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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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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莽林躍出

自莽林躍出

「可是,你的鼻子——」「鼻子算什麼?」我耐心地放下紙筆,耐心地盯著卡瓦達那張驚恐、惶惑得令人難以理解的臉,耐心地向他解釋:「我的工作是文學,是藝術,是可以看的,可以聽的,可以讀的,可以說的,是有符號的東西。你懂麼?」他搖搖頭,我只好繼續說我的:「所以對我來說,眼睛、耳朵、嘴才是重要的東西,它們可以辨認符號,更可以經由符號變成作品,鼻子算什麼?鼻子沒有辦法辨認符號嘛!你沒見過鼻子藝術吧?」卡瓦達又搖搖頭。「所以嘍!請你不要打擾我的工作,也不必關心我的鼻子。」這一次卡瓦達點頭了。癩子狗則在我腳下哼了一聲。
它就在上一次卡瓦達和癩子狗把我扔給三個女泰山的密林的深處。我們重臨此地是在五月二十七日下午三點十七分。(三個女人只剩了兩個——那個老的沒再露過面)我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應該是一副瞠目張嘴的怪模樣,卡瓦達笑著叫癩子狗幫我叼起那頂仰落到地上的迷彩帽,然後大聲叫起來:「這就是了!偉大的斐波塔度!」
暴雨在五月一日午後兩點罩頂落下,先把我的尼龍傘砸得百孔千瘡。當我將傘扔進波濤洶湧的馬拉尼翁河,任其迅速覆沒的剎那,才猛然發現:捶打在頭髮上的雨水已經浸透了我整個身體,沁入肌肉和骨髓,並且從我的腳掌底部滲了出去。這是我進入南美熱帶雨林的第一天,亞馬桑河正肆無忌憚地對我展開神祕而狂暴的侵略。

我依然盯著卡瓦達和癩子狗的腳步,聽他們踩踏植物的動作,可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再也不能和先前一樣,接觸或認識整個的環境,唯一還可以派得上用場的感官卻是我的鼻子。
坦白說:對卡瓦達這種忽而冷、忽而熱、陰晴不定的德行,我有股說不上來的難受勁兒。有時候他像個任人擺佈的奴僕,有時候又是個威風八面的長官:一轉眼,他可以陰起張臭臉來恐嚇你、警告你,片刻之後他似乎已然忘卻一切,變成一個貪頑好耍的孩子。彷彿這裡的天氣:頂上明明有個白花花、虎毒毒的太陽,人卻沾不著什麼熱力;抬頭望不見半點雲彩,一低臉卻給淋得通體精濕。閃著日影晶光的槍管忽然滴起水來,沒等你抬手擦乾,已經要摸黑點火了……正當我反覆回想著這兩天以來卡瓦達和那張和天氣一樣千變萬化的臉的時候,船身猛可一斜,眼見就要撲上一團樹籐了,不料眼前的一大片林冠嘩嘩然歪掃過來,領航員狠命往右舷踏個弓步,一聲吆喝,船頭早已轉入一條漆黑的河面。
卡瓦達所謂的好東西自然是那瓶白花油。
關於寫稿這碼事,我說的可是實話。遊記這種體裁是我多年以來辛勤從事、賴以成名的拿手絕活兒。臺北藝文界就曾經盛傳過我的名言:「遊記要當小說來寫,小說要當劇本來寫,劇本要當遊記來寫。」要問這話有什麼真義?我自己也不頂明白,反正話傳開了,大家都信得過。(最起碼,我是第一個踏入南極洲的中國作家,憑這點實實在在的經驗——有相片和錄音帶為證;我在遊記中述說,紐西蘭南端極地湖泊的水溫如何高達華氏八十五度、我又如何邂逅了唐璜湖畔的裸泳少女時,連那幾個資深的報社編輯都不知道:我寫的是真是假?倒是一位學地質出身的文學批評家查證出南極冰封千里的湖泊底下,確實有著足以點燃男女赤烈熱情的溫水層。)我自己堅決相信:寫遊記不像記流水賬,而必須嚴組密織、抑揚頓挫,有情節、有高潮,萬萬不能讓人讀來有若走馬看花;所以在下筆的時候尤其不能被俗務干擾。如果我真去找那個什麼鬼巫醫,他勢必要在我的遊記裡扮演一個什麼無足輕重的角色,這麼一來,非破壞掉我已經寫好的統一結構不可。
在卡瓦達像個瘋子一樣奔向我之前,我閉著雲彩般厚綿綿的眼皮,享受清晨第一束陽光穿透整個疲倦軀體的暖意。錄音帶有如臺北公園外的晨跑者,一圈接一圈既乏味、又起勁兒地轉著。

「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我怯生生地問道。他這才發覺我一直勾著頭瞧他,便把張臉埋在掌心裡抽抽搭搭點動著。癩子狗這時也捱蹭過來,舔舔他的脖子和手背。卡瓦達忽地抬頭挺身,「砰通」一聲跪倒在我跟前,滿眼止不住的琥珀色淚水潸潸滾落,說道:「我可不可以——求你,張!把它給我看一眼,我只要看一眼。」
雨停的時候,我們的船已經掉頭朝西,逆著亞馬桑河黃濁急湍的奔流,向落日勉力迎去。

無論如何我必須承認:這種原始人互相攻伐殺戮的故事仍有其迷人的、恐怖的魅力——尤其是那次屠殺的現場就在下午天落大雨的地方。我打了個寒顫,說:「雅瓜人為什麼要屠殺塔巴若斯人呢?」馬特拉一聽之下,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站起身,差點頂到一根當橫樑的樹叉。他咿咿唔唔老半天,睨了熟睡中的卡瓦達一眼,兩隻肥厚粗糙的手掌搓了起來,緩緩說道:「呃,這是一個祕密,你知道。」這時我恍然大悟:拉丁商人和乞丐沙巴沙巴搓手和支支吾吾講話的意思就是要錢。我哼一聲,拎起大酋長紅鼻的腦袋,道:「算了,我沒那麼好奇,我要睡了。」
生長在斐波塔度附近的植物尖端都朝著它,頗有傾側之勢。可有一樣兒:沒有哪一株籐、蕨、蕈或者蔓草會像別處一般緊緊地黏纏攀附。等我一走進斐波塔度的葉蔭底下,才發覺它葉冠奇密,連一絲陽光也透不下來。

後記

當天下午我的長壽煙終告抽光,只好改抽美國牛仔推銷過的馬勃爾。半包入喉,就擤出一大堆西瓜黃、果凍狀的鼻涕。卡瓦達立刻宣布停船,說:「我認識一個巫醫可以治任何病的,就在附近。你知道,鼻子是最珍貴的東西。」我猛搖頭,既不認為自己有病,也不想讓他賺介紹費。於是冷冷地答覆他:「我已經開始寫稿了,沒有時間看病。」
卡瓦達也是一副恓恓惶惶、心神難安的模樣,和癩子狗一道繞著船舷,分不清誰前誰後地繞圈子。「你再繞我就要暈船了。」我氣得當場把一支利百代筆扔進河裡去。「對不起。」他喝一口白花油,百無聊賴地順嘴問我:「今天寫了些什麼?」我告訴他我正寫到馬特拉「只要有錢,連屌都肯賣」的一段。卡瓦達聽了連連點頭,道:「你說得對極了。」「這是你自己說的啊!」「我說過嗎?」「當然,我親手記下來的。」「喔!那麼我說得對極了。」
我面前站著三個六呎多高、赤條條的女人。
對於保存記憶,我要比任何我所認識的人都來得認真。五月九日晚上當我發現錄音帶即將用完,試光的拍立得相紙又早已一張不剩的時候,著實焦急萬分。我指著航路圖問領航員:「什麼時候可以到馬瑙斯?我需要補給品。」對方打著呵欠告訴我:五天、八天、十天、半個月都有可能,因為亞馬桑河也許已經改道或者正在改道之中。事實上我也不敢確定,即使到了馬瑙斯,那裡會不會有我所需要的二氧化鉻錄音帶以及相紙?「為什麼你不在班傑明.康斯坦搭飛機呢?那樣快得多。」領航員說著便站不穩了,一歪身,倒在船舷旁的一堆纜繩上呼呼睡熟。我在地圖上又找了半個鐘頭,才發現「班傑明.康斯坦」位於哥倫比亞和巴西的交界,換句話說:我六天以前就到過那裡,它在我身後上游數百哩以外,領航員說的是一句廢話。
我並沒有依照原訂的計畫趕往大西洋岸的培蘭市,反而和卡瓦達、癩子狗一道返回祕魯。在利馬機場分手的時候,卡瓦達懷抱著盛裝紅鼻大酋長頭顱的咖啡袋向我說「抱歉」,我倒過來安慰他:「值得的。」當時我還沉浸在斐波塔度所帶給我的震盪之中——一些我沒去看可是看了的,沒去聽可是聽到的,沒去記錄可是深深種植在我心裡的東西。是影像?聲音?還是氣味?都是,也都m.hetubook.com.com不是的。
這天下午我在後甲板上賭氣似地拍了十多捲底片——有八吋寬、長了鱗片的紫色斑紋大蝶,眼珠子閃出橘紅光影的巨型鱷魚,還有幾隻三吋來長的犀牛蟲(牠們相繼跳進廣口杯裡分喝我的啤酒);可是總覺著虧蝕了些什麼。船行到馬納地河和亞馬桑河交口之處,我實在憋不住了,便對卡瓦達嘟囔:「我該買下它的。五百美金真不貴。」卡瓦達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是啊。有錢,你可以買任何東西。」「我也不是很有錢,你知道——」「那你就不能買任何東西。」「可是五百美金,五百!」「其實三百美金就買得到的,也許兩百就可以。」我「嗖」地聲把個上半身從涼椅裡撐起,叫道:「什麼?你怎麼不早說?」「反正,你不能買所有的東西。」他一邊用鐵線編織的細網打從河裡撈起一個裝咖啡的厚皮塑膠袋,一邊立刻換了副興奮和悅的臉孔,說:「算啦!我們到一個花錢也買不到的地方去。」說罷扯轉脖子朝領航員暴吼幾句——聽起來像是印地安語:便又歪回頭來衝我得意地翹翹下巴頦兒。
「是的,我們會出賣任何東西。」卡瓦達這才轉臉瞅著我:「可是我們從不騙人。」
「馬特拉和她做|愛了嗎?」「哈!」卡瓦達十分不屑地哼笑一聲:「巴西佬懂什麼做|愛?——他用網子把她裹起來,頭也不回地跑到伊基吐斯港去賣給水族館。沒想到在半路上摔了一跤,河豚精跑了,他也跌斷六顆牙齒。」「可惜——」「可惜?」卡瓦達瞪我一眼,微帶著些怒意。「我是說那六顆牙齒。」「他活該。」卡瓦達說:「馬特拉只認得鈔票,只要有錢,他連他爸爸、他婆子、他的小孩還有他自己的屌都會賣掉。」
衝進我腦袋的第一個念頭是:拍張照片。可是這個念頭在下一個剎那被我繼續上升的浮力給吹走了。我越是浮高一點,就越是覺得拍照、寫生、錄音甚至寫作……等等,是多麼多麼乏味的舉動。想著想著,不覺就笑了起來。卡瓦達和癩子狗的嘴角微揚(卻不像是笑),說不出有多麼滿足地看著我。我很想對他們說:就在飄浮起來的片刻裡,我忽然了解「符號」這個東西真是蠻無聊的;而鼻子這玩意兒又真是蠻管用的。可是我什麼也沒說出口。恍惚之間,我隱約地知道他們也深深地呼吸著,分享著我的感受。
卡瓦達絲毫不相信這兩族的族人能再度成為亞馬桑河上中游的霸主,「你知道,他們寧可到墨西哥,然後再去美國。」他臉頰上的淚水已經被日光和河風殺乾了,恢復成最初我們見面時毫無表情的模樣,說:「可是,紅鼻大酋長的追悼儀式一定要完成的,那是他的心願。如果不去做,他會在每一次下雨的夜晚哭泣——」「你怎麼知道?」我嚥下了另一句「這只是你們的迷信」,卡瓦達朝錄音機努努嘴:「馬特拉的婆子說的。就因為紅鼻大酋長吵鬧得太過分了,馬特拉才會急著把他賣給你——你知道,我們這裡是很多雨的。」「她也是,也是希瓦洛人?」卡瓦達點了點頭,道:「我以前並不知道。我們,我們很少有機會說自己的語言的。」「也許,」我也瞧一眼錄音機,鼓起勇氣低聲說:「她跟我說這些,是為了替馬特拉推銷——」
馬特拉的婆子掌著魚脂燈引我到隔壁的樹屋。我剛抽出睡袋,馬特拉卻一腳跨進來,低聲說道:「無論如何,請你把紅鼻大酋長的頭放在安全的地方,在離開這裡以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外間屋,繼續說:「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連「滾蛋」都懶得說了。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馬特拉的鬍子一根豎了起來,那底下的毛孔散發出一股疲倦又厭棄的味道,而疲倦與厭棄又好像不是任何精明的商人可以裝扮得出來的。我睃他一眼,睏意頓時有如漫天覆地的潮氣般淹沒了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終於穿出樹冠,俯臨馬納蒂河和亞馬桑河的交會口。這時,我閉起眼皮,又作了一次深呼吸,舒活一下手腳和脖頸,而另一件微妙的事發生了。
卡瓦達在晚飯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已經睡著了,打著隆隆的鼾,鼾息差一點把樑上的一個大黃蜂巢給震垮。倒是馬特拉一家子精神奇好。兩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輪番從另一間樹屋裡搬出幾十顆乾縮人頭來讓我欣賞。馬特拉則操著生硬的英語向我介紹每一顆人頭的故事。我勉強裝扮出一次比一次驚恐的表情來掩飾一個又一個的呵欠。直到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我才答應買下一個被稱作「塔巴若斯族大酋長紅鼻」的人頭。
我的嚮導卡瓦達這時微露巨齒,笑了。他兩天前就警告過我:傘沒有用。當時我們正在祕魯首都利馬晴朗的陽光下等候上山的吉普車。他認為我帶了太多的廢物——照相機、羅盤、左輪手槍、小瓦斯爐、茶葉、書籍、收音機和雨傘。卡瓦達只對望遠鏡和一瓶白花油有興趣;他用望遠鏡看安地斯山,把白花油倒進嘴裡細細品嘗,然後慢條斯理地安慰我:「上一次的美國人比你帶得還多。」那個美國人帶了六顆手榴彈,原本要對付鱷魚的,結果沒來得及用,人卻在睡夢中被一票螞蝗給榨乾了。厄瓜多、玻利維亞和祕魯的報紙都刊出了這個探險者的故事,人們把他當成一則悲慘的笑話。老實說,我難免擔心自己會像那個貪婪的美國尋寶人一樣,被各式各樣人類尚無以名之的毒蟲猛獸輕率地毀滅掉。然而我也隱約相信:老天爺仍舊統有地球的這半邊,祂該會保祐我的;畢竟我是第一個跨進亞馬桑河源流區域的善良中國人,對狂野的大自然心存敬畏。無論以待客之道或感物之情而言,這片原始森林都沒有理由像吞噬一把雨傘般吞噬我。

像這樣令人愉悅又興奮的想像並沒有持續太久。天色沉了下來,所有的景物都在最深最濃的黑暗中逼近到讓人無法辨認,以至於窒息的距離。聲音也一樣,它們不再像白晝時那樣,來自枝頭、樹穴或林冠之間,反而彷彿是從耳膜內部和脊椎裡面戛然躍出的。
接著,卡瓦達告訴我:多少多少代以前,在亞馬桑上、中游一帶流浪的各族印地安人無不視斐波塔度為珍寶,但是沒有誰會想把它據為己有,或者視作禁忌。每個人在面對及享用斐波塔度的時候,都會拋開人間一切的爭執、憂苦或煩擾,也會忘記世人還存在著其他的快樂、榮耀和愉悅。也唯有接觸到斐波塔度,互相敵對仇視的族人才能心平氣和地共處一席之地,全心全意分享彼此的孤獨。在長期的攻伐、侵凌、報復之間,只要得著一點喘息的機會,總有那言語不通、立場各異的印地安人去尋找斐波塔度,在它四周環坐片刻;就在那短暫而擁擠的時間裡,人們遺忘一切其他的價值、信仰、風俗和希望。
卡瓦達衝跑過來的零亂腳步聲打擾了這一切。他蹲下身,鼻孔翻到正前方,兩排白森森的巨齒之間殘留著蜘蛛絲狀的口涎,眼珠瞪圓了,望望我,望望錄音機,一隻大手箍在我腕骨上,痛得我「惡——」一聲叫起來:「幹你!卡瓦達!你瘋了?」
我閉著雙眼竟然看見西方五十哩處的伊基吐斯港,港邊的觀光商店櫥窗裡放著幾大箱臺南擔仔麵和美國煙酒。東邊百哩外的河面上則是那群焚墾印地安人,他們在砍一些樹,一個老傢伙唱著:「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更遠更遠的地方,是達內格羅河和亞馬桑河匯沖的水面,黑河水和黃河水相互纏鬥了數哩之遙,亞馬桑河終於吞飲了它的敵人,從此一路黃浪排空,急吼拍岸,奔往大西洋而去。
萬不得已,我只好狠下心使出最後一招:過濾一些次要的,或者已經消化在寫好的文章裡的錄音資料,準備重複洗錄,這樣至少可以多出十幾捲帶子,應該足夠我支持到m.hetubook.com•com馬瑙斯的了。
我胡裡胡塗地跟著卡瓦達和癩子狗上岸,爬越二十幾株橫倒在爛泥堆的巨木,才逐漸想通:這是卡瓦達(或許還包括那隻癩子狗)自己想來的地方;此刻他不是嚮導,而我卻不折不扣地成了他的跟班。「卡瓦達!」我喘著氣,掏槍擊斃一條脖子鼓得比我大腿還粗的眼鏡蛇,嘶聲怒喊:「你給我聽著!這裡的一切由我作主;我說去哪裡,就去哪裡!知道嗎?」我一邊喊,一邊不放心地又朝那條洩了氣的蛇身連開三槍,再一抬頭,差一點沒當場噎死。
「我也不懂,沒有人懂的!」卡瓦達的聲音從千萬縷自林葉間篩落的日光塵柱間游來:「她們這一族已經消失了,除了她們三個,沒有人會懂個屎的!」「滾回來!」我罵道:「王八蛋!」「她們也是人!而且是活的——」卡瓦達的語聲逐漸消失,末了還雜著一長串有如額猴死前哀鳴的怪笑,癩子狗彷彿也笑了,笑中夾糅著非洲土狼所獨有的狡獪和嘲謔。

卡瓦達要看的是塔巴若斯族大酋長紅鼻的那顆乾縮人頭。
雨林地的氣候並不像我預想的那麼熱,比起盛夏或三伏天的臺北要涼得多。但是潮濕與窒悶卻令人難以忍受。從馬特拉的樹屋出發後幾個小時之內,我停留在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中繼續前進,滿腦子盡是馬特拉和他婆子那催眠般的話語。有時候我想借助於書寫的動作,打消慵懶和疲倦之意,卻絲毫不發生效果。我連續在紙上寫了十九行「五月二日,一九八六」,才倏地發現:作筆記猶如唱搖籃曲,只會加速我對步行的厭煩。
「如果我是當時的雅瓜人,我也會阻止紅鼻大酋長的——信不信由你。」
萬幸的是:她們並沒有因為吃到不合胃口的東西而怪罪於我;總之是不大在意的緣故。這才讓我安心不少,喘口氣,還點起支長壽煙猛吸了幾個回合。
對於我答應的第二筆生意,恐怕連老天爺也算計不出:我究竟能賺多少?或者至少不賠本。來回多踅這一趟,我要擔很大的風險——萬一整篇遊記趕不及在預定的時間內,送到河口大西洋岸的培蘭市,再從那邊轉寄回臺北的話,我就搶不到報紙副刊的連載檔期,搭上國內時下最流行的南美熱末班車。至於我所得到的補償呢——卡瓦達將設法替我用一百美金以內的價錢買下伊基吐斯港觀光商店裡的死嬰紀念品,並且想辦法讓我能挾帶出境。「還有,」他無可奈何的表示:「你會成為外面第一個知道斐波塔度所在的人。」
我曾經在臺北的戲院裡為Indiana Jones的冒險電影陶醉良久。然而一旦真的身在密林,我卻不得不把寶藏童話和活生生血淋淋的險惡環境分清楚。斐波塔度有可能是一部價值連城的財貨、一件考古藝術的極品,也可能是某一原始民族失落已久、擁有無上尊榮的權力象徵。它確實激盪起我的好奇和貪慾,(如果我一腳把它從半尺深的腐籐敗葉中踢了出來,該有多麼巧?)但是我寧可在最短的時間裡把這個名字忘掉,因為就在我舉腳踢向一堆落葉的時候,一隻比烏龜還大的蟑螂振翼而起,沙啪沙啪地繞著我的脖子飛了兩圈。我清楚地看見牠從下腹部噴出一道凝結尾也似的白色蛋霧。數以百計的蟑螂蛋黏在我的頭、臉和肩膀上。卡瓦達只是淡然地說:「那些蛋會招螞蟻,不弄乾淨的話,你到明天早上就變成一堆骨頭了——而且頭骨在樹上,腿骨在地洞裡,還有肋骨……」他聳聳肩,做了個消失的手勢。「聽著,卡瓦達!」我抽出柴刀刮掉衣領上的蟲卵,氣虎虎地說:「這裡不是你的地盤,我也不想冒犯這個地方,你不必嚇我!」卡瓦達立刻點頭欠身,一副認錯的模樣,但是我從他那轉瞬即逝的歉容深處發現:他根本把我的話當放屁。
三個女人又談了好半天,索性盤腿坐下,一面漫不經心地拾起散落地上的吃食——乾熏河豚、矮象腿和炒堅果等等。我當然不指望她們道謝;不過,她們所熱中的似乎也只是那些我完全聽不懂的話題,對於我犧牲掉的晚飯卻不怎麼在意,一副吃也好,不吃也無所謂的模樣。其中看起來最年輕的一個甚至在嚼了幾口河豚肉之後「哇啦」一聲全給吐了。其他的也不肯吃,一個老傢伙隨手一扔,把整包合有半斤重的乾熏河豚扔了怕不有百米高?越過一株漆樹頂端的鳳梨花,直衝進碧藍如洗的天空裡,不見了。

我一輩子也不能用照相機、拍紙簿和錄音帶去捕捉的氣味——地衣的氣味、苔蘚的氣味、鳳梨花的氣味和巨型蕨樹的氣味——幾乎像嘈雜的人群般排山倒海地迎來。有時我甚至相信:我聞到哺乳動物殘留的屎尿上爬過一條蝮蛇的氣味。「有蛇!」我叫道:「卡瓦達!這附近有很多蛇。」話一出口我才從手電筒的光柱裡看見:癩子狗正得意地叼著一條槍頭蛇,使勁兒搖尾巴。卡瓦達看看我,又瞧瞧狗,說:「這是晚飯時間——再走半哩,我們到馬特拉那裡就可以吃晚飯了。」
這時第一個女泰山向前逼進兩步,翻手把對大奶|子往肩上一甩一搭,開始和另外兩人咕噥哇啦說了些什麼。我咬牙抖腿,又開了一槍,子彈打斷我頂門上空的一根枯枝——這下可糟糕透頂,那是槍膛裡的最後一發。
馬特拉的兩個小鬼第二天一大早就囉噪起來。他們顯然對觀光客的作息習慣和忍耐力十分熟悉,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我只好把還在滴水的照相機甩甩乾,替他們拍了幾張幻燈片和一張拍立得。他們興奮地收下拍立得作紀念,但是沒忘了索取幻燈片的模特兒費用。馬特拉的婆子一直冷著張印地安人(也可以說是山東人)的侉子臉朝我打量來、打量去。我猜她是看上了臨行前報社主編送給我辟邪的一塊假玉牌雕飾。我只好摘下來,送她這塊「小意思」。馬特拉本人則沒忘了把紅鼻大酋長的腦袋塞進背包的最底層,還作出一副慎防偷窺的模樣兒四下搖頭晃腦一陣,順便拿走一罐保濟丸和一盒保險套(那是華航一位空中少爺送的,據他說保險套可以防蠱毒)。
卡瓦達這時把紅鼻高捧過頂,喃喃地說道:「這一次馬特拉賣給你的是真品。」一秒鐘之後,我仰臉從涼椅裡撲跌出去,「啊——啊——啊——」地使勁兒乾號了幾聲:「你騙人,卡瓦達!胡說八道。」

斐波塔度並不頂高(至少比不上阿里山神木或者拉拉山的紅檜一號),連根處的樹幹直徑不超過兩公尺半。一幹挺擎上去,大約有二十公尺左右,在十五、六公尺高的地方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千百枝直愣愣的細幹,再小的樹枝長約盈尺,有寸許粗。葉冠倒是覆遮濃鬱,籠罩了起碼有四、五百平方公尺的範圍。我拿望遠鏡仔細眺望樹頂葉片的形狀,總覺著眼熟。「有點像墨西哥種的大麻。」我說。不過,它比大麻葉要粗肥得多,每一片都有個一、兩公分厚。
可能還是基於害怕受騙的緣故,我這一天的寫作情緒非常之壞,一落筆就直覺到自己跌入亞馬桑流域這很不真實的神話國度裡,難以自拔。更可怕的是:我開始對自己一直信奉的「文學反映現實」的信條有了懷疑,就像一個整天擦擦洗洗的人突然醒覺,自己長久以來罹患了潔癖一樣,竟有不治之感。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把馬特拉遇見河豚精的那段傳聞,工工整整地記錄在報社贈送的稿紙上,冥冥中便覺得:似乎只有寫下來,才沒有冒犯或辜負這一片隨時可能蹦出個大魔王來掐死我的莽林。
然而一代又一代的塔巴若斯人和希瓦洛人都根深柢固的相信一則多年以來口耳相傳的祕密:神祕失蹤的紅鼻大酋長的乾縮人頭正在亞馬桑莽林中的某個地方,等待著身上混流著兩族血液的子孫去尋獲,並用傳統巫術去完成那七十年前只進行了一半的追悼儀式;紅鼻也將親自在巫靈的媒介下告訴他的後代子民:如何重振兩族www•hetubook.com•com印地安人一百多年前的雄風。
「她們是什麼人?」我忙不迭地舉槍衝她們一比畫,同時偷眼打量一下自己是否衣衫不整,並迅速挪出另一隻手摸摸褲襠拉鍊拉上了沒有。「輕鬆點,輕鬆點,張。」卡瓦達仍繼續往前竄,攀上一棵粗可合圍的巨籐,扭頭叫道:「你聽過『女人國』吧?這就是啦!她們不會傷害你的。半個小時以後我來接你,不要亂跑;你可以陪她們聊聊。」「聊聊?」我瞥一眼那三個渾身皺皮、乳長及腰、滿手滿腿長著褐色長毛的所謂女人,著實怕了起來:「你回來!卡瓦達!我,我不能和她們在這裡,我——」我朝空又放了一槍,三個女人咯咯叱叱地扯嘴大笑起來。卡瓦達和癩子狗卻爭先恐後、連跌帶撞地越跑越遠了。「我聽不懂她們說什麼!」我絕望地叫著。

馬特拉的婆子準備起一桌令我並不十分意外的奇怪食物(我還打點了一大包,帶著上路,在爾後遇見那三個女人國遺族時竟然派上了用場)——有乾熏河豚、生炒堅果、鱷魚蛋和一大塊矮象的後腿肉。為了答謝我慷慨相贈的兩瓶綠油精,馬特拉特別開了一罐阿根廷產製、烏拉圭包裝的牛肉罐頭。
「回去?」我實在巴望著自己聽錯了他的話,可是卡瓦達更大聲地說:「我—要—把—紅—鼻—大—酋—長—送—回—去。」「你瘋了!」我使盡全身的力氣吶喊著,只喊了三個字便一陣頭暈眼花,甚至分不清是被雨淋的,還是被太陽給曬的。腦子裡閃過來我的行程表,閃過去報社編輯叮嚀截稿期限的語聲,閃過來一張張照片、寫生畫和塗塗改改的稿紙,閃過去一捲捲轉到盡頭的錄音帶……在這些影像和聲音的符號之間,雨水灌透一切,沖刷著、淹沒著我冰涼僵麻的肌膚和血髓,我擠出一聲慘厲的號叫:「惡——」卡瓦達土狼般尖利的指爪摳陷在我的肩骨中,說:「七—十—年—了—他—不—能—再—淋—雨—了—」而在我們兩人話語的縫隙裡,游進來一陣幽幽切切如絲如髮的哭泣,我知道:那一定是躲在船艙床腳下的紅鼻大酋長。
「非常有眼光,張先生!」馬特拉咧開了缺少了半排牙齒的豁子嘴說:「紅鼻子大酋長的確是一件好貨,他也是真正的印地安人,你不會白花錢的。」接著,他比手畫腳地噴出著唾沫告訴我:塔巴若斯族是南美洲最驍勇強悍的一支印地安部落,曾經靠長弓毒箭征服過十個壯大的敵族。大約在十九世紀初,塔巴若斯人打上安地斯山,卻和山裡的希瓦洛族結成姻親——雙方互惠的條件是:塔巴若斯人教希瓦洛人打造強力弓和淬毒箭的技術,希瓦洛人則傳授塔巴若斯人製作乾縮人頭和遂行頭顱巫術的方法:兩族世世通好的情況維持到將近七十年前的一個春季,由紅鼻所率領的族人決定重回亞馬桑河中游,投入新興的煙草和可可墾植事業,好解決日益窘困的焚墾難題。希瓦洛人特地為紅鼻一行四百多名壯丁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餞別宴,宴會於午夜結束之後,紅鼻當即啟程。不料,到了拂曉前後,邁向文明之旅的塔巴若斯人卻在伊基吐斯西方的森林中遭遇伏擊,全數罹難。伏擊者是當地的雅瓜族印地安人。雅瓜人留下了屠殺的證據——毒吹鏢;同時取走了三百多副弓箭。希瓦洛人自知不擅於叢林戰,無法進行報復,只好取下罹難者的頭顱,帶回自己的族區,加以乾縮處理之後,舉行哀悼追思的祭典。然而祭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場大雨把所有的人頭全部沖失了……。
「你聽見沒有?」我想我是愣在原地,相當長一段時間才迸出這話來的;天色已經大黑,卡瓦達和癩子狗仍舊在我身旁,離地半尺的空氣中飄浮著。比起那三個女人國的河南老鄉來,他們這一套把戲根本不算回事了。(據說臺北有家氣功店的老闆就能這麼飄,飄時卵蛋上還可以墜十六公斤的石磚呢!)不過,卡瓦達和癩子狗好像都沒有賣弄本領的意思——他們迷離醉眼、旁若無人、渾身散發著溫柔的情態只讓我憊感焦急。「你們聽見沒有?這幾個女人會說河南話!」我用槍管搔頭,在原地打轉:「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是不是聽錯了!」卡瓦達瞑起雙眼,深吸一口氣,飄得更高了些,同時緩緩地說:「眼睛、耳朵都會犯錯的,只有鼻子不會。」

五月九日這一天,卡瓦達只和我說了一句話:「那麼,你真的不是來找斐波塔度的了?」我當時沒搭理他,我正忙著寫下一組漂亮的句子:「然而我隱約相信:這場雨是一個完整的象徵;它象徵著亞馬桑河流域無所不在、也無孔不入的侵略本質——是的,亞馬桑河的侵略性已經強烈到摧毀人類記憶的地步。」
馬特拉賣給觀光商店的那個死嬰,還陳列在伊基吐斯港邊的櫥窗內。死嬰被打扮成印地安巫師的模樣,在一個盛櫻桃的大玻璃紅裡浸泡了好幾年。店東為我搬運一箱美國藍帶啤酒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玻璃缸,缸裡的油液盪了盪,使馬特拉夭折的長子轉了個身,屁|眼兒朝外,瞪著疊在兩層玻璃上我的一雙大眼。直到店東拿肘尖點戳我的腰桿,說:「你要哪一種臺灣麵?」才讓我回頭重新面對亞馬桑河爛糟糟、火辣辣的灘頭。我隨便指了指一箱統一公司外銷到此地的滿漢大餐原汁牛肉麵,對卡瓦達說:「那真是馬特拉的兒子?」幫忙上貨的領航員連忙岔嘴道:「不不不——」店東也接著說:「是真正的雅瓜族巫師。只要五百美金,買全世界最後一個巫師標本,這價錢夠公道的。」卡瓦達這時撇過臉,和癩子狗蹦竄幾步,從碼頭上一前一後翻落甲板。他們在那裡遠遠地瞅著我。「不買你會後悔的,先生。」店東說:「你們中國人最知道骨董的身價,不是嗎?」
「她在說什麼?」卡瓦達說話時噴了我一臉唾沫。他指的是錄音機:帶子正播放著馬特拉婆子的一番長篇大論——這席話錄在那三個女泰山對話的前面。「我怎麼知道?——你放手,痛啊!」我聽見自己叫得極其慘烈,卡瓦達卻渾若不覺。顯然他知道馬特拉的婆子「在說什麼」,所以聽得十分專心,簡直著了魔,通身上下打起哆嗦來。到我第三次命令他放手的時候,他居然叫我「閉嘴」。好容易那婆子說完了,他才鬆開手,一陣結結巴巴、咳咳喘喘,擠出兩句話:「我,我知道你會弄,你,你把它轉回去、轉回去!」他要再聽一遍。在那種情況之下,他要再聽一百遍我也只有義不容辭。結果,他重新聽了七遍。聽得眼淚、鼻涕和口水在晨曦中滿臉閃爍。
「等一等!」我猛抬掌止住她們,緊跟著翻身撲向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我扔進一叢仙人掌裡的揹包。口中喃喃地念道:「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她們不會看上你的!」我先掏出馬特拉的婆子替我打點的那包吃食,胡亂朝她們扔過去。她們倒不忙著撿,反而聚攏身子更密切地討論起來。(其表情之嚴肅文明,竟然讓我立刻想起:臨行前在桃園機場出境大廳裡,三個來送行的報社編輯稍息著腳步,向我建議如何掌握原始民族風情的一幕。)我可不會放過這短暫的空檔,探手摸出那盒子彈,彈開左輪,一發一發地裝填妥當。

「我們不能找個地方避雨嗎?」我對卡瓦達和他那條擁有非洲土狼血統的癩子狗說。他們不約而同地衝我搖搖頭。這時我已經置身於大陸分水嶺東側的馬拉尼翁河谷地,和全世界之間隔著一座海拔一萬六千呎的安地斯山。或許是雨水灌進了腦子,使我的孤寂感更加汪洋一片,我開始零亂地回想著臺北的一些事物。這種可以名之為懷鄉的情緒只有讓我覺得自己分外遙遠。因為有好些人物、事件和東西的影像或名稱在浮掠而過的瞬間只留下一些非常模糊的輪廓,有如被雨水浸泡沖刷之後褪色消失。我甚至怎麼也想不起來:預付了一大筆稿費,讓我撰寫亞馬桑遊記的報社m.hetubook•com.com的名字。
「深呼吸!張。」卡瓦達一面嚷,一面從背包裡取出紅鼻大酋長的頭顱。
汽艇早已遠離馬納地河,重新回到亞馬桑數哩寬的主流河道上繼續朝著大致是正東的方向行駛,時速保持在二十五哩左右。我們可能是在五月三日正午時分進入巴西國境的,此後一直前進得規律而順利。我每天喝掉一打罐裝啤酒,皮膚曬成紫黑色。帶來的長壽煙抽得只剩下半條左右,不得不保留煙屁股,以備清晨臨河解便時催化之用。有兩天我們必須在傍晚之前轉乘獨木舟到支流的中游去投宿,認識了幾個會說日本話(並以為中國有天皇)的焚墾農夫;他們都熱情有禮,最大的心願是存一筆錢到墨西哥,隨著一批又一批的非法移民湧入加州,在那裡展開新生活。其中有一個,據他自己說只有四十五歲的老傢伙還會唱那首「We are the world」「We are the world」他唱:「We are the children.——我從收音機裡學來的。」
人頭在卡瓦達抖顫的雙掌中猶如黃俊雄布袋戲裡的大反派,兇狠暴戾而靈動。這也是我第一次仔細審視紅鼻的造型。他有一對外翻式的眼皮複層,眼珠朝前突出來一多半,彷彿要往極遠極遠的所在張望什麼。眼瞼和臉頰的皮質在乍看之下呈現紫騰騰、水汪汪的蠟光,游布在皮下的筋脈逼真得很,也細緻得很——是我在五月一日晚上昏暗的魚脂燈下完全沒發現的。還有那張嘴,像是用利刃切割出來的方稜方角,被巧心製作的匠人塗上一層琥珀色的膠質,一經風乾,皺褶便歷歷在目,讓我不禁搖著頭,發出「啊!」的一聲驚嘆。然而整張臉上最奇特的還是那只鼻子,碩大高聳不說,每當我凝視著它而眨動眼睛的剎那間,就會有一種怪異的錯覺迅速閃過——那對鼻孔彷彿會利用我眨眼的瞬間朝前翻搧一下。
卡瓦達的臉又變了。他的喉結聳聳抽抽,不住地嚥口水,把先前浮在頰嘴一帶的笑意都給嚥了下去。癩子狗也和他一樣,唏唏啦啦吞唾沫。他們那兩只腦袋就跟安在一支槓桿上似地,以相同的速度,朝相同的方向移轉著。如果卡瓦達有條尾巴,我敢打賭它也會搖得天花亂墜。就這樣,他倆衝兩岸的叢林蒐尋了有十幾分鐘,癩子狗首先挺脖子吠了兩聲,卡瓦達毫不怠慢,立刻叫領航員。我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船身劇烈地抖顫幾下,引擎熄火,四周的鳥叫蟲鳴在剎那間包圍過來。
我試著照他的話做,一開始什麼也聞不著,反而覺得胸口窒悶,喉嚨眼忽冷忽熱。幾次深呼吸下來,鼻骨一陣麻癢,「呼啦」一聲,我噴出一大塊西瓜黃、果凍狀的鼻涕!——少說也可以裝一罐頭。緊接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卡瓦達似乎也忘記了他在利馬機場向我毛遂自薦、擔任莽林嚮導時謙卑有禮的好模樣。雨停之後,他啜飲著我的白花油,咂兩下嘴,一面環視著四周氣生植物的糾絞植叢,滿臉神祕和神氣地說:「也是來找斐波塔度的吧?」我實在不想搭理一個眼睛望著旁處和我說話的人,可是他的話又的確勾起了我的好奇:「斐波塔度?那是什麼?」卡瓦達這才回臉瞧我,瞳仁裡閃著像癩子狗一樣猶疑又詭異的晶光:「哈!你們都會這麼說——『斐波塔度?那是什麼?』哈!」他笑著,擂了我的肩膀一拳,逕直朝一處光線微弱的林床深處走去;那裡是一株早已將寄主樹纏榨枯萎的絞榕,枝叉上有兩尾巴西蝮蛇正在交媾,其中一尾的嘴裡還塞著隻短尾額猴的下半身,額猴脹得血紅的臉扭曲成人臉的模樣,發出和卡瓦達一樣的「哈!哈」的笑聲。
「這玩意兒做得真精巧。」我說,一面奇怪起來:那天晚上他死睡如豬,怎麼知道我廉價買來了這麼個寶貝?我一轉念,連串的疑惑全湧上來:卡瓦達的表情,馬特拉的表情,還有那婆子的表情……顯然大酋長紅鼻的仿製人頭裡藏著的不只是一段唬弄觀光客的故事。我可以立即感覺到周身竄起了千萬顆雞皮疙瘩。
希瓦洛族的子孫和馬塔若斯族的子孫一樣,在莽林大屠殺之後的數十年間變成散居遊獵的孤魂野鬼。非但兩族不再互通音信,連本族的同胞也各奔東西,鮮有往來。他們都深深恐懼著群居生活,因為群居所必須的團結與內聚必然會招致對立外族的緊張、窺伺、忌憚和敵意;而他們卻再也經不起另一次屠殺了。於是有的流浪到巴西、哥倫比亞的可可、橡膠園去當僱工。有的潛入密林深處,和鱷魚、毒蛇、以及任何可供食用的野獸進行最原始的搏鬥和交易。也有的溯河西上,翻越安地斯山,在冰河與湖泊之間獵聚野生的羊和駝馬,成為牧人。還有極少數的遠赴祕魯、厄瓜多,混跡於大小城市裡,搖身一變,成了命相家、扒手、妓|女和嚮導。大部分的女子都嫁給了西班牙人或黑人,男子則放浪於酗酒縱慾的頹廢生活之中。(唯一堪稱稍有成就的是卡瓦達的一位叔叔,據說他曾經是巴西的足球明星。)
那可不?回航這一路之上,我就被這顆拳頭般大小的頭顱吵了不下六、七回,幾乎神經錯亂,沒命地咒罵領航員航速太慢,他也火大了,沒事就踢狗出氣。只有卡瓦達顯得無比平靜,不時地安慰我說:「值得的,張,值得的。」癩子狗便縮弓起紅腫的屁股直搖尾巴。
「希瓦洛人從不騙人的。」卡瓦達說著緩緩站起身子,把紅鼻的頭顱捧得更高了些,太陽升到他倆的中間,耀眼的光芒刺得我連打了幾個噴嚏。我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天曉得,在利馬市街頭向觀光客自我推銷、擔任嚮導的乞丐竟然是炮製乾縮人頭起家的希瓦洛族後裔!
我剛逗得起勁兒,卡瓦達和癩子狗卻遊魂似地飄回來。他倆的眼皮半開半閤,嘴角輕輕咧出一條上揚的縫,也不是笑,只是說不出有多麼滿意了。六條腿簡直像長在一個人(或者一條狗)的身上,款款擺擺晃到我眼前。三個女人也注意到他倆,在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她們甩了甩及膝的雜亂長髮,跳起身,對我又嘰哩咕嚕一番,並且發出玻璃風鈴般脆亮的笑聲,然後掉頭攜手,朝卡瓦達先前去過的密林深處走了。其中一個還回頭說了十二個字,聽著使我頭皮一緊,連迷彩帽都震飛掉——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用河南土腔說:「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吾等告辭。」
他願意退還所有的嚮導費、食宿費和包租汽艇的錢,代價是要我把紅鼻大酋長的頭顱讓給他。我遲疑了一會兒;有如銅錢般大小的雨點子已然劈頭砸了下來。卡瓦達的手依舊按死在我肩上,他不知道我之所以遲疑的原因不為別的,只是在算計這一出一入之間,我還能賺幾文而已。
我抱著眷戀不捨的心情,把那些即將被淘汰的聲音重新播放一遍,越覺不忍。折騰到天快亮了,我還不能決定:女人國那三個河南老鄉的聲音究竟有沒有保留的價值?從某一方面來看,她們的錄音談話比一條三十五呎大蟒蛇吞吃小鹿的聲音更像垃圾,畢竟在這個地球上沒有第四個人能解讀這些談話內容了,而大蟒蛇吞吃小鹿的錄音則不但足以證明我深涉險地,更能在那些訪問我的電臺文教節目中穿插播放一下,引得我那廣大的讀者聽眾朋友瞠目結舌。(倒過來想:我要是在節目裡宣稱:亞馬桑莽林裡有三個可能是多少年以前,從河南移民到南美的女人,就算別人不說我捏造物證、信口雌黃,我自己也會覺得荒唐可笑,不切實際。)然而從另一方面看:萬一那三個女人真有點兒考古學或者人類學的價值,這捲錄音帶卻很可能引起中外學者專家的注意呢!
在此後將近三哩的行程中,我們沒有交談一句話。我專心地拍照並筆記任何可以成為寫作材料的事物,偶爾作一點寫生,以及為林中那些𪄳鷎、鸚鵡、水鼠甚至蚊子所發出的聲響錄音。一切似乎平靜而順利,我已經可以在腦海中經營出一篇內容豐富和*圖*書的遊記的龐大架構。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我即將抵達伊基吐斯,在那裡,自安地斯山麓奔流而下的馬拉尼翁河和烏卡利亞河正式匯流成亞馬桑河。至於接下去的兩千三百餘哩航程,我應該擔心的恐怕只有底片和錄音帶的補充問題了。
憑良心說,我已經不太敢奢想:買了那死嬰會有什麼好處;第一,卡瓦達可不能幫我打通桃園機場入境檢查的關節。第二,這死嬰難保不像紅鼻大酋長一樣,討厭大雷雨(或者臺灣的西北雨)之類的天氣。至於那個斐波塔度,也因為卡瓦達吊足胃口而幾乎喪失了對我的吸引力。然而從另一方面考慮:如果我不答應回航繞這一趟,紅鼻又豈能放過我——每下一場大雨,他就要哭哭啼啼老半天:干擾寫作,莫此為甚!
我只知道馬特拉.聖塔利安是個巴西佬,十幾年前沿著亞馬桑河西上捕魚,最後定居在這一帶,一方面繼續幹漁夫的本行,一方面和幾個專業嚮導合夥,為旅遊者提供食宿,兼賣些乾縮人頭之類的假貨。「對了,」卡瓦達在馬特拉的樹屋外不遠處停下腳步,面色凝重地對我說:「我忘了告訴你,張!你一定要注意,絕對不可以在馬特拉面前提起斐波塔度的事;無論你多麼急著想知道——」「我根本不急,我也根本不想去找什麼斐波——」「記住我的話就好了。」他打斷我,然後一轉身,換了副嗓門兒,衝樹屋大叫:「馬特拉,看我帶了什麼好東西給你?」癩子狗這時也狂吠起來。
三個女人的語音極快,串起來卻不覺得刮耳,細聽之下,有幾分像大嘴鵎鵼的鳴聲,悠悠揚揚的。我一聽聽出了興致。抄起錄音機就給錄了下來。她們很可能是在談論有關我的什麼;不時會瞧瞧我、指指錄音機和左輪槍,偶爾還安靜片刻,眨巴幾下深陷的眼珠子,似乎要我也說說話。「你們要我說啥?」我用河南腔的國語說:「說你們長得真醜?」她們笑著點點頭。「真他媽醜絕了你們——」我膽子大了些,旋指頭耍了個槍花兒,說:「沒見過比你們更醜的了。」她們又睜圓了眼,擠出千百層抬頭紋,笑著使勁兒點下巴。然後,我帶著股頑強的冒險精神,開始對她們說我所知道的世界各地的髒話,一說說了一缸子。她們只是笑,或者彼此交換些意見,顯然不懂也不生氣。
第二天一早,卡瓦達領路回到停靠獨木舟的地方,那老人的年少孫兒向我們擺手告別,大聲叫著說:「See you in the states.」領航員於是赧著臉,有些不得已的輕蔑,低聲向我解釋:「他們以為中國還是日本都屬於美國的。」

「如果你願意,我們可談第二筆生意。」卡瓦達被大雨沖得披頭散髮、面目模糊。(可想而知,我他媽的也好不到那兒去。)「下雨了——」「聽著!」卡瓦達的聲音也逐漸被雨水淋得不清不楚了:「如果你願意。我—們—現—在—就—掉—頭—回—去……」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飄升著。卡瓦達飄過我左上方,非常溫柔而輕緩地把紅鼻大酋長的頭顱暫時放進一個樹洞裡。然後我們繼續上升,讓無香無臭的濃密枝葉從頭到腳擦拂過我們的每一吋皮膚,被擦拂過的肢體毛孔便完全張開了。我在經過那樹洞時瞥見紅鼻大酋長的鼻孔向前翻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六天航程裡,卡瓦達和癩子狗一直維持著這般神祕、平和、與世界無所爭執亦無所需求的狀態;像是著了魔,或者陷入催眠術沉酣的迷境之中。卡瓦達照常工作,和領航員討論河道遷移以及天氣變化的細節,但是他花更多的時間對河面發呆,有時候會自言自語,或者突然仰頭朝天空微笑。癩子狗整日不吃不喝,一逕躺在我的涼椅底下作深呼吸。偶爾牠會起來走走,從右舷踱到船頭,再由左舷踱回來,一路緩緩地眨著眼,顯露出無比愉悅的病態。無論如何,我為這莫名其妙的轉變而暗自慶幸了許久:至少我不必時時感受到原先由他倆身上發射出來的那種陌生的、迫人的、緊張的、還有充滿侵略意圖的情緒。
卡瓦達稱得上是個細心的嚮導。他往往在我自覺快要變成一隻大爬蟲的時候,忽然說個笑話或唱個歌什麼的。他說起多年前馬特拉遇見河豚精的事,連癩子狗都呲牙笑了起來。據說馬特拉撞到的河豚精是個女的,一對豪|乳有椰子那麼大,「還有屁股!」卡瓦達像額猴嗥叫般地狂笑著說:「簡直是兩座小山,握在手裡比橡皮還結實,硬硬的,又軟軟的。」
這麼反覆一想,我不知不覺地按下倒帶鈕,在日頭漸漸昇起的時刻,準備重新溫習一遍那注定要消失得毫無價值,卻也因為消失而變得非常有價值的聲音。
卡瓦達和癩子狗起床前不久,馬特拉向伊基吐斯港拍發了電報,要那邊的人準備船隻和領航員,好帶我們順流而下。他的婆子掛起假玉牌,用吹火筒趕走那兩個比蒼蠅還黏纏的小鬼,招手要我出去。我正忙著清理錄音機裡受潮積水的電路板,原想佯裝沒看見。那婆子卻一臉十分焦慮不安的模樣,徒惹人心煩。我拖了五分鐘,終於按捺不住,拎起機器隨她出了屋子。她左彎右拐一陣,把我拉到一個樹洞旁邊,開始嘰哩哇啦說話,一說就是一大串。我分別用英語、西班牙語、國語和臺語打斷她四次,告訴她:「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倒是不予理會,逕自一遍又一遍的說著。最後我只好打開錄音機,衝那婆子說道:「你講吧,我帶回去慢慢兒研究就是了。」她可不管什麼錄音不錄音,一口氣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兩枚碩大的鼻孔扇扇歙歙,臉頰和耳根滲出一滴滴琥珀色的汗珠。
比起爾後多日以來的旅行見聞,這種足以砸得人喪失記憶的大雨,其實是沒有資格列入遊記之中的。然而我隱然相信:這場雨是一個完整的象徵;它象徵著亞馬桑河流域無所不在,也無孔不入的侵略本質——是的,亞馬桑的侵略性已經強烈到摧毀人類記憶的地步。
回到臺北之後好一陣子,我才從亞馬桑河的境遇中走出,為了謀生而繼續寫作。我戒了煙。寄給卡瓦達一支望遠鏡和十幾瓶白花油、驅風油、綠油精之類的。(據他說:在沒有斐波塔度的時候這兩樣東西可以讓他「稍稍清楚」一點)沒有人肯相信我對女人國、河豚精以及斐波塔度的敘述。文藝圈的朋友一再指著我的鼻子說:「講點真實的東西,好不好!」我深自慶幸的一點是:沒有把馬特拉夭折的長子買回來,放在客廳裡當證據、作展示。否則,當他穿過玻璃缸、看見我再度沉淪於和眾友朋討論遊記、小說、文學、符號等嚴肅課題,而且樂之不疲的時候,一定會翻轉個身,屁|眼朝外,或者像紅鼻大酋長遇見雷雨時一樣,嚶嚶哭泣起來。

卡瓦達說話時雖然面對著我,但是我知道他的心神落在我身後極遠的地方。我從他的瞳仁中央看見兩枚黯然的太陽,旁邊還湧聚著兩朵龐大的雲影。「又要下雨了。」我奮力甩了甩已經滲出水珠來的稿紙和墨鏡,正想起身回船艙去小睡片刻,肩膀卻被卡瓦達一掌按住,他冷冷地說:「張!我也要跟你談一筆生意。」

我、卡瓦達還有癩子狗全飄了起來。
令我萬萬不肯置信的是:斐波塔度竟然是一棵樹。
然而紅鼻大酋長並不覺得滿足。他認為長期以來各族的戰爭、殺戮、纏鬥和對峙其實出於基本的經濟問題:產業落後、耕地不足、人口眾多、畜物稀少。他也不認為斐波塔度神奇的魔力,能徹底化解各族因生存競爭而造成的歧見、誤會和糾紛。於是紅鼻打算率先引進新的作物和技術,改善當時所有印地安人的生活,從而消除種族積沿了千百年的隔閡。「可是雅瓜人不這麼想。」卡瓦達苦笑了一下,望一眼迎面拍來的濁浪和河邊糾茸茸、亂蒙蒙、互相纏絞的樹、籐、蕨、草,說:「他們怕紅鼻大酋長的大規模屯墾行動只會破壞斐波塔度。」「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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