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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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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先知

最後的先知

當時小伊拉泰說話的神情立刻讓巴蘇蘭想起伊拉泰說過:老宋古浪也曾經如此頂撞巨人伊拉泰:「我已經不是高努來了,我有十六個孩子,你如果不把紅地瓜和白魚讓出來,他們都會餓死掉。」巴蘇蘭不得不認為:巨人伊拉泰的兒子和曾孫是一類的人;而巨人自己也只和孫子親密又相像。她把穿梭在棚屋和國宅之間的感受,想像成往來於這個家族隔代相傳的兩個領域之間的情景,從而很清楚地分辨出這四代祖孫有如兩組敵對於街道兩邊的陌生人,互相觀望、試圖和好、卻彼此無奈。而她只能蹲踞在懸空的涼亭裡,自覺陷入一場時空追逐的漩渦。「巫婆的女兒生下來就死了。」她一時想不出比一個睜開眼睛就面對死亡的女嬰更適當的話題來打破她和兒子之間的僵局。「真可惜!」小伊拉泰停下手中的釘鎚,說:「如果她能長大,就可以接受九年國民教育了。」
「對不起,」女記者挺起胸脯,決心抗辯到底,她無論如何要維護一個報導者主持公正的形象:「你這樣說不夠客觀——」巴蘇蘭扯一扯小伊拉泰的臂膀,低聲說:「我們是主人,不可以在吃飯前和客人吵架。」而女記者仍舊維持著一貫平靜穩重的聲調:「首先,你說『你們』就犯了主觀的錯誤,我只是個記者,並不代表官方或島方,我只希望能了解雙方的問題,我不能做價值判斷。」「可是你已經說我們破壞、野蠻——」「對不起,這是事實,你們已經把那邊的鷹架拆了二十多次——」「十九次。」「對不起,十九次。」女記者揚眉對地面瞪眼,吁出一口大氣,同時聳肩:「我不想引起更多的爭議。至少有關設廠的種種技術性問題和相關的文化性問題,我想已經有許多學者專家做過相當的研究和規畫,我今天來,是想進一步了解你們的感受——」這時她稍作停頓,瞥一眼身旁的三個緘默者,以及木板上各種竹籃、籐碗和木頭碟子裡的食物:「啊!這就是飛魚嗎?我可不可以嚐一點?好可愛的味道!」
「我認為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女記者已經走到涼亭下,看了「病人」一眼,繼續對小伊拉泰說:「你們這種破壞性的行為並不能改變整個大環境,並不能阻擋文明的趨勢;也不能為島上帶來什麼幫助。相反地,別人更會認為你們——對不起,我必須說這兩個字——野蠻。」「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所有的年輕人都知道蓋那種絕子絕孫的倉庫是對我們這裡的一種侮辱——」小伊拉泰有些激動,但是他不想變得更野蠻:「難道你們不是因為島上都是野蠻人才決定把核能廢料場蓋在這裡的嗎?」這時巴蘇蘭把晚餐食物擺整齊些,取過長嘴燈罐,檢查一下裡頭的石頭,加足水,擦亮一根火柴,燈苗猛地竄出來,為四下裡點染起一片光明。
女記者從惡夢邊緣驚醒,恍惚間看到一個胸口有洞的巨人站在旅館窗前,肚皮上還刻了三個彈孔和一道刀疤。他正撐開兩眼的上下眼皮,對她說:「你們是不是認為島上都是些野蠻人?」她慌忙下床尋摸對面牆上的電燈開關,一腳卻踩進那個紙箱,裡面是馬老芋仔賣給她的二十四包生力麵。塑膠紙袋的擠壓聲、窗外樹葉的動搖聲、遠處浪濤的拍打聲和自己的輕呼一霎時衝撞在一起,她從恐懼的頂端跌向現實中遙遠冷清的角落。喘息一陣之後,反而不想開燈了。她知道壁燈下就是一塊梳妝鏡,鏡子裡有個很難面對自己的角色。但是視覺在慣於接受黑暗的情況下愈來愈清晰,透窗而入的星光緩緩地揭除鏡面上的黑暗,她先看見髮梢和臉龐的輪廓、鼻梁的側影、嘴唇的稜線,最後望進那一對閃爍的眸子裡去。女記者彷彿看見自己就像那些懷持著種種理由拒絕接受被採訪的人一樣,對島上每一個投來懷疑、卑微和探詢眼光的土著說:「無可奉告。」她早已慣於要求各式各樣的採訪者向她陳述事件、感受甚至動機。她是一個機敏的獵人,可以在最複雜的地形設置陷阱,讓每一名被問題追逐的獵物在疲於奔命之後落網,接受公開、公正的客觀審視。「人們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你應該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們一起來看看這整個的問題。」「你如果不說,沒有人能了解你的意思。」「任何看法都需要溝通。」「請你相信記者不會訴諸價值判斷。」……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多麼地希望那些面對照相機、拍紙簿和速記筆的人們把她當作隱形人。然而她在一個遙遠冷清的角落發現情況不可能是這樣的;暗夜裡她也有面對自己朦朧影像的時候,那影像自鏡中逐漸清晰起來的片刻,她依稀聽見自己的聲音答覆著:「是的,我是把他們當成野蠻人。」
伊拉泰就一直那樣坐著,敲碎六粒檳榔,等人群再度回到豬鼻岩下並紛紛散去,才又重新躺回那經年混合著海腥、酒酸和煙草辛辣的木板上,重重地鬆了一口氣,揮手撢掉原先壓在屁股底下的一根飛魚骨。他的妻子巴蘇蘭在此時說:「你為什麼不攔阻他們?」巴蘇蘭早在第二粒檳榔送進丈夫嘴裡的同時已然驚醒,本來想立刻說:「他們會被霸枯砍抓走。」可是前些日子她這樣說之後就立即後悔了,因為這個古老家族中的預言往往會在人喪失警覺的情形下忽然應驗。於是她耐心和丈夫一齊等待,甚至不敢改變睡姿,以免驚動了暗夜中無時無刻不在窺伺的惡靈。伊拉泰躺身撢魚骨的動作終於讓她產生安全的感覺,便忍不住把脹滿胸腔的怨氣以一種悄悄的聲音傾瀉出來。伊拉泰用力吐掉第六粒檳榔,看著暗紅色的渣滓,隨風飄過馬老芋仔那棟水泥建築的平頂,轉個大彎,再一直朝灘頭白色的浪峰飛去,才隨口對妻子說:「明天有人要來。」
老宋古浪則開始明目張膽地把新語言教給他的十六個兒女,並且鼓勵他們到島嶼的各個角落去發展生活,畢竟以他和妻子的力量是無法供養所有的兒女的。結果大部分伊拉泰的弟妹像他們那四個叔叔和三個姑姑一樣,在幼年時即已離家,不知去向;少部分死於饑餓或疾病。這使伊拉泰經常在陌生人來訪時想起:將近四十年前,他和十五個弟妹互相練習新語言的情景:「先生,您好!」「您好,小姐。」
灌飽了自家店裡的紅露酒之後,馬老芋仔仍然在經過伊拉泰涼亭前駐足片刻,眼中流露出公告世人的饑餓感,盯著女記者賸下的食物,說:「不吃都糟蹋了。」一邊順手揀起塊飛魚乾說:「看見黑https://www.hetubook.com•com狗了沒有?」女記者偷眼瞄一下小伊拉泰,咬唇忍住笑,使小伊拉泰決心忘記曾經和這個女子有過爭執的事。「病人」則驚訝地說:「不是八百年前就被你殺了過冬的麼?」馬老芋仔又抓了個芋頭塞進嘴裡,嘟囔著:「你看著吧!今天跑不了牠的,小王八蛋!」他維持著怒形於色的表情以掩飾因吞嚥太急而漲紅的臉頰。
這個模樣立刻給女記者帶來一點靈感。她確信應該在未來的文章裡添加一個小丑般的角色,這樣一方面可以調劑報導主題過於尖銳以及嚴肅的性質;一方面也可以吸引一部分重視人情趣味讀者的注意,於是她親切地說:「您一定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了吧?」在這很多年裡馬老芋仔講過幾千次關於自己的故事,他當然知道這樣一句話意味著要他再講一次。通常,如果對方是個上了年紀的觀光客(有可能和他一樣來自北國的窮鄉),他就會從童年時代長期困處於饑餓、戰亂、流亡以及一切匱乏的境遇說起;如果對方是個度假的青年學生或商人,他就把三十年來在島上慘澹經營、賺取蠅頭小利以購置發電機的奮鬥和貢獻作一陳述——不過一般說起來,他總會省略掉挨家挨戶勸人家裝設電線和收取定額月租的細節;如果對方是跟隨團體前來旅遊半天的公務員,那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但是一定要提起當年馬某人和此間第一任「黨部委員」把臂煮酒、下棋踢狗的深厚友誼;如果對方是建設公司的、船公司的、林務局的、研究院的……常客,他就只談天氣、貨價或島上的新聞,以免重複,浪費口舌。這兩年記者來得勤了,他也摸索出應付這種行業的人的門道。反正記者一向只對不尋常的事有興趣,只要肯買兩捲底片,他就負責把方圓幾十公里之內的閒話閒事加以沖洗放大。不過對方是個小器鬼女人的時候,他可以隨便說什麼都無所謂的,反正看心情。現在馬老芋仔的心情很好,自家的酒、人家的菜以及眾家注意的目光,在在讓他舒適又滿足,所以他說:「多少年了?太久了!你要採訪的話,瞧——」他猛一把撩起褪色的綠汗衫,肥肚皮上的三粒彈孔和一條凸鼓紅腥的大刀疤露了出來。
然而伊拉泰所關切的卻是別的事;自從老宋古浪開始鑽研日本語言——並且驚喜地告訴家人:他可以看到聲音——之後,巨人伊拉泰非但不對語言變成字畫感到絲毫的興趣,反而一再強調胸洞疼痛難忍。伊拉泰被霸枯砍偷掉門牙的那天清晨,巨人伊拉泰告訴他:「不要怕!牙齒丟了還會再長,倒是我這個洞,再也長不回來了。」伊拉泰的新牙真長得又大又堅硬,適於從各種位置下口咬檳榔,讓其中紛亂強韌的纖維融化成一種溫柔的熱力。他在首次感受檳榔醉人的喜悅時,老宋古浪已經放棄對日本語言和文字的迷戀,因為湯瑪斯神父讓他發現了另一個世界。他依舊不常出海捕魚,卻經常提醒家人在用餐前要合掌「禱告」,感謝「天父」賞賜的食物。有一次巨人伊拉泰終於發作了:「魚是你兒子捕的!芋頭是你父親挖的!田螺是你妻子捉來的!你去『禱告』罷,你會餓死。」
今年夏天「病人」最感痛苦的莫過於伊拉泰的故事竟然和去年的矛盾。這天下午他擦著細白脖頸上涔涔而下的汗水,第一句話就說:「為什麼巨人伊拉泰會比他的父親先出生?」伊拉泰對於「病人」逐年、逐日進步的當地語言感覺欣慰,他能完全了解對方的困惑,但是他無能為力,他不能替任何人解決任何侷限在個人體內的問題,只好說:「巨人伊拉泰的年紀比較大。」「我早該知道你會這樣說的。」「病人」嘆了一口氣,摘下霧色茫然的眼鏡,說:「好罷!我們先不管這一段,昨天談到哪裡了?」他及時揮手阻止伊拉泰去觸摸錄音機上倒帶的按鈕,事實上伊拉泰卻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他知道按下一個圓鈕之後,眨兩次眼睛或吸三口氣就可以再按另一個鈕,於是時間便拉回昨天晚上去了。「老實說,昨天晚上我回旅館去一直沒睡好。」「病人」終於想起了上一段故事的結尾:「你知道,伊拉泰,你必須跟我說真實的故事,就算我可以相信巨人伊拉泰的心口上有個洞,就算我可以相信那個洞在他死後長出青苔來,就算我相信老宋古浪七天讀通《聖經》,就算我相信巫婆狄薇八十歲那年和鬼生了個女兒,就算你親眼看到了這一切,我都相信。可是——你應該給我一點,一點——」最後「病人」低聲用國語說了兩個字:「邏輯」。
原本寧靜的下午被「病人」打破了。照例他帶著錄音機,遠遠地扔給伊拉泰一支香煙,把錄音機放上涼亭,然後卯足了力氣,一咬牙,一撐身,艱難地「唔——」一聲,坐到伊拉泰身邊來。近些年來村裡的死亡漸跟不上他的蒐集癖,於是這架會吃人的聲音又吐出來、吃人聲音又吐出來的怪物就成為每年夏天伊拉泰的寵物。「病人」要他講這個島的故事,伊拉泰欣然接受,偶爾換幾包香煙,但是他最樂於講故事的原因是「病人」總會在他要求的時候,讓怪物吐出自己曾經發出的聲音,他感覺那是個唯一能夠抗衡時間的東西——它被時間吞噬,同時也吞噬著時間。所以「病人」永遠不會知道:故事本身實在不是重要的;伊拉泰把這家族裡發生的一切以及從未發生過的一切混雜在一起,並不認為自己正在編織美麗的謊言,讓「病人」不時陷入他民俗研究工作的泥淖之中,纏祟在混淆的敘事邏輯裡。
「全文完」刊出之後,巴蘇蘭一連三小伊拉泰開門,門外放著十八瓶沒咬開瓶蓋的米酒,她慌張地衝向棚屋,嚎啕大哭,撞門時把一身貝殼和瑪瑙的飾物全撒落在地上,門開處裡面什麼都沒有,小伊拉泰消失在充滿死亡和絕望氣味的空氣裡了。
女記者在正午的時候出現。為了把太陽眼鏡架在頭頂上,便只好脫掉她的夏威夷草帽。她搧動草帽走進馬老芋仔的雜貨店裡,昂頭環視了兩圈,對於面前這個盯著她胸脯發獃的中年胖漢深感厭煩,立刻扭轉身子,衝掛在屋簷上的前一天的報紙說:「我是記者,來採訪的。」她不會知道十天以後,就在同一份報紙的副刊上,她對馬老芋仔的形容是:「一個身經百戰,帶著滿身刀疤與彈痕的老英雄在淒涼孤獨的晚年,為島民點亮一盞盞明日之燈。」「噢?」馬老芋仔從櫃枱後和_圖_書跨越兩箱肥皂和十五袋黑糖,艱難地擠到外頭這條過道上來,在褪色的綠汗衫上擦擦掌心汗,說:「要不要買底片哪?」女記者早已舉起胸前的相機對準街上陽光地裡一群紛紛閃避的光屁股小孩,其中一個被馬老芋仔養來過冬的黑狗絆了一跤,跌倒在飛揚的塵土之中;事後他將永遠記得:三歲那年有個頭頂上也長了兩隻大黑眼睛的女霸枯砍舉起胸前的第三個乳|房向他射擊的往事。
承認這一點使女記者自覺誠實了些,也寬慰了些,認錯以取得寬慰本來就帶點耍賴的意味,然而她顧不了這麼多了。她沒有太多的時間;幾百公里之外的報社大廈此刻正燈火通明,高速輪轉印刷機應該已經把白天裡許多尋常和不尋常的事件輾成歷史,人們也必須在新的日子裡得到最快速而不是最深沉的訊息,她當然無暇自責太甚了。「畢竟你只是而已。」她提高了嗓門兒說,輕巧地下床扭亮壁燈,拿起紙筆,被寫作時慣有的興奮所牽引,想著:為了要彌補內心對這個島嶼的歧視,就把這裡的景致寫得美一點,把這裡的人物寫得可愛與可敬一點。接下來女記者振筆疾書,埋頭向紙,不再看鏡子裡的自己了。
伊拉泰聽不懂這三個人的國語,但是他一向相信:無論多麼陌生的語言,只要靜靜地聽,慢慢地聽,不用學,就能懂的。所以當女記者指手畫腳地問道:「巨人伊拉泰的胸口上為什麼會有個洞洞呢?」小伊拉泰遲疑地想起:自己從來也不知道那個洞是怎麼來的,正待要問,伊拉泰已然皺起臉笑著說:「那是他三十歲那年被五個海上怪人給打的……」怪人長著金黃色的頭髮,都和巨人伊拉泰差不多高,一身椰肉色的白皮上也佈滿了細茸茸的金毛。他們在一個颱風夜過後的黎明登岸,用手心噴出的火光驅散島民。巨人伊拉泰為了保護剛出生的高努來而挺身對敵,不願離開火網交織下的棚屋,結果胸口被火光射穿。他終於憤怒了,把五個怪人趕進山裡,拾起地上的椰子將其中三個從山頂打下來。「真是不可思議!這怎麼可能嘛?」女記者對「病人」說,「病人」苦笑。於是伊拉泰沒有再說下去,他開始敲一粒檳榔,讓記憶中的故事在體內繼續流動——巨人伊拉泰釀成大禍之後不久,四十一名穿土黃色衣服,腰間佩帶長刀的「日本人」來了。他們逐次包圍各個村落,燒掉一部分棚屋、涼亭和船隻,挑選年輕力壯的男子到火光前砍掉腦袋,然後鄭重地宣布:「你們不應該和『美國人』為敵,『美國人』是『日本人』的朋友,你們殺害『美國人』就要付出相等的代價。」結果沒有人敢收拾火灰中那三十個青年的頭顱。許多年後「病人」撿到其中的六個,曾經面對沉靜湛藍的大海吁嘆不已,他告訴伊拉泰說:「那一次巨人伊拉泰確實改變了歷史,『日本人』完成屠殺後決定在這個原先列為『無開發價值、供作研究原始社會學』的地區設置巡警,這就是為什麼後來老宋古浪能學習日文的原因。」
事實上女記者並沒有按動快門,她只是瞪了黑狗一眼。黑狗在當天晚上向女記者發動憤怒的報復性攻擊,被小伊拉泰一腳踹進巫婆狄薇穴居的石板縫裡,整整忍受了狄薇渾身發出的惡臭達三天之久,才夾著尾巴回到雜貨店來。馬老芋仔只好冒著毒死人的大太陽,跑到街心幫女記者扶起那個因驚恐過度而停止哭喊的孩子,扯開粗啞的嗓門兒哄他:「來!到老芋仔爸爸這裡來,看電燈。」孩子奮力甩落兩臂,撒開一雙短腿沿著斜坡街面一溜煙經過伊拉泰的涼亭,才又放聲嚎啕起來。在遙遠的哭聲裡,女記者掏出記事本和原子筆,問馬老芋仔:「他們連電燈都沒見過?不——會——吧?」馬老芋仔一面跨過糖袋和肥皂箱,鑽回櫃枱裡,衝那架順風牌電扇抖汗衫;一面鑽回三十年前的記憶。
巴蘇蘭眼見丈夫怪異的舉動便更加不安起來,霎時間,一些關於外地訪客的混亂記憶開始在體內湧動。記憶中最早的一次發生在她的幼年時代,一個唇上留著鬍鬚、身穿土色衣服、腰間佩掛長刀的外地人強迫她抽一口煙,那人粗暴地捏住她的鼻子,滿口酒氣猛然侵入她渾身上下的毛孔,對方把半截燒紅的紙捲塞到她嘴裡,同時高聲狂喊著:「他巴枯,他巴枯!」多年後她從溫柔的訪客手中接過香煙來的時候,依然記得初次看見一陣白茫霧氣自口中噴出的形狀,那樣的驚恐以及暈眩爾後不再發生,她也全然不能分辨;當時究竟是愉悅或痛苦。
他初來島上的一個夏日傍晚,匍匐在碼頭上嘔吐。當時還沒有因長子出生而改名伊拉泰的宋古浪提著個長嘴鋁罐向他走來,朦朧間他只能看見罐嘴竄出來迎風搖晃的火苗把鋁皮閃得忽明忽滅,心想:傳說得沒錯兒,這裡連他媽的電燈都沒有。「誰說沒有啊?」馬老芋仔瞄一眼女記者胸前那架顯然裝滿了底片的照相機,打個呵欠,頓時懶得告訴對方自己就是這個島上發明電力、電器和電學知識的魔術師——便冷冷地應了聲:「哄哄小孩子嘛!」女記者回頭朝遠處那櫛比鱗次的涼亭望一眼,彷彿看見幾個成年人,但是距離實在太遠了,隱形眼鏡的光度不夠,她全然無法確定涼亭裡的人究竟有多大。「我能不能找兩個大人談談,呃,比方說酋長什麼的?」「酋長?」馬老芋仔拿鼻孔笑了兩聲:「又不是紅蕃,哪裡來的酋長?你要找人談談的話,去找宋古浪。」「宋古浪是什麼人?他能說國語嗎?」馬老芋仔對這個囉囉嗦嗦而且什麼都不買的顧客感覺不耐煩了,順手指指最大的一間涼亭,用儘量不夾帶山東腔的國語說:「找他去,他什麼都知道。」
這一類的記憶使巴蘇蘭一再產生困擾的感覺,每當她忍不住而詢問丈夫對未來生活的看法時,伊拉泰總是漫不經心地說:「年輕人吃灰色的魚,女人和小孩吃白色、紅色的魚,老人就只好吃黑色的魚,可是吃飽的感覺都是一樣的,沒什麼差別。」巴蘇蘭慣於接受這種純粹是因為丈夫聲調迷人而令她感覺安全、平靜的答案,往往就忘了自己原先對所有入侵問題的困擾。但是新的問題再度出現時——比方說小伊拉泰和陌生女子往霸枯砍居住的山腳走去,消失了蹤影——便使她重新發現:無論是偉大的巨人伊拉泰、博學的老宋古浪或她最親愛的丈夫,這個家族裡所有的領導都無法提出應付外地人的有效方法,而她在憂急交迫之下唯一能做的就https://m.hetubook.com.com是沉默。她決定整個下午不再和丈夫說一句話。
伊拉泰懷著滿腹的眷戀之情再往巨人的胸洞中看了最後一眼,同時緊緊扯住巨人濃密的胸毛,鼻尖也給胸洞下堅硬如岩石的肌肉給壓扁了,於是海平面的盡頭浮現。他依依不捨地說:「將來我的兒子也要叫伊拉泰。」巨人伊拉泰嘆息著說:「你看到海了嗎?」伊拉泰說:「嗯。」「好。記住!不要讓你的兒子學習太多海上來的語言,不然他會被海裡的霸枯砍抓走。」其實學習新語言似乎是這個家族不可避免的命運,伊拉泰的父親老宋古浪就是此一命運的導航者。在村子裡建造第一所教堂的湯瑪斯神父說過:「老宋古浪有強烈的求知慾和學習能力,他將為全村甚至全島帶來文明。」老宋古浪矮小而瘦弱,完全不像巨人伊拉泰;他的兒子在七歲那年被霸枯砍偷掉兩顆門牙的時候就比他高半個頭了。但是他微不足道的軀殼內部卻擁有無比強大的精力,前後生了十個兒子、六個女兒——要比他父親的產量整整多一倍。更令村民驚異的是:老宋古浪可以連續花上七天七夜的時間翻閱湯瑪斯神父送給他的一本書,神父稱那樣一疊畫滿了一排排乏味圖案的東西做「一本神的書」、「福音」以及「聖經」。老宋古浪不分晝夜地翻看《聖經》,終於在第八天清晨向他的父親、母親、妻子和兒女們宣稱:他找到了《聖經》裡每個字之間的關係。從那天起,人們經常發現老宋古浪獨自或者跟人說一些奇怪的話。巨人伊拉泰對這個隨時耽溺於冥想之中的兒子異常痛心。「這樣下去,他會瞎掉,再也看不見未來了。」老邁的巨人說這話的時候臉頰和額頭上的皺紋夾死了四隻蒼蠅。一年後他死在海灘上,據說是被天上的星子砸死的。
在爾後的九年裡,小伊拉泰搬到自己的棚屋去住,一家三口只在冬天時才到國宅裡相聚。巴蘇蘭每年冬天都會對兒子說:「你不該開兩個門。棚屋裡只有一個人就不該開兩個門。」「我需要更多的陽光和空氣。」巴蘇蘭無法表現得更頑固,只好說:「還有更多的冷風。」半年前的一個冬夜,伊拉泰忽然對她說:「巨人伊拉泰說國宅太小了,他進不來。」巴蘇蘭忍不住發抖,上下牙磨擦而舌頭凍硬,她勉強結結巴巴地說:「他,他,他不不會進進,進來吧?」「他只說幾句話就走了。」伊拉泰輕輕拉開一條窗縫,望著狂風捲來的遠方說:「他告訴我:有人要在東邊蓋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四面的牆比山還高,比雲還厚,也許他會住到那裡面去。」結果雖然令人放心,但是巴蘇蘭在寒夜和預言的壓迫下,整個季節不曾入睡,一直會想起她初嫁到這家族來的那天晚上,死去三年的巨人伊拉泰突然在半路攔住她,說:「不要生太多的孩子,然後又把他們餓死。」
兩年後伊拉泰穿戴起小伊拉泰留在國宅裡的籐盔、籐甲,把匕首斜掛在肩頭,參加馬老芋仔的葬禮。葬禮比往常草率而冷清,但是人們仍願為著驅逐霸枯砍的緣故破例對這個曾經使他們傷感的異鄉人聊表心意。巫婆狄薇照例參加,抱著黑狗叫喊咒語,痛罵惡靈又帶去一個她的兒子。伊拉泰被窄小的盔甲擠促得很不舒服,隨眾人在屍體旁竄逛衝殺一陣,偶一抬頭,瞥見島嶼東端那所高大的水泥國宅已經矗立在蔚藍天穹之中,剎那間被巨浪般的記憶沖回小伊拉泰讀報紙的那幾個清晨。小伊拉泰曾經斬釘截鐵地說:「女記者說『病人』告訴她:巨人伊拉泰不是被星子打死的,他死在太平洋戰爭末期,『美國人』轟炸我們的島嶼,因為他們把海灘外面岬地錯當成『日本人』的潛水艇;巨人伊拉泰就是被『美國人』用炸彈炸死的。『病人』還說老宋古浪不吃東西餓死是得了『厭食症』的緣故,因為他用腦過度,精神耗弱……」伊拉泰將會永遠記得兒子解釋那些奇怪語言時費盡力氣的表情,他靜靜地聽、慢慢地聽,記住每個字的發音,以及他並不敢相信的意義。在他的了解之中,「美國人」是「日本人」的朋友,就像禿頭、馬老芋仔、「病人」和他是朋友一樣確切不移。老宋古浪是因為巨人伊拉泰的預言才不吃東西的。但是他開始懷念這個家族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包括永不妥協的隔代對立關係。他再看一眼豬鼻岩外巨人伊拉泰的新居,感覺所有不再出現的人物和事物全都聚集到那個巨大的國宅裡去了。他緩緩地除去盔甲和匕首,從大海裡看見巨人伊拉泰死後胸洞中湧出的青苔顏色,無比新鮮。
伊拉泰知道這個稱他「宋先生」的女子將要為自己的家族帶來一些交糅著愉悅、忿怒以及痛苦的經驗。但是他努力不讓自己陷入對未來的清晰透視之中,以免因恐懼而帶給這位懷著善意前來的訪客不安的感受。他困難地用國語答覆:「您好,小姐。」腦中同時浮現了五十年前他剛出生時父親所說的一番話:「你的名字叫宋古浪,從現在起,我也是宋古浪,不再是高努來了。」老宋古浪說這話之後曾經回頭看一眼涼亭下年邁的巨人,伊拉泰從襁褓中掙扎著望見那巨人猶如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迅速地閃過一絲既興奮、又哀傷的表情,他是這個家族的創造者巨人伊拉泰,在他最後幾年的生命裡曾留給伊拉泰無數深刻的記憶,其中最使伊拉泰難忘的是他預言自己將被天上掉下來的星子砸死的事。「我會被星子砸死在這個海灘上,比芋頭還大的星子。」巨人伊拉泰說完這話,指了指那個貫穿胸部的洞——伊拉泰曾多次從那洞裡透視遠洋,它比多年後傳教士帶來的望遠鏡更加神奇,從中可以看見飛魚躍出水面時拍動銀色翅膀的細節——「我死了以後,這個洞就沒有了。」
在每一個明亮如白晝的燈夜下,馬老芋仔反覆思索:什麼是「文化的衝突是多方面的」?為什麼一連多日的文章裡每次出現這句話之後,他暗裡嘲弄島民的隱祕就被揭露了?這是自從博學的老宋古浪多年前當眾指出他「發電機裡的能力偷自天上的閃電」以來,馬老芋仔所承受到的最大的屈辱。兩年後的一個冬夜他帶著屈辱睜眼對燈,長嘆而逝。死前困惑地想著:究竟女記者說是真話還是假話?自己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如果女記者說的是真話,自己就是個騙子;如果自己說的是真話,女記者就是個騙子。但是發黃的舊報紙上不只是屈辱,還有他的榮耀,那麼究竟屈辱是真的還是假的?榮耀又是真的還和-圖-書是假的?如果他能夠多活幾天,看見颱風把店面吹垮,招牌落入海中,隨潮遠去,一直航向菲律賓的話,或許就能解開這個謎題,睡場好覺,使先知伊拉泰的預言無法應驗了。
那個女記者尖叫的聲音衝向低垂未久的夜色,接著黑狗的慘嗥也傳了過來,巫婆狄薇咒罵幾句之後,一切又恢復了寂靜。「病人」好容易把故事裡屬於「可能的事實」部分抽離出來,加以思索,卻被這一陣淒厲如幻的音響給嚇了一跳,在轉瞬間忘記時間行經何處,而所有故事裡的人物與情節正在涼亭四周浮游。伊拉泰並沒有被這些以及爾後女記者與小伊拉泰窸窸窣窣的腳步打擾,他專注地聆聽著吃聲音怪物吐出來的一切:「……湯瑪斯神父從巫婆狄薇懷裡搶走羅姬的屍體,向所有的人宣布:『小嬰兒沒有死!我們要趕快把她送到醫院去,誰有船?誰有船?』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粗暴的樣子,竟然把巫婆狄薇推倒在地上,殘酷地告訴她:『她不是你的女兒,只是一個棄嬰。』人們在這時發現一向慈愛和氣的湯瑪斯神父在死亡氣味的包圍下也發瘋了,沒有人敢多停留,就立刻跑回家去。然後湯瑪斯神父跪在地上,捧著羅姬的屍體開始禱告,我在那個時候就知道:他不想再拒絕霸枯砍的邀請了。當湯瑪斯神父把羅姬埋在教堂後面花園裡的第二天晚上對我說:『我對這裡已經無能為力了,決定接受死亡。』他死在海港裡。」
晚餐接近尾聲的時候,恢復了熱絡歡愉的氣氛。女記者吃得不多,只咬了一口地瓜、芋頭,吞下兩塊飛魚乾和半碗魚湯。她把大部分的時間和心思放在和「病人」的交談上,讓「病人」對現代的新聞從業人員肅然產生出一份由衷的敬意。他發現對面這位曲線玲瓏,面容姣美的女子竟然知道《菊花與劍》、《野性的心靈》這些人類學書籍,並且對神話的邏輯結構也頗有興趣,頓時覺得幸會幸會,把一下午絞擾在伊拉泰催眠語言之中的垂死活力兩三下又煽醒了。小伊拉泰所知不多,很難得有插嘴的機會。偶爾他會把幼年時從父親那裡聽來的故事說上一、兩段,以引起訪客興趣。在對方凝聚的眼神和不住地頷首之下,他隱約也察覺到這個島和這個家族畢竟有一些足以驕人的貢獻。
同樣苦樂交織的事件卻不斷重新出現。一個後來被稱做「黨部委員」的禿頭訪客在小伊拉泰出生後不久來到島上,親切地和每一個村民打招呼,隨身總帶著足夠分享眾人的他巴枯,只是每當有另一群禿頭訪客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這人往往當著他們的面突然搶走家庭中正在進行的晚餐食物,塞進自己的嘴巴,馬老芋仔會在事後告訴她:「『黨部委員』說:你們很喜歡他,他和你們好像一家人,打成一片,他最喜歡吃你們的煎飛魚和煮芋頭。」事實上不用馬老芋仔解釋她也知道:這一番話只是那禿頭說給其他的禿頭聽的而已。禿頭平時從不來搶他們的食物,他一向只吃大船上載來的一些鐵罐裡的東西。更教人困惑的是那禿頭的朋友,一個看來又白又瘦的「病人」,他竟然每年都會到霸枯砍居住的山上去,把死去祖先的頭骨裝進一個隨身攜帶的箱子裡。起初人們以為他是霸枯砍的敵人以及征服主;可是湯瑪斯神父卻說:「他蒐集頭骨並不是向霸枯砍挑戰,他只是喜歡古老的東西。」這時大家才肯相信:「病人」害的是瘋狂。近年來的訪客不蒐集死人頭骨,卻用大批紙張製成的錢幣來交換貝殼和瑪瑙項鍊、銀質頭盔、藤甲、長矛、短刀、蝴蝶和狐狸的屍體甚至男人的褲子——外地人從不正式穿它,卻喜歡指指點點的褲子;事實上巴蘇蘭也不敢確信:外地人真的不|穿島上男人的褲子,他們偶爾也穿,只是穿的位置並不適當,通常像那些禿頭就喜歡把褲子穿在脖子上,並且塗著或紅或黑或各種花紋的顏色,惹人好笑。
女記者離去的第三天,報上刊出了她的「海角樂園七日遊」。馬老芋仔特地多買了幾份,在店門口最顯眼的位置一扇排開,並且花了一上午的時間閱讀文章裡有關自己的故事,十分感動,覺得皇天不負苦心人,女記者把他奮鬥的歷程寫得既逼真,又動人,再恰當不過。然而甜蜜的感覺沒有持續到午後,一群村裡的年輕人聚集到店門口,踹翻了黑狗,嚷著:「老芋仔你給我滾出來!」他們要求馬老芋仔解釋:「他為什麼侮辱改名字的習俗」。女記者寫道:「……然而文化的衝突是多方面的,這位戎馬半生的老英雄始終固執地稱伊拉泰為『宋古浪』,他豪氣萬千地拍著壯碩的胸脯說:『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生個兒子就跟著兒子改名兒,沒出息!』」「你說誰沒有出息?」馬老芋仔只好利用整個下午來勸說激動的人群;他敢指天為誓,絕沒說過這種話,就算他醉死也不會說這種話,如果他說過這種話就讓颱風把店面吹到菲律賓去。
伊拉泰最初對報紙上的文章了無興趣,但是小伊拉泰堅持要讀給他聽,這是長久以來他唯一能和兒子如此親近的一段經驗,他知道再也不可錯過了。於是每天一大早便起身去買報紙。第三天開始,馬老芋仔告訴他:「賣完了。」以後的幾天都是這樣的情況。更奇怪的是馬老芋仔竟然睜著赤紅的雙眼找錢給他。伊拉泰反正無所謂,拿著錢跑到港口去買。他摟著報紙在港灣繞行時,不免想起從前的湯瑪斯神父曾經對他說:「學學你父親,讀讀報紙,你會更了解這個世界的。」但是他堅決相信湯瑪斯神父和老宋古浪口裡經常所說的世界只是空間,而不是時間。沒有人能用語言讀會時間的。果然小伊拉泰一天天讀著文章,越來越顯得沮喪、憤怒以及悲傷。頭兩天的愉悅爾後不再出現。每到讀完當天的最後幾個句子,小伊拉泰總是說:「她為什麼還不寫?她為什麼還不寫?」伊拉泰和巴蘇蘭同時感到憂慮,他們從來沒見過小伊拉泰如此失望,巴蘇蘭認為小伊拉泰愛上了女記者,才會在每天讀完報紙後頭也不回地衝入棚屋,把兩扇門都關起來。
小伊拉泰立刻扔下了肩膊上的魚網,搶過來擋在伊拉泰面前,讓女記者誤以為他有意要保護身後那滿臉微笑的老松樹。然而小伊拉泰卻不這麼想,他深怕伊拉泰拙劣的國語會讓訪客不耐煩,那他就可能失去一次重要的談話機會:「記者?太好了,我正有事要找記者呢。」他專注地看著女記者深褐色的大眼睛,那雙眼睛裡有他自己的影子,雖稍稍和*圖*書變了樣,仍不失俊美和自信。小伊拉泰確實自信他能和對方誠懇地溝通,他要比其他所有的年輕人更具說服力;而女記者也覺得這個適時從海中升起的英挺島民會為她帶來好題材,便愉快地笑了:「那麼是你先採訪我呢?還是我先採訪你?」伊拉泰卻在這時伸出修長的手指,拍拍兒子的肩膊,說:「有兩片魚鱗跑到她眼睛裡去了。」「他說什麼?」小伊拉泰並沒有照實將父親對隱形眼鏡的無知翻譯給女記者聽,只是說:「我父親說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們可以到海邊談談嗎?」
傍晚時他收光報紙,已經真的相信自己沒說過那樣的話了。但是仍然有十幾戶人家堅持以後不再繳交電費,才真的令他痛心疾首。夜來他咬牙切齒地再翻開報紙瞄了幾眼,發現女記者文章的末尾有個(一)字,明白厄運才剛剛開始,於是輾轉不能成眠。他難以揣想明天她又要寫多少妨害生意的事,更難以記憶自己胡說八道些什麼。直到「全文完」三個字在某一天早晨映入眼簾,他竟興奮得熱淚盈眶。但是此後失眠症與他長相左右,才想起來多年前宋古浪說過的一番話:「如果你不叫我伊拉泰,會永遠睡不好覺的。」
巴蘇蘭深怕兒子會步上他祖父自行餓死的老路,經常把借來的飛魚乾和馬老芋仔胡裡胡塗賒給她的米酒輕輕放在兩扇門前,隨便他打開任何一扇,都會看到食物。棚屋裡的小伊拉泰每天只是喝米酒,把飛魚乾留給從前被曾祖父憂傷皺紋夾死的蒼蠅的後代,喃喃念著:「絕子絕孫的廢料廠!」他漸漸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處於絕對的孤獨之中。原先追隨他一起去廢料廠拆鷹架的朋友們早在文章發表的第一天就向他表示了不滿,因為女記者記載著和他一起出海捕魚的片段,他在伸手抓住十隻飛魚後曾誇下豪語:「這種功夫只有伊拉泰才會。」結果女記者一字不改地原文照登,使小伊拉泰從此沒有再高舉過泛著青藍色光芒的匕首。然而最令他體會到孤獨滋味的反而是「海角樂園七日遊」通篇刻畫美麗景色、純樸島民以及「富於想像力的神話」這一類充滿讚嘆、謳歌的語言。他像嗅出風向和暗礁位置一樣嗅出那讚嘆語調來自一個高高在上的角度;像聽出海底伏流一樣地聽出謳歌襯底的節奏敲擊著:「保持現狀、保持現狀、保持現狀……」現實只有兩扇門,其中一扇通往他再也無法走回去的巨人伊拉泰家族;另一扇通往沒有任何人認真關切和了解過什麼的文明世界,他把兩扇門都關緊了。
在小伊拉泰和女記者離去之後最短的時間裡,巴蘇蘭從涼亭對面的水泥製國民住宅裡跑出來,一身貝殼與瑪瑙串成的飾物琤琮作響,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從相對的觀點體會國宅的好處——你非但可以躲在牆裡避免別人的注意;也可以躲在牆裡偷偷注意別人。她把幾分鐘來的觀察所得告訴了丈夫:「她把小伊拉泰帶走了。」「是小伊拉泰把她帶走的。」伊拉泰仍然在推想著,人為什麼能把魚鱗放進眼睛裡的事,就用手指撐開了上下眼皮打量他的妻子。
巴蘇蘭靜靜地穿梭於涼亭、棚屋、國宅和街道之間,斷斷續續聽到丈夫把時間裡各種存在的事物糅和成一組組低沉迷人的聲調。其間有些片段因為她暫時離開的空間阻隔而遺漏了,不過那顯然不重要,她也可從回憶中挖掘、創造、填補以及真誠地相信。巫婆狄薇的女兒出生時小伊拉泰正在興建一座屬於他自己的棚屋。「你還沒有結婚,不可以蓋自己的棚屋。」巴蘇蘭匆匆地丟下這句話就動身前往狄薇穴居的地方,當她和嘈雜的人群一起回來的時候,小伊拉泰已經把整座棚屋的樑柱搭好了。「你還沒有結婚,不可以開兩個門。」巴蘇蘭接著說:「巫婆生了個女兒。」「我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就算『成年人』,成年人要獨立生活,我可以吃灰色的魚了,當然也可以蓋自己的棚屋。」
巴蘇蘭的回憶到此,因恐懼而中斷,她加緊腳步琤琤琮琮地跑向涼亭,把一籃新採的檳榔放在木板沿上,聽見伊拉泰對「病人」說:「巫婆狄薇憤怒地咒罵老宋古浪的靈魂說:『你自己的子女被霸枯砍帶走,你就不該帶走別人的孩子。阿尼多在岩縫裡懲罰你!』人們不知道她瘋了,都以為老宋古浪也和巨人伊拉泰一樣會復活,並且帶走了眼睛裡長魚鱗的羅姬。但是我知道,我剛死不久的父親永遠不會復活的。巫婆狄薇可不這樣想,她只是高聲尖叫,要嚇走空氣裡死亡的氣味:『啊——咿——啊——天呀!』……」如果不是為了遵守先前和自己約定的「一下午不和伊拉泰說話」,巴蘇蘭早就被丈夫模仿巫婆狄薇的聲音逗笑了,他學得真像;她想。
伊拉泰眨眨眼,面前這個可憐的好朋友讓他有心痛的感覺——「病人」為什麼只能相信看得見的事物是真實的呢?伊拉泰仔細記住「邏輯」兩個字的發音,想了一下,把昨天晚上未完成的故事再回憶一遍,並且從今天的遭遇中得到一些靈感,接著說:「羅姬就是狄薇的女兒,眼睛裡長了兩片魚鱗,這樣好不好?」「病人」忽然覺得寧可去找馬老芋仔下棋,或者聽他吹噓三十年前他如何運用那筆退伍金在島上開店,促成此間第一筆紙幣和米酒的交易,以及如何把盈餘積存起來買下全島第一座發電機的往事。但是眼前的機器已經開始「PLAY」了,他只好說:「你就繼續罷!」
小伊拉泰說得更熟練,而且添加許多閃亮的辭彙,在頃刻間吸引了女記者的注意。他說:「您好,小姐,來這裡觀光呢?還是做研究?」女記者感受到這個剛從海灘走來,一身汗水敷在古銅色皮膚上發亮的年輕人似乎有意賣弄他捲舌咬字的本領,但他顯然比先前這個瘦高如松樹的宋先生要容易溝通得多了。她愉快地說:「我是記者,來採訪的。」
第十九個深夜,伊拉泰仍舊在月光穿透涼亭頂端的時候醒來,星子猶如雨點般繁密地籠罩在島嶼四周,撒下足夠的光芒,讓他再一次清楚地看見岬角那邊的人群。他們像過去十八天來的每個夜晚一樣,在豬鼻岩下聚集;每個人都已經喝下足夠淹死一隻母羊的米酒,然後等到月亮開始向日落處滑行時,一夥便悄悄地衝向島嶼東邊那些柵欄。人群裡的小伊拉泰在次日午後對來訪的女記者說:「是我們幹的,一共幹了十九次。」說完這話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昨夜他高高舉起泛著青藍色光影的匕首,剎那間遠遠地瞥見父親從涼亭裡坐起身子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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