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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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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林秀雄

如果林秀雄

廖火旺到林家來走動時也頻頻表示:土地公說「淒慘」是沒錯的,拆屋當然淒慘——他一家三代,老人家已經百多歲了,還要搬厝,土地公看了自然心疼。但是阿吉的安宅符更靈,它讓縣政府出了好價錢,以後全五寮村都在路仔邊,地貴房貴人也貴。說到這裡,廖火旺偷眼瞄一下林秀雄,問道:「貴命囝仔!啥咪時間娶某某,生子啦?」林秀雄沒搭理他,逕自跨步出門,到空地上作了兩次深呼吸,開始反省並決定他在這個村中擔任最高級知識分子的角色。
如果林秀雄早幾天入學他會被分在甲班,而不是乙班。如果林秀雄念的是甲班,便會交到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楊春和。楊春和住在五寮和七峽之間的六崁,從小念過村塾,長大後變成非常有名望的寫實小說作家。他會把林秀雄和甲班班導李老師之間感人的真人真事寫成一部題名為「山中雨露」的小說,並經人改編為電影劇本、搬上銀幕(不過,因為「山中雨露」的筆畫不好,片商另外給取了個名字,叫「老師帶我長大」)。在這部電影中,李老師曾經奮不顧身地躍入溪澗的湍流,救起幾乎溺斃的廖來發,又曾再三慷慨解囊,幫助家境貧苦的林秀雄繳交學費、雜費、簿本費、補習費,使得他能夠順利地念全初中、高中以至大學。電影結束的時候,林秀雄、楊春和、廖來發和另外十幾個李老師的學生都圍繞在李老師的病床前合唱「老師帶我長大」的主題曲,人人眼眶中飽含淚水,但是歌聲仍高亢激昂。

對於阿吉來說,廖家生死胎的事無疑他是要負責任的。立春那一陣子,前來請符仔的人實在太多了,忙得他昏天黑地,經常出些小錯。其中就有一、兩張安胎符,阿吉沒注意,畫完之後順手拿筆頭往符腳上敲了幾下,這一敲可敲壞了;阿吉望著布袋戲班一路噴黑煙、吐紅血、漸漸遠去時想:希望只有一張。
林秀雄的爸爸被驚過一次,那時他已逐漸淡忘廖來發生命中最後一段時日的長相,以及其他許多更重要的事情。他可以一天之內看三次田水,也可以三個月不上一次果園,但是總不會把巴拉松當成紅標米酒喝下去。每次喝醉了,他就讓六個兒子一排站好,他會一一詢問:「你自己講:是餓死卡好,還是淹死卡好?」他不時會將唾沫噴到兒子們的臉上。林秀雄永遠記得:那飽含酒精的唾沫噴上他的粉刺便激出涼殺殺的感覺。孩子們的回答總是一樣的:「餓死卡好。」至少餓死是死在家裡。「餓死也姓林,對不?」林秀雄的爸爸起初這樣說。
如果林秀雄在七歲那年加入了布袋戲班子,他就沒有機會每天赤腳走六公里的路到七峽去讀小學。那麼,戲班子的五輪機踏車會載著他東奔西跑,讓他在十歲以前就遍遊苗栗以北的大小城鄉,並且在十二歲的生日那天從頭城的一個妓|女身上見識到自己的男性。那個妓|女曾問他:「你幾歲?從哪裡來的?」林秀雄把檳榔汁吐在床頭的臉盆裡,望著那一灘灧灧的紅色漶染開來,同時想起五年以前他追隨檳榔汁的污跡,從五寮一路走到三塊厝看布袋戲的情景。——那天傍晚大部分的時候秀雄是站在戲臺的左側,有時望望臺前,有時望望幕後;在望著臺前的時刻,他幻想自己是走麥城的關公,中空的肚腹裡迸發著無比驚人的神力,正在作死前劇烈的掙扎。在望著幕後的時刻,他又確信自己的一雙手已然伸進關公那中空的肚腹,縱橫於七彩霓虹與濃密煙霧之間,使之永遠不死。——散戲以後,戲班主問他:「你幾歲?從哪裡來的?」十二歲的林秀雄答覆那妓|女說:「麥城。」對方從沒聽說過麥城這個地方,只好追問:「你到底幾歲啦?囝仔!」「幹你娘嘞!比你老爸膏卡老啦!」
風颱過境之後,林秀雄赤腳朝三塊厝相反的方向行去,行經葉善的店門口,葉善問他:「要去哪裡?」「去讀冊。」他黯然答說。「去哪裡?」「讀——冊——啦!」迴聲在山谷和河堤之間飄來盪去,彷彿無法決定去向的樣子。葉善仍舊沒聽見,暗怪現時的囝仔講話沒氣力,好像沒吃飯。他帶著憐傷的神色望向林秀雄的背影,不出幾秒鐘,卻被另一幕景象完全吸引住——就在林秀雄行去的前方,很遠很遠的天上,正飄飄然墜落著一朵又一朵菇蓋般的雲彩。它們原先只是一個黑點,在眨眼間便像花一樣地綻放開來,變成鬆泡泡的菇蓋。葉善揉了揉眼睛,喃喃念道:「幹!天公放屁。」
林秀雄的爸爸千得罪、萬得罪,卻是一個也不敢得罪土地公的。他望著溪對面土堤外的田畝,以沉默向土地公表示改變主意的決心,並且相信土地公會立刻阻止泛著殷紅的天邊那一場即將來到的風颱,好答報他的虔敬。
林秀雄出生那天,五寮村正巧來了一班演布袋戲的人物,他們居然穿著布鞋,打著徑長七尺半的大圓傘,還開了一輛會噴黑煙的五輪機踏車。有人從車上沿路吐檳榔汁,紅腥腥的,每隔百來步就是一灘,一灘灘連接起來看,彷彿有個受傷的人從七峽方面跑來,沿途留下了令人害怕的血跡。戲班子進村的時候,阿吉剛從田裡回來,田中央插著青竹竿,竿頂是一把冥紙和hetubook.com•com一隻倒楣的、多話的母雞頭。阿吉忘了自己手上還滿沾雞血,便雙手插腰,攔住機踏車的去路。他略帶霸氣以及善意地勸告車上的人:不必在五寮停留,這裡的人要看戲自己會搬演,外來的任何戲班子在五寮村都會賺沒錢。而且,鑼鼓聲太吵,會驚到林家和廖家的孕婦。
廖火旺的表弟叫游振隆,開了一家糕餅店。游振隆自製自銷的柿粿相當出名,芡粉含量多、黏性特強;上年紀的老大人最愛吃,又很怕吃——不吃嘴會饞,吃了容易噎到。林秀雄睡覺和寫功課的地方就在糕餅作坊旁邊,那是一間貯藏室,裡面有一張三腳床(另一隻床腳是個奶油桶)和一張沾滿陳年麵粉與灰塵混合物的板桌,桌上的日光燈害林秀雄養成了眨眼的毛病。
林家的孕婦則在午覺時做了一個怪夢,她夢見門戶裂開,鐘鼓交鳴,七峽一帶的溪水漲到堤口,她自己則捧捏著幾顆小石子,小石子在掌中碰來撞去、發出磨牙搗米一般的聲音。林家三嬸跳著雙鋤頭也似的扁平大腳,跑去找簡罔市圓夢。簡罔市正在吞吃著前一天從婚筵上偷留下來的冰糖冬瓜和柿粿,沒料到林三嬸會突然來訪,頓時慌作一團。更令她驚訝的是林三嬸敘述了她大嫂的夢境——簡罔市活了八十五歲,替人圓過幾千個夢,卻從來沒有一個夢像這個一般;她噎著嗓子、瞪直了眼、指指天公的屁股、臉皮漲紅,吐出三個字:「貴——貴——貴——」,她的本意是:貴人要出世,但是不應該生在這麼沒地理的所在。然而話沒說完,人就斷了氣了。
從此,七峽到三塊厝的人都深信五寮村廖火旺一家絕絕對對是不祥的。人們經過廖家附近時會不知不覺地繞個圈子,時日一久,那個圈子變成一條新路,圈內生起一大片芒草、蒲公英、風信花和羊齒蕨。從廖火旺高齡已達九十歲的祖父母到廖火旺夫妻,每個人出門都要十分謹慎,以免被草叢裡的蟲蛇驚到;或是在他們鑽出草叢的時刻驚到路人。
林秀雄是在那次極端劇烈的自我專注行動中悟出這個道理的。他崩斷了床腳,發出巨大刺耳的聲音,游振隆的學徒推門進來查看,發現林秀雄匍匐在床中央的位置,喘息、抽搐。「安怎啦?」那學徒問。林秀雄腦海中反覆叨念念著:床本來就壞去了,床本來就壞去了……嘴裡卻說:「看啊!你看啊!就是要給你看啊!」他理直氣壯的語調把那學徒唬愣住,以為林秀雄只是睡覺翻身時被朽壞的床驚醒,以致非常氣惱。他立刻悄悄退了出去,片刻之後,再度敲門進來,手裡拎著個奶油桶,臉上赧然地苦笑著。林秀雄這時已整裝坐在板桌前,仍未卸下顏面上強逞的怒容,卻聽對方惶恐地說:「失禮,失禮。」

靠著這套方法,林秀雄在那間小小的貯藏室裡向全世界宣戰。首先,他鬥爭自己。他認為:林秀雄的一切早已被這個容納他的世界決定了。他的所作所為,以及所有的思想,都是這整片山區的產物:他無法掙脫,一如幼小的軀體無法逆流泅泳、降落傘無法飛昇一般確定。他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已經如何」。也正因為這樣,他所做的任何事都不是他能負責的,一切皆導因於注定他的世界。
他經常想起五寮村和七峽國校,儘量不去想六崁和溪流。通常,清早的天光從高高的窗口斜射到枕頭上來的時候,他彷彿已回到往日,獨自坐在學校圍牆上觀看晨曦中飄搖而下的降落傘。「曾老師說那是降落傘,」他對葉善說,「不是放屁。」葉善費盡力氣也發不出降落傘三字的正確讀音,隨即揮揮手,放棄。不過他拿出了十多盞形狀有如降落傘的燈籠給林秀雄看,過了片刻,林秀雄才問說:「會飛嗎?」葉善想了想,指指耳朵,表示聽不見也不想聽。躺在床上凝望窗口的林秀雄接著又說:「會飛才對啊!」
如果林秀雄在十一歲那年遇到土地公,土地公一定會告訴他:「明年莫泅水,也莫看人泅水。」土地公是講正經的。可是幾次在山路上錯身而過,兩人都沒照個面。事後,土地公只好推說這是他和林、廖兩家沒有福緣。


土地公其實早已忘了林秀雄是何許人也。他在林秀雄作噩夢那天費盡千辛萬苦、穿越一大片芒草、蒲公英、風信花和羊齒蕨類的糾纏,來到廖火旺的窗前,警告他說:「你家淒慘啦!」
如果林秀雄不是那麼慣愛眨眼睛的話,他在初中畢業之後,將以有史以來學科最高分的優異成績考入空軍幼校,從此過著規律、嚴肅、有保障也保障許多人的生活。他仍將慣於埋首苦讀,但是絕少有手|淫的機會。他會變得比較合群,完全忘記年幼時沉迷於布袋戲傀儡的愚蠢行逕。他學會打橋牌、喝咖啡牛奶,只吃軍官俱樂部的牛排,而且能說一口完全不帶鄉音的國語。
他在三十歲那年成的家,老婆是空軍電臺的播音員,她熱愛咬文嚼字的工作以及楊春和的小說。有一次問起他:「楊春和也是七峽國校畢業的哈!看人家,多有名氣?」林秀雄嗯了聲,說:「沒聽說過。」「他寫過一篇妓|女返鄉的小說,後來還被拍成電影,很轟動的。」「我https://m.hetubook.com.com沒嫖過,可不認識什麼妓|女。」她老婆一旦開播就收口不住了,說時已找出來那篇題名為「頭城到九灣」的小說,一面翻看,一面道:「你們鄉下真的會把亂叫亂叫的母雞頭砍掉嗎?ㄞˇ——一ㄜˊ——」;「說話客氣點!什麼『你們』鄉下『我們』鄉下的?操!」
如果林秀雄隨隨便便讓村人的迷信和貪婪來迎接縣政府的道路工程人員在五寮砍伐山林老屋,那麼他的書就白念了。反過來說,他已經念了這麼多書,就不能坐令村人無視於他的存在。事實上就是連葉善也看不見林秀雄了,他積年與白紙白漿為伍,得了一種類似雪盲的眼疾,糊出來的燈籠像一泡泡亂七八糟的雲彩。
至於林秀雄的爸爸、媽媽和五寮村所有的父老兄弟姊妹們更不可能知道;林秀雄頭皮上的疔瘡之所以一度惡化、蓄膿,其實是和風颱來襲、延誤林秀雄報到入學有著密切的關係。他們反而責怪阿吉的符藥不靈,真是冤枉到家。阿吉在立冬那天到葉善的店中抱怨,認為村人不再像以往那樣聽他的話的原因,是有一次他在吃飯的時候不小心看了牆上的鏡子一眼。葉善依然像以往一樣不聽他說了些什麼,只拿出一盞新糊的紙燈籠給阿吉欣賞,阿吉看了又看,看不出那是燈籠,「真像草菇仔。」阿吉說。
阿吉去通知葉善趕製幾個白燈籠的時候,隱約聽到兩條街外傳來新生嬰兒的哭聲,哭聲有點像戲班子裡常吹的嗩吶、也有點像母雞的嘶喊,他問葉善:「有聽到沒?」葉善問他:「你講啥?卡大聲嘞!」阿吉只好自己歪個頭殼再聽聽,這一回,他又以為聽見簡罔市說媒時慣有的「咯咯」怪笑,接著,便沒前沒後地衝了出去。葉善搖搖頭,道聲:「沒采!」並且嘆了一口氣——每當有人來訂製白燈籠,他就覺得自己虧欠那死者很多、很多。
事情過了幾天,那學徒早已忘記這次小小的衝突。然而林秀雄已運用記憶的能力逼使自己相信:他之所以崩斷床腳,為的就是要人看到。(否則,他仍將睡臥在危險不安之中。他甚至忘記自己手|淫的情節。)
土地公在快要散席的時候才混進醉鬼堆裡,揀了個結結實實的雞頭吃。他問葉善:「飲酒是為什麼?」葉善嫌他講話時嘴裡吃東西、不清不楚沒禮貌,連理都沒理。
他的幾個女朋友都曾一度眩惑於這種非常有智慧的話題,然而為期不久。有一次他在頭城黑虎將軍壇旁邊的夜街上摟著品管員阿芳,談檳榔與牙齒之間互相嚼咬的關係,阿芳打了兩個呵欠之後停下腳步,說:「拜託你不要隨便吐檳榔汁好不好?」「咦——」林秀雄拚命擠眨擠眨眼,說:「我不吐,人家掃街的做什麼?他沒事做,不是餓死了嗎?因為有我在吐檳榔汁,別人才有頭路,知莫?」說完,他又狠狠吐了一口。
五寮村人卻從管區警員和縣政府建設課幫辦的口中聽說了林秀雄大罵自家人的事。幫辦和警員異口同聲地表示:縣議會、省議會裡一天到晚有人來調查路線規畫是否有「圖利他人」或「圖利某人」的紕漏,搞得工程遲遲不能發包,這都是五寮村那個會寫字的大學生害的。「阮家淒慘啊啦!」廖火旺似乎又可以預見村人將罪咎歸之於他培養了這樣一位狀元公的冷景,便頭也不回地往草叢裡鑽,一骨碌朝老屋跑去。草浪推移,順風朝三塊厝的方向倒著,林秀雄的爸爸打著酒嗝說:「早知樣係安吶生,我就送伊去學布袋戲咯,幹!」林三嬸不敢再說「貴、貴、貴」,只靜默地追憶著簡罔市噎死之前神情。簡罔市的神情一直沒變,她站在曾經插過母雞頭竹竿的田中央,掙扎著想要把沒出口的話說完:「貴人不該生在這麼沒地理的所在。」
林秀雄的爸爸在林秀雄出世後分別在田裡和老婆的身上撒了六次種;田裡遭過兩次風颱,林秀雄則有了六個弟弟,其中一個成為廖火旺的兒子,叫廖來發。廖來發滿月那天,林秀雄曾經失蹤了一下午和一晚上,直到半夜阿吉前往溪邊放|尿時才回來。林秀雄告訴阿吉:他要去搬布袋戲。阿吉告訴林秀雄的爸爸:「你後生(兒子)要去搬布袋戲。」林秀雄的爸爸先甩了兒子六個耳光,作為遲歸的處罰,隨即又答應林秀雄的請求。林秀雄在大門口罰跪到天亮,臉上卻掛著喜悅的微笑;逢到每一個經過面前的人,他都會揚著聲說:「阮爸爸叫阮去搬布袋戲!」說時牽動筋脈,腳底彷彿有千百隻螞蟻在啃嚙著。
如果林秀雄運氣好些,西南風會把這口檳榔汁吹往清潔隊員可以清掃的街邊。但是西南風晚了一步,檳榔汁灑在一位健壯男士的褲襠上。那人有著來自傘兵部隊中隊長父親的優異遺傳,曾經在二十年前的一場圍毆中隨手扯爛林秀雄的上衣,彈彈指頭便撕掉三張疔瘡藥膏。二十年下來,他長得更高、更壯,脾氣變得更壞,自然記性變得更糟。他一把揪起這位相逢不相識的老同學,罵道:「操你媽瞎了狗眼!」林秀雄抖著聲說:「不吐到你,你,你怎麼可能打我?」對方聽不懂他的辯證邏輯,但是討厭他的態度,直罩罩地一拳搗在他的門面中央,他昏暈過去的剎那間彷彿看見門戶裂開,聽到鐘鼓交鳴的m.hetubook.com.com聲響,接著,便夢見自己一路口吐鮮血,朝五寮奔去。
廖火旺轉向阿吉求問:土地公究竟有何用意。阿吉忙問:「伊生作啥款?」「老老的、全身軀攏是花籽、草籽。」「對啊啦!」阿吉叫著,順手翻書冊,比著畫了一張符,又說:「帶回去貼,貼在伊和你講話那個窗頭。」「伊到底是啥意思哩?」「天機!天機!」
如果林秀雄沒有考上大學,他會在二林的罐頭工廠幹出納員,然後當兵。然後回到同一家罐頭工廠當會計。他會認識好幾個工廠裡的女作業員,分別帶她們去三塊厝採草莓、去頭城吃夜市小攤、去任何一個熱鬧的廟口看布袋戲。在看布袋戲的時候,林秀雄滔滔不絕地發表他那一套辯證的世界觀。「你看,是人在玩尪仔,還是尪仔在玩人?」「你看,是人在看布袋戲,還是布袋戲在看人?」「你看,是我在嚼檳榔,還是檳榔在嚼我?」
沒有人知道安胎符出了毛病。自然也沒有人知道:林家的小娃娃出世之後,阿吉匆匆忙忙奔向村尾、探看究竟、以致跌斷門牙的原因如何。布袋戲班子逐漸消失在發往三塊厝的山路上,阿吉稍稍覺得寬心些——至少廖家的女人可以安然睡個午覺了。
他驅車帶著老婆、孩子回家幾趟,路上遇見不少騎著變速單車上下學的孩子,他就說:「現在的小鬼多麼享福?」他自己的車飛也似的駛入五寮村,在廖火旺家門前加速通過時他會不厭其煩地向老婆、孩子和自己辯解:「別給姓廖的碰上。吃他媽三年冷飯要換我兒子的姓去,什麼世界?」
到那個時候,許多傳播機構會搶著報導這位年僅二十二歲、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卻有著驚人雄辯能力的年輕人的消息。這位年輕的意見領袖在各個報章雜誌上陸續發表評論文字,抨擊偏遠山區民眾長期以來用神話自愚、自欺、自利的實況,並將這一切歸咎於基層教育工作者和官僚的詭計。「有關單位保留土地公廟卻拆除民房,用意在假借敬神的虛矯身段來掩飾他們灌輸村民盲目追求功利、追求文明、追求開發建設而不擇手段的卑劣思想。」他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這樣說。通常在書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林秀雄的眼皮和筆尖中間會浮現那個沾了一裙子鼻涕的曾老師。他在心裡對曾老師表示抱歉,用筆管搔搔消炎粉噴灑過的頭皮,然後運用過度激烈手|淫的那次——悟道所得的嚴正辯證法則悄聲說:「我會這樣,也是你教的。」
如果林秀雄抗議縣政府施工破壞五寮村生態環境的行動成功,他將成為臺北新聞界的英雄,並且成為本村的罪人。
林秀雄和廖來發作夥去六崁泅水是第二年八月間的事。因為林秀雄從書本上讀到一個讓他一直難忘、而曾老師也認為那是「非常發人深省」的故事。故事中提到一位偉人視看溪流中的小魚溯溪上游,終於在不斷的挫折中奮鬥成功,從而獲得了激勵一生的啟示。對於林秀雄來說,啟示就是要去做看看的意思。他帶著廖來發一道從六崁逆流向上泅回五寮,溪水忽然地、悄悄地沖鬆了兄弟倆腰圍之間相互牽繫的繩索。當林秀雄爬上一座大石,喘息著回頭尋望廖來發的時候,廖來發正朝六崁的方向掙舞而去。剎那之間,林秀雄先想起了故事中的小魚(它們被畫家畫在課本上的時候沒有一隻是死的,也沒有一隻是活的),才扯直了比一根竹筷還長的喉嚨大叫:「阿發!阿發!」
如果林秀雄從未出生,符子仙阿吉的門牙不會早早地就摔斷掉,媒人婆簡罔市也不會被冰糖冬瓜和柿粿噎死,至於燈籠匠葉善嘛——他這門手藝恐怕永遠也不會被介紹到日本去。
「如果五寮一帶真是那麼一個鄙劣的地方,又怎麼培育得出像你這麼優秀的人物呢?」那位追問林秀雄學歷和經歷的文教記者以略帶辯證性的質詢技巧問道。林秀雄則慨然答說:「我對自己目前的成績並不滿意。」
因為延遲幾天入學而被分發到乙班就讀的林秀雄運氣差一些。上第一節課的時候,班導曾老師向全班介紹這位搭著兩串黃鼻涕、光著一雙赤腳、頭皮上貼了三塊疔瘡膏藥的新同學「林秀雄」,同學們跟著曾老師一齊說:「歡——迎——林——秀——雄——同——學。」但是林秀雄完全聽不懂;幾個月下來,他才恍然大悟:這種陌生的語言叫「國語」。而在乙班的學生裡,只有林秀雄一個人入學之前沒聽過、也沒讀過國語。其餘的人一旦用國語明白了「天公放屁」的意思,立刻一擁而上,把林秀雄狠狠地揍倒在操場中央,撕破他的制服、扯掉他頭皮上的膏藥。曾老師在傷處噴灑消炎粉的時候以溫柔而不失嚴厲語氣告誡他:「以後不可以再說粗話,更不可以侮辱別人的爸爸——如果人家也侮辱你的爸爸,你一定也會不高興的,是不是?」林秀雄答:「是。」鼻涕和眼淚一齊噴到曾老師的裙子上。
他們有個共同的目的地:十一份的新兵訓練中心,然而兩人的心情卻大不相同。楊春和是相當悲觀的,他幾乎已經非常清楚地預見到未來兩年之中的一切,他將受到紀律的約束、體能的考驗、訓練的煎熬,以及思想的禁錮,他將極度不快樂,甚至有可能自殺。坐在楊春和鄰座的林秀雄卻不這麼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沒等火車出站便已呼呼睡著,口水滴落環胸的手臂、再淌向皮帶和褲子。夢中他像飛鼠和烏鴉般地飛越山林,奔向一個他從沒去過的地方——正因為從沒去過,所以無從想像,林秀雄只知那是一片由山青水碧所拼成的空白,他不認識那裡的任何人、任何景物,他只認識自己體內爆發著的源源不絕的活力和快樂。
於是,林秀雄和楊春和在八崙火車站有再度相逢的機會。不過,兩人仍舊不認識——楊春和當時正手捧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專心研讀,林秀雄比他高出一個頭,大腿有他的腰粗;因此他們誰也看不起誰。
三十歲以前,林秀雄已經擁有單飛五千小時以上的紀錄。他也曾擔任特種部隊的飛行官,駕駛老母雞(C119)在一萬二千呎的高度下蛋一樣地,朝七峽山區拋送無數個降落傘。有時他興致稍好,會側過臉去,朝領航員比畫比畫手指頭,說:「信不信由你——我老家就在下頭。看見沒有?河中游,我他媽那倒楣鬼老弟就是在那兒淹死的。」興致差些,他會在繞行國校上空自言自語地說:「我操!那些眷村還沒燒掉啊?」



惟其在寫實小說家楊春和的筆下,林秀雄的故事有著壯烈、動人的收場。他描寫林秀雄投身溪流,以屍諫來表示人們對他、以及對整個山區漠視的不公與不義。在小說的結尾,一位又聾又瞎的燈籠匠在溪邊放水燈祭悼死者,水燈從五寮漂至六崁附近的時候,突然被谷底的盤旋氣流拔出水面,飛上穹蒼。這篇小說被翻譯成日文之後,觀光團舉著一幅幅的小旗子翩然來到五寮,以懷舊兼考古的心情和眼光搜尋著一個文明古國現存的最後傳奇。
如果林秀雄一直記得小魚逆水上游和阿發溺水這兩件事的關係,他會喪失讀書的勇氣和意願。那麼,他一輩子考不上初中,卻可以每天待在溪對岸山南保線路旁的工寮裡,讓白蟻和果蠅爬滿課本,到時間,廖家婦人自會前來送飯送湯,並拿走應該換洗的衣褲。這種情形將一直維持到他二十歲為止。七峽派出所的警員會在二月初冒著春雨到五寮來,通知林家人說:「叫山上那個瘋子下來,他要去做兵啊啦!」
整整一年又一個月以後,林秀雄終於離開這個小山區,到八崙去念縣立初中。行前廖火旺出錢,林家出面子,借用阿吉在土地公廟後面的起神壇辦了三桌酒菜,招待五寮村裡日已生疏的鄰居朋友,說是為阿雄餞行、慶祝。其實沒有人不知道:林秀雄的爸爸有酒自己會飲死,也不至於搬出來請客。倒是廖火旺宣佈他家即將迎領香火進門才是正經。但是人們仍舊不肯和他太接近。靠他兩側坐的人客都盡量把圓凳子搬遠些。
林秀雄參加暑期大專青年鄉野服務隊回到五寮來的那一陣子,天機已經不再是祕密。全村的父老兄弟姊妹們比往年更加熱烈地款待服務隊,起初林秀雄誤會是因為他也身在其中的緣故。過了許多天,當隊員們都到溪對岸山的南果去採收芭樂、龍眼的時候,林秀雄的五個弟弟排成一排向他報告那個天機:從八崙到三塊厝的產業道路要拓寬了,縣政府即將收購五寮村口的一大片土地作為工程的中繼站,廖家門牆外的荒草原就是中繼站的位置。「全村攏足歡喜欸吶。」林秀雄的大弟說。但是林秀雄卻有空歡喜的感覺,原來村人的興高采烈與他或服務隊下鄉毫無關係;這倒教林秀雄對拓寬路面的事有些不諒解和不愉快了。

那時曾老師早已他調,正在臺北市城中區的某所國校擔任教務主任,忙得沒有時間閱讀教案和課表之外的雜書。即使她看到林秀雄的文章,也不會想起她所教過的五十八個林秀雄之間的任何一人。

阻止林秀雄再度前往三塊厝的是他三嬸。她一直相信簡罔市死前的遺言,認定這孩子「貴、貴、貴」;不該只是個走江湖、耍尪仔的角色。她並舉證說:阿發出世前幾天,阿雄的下門牙脫落,她曾經把那顆門牙丟到屋頂上,「嘯——」只有飛上去的聲,沒有墜落來的聲,這囝仔的命有多好沒人知道,若是跟著野人去學搬戲,顯然觸犯了天公的好意。林秀雄的爸爸還沒來得及辯解,林三嬸已自把孩子扶站起來,林秀雄腿軟腳麻,挪出一隻手來搓著、揉著,卻聽三嬸又扯起尖嗓子道:「你看你看你看——土地公搔腳底噮!看你敢作伊行?」
除了吃飯、上廁所、上學之外,林秀雄幾乎從不離開貯藏室,因為那會使游振隆和他的學徒誤會他有偷吃糕餅的意思。這樣的誤會讓林秀雄連正餐也不敢多吃,於是人們更有理由懷疑他隨時偷吃糕餅,而且吃得很飽。在貯藏室的時間裡,林秀雄只能讀書、寫字、手|淫,以及回憶。
但是林秀雄的粉刺長滿一頭一臉、甚至蔓延到脖子上來的那天晚上,他的爸爸從外面回來,面色白煞煞,眼中佈滿血絲,鼻孔噴出酸氣,他喘息著叫林秀雄,叫了三次,然後說:「我會被廖火旺驚死!」廖火旺突然從草叢裡鑽出來攔住他只是想打個商量——如果他肯讓林秀雄將來生的第一個兒子姓「廖」,或者姓「林廖」的話,溪對面山南保線路以下整整三甲的果園就是林家www.hetubook.com.com的了;而且,林秀雄還可以去考初中、將來考高中、考大學、變成狀元公的錢都有拍胸脯的廖火旺出。廖火旺同時拍胸脯保證:「阿雄今嘛大漢啦,不會再被土地公抱回去飼啊啦!」林秀雄的爸爸將信將疑,回到家裡把大兒子叫來摸脖子,摸了很久,才算摸到一塊硬硬的糟子角,於是確實林秀雄真的長大了,不怕土地公來搶了。他望著林秀雄,說:「簡罔市講得沒不對,你是貴人貴事又貴命。」
如果林秀雄學會滿意自己,他也許不會為整個抗議行動終歸於沉寂、無效而黯然神傷。他寫了十多篇文章,在系刊和校刊上登出兩篇,其餘的均遭各大小日晚報和週刊、月刊、雙月刊……退回。臺北傳播界對那條產業道路沒有什麼興趣,更不相信拆幾棟房子、砍幾棵樹、鏟掉幾甲山坡果園就會破壞什麼生態環境。他們寧可披露一些符仔仙和靈媒在預言、占卜、解夢、猜獎方面具有奇驗的真實事蹟。要不,深入報導某個賴五輪機踏車行遊四方,終於打入電視頻道,成為民俗劇壇巨擘的布袋戲班子的奮鬥歷史也是不錯的。
如果林秀雄從未出生,……


幸而林秀雄考上了大學森林系,只在每次期末考之前作類似被人追殺的噩夢。同寢室的人問他:「又作噩夢啦?夢見什麼?」林秀雄搖晃著昏痛交加的頭殼,摸摸舊時生長疔瘡的部位,在轉瞬間忘記夢的結尾。他只說了他記得的部分:「我夢見土地公,叫我不要泅水。」
如果林秀雄在幾年之後有機會對前來訪問的記者談起高中時代,他會稱這三年為他個人的「啟蒙階段」。「在那個階段,」他扶了扶眼鏡,眨眨眼,說:「我強迫自己讀了很多書——史學、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種種種種;幾乎沒有什麼我不讀的書。」他當然不必提及手|淫的事(有一次由於動作過於劇烈而崩斷了另一隻床腳);他也毋須說明:在「啟蒙階段」,他學會了一套既簡單、又實用的方法來觀察整個世界,尤其是他記憶中的世界。有了這套方法之後,他的記憶不再是片片斷斷、零零散散的圖像和聲音,而有了實在的、整體的意義;也惟其因為有了這種實在的、整體的意義,他才記憶得更多。

廖家的孕婦早在母雞聒噪起來的時候就已經驚到了,婦人從床上跳落地面,學母雞一樣怪叫,胯|下崩出半紅半紫的血水,和嬰兒的一隻腳丫。廖家人一句嫌怨話也沒說,把昏死在門檻上的婦人抬到靠西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子裡,拔出死去的胎兒。廖火旺對這種事已經很熟練了——他捧著身體猶有餘溫的兒子,叫人去抓雞、叫人去請阿吉、叫人去看看林家那邊的孕婦是否安好;他吩咐了好幾樁事情,才發現身邊那個只會生死胎的老婆已骨碌碌爬坐起來,對著窗外說:「雞仔大小聲喚、喚、喚,也沒人睬,天光啊吶!」

林秀雄睡得太熟,否則他一定會注意到那位在九灣站下車的美麗女子。她穿一襲淺藍色的紗質洋裝,腋下夾著一盒水梨蘋果禮盒。禮盒是要送給她在九灣礦區的父母的。這對老夫妻只知道女兒在頭城從事美髮美容之類的職業,工作辛苦又忙碌,以至於沒有時間交男朋友或談論婚嫁。這位美麗女子當然也不會想到:如果林秀雄在七歲那年參加布袋戲班的話,他們在八年以前就會認識。林秀雄甚至會告訴她一個叫「麥城」的地方,同時用叫罵來隱瞞自己只有十二歲的實情。
從此以後,他對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理念或者錯誤都能如此理直氣壯。這方法實在太容易了。「你只要相信『結果就是原因』就對了。」他對自己這樣說。林秀雄運用這套方法看葉善時確認:葉善糊白燈籠是因為有人死,有人死葉善才有飯吃。人死是因為好讓葉善有飯吃。葉善靠死人而活。原因靠結果而成立。
林秀雄也看到了天公放屁的奇景,這使他很快地忘記布袋戲班子的事。
如果林秀雄讀的是甲班,他頭皮上的疔瘡會在秋天的最後一個禮拜痊癒。那時他和楊春和會以極其愉快的心情互相練習說國語。他們並肩坐在七峽國校朝東的圍牆上,望著對面平頂山上一朵一朵開落下來的菇蓋雲。楊春和說:「降落傘。」「葉善師講是天公放屁。」爾後隔了許多年,兩人這一段對話將被楊春和寫進他的小說之中;那部小說主要的內容是敘述一群山裡的孩子如何嚮往及想像山外世界的故事,結構上並不容許作家提國校西鄰那個空降部隊眷村的情形。
世界確實不盡如人意。林秀雄不經意地對空軍幼校口試官眨眼睛只是幾秒鐘的事,對方卻判定他儀容不雅,沒有資格成為堂堂正正的革命軍人。於是,林秀雄只好繼續在游振隆的貯藏室裡再窩三年。他考上九灣的高中,不得不確立他爾後成為一名學人的前途。
林秀雄十三歲那年順利考上初中之後,使他與楊春和、還有出生九灣的頭城妓|女不可能在同一節火車廂裡相遇。他只比楊春和低一個班次,偶爾在學校公告欄上看見這位學長得到全縣作文比賽第一名或佳作獎的消息。他不能在工寮裡傻吃悶睡、度過整個青春期;卻必須寄宿在八崙地方廖火旺的一個表弟家,害他發育得非常糟,恐怕還沒有楊春和的眉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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