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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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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四喜憂國

大作。為免延誤
其實,他從來不曾粉刷過牆板。這兩間破房要是真有那一天髹上了白漆白粉,一大雜院的街坊都會笑說:「朱四喜這老小子中了愛國獎券了。」笑聲會穿出整片違章建築區。一直漫過仁愛路去。朱四喜寧願和雜院裡隨便哪個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對坐比窮比病比落難,也不能稍露一些兒暴發氣,也不能粉刷房子。
大雜院淹水是總統去世好幾個月之後才發生的事。不過——除了王昌遠一家之外,大家都說:「總統不在了,什麼都出毛病了。」連楊人龍都這麼說。
文祺

然而,朱四喜經得起傻瓜兒子的訓斥,卻總有經不起報社編輯安慰、鼓勵的時候。他的文告每經歷一次退回,或者吞沒,他就變得更加苦惱一些。他知道自己越寫越快,也越寫越好——但是,大雜院外頭的世界也越來越糟糕了,不是嗎?每天,他都能從牆板上新貼的報紙裡讀到一些他日益熟悉的罪惡,以及新的罪惡——罪惡總是和罪惡排在一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這時,朱四喜開始夢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拿白漆白粉髹刷著牆板。
(原載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日《聯合文學》第三十八期)

這時,大兒子來福已經進小學唸書,有時候還能指點朱四喜一兩個他不認識的字。比來財還小上好幾歲的王彼得卻要比獃頭傻腦的來福還要懂事些。他經常在晚飯後到朱家來講述大洪水時期地球上處處淹沒的景況,聽得一屋子人兩眼發直,差一點流下口水。比將起來,來福和來財的知識就差得多了。這個情勢使王彼得能以十分優越的身份向朱家大大小小隨便說些什麼。只有一次惹惱了朱四喜——那回是在大年夜裡,王彼得指著小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和一旁楊人龍的相片框悄聲對來財說:「你們家崇拜偶像。」
其實,也只有夢中的楊人龍明白朱四喜的問題出在哪裡。「我說,」楊人龍說:「你想得太多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想得太多了?」朱四喜不答腔,逕自翻看著那本印滿了裸體女人的雜誌。「你想得多,是因為你念得多了——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朱四喜仍不肯開口。楊人龍反而嘆了口氣,道:「也該怪我的!當初教你念報紙,誰知道會念出這麼些名堂來。」「怎麼說怪你呢?」朱四喜終於開了口,道:「報上寫的都是真的;我不念,只合不知道,是個傻子。現下好容易明白些個事兒,才算開了竅,怎麼又說怪你呢?」說罷,他不禁瞥眼瞧了瞧牆板上那些個新聞;大字標題果然好不熱鬧。他已經認識了不少:「仇殺」、「情夫」、「紅杏」、「畸戀」、「戀奸|情熱」、「老夫少妻的悲劇」——朱四喜就這麼瞄掃一眼,心頭倏地浮湧出一股羞惱之意,想起平日在清潔隊等點名的時候,隊員彼此談天說地的也不外這些。「我也不是盡挑這些念的,大夥兒談談、聊聊,自然就明白了;就認得這些事兒了。」他囁嚅著解釋道:「不像從前你還在的時候兒,教我唸唸文告什麼的。」然後他又想起一個新的藉口,便嚷起來:「現下上哪兒去找文告去?如今不像從前你還在的時候兒啦——」「誰說我不在了?」楊人龍厲聲斥道:「國家多難,社會上又這麼亂,共產黨遲早要包圍打臺灣的。瞧瞧你這副精神——像是能打仗的樣子麼?」「我頭疼、脖子也疼——」「放屁!」楊人龍喝道:「你根本是他娘的沒志氣!安了家、落了戶,你不想回去啦?別盡顧著保老婆!凡事要往大處想:國家多難,社會上才這麼亂。社會上這麼亂,你老婆才有麻煩;你老婆有麻煩,大家的老婆都有麻煩,道理是一樣的。要解決你一個人的麻煩,得先解決了國家的問題。天下太平了,人人才有好日子過,你懂麼?」「懂了。」
來福之所以會留級,不只是颱風天丟了書包的緣故;之所以挨揍,也不只是把鼻涕抹在同學衣服上的緣故。他班上的導師到家裡來,委婉地勸說朱四喜:最好能讓來福接受那種特殊的教育;老留級終究不是辦法。朱四喜卻表示:來福好得不得了,吃得飽、睡得著、身體越來越壯,而且——「頭年裡他還能教我認字兒呢!你要說我兒子腦袋不靈光,我這個老子不就更不靈光了?老師!我告訴你說:今年年頭兒不對,我是倒了他媽的八輩邪楣!年頭兒一過,我就時來運轉了。不信你試試——明年!咱們朱來福準考它個第一名。」
先生見諒。並請不吝賜稿、賜教是幸。
這種滿意的感覺持續了三個鐘頭之久。其間他不厭其煩地向兒子們逐字逐句解說他這篇文告的內容、用意和精神。直到十一點四十分,古蘭花咿咿啞啞地起床,手腕上搭著塑膠圍裙、橡皮水管和一只洗衣粉提袋,對丈夫說:「廢話!」然後www•hetubook•com.com一巴掌甩在來福的後腦勺上,道:「走啊!」母子倆擠擠撞撞推門出去,朱四喜才聽見來寶吹口琴的聲音,以及夾雜在琴音中間「He is a teacher. I am a student.」和「我們卻ㄒ一ㄢˋ ㄇㄨˋ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哥,ㄒ一ㄢˋ ㄇㄨˋ是什麼意思?」來財皺著眉,老大不情願地搶過那本淺明白話《聖經》來,望一眼注著注音符號的那兩個字,懶聲說道:「這你都不懂?老師沒教嗎?」「又不是課本的,王彼得借我的書啦。」來壽癟著嘴說。來財把《聖經》扔還他,道:「別人有,你沒有,你就會『羨慕』;這就叫『羨慕』。懂不懂?」朱四喜在此時沉沉睡去,又夢見他把家裡的牆板粉刷了一遍。
所以朱家的牆板和張家、李家、王家的牆板總然是一個樣兒,糊滿了報紙;也許只是《中央日報》和《民族晚報》的差別罷了。早些年,朱四喜不大認得字兒,可也幫襯了前院派報的王昌遠一回,訂了份《中央日報》。王昌遠畢竟是個會營生的,派著派著報,還掙到一份代辦廣告的差使,逢著禮拜,就有那加印畫刊的報社給附送幾十張。自凡是賣不了的,王昌遠就往各院裡挨家挨戶分送分送;從此以後,雜院裡頭家家的牆板都現了色彩——有珍娜露露.布麗姬妲,奧黛麗.赫本,到後來還有梁兄哥和樂蒂。那時節朱四喜和王昌遠都還沒成家,兩間六席大的房子裡裝著十幾二十個電影明星也不嫌擠。竹床就是那時候兒添置的,任朱四喜在上頭衝著明星照片跑一夜的馬也不會咿啞亂響。
第二年的國慶日,王昌遠拉著朱四喜上對街雜貨舖看電視閱兵,當一尊么五五加農砲通過閱兵臺前的時候,王昌遠拿手肘子捅了捅朱四喜的腰眼兒,低聲說:「這舖子不賴吧?」朱四喜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嗯」。「快要成了我的了,」王昌遠說著,一條腿抖了起來,整個人彷彿裝了彈簧似地,過了好半晌,終於慢條斯理地說:「那寡婦看上你哥子啦!」朱四喜這才將視線從大閱官身上移開,移過一叢叢前來看電視的人的後腦殼兒,移向櫃檯的後方;那邊牆上有一頂十字架和一幀耶穌畫像,底下站著那位面色和善的寡婦。「彼此有個照應;兩下裡的生意一處做,發得也快些——再一說,還是自己養個兒子靠得住;是罷?」「怎麼說——這話?」朱四喜這一問,王昌遠反倒聚精會神盯住電視機,咂巴咂巴嘴。才道:「你不看報的啊?楊人龍那乾兒子又拜了個乾爹——少校退下來的;稀裡糊塗也翹了辮子,這才鬧發了。是那小子給下的藥。」「為錢?」朱四喜像是怕觸犯什麼似地小聲說。「可不?退休俸、保險費、金子,摳守了十幾年,到頭全孝敬了乾兒子咧!」
朱四喜藉著說服老師的話語,也說服了自己。他前腳送老師出了雜院,後腳便奔往王昌遠的家。「他到舖子那邊去了。有什麼事嗎?朱弟兄。」王太太笑盈盈地說:「古姐妹還好嗎?」朱四喜敷衍了幾句寒暄,忙不迭地說:「我來要些舊報紙。要有總統文告的。」「文——告?」「文告。」朱四喜噘撇著嘴,略帶幾分神氣地說:「從前楊人龍說:總統文告都是最好的文章,沒有比那再好的了。我找一些回去,貼在牆上,學念學念。等我會了,再傳給我兒;他再學會了,考個第一名,還怕留什麼級?」「可是、可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文告了啊。」王太太先皺了會子眉,隨手往近些日子以來的舊報紙堆裡胡亂翻幾下,接著才忽地展開嘴眼,笑說:「你對《聖經》有沒有興趣啊?朱弟兄!讀經是好的,可以得著智慧的言語。老總統也常讀《聖經》哪!」朱四喜搔了搔光腦殼兒,道:「我,我還是還是要找文告——這麼著:等昌遠回來,叫他給我找。自凡是有總統照片兒的,旁邊兒就是文告。——唉!要不是上回淹大水,我家牆上還有幾篇。真是的!沒有文告怎麼成呢?怪不得楊人龍說日子越來越難過了。」
四喜先生臺鑑:
楊人龍留下來空了一年的房舍倒是由王昌遠頂來住了。也就在這年年底,寡婦新娘加入大雜院,開始名正言順地稱人「弟兄」、「姐妹」,並傳播主的福音。起初,朱四喜並不在意人們叫他「朱弟兄」——即使古蘭花這麼叫,他頂多也只是涎臉笑說:「要叫就叫『哥哥』!」直到王彼得滿月那天,街坊再度聚集到楊人龍的老房子來;有人提起他慘遭謀財害命的往事。寡婦突然說:「那是他接受了撒旦的誘惑!他心裡充滿了魔鬼!他不領受知識的言語!當然會落得這種下場。各位兄弟姐妹……」朱四喜才打從鼻孔裡哼一聲,覺得這女人真是霸道,同時認真地想念起楊人龍來。他尾隨在眾人後頭,有樣兒學樣兒地伸手往搖籃裡捏兩捏王彼得的粉|嫩的臉蛋子,漫聲道:「比我們來福、來財長的好。多壯實的小子!——給起了名字https://m.hetubook.com.com了沒有?」「叫彼得。王彼得。」王昌遠道:「是《聖經》裡的好漢!」朱四喜沒用心聽,反倒想起這搖籃正擺在楊人龍陳屍的所在。從這天晚上開始,他經常夢見楊人龍,他總在夢中告訴朱四喜:「其實我沒死。」
來稿敬悉。
除了閒慌無事跑跑馬,朱四喜對牆板上的報紙仍然是敬意十足。不挑水肥的時節,他一多半兒都待在屋裡看牆認字兒。他和楊人龍之間的友誼也就是在認字兒上建立起來的。楊人龍從前在老家念過師範,能一口氣念下半篇社論來,連眼子也不眨一眨。通常他就這麼念著,朱四喜一面聽、一面認,由著楊人龍擾他一頓酒飯或者兩杯釅茶就是了。楊人龍教他乾兒子給毒死之後,朱四喜有好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不大長進,彷彿真正失學了,再也不能增加智識了。這種感覺加上他對楊人龍的懷念,常會使他創造一些記憶,他會對來福、來財、來寶和來壽說:「開玩笑!楊大爺的學問可大了——你們是沒趕上見他一見,人家肚子裡裝著多少書本?整張整張的報紙——什麼新聞、什麼社論,一寫就是一大篇!開玩笑!」有時他會順手指著一張污黃垢黑的舊報說:「喏,那就是你們楊大爺寫的。」
朱四喜就這麼念叨著,昏頭搭腦離開了王家,一面思忖:可不?頭幾個月竟然沒想到這一層;總統死了,文告就絕了;這可怎麼得了?便在這個時刻,聚會所門前寫著「神愛世人」的一方牌匾讓今年頭一陣秋風給吹落了,不偏不倚砸在朱四喜涼颼颼的後腦勺、脖梗和肩膀上,其中一角戳中了他的腮幫子,登時杵下一顆大牙來。
來福哥兒四個確乎是生得晚些——要不是朱四喜強把古蘭花薙光了半邊頭髮、拿鞋帶子綁在竹床上硬搞了那麼幾回,恐怕來福根本不會出生呢。
朱四喜在兩年後的一個冬夜裡掃完他該掃的街道,挨著凍點完名,急步衝跑回家,卻在雜院口撞見一個正在和古蘭花打情罵俏的小夥子。那人穿一襲皮風衣,翻起了領子坐在路邊的法國椅上抖腿。古蘭花和來福正在洗他那輛純白色的豪華大轎車。那人忽地傾前上身,直勾勾地望著古蘭花低敞著的領口裡的一雙大奶|子,說:「頭家娘好福氣!這少年,囝仔籠飼到這吶大漢啊啦。」他說著,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古蘭花則陪笑道:「苦命人嘍,說什麼福氣。」朱四喜明明看見她答話時眉又聳、眼又瞟的喜俏神情,直恨不得奔上前去踹她一個馬趴。然而偏在這個當兒,他的後腦勺、脖梗和肩膀又劇烈地疼痛起來。疼痛逐漸蔓延開,也使他連帶地擴張著心中的惱恨,對那開車的人、來福,以及他自己。
即使他能分辨得出那些字有什麼意思?那些字指的是哪些事物?他也未必對艾森豪有進一步的認識……

「其實,我還沒死。」楊人龍在淹水前一天夜裡託夢給朱四喜說:「我看得可清楚呢!往後,日子是越過越難過了。」「怎麼說?我不明白。」朱四喜道:「眼下過得還不錯哪!到年底我打算買它一架電視機,小是小一點,黑白嘛也無所謂——這在從前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你是安了家、落了戶了,不想回去啦?」楊人龍猛搖手,搶道:「他老人家這一不在,還有誰帶我們回去?你說唄!」朱四喜吃這一問,反而答不上話,差一點兒又醒了。楊人龍忽地又轉了個話題,道:「他老人家也信耶穌教嘿!原先我還不知道咧。」「我老婆也信——跟著王昌遠一家子信的;信得可虔了。」「說起來信教總還是好事。」「當然是好事!頭先我還不明白。連他老人家都信了,當然是好事。」
先生大作之發表,特此璧還。遺珠之憾,情所不免;尚祈
朱四喜在完成了告全國軍民同胞書的那天晚上用大牙撬開一瓶紅標米酒,忽然間覺得精神抖擻起來。他的老婆仍像平日一樣隔著甘蔗板向外間屋拋送鼾聲,並且不時將竹床壓得咿啞作響;他的小兒子來寶在窗下吹塑膠口琴;來寶的三個哥哥來福、來財和來壽則圍坐在飯桌的另外三邊打瞌睡、念英文以及讚美小耶穌。這些聲音都擾不著朱四喜,他把斟冒了沿兒的酒汁從桌面上吸吮入腹,覺得世界真是飽滿來勁兒。一切彷彿正要重新開始。「這就對了!」他順手拂開面前散落的花生殼兒,捧起文告來,環視一圈他的四個兒子,點點頭,又強調了一遍:「這就對了!」
那天傍晚,他喝了兩杯紅標米酒,順手翻讀起兒子的作文簿來,少不得罵幾句。然後說:「趕哪一天,你這文章能及得上你楊大爺的一半兒,我就是他媽的死了也會笑活過來。」「楊大爺死的時候光屁股。」來財說著,便自笑了起來,一旁五歲的來壽跟著笑,來福則歪嘴斜眼地斥道:「笑什麼笑?」朱四喜緊跟著也斥道:「笑什麼笑?誰這麼胡扯八道的?」來財嘟起嘴,不說話了。朱四喜又滿上一杯,朝牆邊角鋼架上的祖和*圖*書宗牌位、楊人龍的相片框和總統玉照敬了敬,說:「開玩笑!楊大爺的學問可大了——你們是沒趕上見他一見,人家肚子裡裝著多少書本?整張整張的報紙——什麼新聞啦、社論啦,一寫就是一大篇!開玩笑!」「那你會不會寫?」來財偏著頭問道。朱四喜怔了怔,道:「少廢話!」
他還告訴朱四喜很多事情。比方說:他覺得與其像王昌遠那樣娶個成天價聒聒亂噪的假洋鬼子,他寧願天天衝著梁兄哥或樂蒂的相片兒跑馬。他還說:國家多難,共產黨遲早要包圍打臺灣的,要想反攻大陸,非得多養幾個壯丁不可。只可惜了當初他沒捨得討老婆,不然還能生幾個會打仗的兒子,一來報效國家,二來逢年過節的也有人替他上個供,祭拜祭拜。「你要是方便,逢年過節地替我準備一碗茶水,咱們也好好兒聊聊不是?」楊人龍苦笑著說:「擾不著你什麼的。」「擾不著是擾不著,可我不成了你兒子了?」朱四喜瞪著對方鼓凸凸的褲襠說:「你真的沒死嘿?」
敬祝
這麼個搞法兒是王昌遠給提點的——不過,晚兩年王昌遠也娶了親,又隨他女人信了主耶穌,便再也不肯承認:他曾經出過這種壞主意。倒是古蘭花懷了身孕之後,卻不再三天兩頭逃家「回花蓮」了。朱四喜在那時節勸過楊人龍:「把金子賣了,再上個會,湊幾萬是幾萬,好歹成個家不?」「錯啦!」楊人龍指了指朱四喜床頭牆板上的一張畫報,說:「完全弄錯啦!」那是四張照片,打從左邊起,依次分別是美國總統艾森豪、中國小姐劉秀嫚、配戴自製防毒面具的國軍戰士和臺糖公司發展養豬事業所養就的一條千斤大豬公。「你瞧!」楊人龍拿食指朝牆板狠狠敲了幾下:「明明是『左起,』偏偏寫成了『右起』這一下好——艾森豪變做大豬公,戴面具的成了中國小姐,劉秀嫚戴了防毒面具,大豬公倒當上美國總統了。哈哈!這個笑話兒鬧大了。」朱四喜遞他一支煙捲兒,道:「我可是說正經的——人龍。就算你再有學問罷,成天挺著根屌棒子跑馬總不是辦法吧?」楊人龍仍自顧咬著煙捲兒笑:「擰了!完全擰了嘛!」
這天清晨六點半,古蘭花挺著腰腿進屋,黑裡卻被朱四喜一把按倒在竹床上,他咬牙從喉管裡逼出聲說:「老子久不捅你,你當老子不成了是罷?」古蘭花從來不曾見過丈夫這等模樣,還當自己走錯了門,當下大喊了一聲,嘴巴隨即又被一巴掌捂個死緊,但聽朱四喜壓低了嗓門道:「再叫?別當我不敢再剃光你的頭髮!」古蘭花這才放下心,知是朱四喜沒錯了。朱四喜早已伏下準備,要叫他老婆嘗嘗甜頭或苦頭,於是低吼一聲,壓低身子——立時,好些年沒有動靜的竹床又開始咿啞作響了。這便是來壽這孩子的由來。
朱四喜把王彼得揈出家門之後,不覺又有些懊悔。第二天一早,他趁著拜年之便匆匆趕往前院,迎頭對王昌遠揖了幾揖,道。「恭喜發財!恭喜發財!」王昌遠立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偷眼瞧了瞧屋裡,隨即挺胸正色答道:「咱們家從今年起不興拜年了。」「是你老婆的主意?」王昌遠歪個頭想了想,說:「也不是的。你想嘛——你來我往地,窮累;也沒多大意思。是罷?」
王彼得悄聲說:「你們家崇拜偶像。」來財說:「偶像是什麼?」王彼得說:「偶像就是偶像。」朱四喜從跪姿一躍而起,喝道:「我肏|你媽個屄的偶像!」——他猜:「偶像」一定不是什麼好字眼。
場面算是應付過去了。晚飯後他照例伏桌小睡,等著午夜時分應卯掃街。便在這段期間,楊人龍闖進來了——他的雙頰泛起兩朵酡紅,步履跌跌撞撞,欺近朱四喜身前,狠狠甩了他失落智齒的半邊臉一巴掌。一掌甩罷,即破口笑道:「我這二姪兒問得好——『那你會不會寫?』說啊:你會不會寫?」「我——不會。」「就是這麼著——該寫的不寫,不該寫的才寫了。怨不得報上盡登些男盜女娼的玩意兒,也沒有人明白國家處境的艱難了。唉!我說,四喜!咱們是讀過好文章的人,總然要把文章裡的好處拿出來,教大夥兒明白才是。你不寫,誰寫?」「你呢?」朱四喜昂臉道:「你卻怎麼不寫?」「我是個死人我怎麼寫?」

朱四喜花了粉刷牆板的錢,終於使這篇文告發表了——他在王昌遠的店裡影印了四千份,沿著他負責清掃的街道挨家挨戶地散發出去;這一次,古蘭花也幫了不小的忙——她每洗一輛車,就交給車主一份,並且祝福對方:「上帝與你同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朱四喜的家中仍傳來陣陣的塑膠口琴聲,配合著伴奏,有孩子輕聲唱著:我們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我們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


古蘭花的祈求在幾年以後終於應驗:朱四喜不再挑水肥,而變成一個比較受人同情或不討厭的清潔隊員。他必須在每天午夜到仁愛路口排隊集合,清https://m•hetubook.com.com掃馬路和人行道——而不是趴在她的身上做活兒。
「你搞報紙搞了這麼些年,總可以幫我這個小忙罷?」朱四喜對王昌遠說。王昌遠正忙著替一位穿著制服的大學生影印筆記本,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你不能等一會兒?——這是第幾張了?」「三十七。」大學生說。「我就寫一張。」朱四喜同時說。「你沒算錯?錯了我可要賠本了。」王昌遠邊擦額角的汗水邊說:「不是同你講話。」「你聽著就是了。」朱四喜捧起手中的文稿,飛快地瀏覽著,一面繼續說道:「我這玩意兒不好登在老總統常登的那麼高處,登在底下就成。再有呢——我這模樣兒也不大怎麼地,我看,照片也算了罷。不過,文章可是楊人龍一回又一回、費煞了工夫給指點的;都是自己哥們兒,你不幫忙給說說,就不夠意思了。」「這是第幾張了?」「四十九。」「沒錯嗎?錯一張我都要賠本的。」「怎麼說?昌遠。」

全國軍民同胞們:這是一個非常的時代,我們都是非常的國民,大家要知道,國家有難,萬惡的共匪隨時都會來包圍打臺灣,情勢非常非常險惡,可是,我們全體軍民同胞都很有錢,而且一天比一天有錢,買東西也很方便,買電視也買得起了,可是,要知道,光是有錢、榮耀主是不夠的,因為有了錢大家還會亂來,上酒家啦,跳舞啦,玩女人啦,為了錢,乾兒子能把乾老子都毒死,這太不像話了,所以我說,全國軍民同胞們大家都要知道,沒有錢沒關係,錢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沒錢連大洪水都不怕,還怕共匪嗎?還有呢,就是報紙,報紙應該多登登文告,登登有志氣的玩意兒,不能說沒錢就不能登文告了,多登文告,少登壞事、壞消息,大家就不會學壞了,全國軍民同胞們,解救同胞,光復大陸,讓子子孫孫都能過好日子,這就對了。

「我讀小學五年級,我哥哥讀二年級。我弟弟還小,沒讀書。我的小弟弟更小,也沒讀書。我爸爸跟我學寫字。我媽媽在洗車,她信主耶穌。我有時信,有時不信,看情形。」

王昌遠替人家印了八十六張筆記,前後算過幾遍,一張不多,算是安心了。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抽過朱四喜手中的文稿,說:「你印幾張?」「我、我不是要印,我是想,想託你一樁,把它給登到報紙上,報社那邊你不是都熟嗎?」這時,大學生倒過身,瞥一眼文稿,但見是張兩摺對開的十行紙,頭一行裡歪歪倒倒寫著幾個大字:「告全國軍民同胞書」。「你寫這玩意兒幹什麼?」王昌遠覷瞇著眼,迅速地概算一遍,說:「登這個,少說也得花上萬把塊——你這老小子中了愛國獎券了?」「花錢?我辛辛苦苦寫了那麼些日子,還要花錢?」「登廣告嘛,不花錢花什麼?」「我想,老闆你誤會了。」大學生握拳掩口遮住笑意,溫和地說:「我想,這位老先生的意思是要投稿。——您是想把這篇——呃,這篇文章登出來嗎?」「是啊!」朱四喜彷彿遇到了知音,忙道:「方才我就說了嘛——光登這文告,照片兒就不必啦。」「那——找他恐怕沒有用。」大學生說:「你得用郵寄的,直接寄到報社去。」「找我怎麼沒有用?我給你影印個幾十份,你一家報社寄一份。」王昌遠說著便要開印,大學生搶忙道:「那不成,一稿不能兩投,這是規矩。」「好好好!咱們都是規矩人,就照著規矩來。」朱四喜道:「也除非了像老總統那樣兒的人物、那樣兒的文章,家家戶戶都登他的。咱們就一家一家地來唄!」

爾後朱四喜每回騎在古蘭花身上發勁兒衝刺的時候,總會不經意地瞥見那四張照片,他從來不覺得艾森豪和大豬公有什麼錯的,他當然更知道:把眼睛盯牢在戴防毒面具的戰士身上要比看著劉秀嫚更能使他和古蘭花的戰鬥持久一些。
古蘭花從花蓮回來的時候換過一身裝束;鵝黃色的粗線厚毛衣,黑得發亮的原子褲,兩吋來高的白膠皮高跟鞋和一頭雞窩也似的鬈髮。這模樣惹來一院子議論,人人誇說好看——不過,大抵得斜著眼看彷彿才是滋味。她還塞給朱四喜兩百塊錢,說是回家表演了幾場山地歌舞,從日本觀光客那裡得來的小賞。「賺錢是好事。」古蘭花把一摞土產盒堆在飯桌上,對兩個兒子說:「我們要賺很多很多錢。又可以花,又可以榮耀主。」「又可以什麼?」朱四喜撕開一盒薯餅,吃一個,又抓一把放在牆邊的小供桌上給他朱家三代宗親和楊人龍吃。古蘭花伸手將鬈髮弄蓬鬆了些,道:「榮耀主啊!」當天晚上,古蘭花就奉獻了二十塊錢給主,王太太說:「主會應許你的祈求。」她並且向在場的兄弟姐妹表示:奉獻夠多的話,她要添置許多適當的傢具,把此地佈置成一個「正正式式」的聚會所。
一直到楊人龍瞪著雙爆栗子一般大的眼珠兒死在他房門口,朱四喜才知道:原來這位聖賢還是有發|情思春的時刻——他的屍體就是赤條條的見證;那兩排hetubook.com•com齊潔的白牙朝天張露,撐開了兩片彷彿要吞吃一隻大奶|子的紫黑嘴唇兒,滿是大奶|子女人裸|照的雜誌就扔在他的腰旁,而他那一雙經常指畫著牆板間報紙的手則緊緊握著一根粗大挺直的屌棒子。王昌遠悄聲附耳對朱四喜說:「他八成是抹了麻陽水兒了,給脹死的。」朱四喜排開圍觀的左鄰右舍,脫下汗衫,拚力掰開死者的十指,好容易才給遮住醜,已自發了一身汗,可是白汗衫覆搭在屌棒上之後反而使它看起來更突兀了;有人竟然吃吃地悄笑起來。警察在笑聲中趕到,劈頭問朱四喜:「搞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媽了個屄的有啥好看?統統給我滾出去!」卻在這個時刻,外頭又衝進來一條身影,沒頭沒腦地喊道:「乾爹!乾爹!怎麼回事?怎麼搞的?」警察頭也不回,繼續問朱四喜:「你是他什麼人?」「大家都是鄰居嘛!」「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昨天,不——前天。」「他說了些什麼?」朱四喜抓了抓光腦殼兒,頓時覺得身上的汗水叫風給吹得涼颼颼的,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道:「他說,他說……總統的文告寫得真是好,沒有第二個能寫得這麼好的了。」
先生的文字、命意與風格均屬上乘,十分難能可貴。唯本刊近期稿擠,篇幅實屬有限,礙難於短時間內刊登

可是,朱四喜並沒有因此而放鬆他對古蘭花的警戒之心。反而養成了挑剔她和顧客閒聊天的習慣。他不只挑剔老婆,也挑剔開車的人。「怪了!怎麼來找你洗車的都是男的?」朱四喜常說:「天下的女人都死絕啦?」古蘭花猜想丈夫之所以變得如此暴躁易怒是因為那塊從天而降的招牌打壞了他的腦子。她把這個想法悄悄告聚會所裡的一個姐妹,並且請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第二天,王太太就對古蘭花表示:她認為朱弟兄個性上的轉變是因為受到魔鬼引誘的緣故。「我們要愛他,努力為他祈禱,趕走他心中的撒旦!」
朱四喜畢竟信得不夠虔——第二天發大水的時節,他搶忙把祖宗牌位、楊人龍的相片框連總統玉照等一干偶像先救起來,頂在腦門上。雨彷彿一束束發光的箭矢一般從屋頂、門縫和牆板的間隙處噴湧而入,不多時便淹沒了古蘭花的大腿。竹床從裡間屋緩緩漂向大門口,幸好來福和來財連推帶拽地給救了回來,一家人把飯桌壓在竹床上,大小四口各蹲在四個桌角,腦袋頂著樑,眼睜睜望著奧黛麗.赫本、李小龍、甄珍的電影海報和那張小供桌排著隊浮流而去。古蘭花抱著一隻撲滿嚎啕大哭,朱四喜則強撐著笑說:「幸虧還沒買電視機。」古蘭花哭得更響烈,並哽咽著數計那一樁樁漂流出去的傢俬:「椅子、電鍋、水壺……我的衣服、高跟鞋……」來福興奮地指著遠處,附和著喊:「我的書包!」「你該倒楣了。」來財緊緊擁著自己的書包說。
朱四喜一醒,楊人龍自然就是死了。他翻個身,竹床一陣祟響,把古蘭花也給驚醒過來。「楊人龍回來了。說是共產黨要打臺灣啦。還要我供供他。」朱四喜索性坐起身子,打床底下拾摸著半截香煙,點了,長嘆一口,道:「這一下麻煩大了。」古蘭花揉了回眼,翻身又睡回去,過了半天才說:「供就供,還不是我們自己吃。」「我是說共產黨。你懂什麼?」朱四喜側臉看一眼牆上那戴著防毒面具的國軍,但是闃暗之中委實看不清什麼,猛然間還真能讓人把他當成劉秀嫚,古蘭花則喃喃念著:「我要回花蓮。」通常,只有在夫妻倆好合之後,朱四喜才會答應她回娘家的事;這一次他卻沒作聲,只吐了一個煙圈兒而已。

朱四喜頭一回興起自己動手寫文章的念頭是在來財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這一年的確壞透了。從四月初那一場全沒來由的大雷雨開始;總統也死了,房子也泡了,來福還叫人給揍了一頓。朱四喜養成了一句口頭禪:「倒他媽的八輩子邪楣!」聚會所的招牌當真倒下來,砸斷他一顆大牙。不過,他也從此變成一個滿懷憂忡的人。
朱四喜按著規矩,一家一家地投寄著他的告全國軍民同胞書。有的時隔幾天,退稿就寄回來了;有的時隔一年半載,依舊石沉大海,杳無音訊,然而無論如何,他總記得楊人龍的指點:該寫的不寫,才讓那些不該寫的都寫了。他一共寫了三十幾次,每次都從頭至尾修改個幾回,謄抄個幾回。其間,聚會所的招牌換上了壓克力板,裡頭裝著日光燈,牢靠明亮,絕不可能再被風雨打落。古蘭花變得異常肥胖,很少有前來洗車的顧客肯和她聊上一、兩句閒話。來財進了中學,有一日對朱四喜說:「我懷疑那個楊什麼大爺是個gay。」來壽則向來財請教了「約翰」的英文讀法和寫法,並且宣稱自己是「使徒約翰」,他將來長大了要像「彼得哥哥」一樣,行主耶穌的道,愛上帝、愛世人。在整個家庭裡,似乎只有來福不見什麼改變,他每天洗不同的車子,偶爾訓斥三個弟弟,只在很少的時候會搞錯而訓斥起朱四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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