為「愛國」。政府有明令,文革期間侵佔的歸國華僑和學人的房屋,一律要退還。由於房荒是全國通病,大部份單位無法執行它。百合從來沒提起要回另一間房,但刁家的人似乎於心有愧,神色總有些惴惴不安。他們對百合母女再不敢得罪,而是畢恭畢敬。
「還剩多少肉可以買?」小彤問她。
「但您是早期回歸的台灣人呀!不乘現在吃香的時候請求照顧,將來台灣統一了,就遲啦!」
刁媽果然閉上了嘴。
「縣裏曾說過,有機會就調我到供銷社去。我要是能唸農業機械,可能管用。」
「我聽說書店賣英漢字典,趕緊跑去,居然給我買到了最後一本!」
「這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新房,葛英住進來時,不知有多高興!」
百合操著台語回答。
振台拍拍朱炎的肩膀,大聲給他打氣,又慷慨地說:
「還是你來做最好,阿雄。」
感謝毛主席……
「麻煩你送小彤回去,有空再來玩。」
「媽,我知道你會答應!」
「媽,您也知道,就是上了大學也不保證將來兩個人在一道。趕到畢業分配時,一聲革命需要就可以把人分開十萬八千里哪!」
等到下午小彤還沒有回家。百合熬不住,打了個電話去公社辦公室問。小彤寄宿的人家回說小彤一早便出門。百合猜想女兒上街買東西了,心裏直嗔怪她沒先打聲招呼,害媽媽如此牽掛。
因此,一般人談虎色變的「清隊」運動,對她而言先是一場浩劫,最後轉化成一場磨煉。她能夠為自己洗刷清白,自有一種經歷過煉獄的純淨和自豪感。杜百合是堅強而久經考驗的。
小彤邊收拾桌子,邊熱心地誇獎起來。她和葛英同年,背後一向直呼其名。
「我在日本念書的時候,你還沒生下來呢!」
二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她知道,不能逼得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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