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賽德克.巴萊

作者:魏德聖 嚴雲農
賽德克.巴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六 訣別曲

十六 訣別曲

莫那伸出手,將一抹飄到他面前花瓣握在手中,但那花瓣卻硬邦邦的,沒有一絲生的氣息,莫那定神檢視,發現那幻覺裡的落花,原來只是一張寫滿日文的紙張,上面寫的是日軍向賽德克人招降的告示。
「砰!」男孩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樹林間的風沒收。帶著煙硝味的煙,自莫那舉著的槍口不斷冒出。莫那的心在痛,但同時卻好像已無法感覺什麼叫作痛。他的情感回到了好多年之前,當一個年輕人在他帶隊出征時超越他的那一刻,莫那記起了那種對自己人開槍的感覺,卻怎麼也想不起那年輕人的名字叫什麼,他有點想對那年輕人道歉,只是莫那太驕傲了,不需要學會如何道歉。
「達達歐!」馬紅在嘴中輕輕喚著哥哥的名字,努力將他高大的背影記在心中。她知道這是他們兄妹之間最後的見面,卻無法開口將親人喚回。她身旁族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傷心地目送這些戰士離去。他們的傷心,是因為達達歐封閉了一條他們不敢嘗試的道路,少了這條通道,原本健全的靈魂就被挖走了一份憧憬。他們不敢再憧憬自己擁有驕傲的死亡,只能卑微的呼吸每一口|活著的氣息,即使離去的時刻總會到來,但他們的臉卻無法像戰士們抬得一樣高,永遠都不能!
老人伸手將紙片拾起,深深嘆了口氣。他看不懂日文,卻從圖畫上瞭解傳單的意涵。
莫那的歌聲像一場平靜的暴雨,看似平和,卻讓人惶恐。那感覺就像有人拿走長久以來倚賴的拐杖,跛行的賽德克人,得決定要向前走完崎嶇的山路,或是乾脆跌倒,因為這一次,他們沒有莫那魯道可以依賴!
「是日本人叫你們來的吧!」達達歐問。看著族人手中的清酒,五個戰士站成一排和馬紅一夥人相對,他們將下巴微微抬起,彷彿是在指責這種前來勸降的動作。尤其是達達歐,他無法接受馬紅身為莫那的女兒竟然投靠到日本人那一邊,他除了生氣,其實還有深沉的心痛!
第一次見到莫那的時候,巴岡只覺得那個即將與自己成婚的男人,像是終年覆蓋著白雪的奇萊山山巔。他高傲、他寡言,是一個完全與溫柔無關的男人,永遠只把榮譽和別人對他的評價放在心中第一位!巴岡知道嫁給他,自己絕對必須承受不被關懷的辛苦,這是她的覺悟。
「達達歐——達達歐——」滿目瘡痍的樹林間,馬紅蒼涼吶喊,在呼喚自己的親人。二十四個向日本投降的賽德克人,在日本人脅迫之下,帶著六瓶清酒,宛如大海撈針,在馬赫坡森林裡尋找最後僅存的戰士。
「不,今年的花開早了,現在應該不是櫻花的季節!」隨從中有人回答。
親手處決了孫子的莫那將槍背到肩後,走向兩個小男孩,他抱起他們尚未斷氣的身子,不發一語地套上頸圈,然後手一放,讓他們自然垂吊在樹枝上。
日本人一直無法掌握事件首腦莫那魯道的行蹤。從『味方蕃』所傳回來的情報顯示,自日本軍在馬赫坡石窟上方撒下勸降傳單之後,莫那已經鮮少露臉,近來大部分的戰鬥都是由達達歐所領導。
「所有人,不要有眷戀的走吧!」
擦完臉的巴岡,將雙手手掌朝向莫那,輕擺在大腿之前,那是一種求死的邀請,也是一種信任。
「不要,我要去殺日本人,我要——」男孩中的哥哥仍固執地反抗,而一顆子彈卻在此時貫穿了他小小的胸膛!
戰士們從族人手上接過清酒,打開瓶蓋,一陣甘甜的酒氣傳來,久受酒癮之苦的身體興奮地微微發抖。
「頭目你這是?」一個敏感的老人顫抖著身體,似乎猜到了莫那的意圖。莫那沒有回答長者的問題,只是看著妻子緩緩從人堆中站起,兩人對望了一下和圖書。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人看見莫那的反應,面露惶恐之色連忙追問:「頭目,那我們怎麼辦?」
但帶著這樣的覺悟走進莫那的生命之後,沉默的莫那卻給巴岡不一樣的感想,莫那的冷,其實也不是那麼地不近人情,每當山上天氣變得嚴寒的時候,在被窩裡,莫那總會默默讓巴岡貼近他的身體,讓她能夠獲得足夠的溫暖,安心的睡著;這麼多年來,即使巴岡的身體強健,鮮少生病,但只要她有什麼咳嗽之類的小病痛,莫那都會默默將治療的草藥採來,丟在巴岡的織布機之前;更讓巴岡感受到莫那責任感的,是每一次要去進行危險的出草任務之前,莫那都會將所有值錢的東西集中放在床下,意思就是如果發生了什麼萬一,巴岡也不會頓失所依。
「櫻花?」站在馬赫坡石窟前,莫那睜大了眼凝視眼前的奇異景色。他無法確定那些飄動在空氣裡的東西是什麼,只直覺以為滿天降下的是霧社山中每年冬天都會盛開的櫻花花瓣!
行經一處沒被砲火波及的濃密樹林,奔波已久的馬紅和其他勸降代表坐在樹蔭間休息。初冬的陽光透不過層層枝枒,讓空氣中充滿寒冷。一棵一棵排排站立的樹木,像忠心的侍衛,數百年來都不曾離開過一步,它們用強健的根緊抓住泥土,表達對於這片森林的愛戀。
朝思暮想的親人終於現身,馬紅又驚又喜。但是那種重逢的喜悅,卻馬上被達達歐渾身傷痕累累的模樣給沖淡了,凝視狼狽不堪的達達歐,馬紅的心一酸,怔怔流下眼淚,這些戰士們的臉頰凹陷,神情疲憊,頭髮像稻草一般披散在肩膀上,原本鮮豔的紅白條紋寬巾,現已被血跡和泥土染成褐色,唯一還保有驕傲的,只剩他們眼眶中炯炯的目光。
正在看勸降單的達達歐,對於拔刀跳起戰舞的父親感到愕然,他知道父親一定是做出了什麼樣的決定,才會有如此突兀的舉動。
趕快投降的,不會殺你。要投降的,放下你的槍,舉起雙手,到馬赫坡蕃社來——
在沉默的對峙之間,馬紅想起樺澤的話,「未來會更好吧!」那個善於掌握人心日本警察說。然而,「更好」的定義又是什麼呢?馬紅突然對那兩個字產生迷惑,在出發之前,馬紅所想好那些勸降的理由,為什麼在一見了達達歐的面之後就完全變得說不出口呢?
「達達歐!」
莫那想起一片快下雨的天空,陰霾的雲吞吐著閃電,氣勢凌人,而他自己迎著風,即使身形再高大,也對於逐漸轉壞的天氣無可奈何。
自從莫那離開之後,日本人仍多次使用毒氣彈轟炸馬赫坡石窟,許多抗日族人實在受不了毒氣的折磨,紛紛走出樹林,向日軍投降了!然而投降的抗日族人人數雖多,但選擇上吊自殺的人卻更多,代替日本人成為主要討伐部隊的『味方蕃』總可以在幽暗樹林裡,找到一群又一群懸掛在樹枝上的義士遺體。他們上吊身亡的表情雖然痛苦,但靈魂卻是愉悅的。『味方蕃』的原住民們看見自己同胞以如此壯烈的方式貫徹信念,感覺自慚形穢,戰鬥意識也隨之氣餒。
「達馬,有我們的人看見馬紅出現在日本人軍營裡,妹妹不是受您之命應該上吊自殺了嗎?怎麼會——」看著遍地落紅,莫那想起昨晚達達歐向自己報告的事情,兒子臉上失望與激動的模樣在回憶裡看起來像栩栩如生的雕像,似真若幻。
「巴岡,帶所有頭目家族的人過來。」原本就不明亮的石窟,被站在石窟門口的莫那一阻擋,光線就更加昏暗。原本蜷縮在石窟角落的老人和婦女一聽見喊叫,轉過頭看著換上祭典服裝的莫那,無不臉露驚訝。
「達達歐和_圖_書——」看著不斷灌酒的哥哥,馬紅整個人依偎在達達歐懷裡哭泣,她的擁抱像是一種道歉,她知道光是她人出現在這裡,就已給了達達歐極大的痛苦。
十一月十六日,霧社的天空飄下殷紅的雪花。從天際遨翔而過的日本軍機,讓原本害怕又是另一波毒氣炸彈攻擊的抗日族人紛紛躲進洞窟裡,緊張地拿著衣物將自己的口鼻遮掩住。但是雷響一般的爆炸聲卻沒有如預期中出現,當螺旋槳的聲音遠離,狐疑的賽德克人走出洞窟,竟看見湛藍的天空裡滿滿飄著紅色物體,遠遠望去就像著了火一樣壯觀。
或許她是因為看見了達達歐堅毅的眼神,那眼神透露出那些和死亡僅距一步之遙的戰士,他們在精神層面上所擁有的豐饒。他們像一面鏡子,讓馬紅深刻看見自己的貧窮,缺乏信仰的貧窮。於是,馬紅的淚不可抑止的落下,原本輕微的嗚咽也變成激烈的哭嚎,一旁投降的族人感染到那種愧疚而無奈的心情,眼淚也在眼眶中打轉。
只要能將這兩個人降服,相信剩下的賽德克人也無力再進行任何反抗。
「把酒給我吧!」達達歐的語氣透露出釋然。馬紅抽抽噎噎的抬起頭。哥哥臉上緩和下來的臉色,彷彿自厚厚的雲層中射出的陽光,那陽光是一種救贖,是一把鑰匙,足以為心中的罪惡感減刑。
在巴岡動作的時候,莫那靜靜地等待著,老實說,他沒有想起任何回憶,他不去想的原因,是知道自己一旦去想了,那扣扳機的手指,將永遠無法出力!
因為有時間的治療,所以焦黑的土壤不會永遠焦黑,當一切都回到平靜之後,或許結痂掉落之後的傷口看起來將是完好如初,但事實上,卻有什麼是的的確確真的有了改變。當我們從傷痛中痊癒,撫摸著自己曾受創的地方,我們或許不會懷疑那原來存在的痛楚現在跑到哪裡去了,但是就像這山中的風會不時吹起一樣,對於那些曾經確實發生過的事實,對於那些只剩下回憶存活著的人們,我們應該也要偶爾想起他們。
「馬紅?」
「我不得不死,但我不想讓我的頭顱變成獵犬追逐的餌食,我連屍首都不想臣服在日本人手中,所以我只能消失啊!」莫那環視眾人說:「戰士們,做出你們的選擇,我們在祖靈之家再會了,到時候,我們好好睡一覺吧!」
「不要再講投降的事了,來,妳也喝吧!」達達歐用粗糙的手指為馬紅抹去臉頰上的淚珠,卻引發她更多的淚水滑落。達達歐想起小時候自己總是拿這個愛哭的小妹沒轍,只要她一哭,個性再強的達達歐也得讓她。他將酒瓶交到妹妹手中,看著她仰頭灌進大口清酒,眼睛竟也跟著濕了。
隨著抗日族人的投降或死亡,真正還擁有武裝的賽德克人,據日本人估計,實際應該已經不到五十人。激烈的戰鬥逐漸銷聲匿跡,負責討蕃的鐮田支隊也陸續解編,到了十一月下旬,這一場賽德克人的聖戰,似乎已到了終點。為了早日將戰爭結束,日本人動用親情攻勢,想藉由馬紅莫那等眷屬的影響力,勸說達達歐,甚或是莫那出面投降。
「達馬,現在和我們戰鬥的都是與我們有血緣的賽德克同胞,甚至還有巴蘭社的親戚被推上戰線來與我們搏鬥,日本人像鼴鼠一樣躲起來看著我們自相殘殺,那種與自己人廝殺的感覺比聞毒氣還要難過,很多弟兄都痛苦得快撐不下去了!」
「這場戰爭,其實是我們輸了,」鐮田看著身旁一片盛開的山櫻花林,對身旁的隨從說:「沒想到這群被我們視為野蠻至極的蕃人,竟讓我們對於勝利感到如此慚愧!唉,是這裡的櫻花開得太豔紅嗎?」
『我走去彼岸的那邊了,我們都是真正的人啊https://www.hetubook.com.com!聽著吧!看著吧!我們決死的勇士,在那枯松下,混戰如松葉亂飛,而如今帶著松葉回來了——』莫那竟在此時唱起了歌!原本豪邁的出草戰歌,現在在莫那的歌喉裡,竟多了一份蒼涼。
「達馬!」達達歐又大喊,但莫那已經轉身唱起歌離開。
「謝謝你!」
「唉——」達達歐輕輕嘆了口氣。看著妹妹哭泣的樣子,達達歐再怎麼堅強,也難以抵擋從心底深處蔓延而出的傷感。大家都是受盡折磨的可憐人,活下來的人並不見得比死去的人來得輕鬆,因為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本就是受苦,那些害怕死亡的人儘管躲避了死亡過程中的折磨,卻得在他心臟跳動的每一秒裡,接受生存這件事的凌遲,尤其是心中帶著愧疚的人,要活下去其實也要有很大的勇氣。
「或許我們也開錯了季節,」鐮田開始向前走去,準備離開這個讓他百感交集之處,「霧社這個地方不該是我們盛開的地方!」
「把臉擦乾淨——」莫那的語氣,還是一成不變的冰冷,他的槍管瞄準著巴岡的胸口。巴岡的耳朵將那種她早習以為常的冷酷接受下來,用默契解讀成一種溫柔。她伸出手,在手掌裡吐了兩口唾液,將臉上髒污擦去,露出深而美的紋面圖騰。那圖騰是那麼樣的複雜,從他們結婚那天開始幾乎沒有改變,要認真比對不同的地方,或許只有巴岡臉上的皺紋,和帶來這些皺紋那一段漫長的歲月。
的確,這場戰爭進行至此,好像己朝一個不該走的方向而去,往那個方向走,不但到達不了莫那原本想去的地方,更會讓自己的良心背負著不安。所以與其看著那場雨遲遲不肯落下,那麼乾脆由他自己先化成雨滴吧,至少那樣會比較有尊嚴一點!
「塔道諾干走了,瓦旦羅拜走了,巴沙歐也走了!為何我沒有站在最前線,和他們一樣驕傲的戰死呢?」戰歌在唱到最高昂的地方倏然結束,莫那在餘音繚繞之中說出令人感傷的話語,「我想我的頭顱一定被懸賞了很高的賞金吧?到了最後,在我們心臟上刺下刀子的人,竟然不是日本人,而是和我們流著共同祖先的血的那些人,哈哈,真是可笑!」
「砰!」莫那開了第二槍,槍法還是那麼樣的神準。小男孩的身體在子彈貫穿時誇張地拱起並向後彈,他細瘦的手臂在空氣間無力垂下,像無風吹拂的柳枝,直到墜落回地面。
莫那默默讀著紅紙上的字句。除了文字之外,日本人還在紙條上畫上一架飛機和一面日本國旗,幾個像兒童手繪的賽德克人形排成一列舉起雙手,對那國旗做出投降的動作,就像獵犬一樣卑微。
莫那原本烏黑的長髮在起事以來的這段時間之內,急速地飄下白雪,戰爭的催化竟讓倨傲的英雄無心再與衰老對抗!追隨著莫那一路走來的賽德克人們聽出頭目的沮喪,有的已難過的流下淚來。
「乖!聽媽媽的話,做個勇敢的孩子!」達達歐的妻子哈巴歐巴茲克流下眼淚,拉著兩個男孩的手,想為他們套上頸圈。
莫那的語氣,平淡到像是平常外出打獵時向家人告別那樣,完全聽不出訣別的意味,在他的目送之下,巴沙歐的妻子先將兩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在樹上吊死,然後跟著自縊。哈巴歐也用同樣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巴岡站在莫那的面前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尊石像。
「謝謝妳!」
「頭目!」
男孩倒在血泊中抽搐,望著母親的眼神充滿驚慌。哈巴歐摀住嘴巴,在潰堤的淚水中忍住哽咽的聲音。而另一個小男孩看見自己的哥哥仰天倒下,張大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回頭看著莫那把另一顆子彈裝入槍膛,沒意會到一向最疼愛他的祖父正把m•hetubook•com.com槍對準自己。
『去吧,賽德克.巴萊,去吧!』
「大家都餓了吧,也累了吧,該是決定自己前途的時候了!」莫那將達達歐手中的紅紙接過來,語氣裡有某種覺悟。狼狽不堪的大家,感覺左胸口的地方有些疼痛。「想自盡的人就自盡吧!想投降的人就照這張紙上的去做吧!想打仗的,」莫那停頓了一下,看著達達歐說:「達達歐,我的兒子,馬赫坡的勇者,你就帶他們打完最後一顆子彈吧!」
「砰!」莫那開了槍,倔強的眼皮連動都不動一下。一生奪去無數生命的英雄,用生平倒數的第二顆子彈,殺死了自己的妻子,至於最後一顆子彈,他得保留給自己!
達達歐輪流用單腳站立,時而前傾、時而後仰的跳著隨性的舞,四名同伴也唱起各自編的訣別曲。他們邊跳邊放完步槍裡所有的子彈,勇猛的賽德克戰士從不在武器裡留下任何一顆子彈,達達歐在歌聲未完之前,開始往森林的深處疾奔而去。
即使偶爾,他們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馬紅!哥哥要求死很容易,你們活下去卻很難,既然決定要活下去了,妳就要多忍耐,」達達歐語帶哽咽,強忍眼中的溢流,「多生幾個孩子吧,然後教妳的孩子們認識我們驕傲的父親莫那魯道,讓妳的孩子們再生孩子,孩子再生孩子——一定要每個孩子都成為驕傲的賽德克子孫,挺起胸膛,堅強的活著,懂嗎?」達達歐隨著悲壯的陳述將背桿打直,久違的淚終於隨著他高傲抬起的臉龐落下,微鹹的液體滋潤了達達歐佈滿風霜的臉,他的聲音像是通過狹窄水域的急流,能讓所有的怯懦一落下就被驕傲的水流帶走。
他將馬紅推離自己胸膛,巍巍然站起,唱起了屬於他的辭世歌。『呀哈!我的妻子啊!妳把酒釀好了嗎?孩子們,你們知道我想念你們嗎?請你們在通往祖先冥世的道路上稍等一會兒,我很快就趕來和你們會面了!』
一臉愁容的馬紅用手趕走圍繞在身旁的山蚊。突然間,她前方竹林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音,達達歐和其他四個同伴,像鬼魅一般出現在馬紅莫那面前。
「我們早就無法決定了——」老人苦笑了起來。莫那在那聲音裡領著妻子和其他家眷離開石窟,被遺留下來的人們開始掩面哭泣,眼淚落在昏暗的空間裡和黑暗混在一塊,從此再也分不開。
哈巴歐滿臉眼淚和鼻涕,握住兩兄弟微微掙扎的手,直到它們完全靜止,彷彿賜與他們生命的人現在把生命收回一樣,而莫那的妻子巴岡只是在一旁冷冷看著。
「投降?為什麼要投降呢?我們幾個既然喝了敵人的酒,那不就算是和解了嗎?為什麼還需要投降呢?」達達歐將香醇的清酒猛灌進自己肚腸,乾渴已久的身體宛如得到一場大雨。「哈!如果日本人可以像日本酒一樣美麗,那該有多好!」他感嘆地說。酒是一個賄賂悲傷的掮客,它可以暫時讓悲傷卸下它的銳利,只要求喝它的人們用一點清醒的意識交換,這種交易對於背負著那麼多悲傷的達達歐而言,真是再划算不過的事情。
「回去吧!馬紅,」達達歐對妹妹說:「按照妳的決定走下去!我、父親和死去的族人都會在彩虹橋上面看著妳的。」
「原來我們還是沒辦法再看到一次櫻花盛開的樣子——」在看見圖畫的剎那,莫那無法確認自己的情緒該有怎樣的回應,他很憤怒,卻有一股悲哀凌駕其上,混濁了他的眼神。
空氣中聽不見任何聲音,但在兩人面無表情的臉上,其實正做著最後無聲的交談。
「達馬!」
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和莫那一起度過的歲月讓巴岡瞭解到,人的言語容易說,但卻無法輕易表現出真摯的情感,真正的愛情是一個小動作,是一和*圖*書個眼神,是一種無須藉由言語傳遞的默契,因為言語能夠講的,通常都只是庸俗!
趕快投降的,不會殺你。要投降的,放下你的槍,舉起雙手,到馬赫坡蕃社來——
「好多的櫻花啊!」僅剩一百多名的賽德克人發出驚嘆,紛紛以驚喜的眼光,準備迎接這如同神蹟的櫻花雨。
「我不要死,我要參加戰鬥!」
「三百多名戰士抵抗數千名大軍,不戰死就自盡,為何我會在這偏遠的台灣山區,見到我大日本帝國逐漸消失不見的武士精神?」撫摸著自己武士刀刀鞘上的櫻花浮雕,步出霧社分室的鐮田司令,站在集合準備離去的部隊之前,對著面露喜色的日本軍警輕輕發出喟嘆。他堅毅的臉上,看不見一個月前初來霧社時的傲慢,更看不見勝利一方領導者該有的喜悅。
與一團結著冰的火焰共度人生,巴岡不敢說自己過得多麼幸福,但她深愛眼前這個拿槍對著她的男人,就像那男人愛著自己一樣深!
蕭瑟的風,吹過那片盛開得過分喧嘩的山櫻花,隨風飄落的深紅花瓣,搖搖晃晃的翻滾在空氣間,彷彿喝醉了一樣。這裡的雲霧,還是那麼樣的濃郁;這裡的溪流,還是那麼樣的清澈;遠方在雲霧裡忽隱忽現的奇萊山,還是那麼樣的高聳;但有些人,有些東西,卻已經倔強地消失了!
臨時搭建起來的棚架開始拆除了,士兵將「鐮田支隊司令部」木牌取下,將原來霧社分室的木牌掛回去,彷彿宣告一段歷史的結束。忙碌的台車,沿著鐵軌將先前運送到山上的軍事裝備以反方向朝山下運送,彷彿結束了什麼旅遊一樣,有種不可思議的惆悵。
說真的,莫那並不害怕淋雨,甚至希望天空趕快讓滂沱大雨落下,但當他回頭看著那些披頭散髮的族人,那些因為相信GAYA,卻必須受盡磨難的同胞時,他真的覺得,解脫的時間該是要到了。世間沒有一種折磨,比面對絕對會來臨的厄運這件事來得殘忍,那就好像被判死刑的囚犯等著行刑時間到來那樣,即使頑強如莫那,還是無法完全擺脫那種苦悶!
「自己決定吧。」莫那丟下一張紅色紙張,緩緩飄向老人腳邊。此時巴岡已經把幾個熟睡中的孫子叫醒,她的臉被陰影籠罩著,看不到臉上的表情是什麼。許多老弱婦孺彼此貼近身體,眼神哀傷地望著巴岡的動作。
「我也是,我還沒有打過仗!」兩個年紀不到十歲的男孩,在綁起麻繩的大樹邊執拗地和母親爭執。他們是達達歐的兒子,不肯聽從莫那的命令上吊自殺。
達達歐和黑人看著莫那,無不對於他帶著自裁意念的話語感到驚慌,但莫那面對著大家,卻抬起頭看著不再降紅雪的天空,神情高傲。
莫那用力的將手中的紅紙揉成一團,往眼前的馬赫坡溪擲去。空氣中無數紙片繼續落下,落在樹梢、落在草叢、落在河灘、落在溪流,也落在賽德克人的心中。那紙張雖輕,卻在心的表面砸出了好大的坑洞,大得足以讓人動搖意志的地基。
雖然,她總埋怨他們一家子男人,從莫那到兩個兒子都一樣,時時刻刻皆以涉身險境為樂,多少年來,她必須每天提心吊膽,害怕出征的族人在歸來時會帶來親人不好的消息,在等待與恐懼中瘁心。雖然,對一個女人來說,她得不到丈夫溫柔的照顧,更別說任何甜言蜜語,但是回想起來,莫那從不與巴岡爭吵,也不對巴岡惡言相向,可以說莫那所給予巴岡的,是自始至終的尊敬。
即使受飢餓、傷痛與毒氣折磨的身體疲憊不堪,但賽德克人對於大自然的崇敬,是一種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天性,永遠也不會更改。成千上萬的櫻花瓣迎著風,落入飽受砲火蹂躪卻仍努力保持蔥鬱的樹林。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