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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喜憂國

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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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

饑餓

「崩」聲太強大了,把現場數百塊(包括攝影機鏡頭在內)玻璃製品全數震碎,所有在場中日人士都被震昏了過去。在昏厥的前半秒鐘裡,廚子還以為巴庫放了一個不該放的屁,然而事實上比這一點嚴重得多——巴庫肚子撐破了。所有他曾經吃下去的東西:廖醫師的糖果、飛魚、山芋、檳榔、饅頭、釋迦、大香腸、精點齋的各種米麵美食、巧克力糖球、速食麵……這一切一切從未經過巴庫消化的東西又重新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很快地便充塞在整棟樓的空間之中,歷經短暫昏死的人被陣陣五穀雜糧的香味(或臭味)驚醒,一個個奪門而逃,他們確實是以逃亡的姿勢,離開當時幾乎可以算是臺北市最高的地方,因為他們的身後,數以千萬件、類以十萬計的各種生食熟食正在以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洶湧澎湃的姿勢追趕出來,有如天女散花般覆蓋著我們這個首善之區。
「現在,聽到槍聲一響,我們就開動。」巴庫遲疑了發覺身體在槍響之中猛地飄飛起來,飛到半空中,俯視著自己在鋪著嶄白枱布的長桌這頭;對面站著的是高瘦如松的宋古浪,在船尾念驅鬼咒,中間是他們的父親,正朝外地人說:「歡迎你們來。」巴庫在典禮之後不久離家,遊乞於島的西端一帶,並且在那裡聽到宋古浪餓死的消息。「巴庫!」經理的槍還舉在半空裡:「快吃啊!你還等什麼?」巴庫這才從空中摔落,抄起烏心木的大筷子,自盤裡往外掀起一片又一片的大香腸。他的鼻尖幾乎已經陷進那浮映著夕陽的肥油裡去了,耳邊只聽得唏哩呼嚕的咀嚼吞嚥之聲。巴庫的對手們和他一樣,埋頭撕咬,發出狗兒護食的聲音。幾分鐘之後,開始有人斜眼打量旁邊的對手,並暗自估量自己領先或落後了多少片大香腸。可是這樣的情形並沒有持續多久;人們不約而同地減慢速度,一齊望著光頭巴庫奮勇進食的英姿。這時巴庫已經吃完了第四十二盤,連一個飽嗝也沒打。其中一個穿青年裝的小胖子(他是經理預先埋伏下的暗樁)帶頭鼓掌,其他的人也慌忙丟下筷子,來不及擦拭嘴邊的油漬和肉渣便跟著熱烈地拍起手來,小胖子看高潮已臻於頂點了,索性站起身子,回頭對經理擠眨一下左眼珠,更加兇猛地鼓掌,眾人不甘失了風度,立刻紛紛起立,有一個還自作主張上前和巴庫握手。巴庫一時改不了平日上班的習慣,脫口說道:「百吃不膩來福牌!」然後所有的人對他大笑。
一連串更有意思的開始降臨到巴庫的身上。他依舊領取每天四十塊錢的工資,還有額外的獎金,而且不必到山上去採果子、種樹、曬太陽,甚至不需要偷吃釋迦——他總有吃不完的釋迦。釋迦園的園主特別為巴庫搭了一座遮陽傘棚,一副簇新的法國式白漆鐵桌椅,一個經常更換塑膠內袋的巨型垃圾桶,以及每天和巴庫握好幾次手,謝謝他吃釋迦。通常那都是在遊覽車快要開的時候。導遊小姐揹著喊話筒到太麻里鎮的大街小巷呼喊觀光客上車,但是大部分的觀光客卻不會匆忙地移動腳步,他們仍舊目瞪口獃地佇立在花綠色遮陽傘的四周,直到園主喝完他的第無數杯老人茶,站起身子,舉著一支比導遊小姐更大的喊話筒,對巴庫以及所有在場的人說:「謝謝您!巴庫先生。謝謝您這樣欣賞我們金寶園農場自種自銷的金寶特級釋迦。也謝謝各位光臨我們鎮上的貴客您的參觀,謝謝!謝謝!我們金寶園……」觀光客從不耽誤行程,也絕不會忘記要趕在臨行前買一些金寶特級釋迦回去。他們走了以後,農場的清潔工會把塞滿了釋迦子的塑膠袋拿走,換新;園主坐回他的椅子上,鬆開領帶,點支煙,連聲叫道:「累死了!」巴庫則往往繼續吃完他手裡那最後的半個釋迦。「這樣就對了!」園主說:「一點都不要浪費。」
島上沒有廟,至少巴庫離開之前沒有人在那裡蓋過。所以當領班帶他上船時說:「我們剛趕上收釋迦,釋迦你知道吧?」巴庫無知地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不在乎釋迦是什麼,隨便是什麼都可以,反正船已經開了,他要走了,遠離這個偏僻、荒瘠、幽暗以及充滿饑餓的小島。
巴庫真是一個優秀的廣告人物。經理、廚子還有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一點。他們整個秋天的話題除了業績、天氣和流行之外,就是巴庫有個歌唱得十分好的妹妹。巴庫隨時不忘向所有的人保證:年輕漂亮嗓子好的馬塔妮將來會變成紅歌星。雖然絕大部分的公司同仁沒見過她,但是只要他們窩在電視機前看喜相逢、五燈獎或者任何觀眾可以參加的歌唱綜藝節目,就一定有人會說:「這人是不是巴庫的妹妹?」或者:「她像不像巴庫的妹妹?」或者:「巴庫的妹妹應該報名參加這個節目。」廚子更施展出加油添醬的絕活兒,時刻提醒巴庫:「你應該帶你妹妹,跟著我,我們一起到臺北去闖天下。」說這話的時候廚子的眼前浮現一連串電視廣告上的畫面——馬塔妮穿一身白紗裙,騎在一匹白馬上,背後是一處大瀑布,他自己騎著另一匹白馬,手裡舉著瓶保力達P,旁邊有歌聲傳來:「享受健康美麗的人生。」
同一天晚上巴庫則夢見馬塔妮開著一輛銀灰色的大轎車,在依拉拉來村和依拉努米路村之間飛馳,他拚命在後面追趕著,卻怎麼也追不上,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曠野和山壁之間的椰林裡迴響:「你吃飽了沒?你吃飽了嗎?」遠地的馬塔妮這一夜失眠了,她興奮地跨坐在一輛全新的鈴木五十上六個小時,回想著宋古浪多年前的一個預言——那年她才七歲,宋古浪告訴她:「你長大以後會坐在一個輪子上,巴庫坐在你後面的輪子上,你們一起去看檳榔釀成的酒。」她讓往事一片一片地在腦海中浮現,直到天亮,太陽從機車的後視鏡裡升起。
巴庫此刻正坐在臺北赤峰街的一家小旅館門廳裡,他的身邊坐著個叉開大腿嗑瓜子、看電視的女中。女中趁著廣告時間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巴庫閒扯兩句:「你是山地人罷?」「是。」「那一族的?」「雅美。」「就是阿美噢,我知道。」「雅美,牧師說的。」「雅美就是阿美你懂不懂?去!怪腔怪調的。來,我教你——丫美,丫,丫,丫美。」「丫美。」「來臺北找工作啊?」女中這時才撇頭瞄了瞄巴庫。他點點頭。「和那個瘦瘦的一起?」他又點點頭(不過這一回她沒看見。)「做什麼呢?你們。」「他做菜,他是廚師。」「那你呢?」「我吃菜。」女中忽地身一斜,正正經經朝他打量了兩遍,嘴角上還黏著瓜子皮,說:「你騙誰!那有這款事?他做菜,你吃菜,他養你?你又不是小白臉。」說到這裡,女中抽出隻手來拍了拍巴庫壯實的肩膀,又不經意的瞥瞥巴庫的褲襠,「吱咭吱咭」笑了起來。
廚子也認為巴庫的臉太不白了,不適合在臺北這樣一個首善之區吃亮相飯。他規定巴庫在半年之內不可踏出赤峰街這家小旅館半步。「也就是說:為了我們的大好前途——」廚子說這話的時候,像電影裡的鄧光榮一樣抿了抿嘴角,眨巴兩下眼皮,彷彿相當沉痛、嚴肅又相當感動的樣子:「你要暫時過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暗無天日」是這一陣子廚子剛從一家新成立不久的電視臺的節目中學來的成語)廚子請女中每天為巴庫送三頓飯食,並再三叮囑巴庫要「好好」待在房間裡,如果想透透氣,就把窗戶打開——但是不可以曬到太陽,一定要拉上窗簾。如果想活動活動,就繞著房間走走、跑跑,或者樓上樓下爬一爬。巴庫答應了。可是在他答應的二十四小時之後,巴庫坐在小旅館的門廳裡看電視、和女中閒聊,開始覺得坐立不安。他倒不明白也不在乎女中恥笑他的模樣,只是覺得這樣過日子更加不自在了。
巴庫昏倒的動作確實讓廚子心生警惕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不斷提醒自己:巴庫再厲害、肚量再大,終也是個人;凡人總有生老病死,巴庫想來是老了,經不起太過操勞。他也想減輕或者中斷巴庫服食砒霜的劑量;然而這會招致很大的麻煩:只要連續三天不服藥,或是每天的藥量減少在三分之一左右,巴庫的皮膚就會立刻由白轉青,由青轉紫、轉黑,最後終於恢復到他島民原有的膚色;而且不只是黑,還有皺。巴庫的嘴角、眼角和鼻翅處都會出現濃而深的刻紋,使他看來彷彿老了五十歲。廚子思前想後,還是以顧全大局為重,依舊每天讓巴庫服用絲毫不會過量的砒霜,不過,他開始替巴庫拒絕一些盈利較少的或者是純粹慈善性質的表演。
馬塔妮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善盡母親的職責,她的孩子在還沒有命名的情況下便被巫婆狄薇抱去。狄薇一本慣例:把全村以致外村所有的新生兒都當成自己的骨肉來養,這對許多正常的、熱愛子女的年輕夫婦來說曾經造成過很大的困擾;然而狄薇這一次卻幫了宋古浪一家的大忙。她在馬塔妮分娩中途闖入國宅,帶血的胎兒似乎預感到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威脅,正想縮回母親的腹腔裡去,卻被狄薇大喝一聲,咬斷了臍帶,一把兜抱在懷裡。狄薇一面笑、一面旋轉、跳躍,一面說:「我又有一個兒子了!霸枯砍!只要我有兒子,你就傷害不了我!」狄薇抱著「她的兒子」奔回石板穴屋,可能從那天起就餵他吃草汁、瓊麻粉和飛魚鰾。宋古浪悄悄告訴巴蘇蘭:「這個孩子長大了會比巨人伊拉泰還要大。」馬老芋仔非常不諒解宋古浪處理這件事的態度和方法,他認為一定要揪出那個撒種的野男人來,「閹了他!」否則不足以洗雪那人加諸於宋古浪一家人身上的恥辱。然而宋古浪根本不明白馬老芋仔所謂的「恥辱」的意義;他回答馬老芋仔說:「我們需要一些後代,因為……」宋古浪學著用國語告訴馬老芋仔他的想法,不過,他忽然忘記了「因為」和「如果」的用法,——「因為」是已經發生的事,「如果」是還未發生的事;他不知道該用那一種,於是停下來,想了片刻,才接著說:「如果——我們家的男人又要少了一個。」
經理第二個週末再度來訪,轎車停在攤子前,令園主不很愉快,但是他以為這個豪客又來買大批的釋迦,正好是現場數百名觀光客的榜樣,所以捧著笑臉用喊話筒向「各位親愛的來賓」介紹:「我們現在有一位特別來賓,他是金寶特級釋迦的忠實愛用者——」經理卻用手肘排開擋在面前的人群,招了招巴庫:「小子,成啦!上車。」巴庫興奮極了,快嘴兩三下幹掉手上的釋迦,和園主揮揮手,跳上轎車,任由經理左衝右突地在遊覽車之間穿行,最後他終於看見眼前有一條筆直、寬闊的大路,一邊是迤邐蒼翠的山勢,一邊是青碧遙迢的大海,這才吐了口氣,口裡念叨著:「要去大地方了,要去大地方了。」「沒錯兒!」經理笑著,墨鏡上反影著路面白而直的線條:「到大地方、見大場面、吃大餐、賺大錢。」
其實是她找上巴庫的。三天以後的一個晚上,巴庫站在公司門口等雨停,她撐著一把大黑傘走近他身旁,說:「你是巴庫嗎?」巴庫點頭,看著這個穿著白衣黑裙的女郎眼角閃出幾星淚水,很快地用手背把淚光抹糊掉,繼讀說:「你不認識我了?」當巴庫開始回想的剎那,他打了一個嗝,對方的新眼淚又流了下來:「我是——」她接著改用家鄉話,大聲地叫著:「我是你妹妹馬塔妮!」接下來的幾秒鐘或者幾分鐘裡,兩人除了互相搖頭、傻笑、哭泣之外,好像什麼也沒做,他們同時陷入了多年以來各自飄泊的回憶。
在一個月以後的野餐會上,巴庫光著上身,穿一條黑緞子寬筒褲,腳下一雙功夫鞋配紅布綁腿,登臺亮相。經理在臨時搭建的木臺旁的涼亭裡,看著數百名來福牌大香腸的愛用者來此度週日的盛況,內心無比感動,不禁想起初放晴的那幾天他構思這項活動時福至心靈的情形。「下一次我還要辦個更大的,來個千人大會,萬人大會。」他對廚子說。廚子這回沒搭腔,差一點朝鍋裡吐口水。
經理帶巴庫去燙了一頭捲捲的高高的髮式,為他訂做一身緊貼貼的紫紅色西服。命令他在兩天之內刷白所有的牙齒,包括「最裡面看不見的兩顆大牙」,還有:「以後不許嚼檳榔了。」經理帶他住進公司宿舍的時候說:「你要牢牢記住,以後你就是公司的人了,隨時隨地都代表公司,不能破壞了來福牌的形象——健康、活力、衛生的形象。」巴庫誠心誠意地點點頭,開始刷牙。他刷了三個小時,吃掉兩管黑人牌超氟牙膏,覺得鏡子都快被他照破了,可是仍然不能確定最裡面的大牙刷乾淨了沒有。他耐心地刷著,從鏡中的鐵窗望出去,有幾棟七、八層高的樓房、橫越窗前的電線,和一點點帶些陰灰的藍天,看起來好像是大白天。「這裡的人生活就是這樣,有條有理,有規有矩,什麼樣的顧客就在什麼時候上門,什麼樣的天氣就買什麼樣的東西。」經理說:「我們都仔細分析過,錯不了的。」巴庫記得這話,並為之而感動了好一陣子——尤其在每天清晨的時候,他用一支發亮的玳瑁梳子刮著小捲毛,打上和西服一色的紫紅領帶,聽見腳下的小牛皮靴在塑膠地磚上敲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就覺得幸福極了。
來福牌的櫥窗被顧客群擠破的第二天上午,巴庫簽了那份合同。當天下午他就因為違約而被扣了一千塊錢。原因是金寶園的園主和領班來捧場,巴庫忘記不准說話的規定,擅自問他們說:「你們好嗎?」園主親眼看見經理糾正巴庫,也細心地偷聽到「罰薪一千塊」的話,當下十分生氣,發誓一輩子不吃香腸了。他對領班表示:「這種大公司最坑人了,我永遠不會這樣對待我的部下。」領班說當然當然。「真可惜,唉!」園主繼續說:「像這麼好的一個人才,一天到晚關在這裡吃這些油膩膩的東西,嘖!」領班說就是嘛。「改天你再去幫我物色一位,要像巴庫這麼能幹的。」領班說一定一定。他們互相搖頭嘆息地步出公司大門,避過滿身鋁皮屑和玻璃粉的工人時看見外頭站著個穿緊身皮褲、低胸洋裝的女郎。女郎正在專心地朝裡探視,她看著巴庫向一位和他握手的顧客說:「百吃不膩,來福牌!」而巴庫並沒有忘記悻悻然離去的園主和領班,他實在也想念著他們,這樣沒說上兩句話就互相不理會似乎不好,便特意彎身朝外看了看。
馬塔妮卻沒有發覺,她看那藥丸把清水染成血一般腥濃的紅色,才猛然想起來宋古浪那個預言,不禁搖頭笑出聲來。巴庫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宋古浪說過:「檳榔釀的紅酒有毒,喝了人會變白,慢慢死掉。」壯漢這時已經托杯一仰,「不行!」巴庫用家鄉話喊道。站在附近的人紛紛回頭看他,連壯漢都嗆了一口,咳個不停。老闆沒料到巴庫竟然來鬧場,正要發作,一個老顧客發現了馬塔妮,便叫著:「馬小姐!你今天怎麼不唱歌?」馬塔妮立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巴庫看場上的壯漢好端端的,也不曾變白,才鬆過一口氣。老闆機伶伶地扯了一下馬塔妮的裙子,咬牙切齒沉聲說道:「快去唱啊!」馬塔妮知道巴庫闖的亂子不小,老闆溫柔的小鬍子已然怒扎扎豎了起來,她只好猛轉身甩開巴庫,三步併兩步衝到場子上。後頭一組三人小樂隊開始連敲帶打地演奏起來。馬塔妮暗自調勻呼吸,希望能趕快袪除掉周身那股羞怒交侵的熱氣。她放開嗓子唱了好幾句,才敢抬眼看一下巴庫是不是還在場。巴庫確實不在原處,他已經擠到前排,昂著下巴,驕傲而興奮地笑著,兩手胡亂拍拍拍地打拍子,還不時會跟左右的陌生人說:「她是我妹妹,她會唱歌!」於是馬塔妮眨著微濕的眼睛,唱得響一些。老闆的小鬍子貼順了,他對身旁一個埋伏在人堆裡的徒弟說:「要記得啊,這款設計好的廣告最有效。」「怎麼講?」「從明天起,馬塔妮都不要從後臺出來,要從頭前,這樣比較卡親切。」對方點點hetubook.com.com頭。「還有,」老闆說:「明天你當馬塔妮的哥哥,像他現在這樣。」巴庫正和他身後的兩個人指畫著:「她是我妹妹。」然後一齊打拍子的人越來越多了。
巴庫也不答話,低頭從他小腹正前方的燻醃腸開始下手,他不大會用筷子,不過那並不構成任何障礙,筷子在他手裡只合是一副沒有底的托盤,朝醃腸底下一伸,一挑,一送,就進了巴庫的嘴,他伸挑送了三下,這盤秀色可餐的燻醃腸從此消失在地球上。巴庫並不猶豫,朝右挪半步,放下筷子,把翠炒閘蟹連帶把持在手,一陣叱咤崩格,也完了,而且沒有吐殼,女演員在此時鷸叫出聲,十指遮臉(不過她從幾枚鮮紅蔻丹的夾縫中繼續觀賞巴庫吞倒一整盤蝦油拌豆腐的情景),皮條客嚇得忘了泡老人茶的正當手續,以致將杯裡的茶水倒回茶海,茶海裡的茶水倒入茶壺,茶裡的茶水倒進熱水瓶。警官曾在縱貫線南北黑白兩道上見識過無數英雄好漢(其中有人可以拿臉盆喝紹興酒),可是他從來沒看過人能餓到這個地步,也從來沒看過人能飽到這個地步,於是當巴庫用原先盛棒棒雞的空盤子把一整堆青椒拌生牛肉撥進嘴裡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再度掏出噴筒,往喉嚨的深處猛噴了三下。巴庫在整整半個鐘頭之後瀝乾了海碗裡的最後一滴湯水,伴著海蜇肚絲一同下肚。警官似乎不是開玩笑對廚子咬牙切齒地說:「你帶這小子來要脅我?」女演員用廣東話說:「莫搞錯噢?」皮條客抖手掀翻了熱水瓶,不敢作聲。巴庫則打了一個嗝。廚子突然愣了,片刻之後才誠惶誠恐地向對面的三個笑,結結巴巴說道:「這、這、這不好——巴庫你——這小子從不會打飽嗝的!」
警官早就說過:臺北吃飽了沒事做只好來吃宵夜的人愈來愈多,何須推廣?皮條客上下打量巴庫兩遍,誤會廚子薦了巴庫來是要改作女性顧客桌下的生意。女演員則用廣東話對廚子笑說:「你莫搞錯哇?」廚子像隻急慌慌的螞蟻般口口聲聲:「等著等著,你們等一下就知道。」一面迅速從廚房裡推出一桌他早已預備好的食物。枱面上鋪著亞麻布黑白格子大桌巾。白磁碟子一共有十六個,分別盛著烤乳豬、青椒拌生牛肉、棒棒雞、紅燴鴨掌、燜全鵝、清蒸黃魚、糖醋鯉魚、蝦油燒豆腐、翠炒閘蟹、燻醃腸、海蜇肚絲、爛燒羊肉、麻辣果子狸、油淋乳鴿、醋溜蛇片和一碗佛跳牆。「你還請了誰?」警官說。「我嚐兩口就行了。」皮條客說著拍了拍胸脯:「真是秀色可餐。」女演員眉峰一挑,道:「誰請客啊?」「當然是我。」廚子露出並不很慷慨的門牙縫,陪笑說:「不過只請財神爺一個人,來,巴庫,上。」他的聲音陡地一揚,表情有如馴狗師。
那三個廣告公司企畫也發現:巴庫在吃東西的時候不像以往那樣「勇敢」——他仍舊吃得很多、吃得很快,然而說不出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感覺到巴庫吃得不太有精神了。第一個企畫說:「是不是他吃膩了?」第二個說:「也許他的容量還是有極限的。」第三個說:「往好處想,也許他現在正在高原期,過一陣就會功力大進。」巴庫不了解這些老闆、顧客和中間人偶爾也會替他擔心,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吃東西的時候會打瞌睡,而且忍不住會睡著。有一回,一家新上市的牛肉速食米粉舉辦「大小通吃」表演,請巴庫到場吃了二十小箱的分量,他在吃到第一百四十七碗的時候打了幾個飽嗝,這還不算,三碗之後,飽嗝的聲音被另一種溫柔的、舒緩的、有節奏的聲響所取代。在新公園音樂廳前圍觀此番盛宴的數百位來賓片刻之後恍然大悟:臺上的「牛肉米粉大王」正在打鼾,聽起來巴庫睡得很沉,似乎睡忘了世上的一切喧囂。廚子聽說這件事後心情陡地一落,此後整整一個星期沒有閱讀睡前必看的言情小說,也沒有打手槍。在這七天的晚上,廚子一再夢見巴庫追著他、嚷著要吃他的腿。通常到了天亮之前,巴庫便在這樣的夢境之中追上廚子,張開血盆大口,連襠撕開他的褲子和胯骨。廚子於此際驚醒,咬牙切齒地惱恨巴庫;不過他是明白分寸、公私分明的人,絕不會因此而在巴庫例常飲用的睡前葡萄酒中添放(即使只有一點點)過量的砒霜。
宋古浪並沒有向馬老芋仔說明:這個關於霸枯砍的傳聞究竟如何,直到很多年之後,馬老芋仔早已忘記這個在他的浪跡生涯中千萬個與人溝通的誤會之中最不重要的一樁,宋古浪才向他提起。那是馬老芋仔的店裡換了島上第一臺彩色電視機的晚上,宋古浪淡淡地對馬老芋仔表示:「上次你罵我,我不怪你——」話還沒說完,就被馬老芋仔拖進店裡去探望彩色電視機。馬老芋仔一面為他介紹電視機美麗煥發的新容貌,一面抽出三秒鐘的空說:「我什麼時候罵過你?」宋古浪翻了翻眼皮,自顧說道:「很久了,那時巴庫的皮膚剛剛開始變白。」馬老芋仔當下一愣,搖了搖頭,因為他早已不記得這世界還有個名叫巴庫的人存在。「巴庫是我弟弟。」宋古浪說著,眼皮垂了下來。接著,馬老芋仔發現宋古浪的眼中滑出兩條淚痕,淚珠正在辛苦地翻越他皺皮糾絞的面頰。「怎麼回事?他娘的說著就哭了!跟個女人似的。」「我不是女人,」宋古浪抽搐著看一眼彩色電視機,又說:「它會把男人變成女人,把女人變成男人嗎?」馬老芋仔順勢望去,看見楊麗花正唱著哭調,便說:「人家那是做戲,你認的哪門子真?」宋古浪抬手擦拭兩下眼淚,看見楊麗花和司馬玉嬌互相摟抱啼泣的模樣,終於破涕為笑。不過他笑的時間很短暫,一旦廣告的時間到來,螢幕上穿著光鮮艷麗的男女模特兒出現,他就立刻想起巴庫,以及他悽慘的未來。
巴庫不敢忘記園主「少吃一點、早點回來、明天還要上班」的吩咐,所以只喝了七、八杯生啤酒、幾隻紅蟳、兩盤炒螺肉和一尾甜醬烤魚,席間巴庫說了很多的話,包括他的故鄉小島上混含著原始、奇幻、疏離和封閉色彩的風情、他的祖父巨人伊拉泰以及父親老宋古浪所發展出來的龐大家族,他的十五個兄弟姊妹之間零星瑣屑的故事,還有自己的童年、少年時代在島上各村落之間遊乞飄泊的記憶。每說完一段,他都會猛灌一口生啤酒,說:「我們就是窮,又沒有自由、沒有學問,不像你們。呃——先生,您貴姓?」然後他立刻忘記那人貴姓,他只記得對方是個經理。經理最關切的是巴庫究竟能吃下多少東西?他一再表示對這位年輕山地同胞食量的驚訝和讚佩,然而巴庫絲毫沒有因此而得意的樣子。
巴庫的頭髮長得非常快,到馬塔妮突然來訪的那一天已經可以燙足一頭小花捲了。廚子看見馬塔妮怦然心動,覺得胸腔裡像有一個鼓風箱在吹火,他故意表示親密地把手勾緊巴庫的脖子,簡直要把對方勒死,以顯示他如此強壯。可是馬塔妮根本不理會廚子,她的鈴木五十尚未熄火,只朝巴庫招招手:「上車,我帶你去看藥品生意。」廚子當然對他們兄妹那樣絕塵而去很是不滿,並且堅決相信馬塔妮對他的不理睬是由於看他不起的緣故。從此他心中的肉|欲又平添了一份自憐和怨恨,使他幻想許多關於戀愛的折磨,從而更加想念馬塔妮。他甚至開始整套地租看金杏枝和禹其民的小說,整個人逐漸憂鬱、暴躁起來,喜歡一個人到鄉下或海邊走走。有一次在高屏公路上觀察相思樹虯結合抱的美姿,差一點被金寶園的釋迦車撞死,只好和車上的領班打一架。最後廚子被打癱在路邊,衝領班飛馳而去的拼裝車大罵:「X你娘的莊腳人去死啦!」他搖搖擺擺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著,經過一處小市集,那裡有個巡迴於南部地區各鄉鎮之間的蛇藥攤子,圍著一大群人看熱鬧。廚子一跛一拐地逃離現場,以致錯失了和馬塔妮再度見面的機會。
巴庫的新工作是吃大香腸。他第一眼看到大香腸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當時經理和他一同站在來福牌肉類加工企業股份有限公司的大廈櫥窗外面,窗裡陳列著一串鎖鍊般的香腸,每支都有三尺來長,肉色暗濃,卻閃著一層油光,肥白的地方有如要滴出水來的模樣。香腸後面稍高處懸掛著幾幀巨型的幻燈片。「你看那幾張幻燈片,我親自|拍的。」經理卡在漿領襯衫裡的脖子轉了轉:「不賴吧?——咦,你笑什麼?」巴庫對幻燈片裡男女老幼用刀叉切食香腸的滿足笑容沒多大興趣,他認真地瞪著一節節的大香腸,笑得眼淚盈眶,好容易才喘過氣來:「可以,可以吃嗎?」經理搖搖頭:「那是假的,蠟做的。」「我看也不可以。」巴庫抓抓亂如蓬草的頭髮:「好像我哥哥的屌。」
幾乎在馬老芋仔叫著說:「你就是馬塔妮啊?」的同時她就決心要搭下一班交通船回臺灣去。然而事實如此矛盾,一如馬老芋仔的話語——他說:「真是女大十八變,我都認不出來了。」可是又說:「馬塔妮還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馬塔妮每天到港口看船來船往,越來越發現自己失去離開的勇氣。她望著一批批臺東縣的商人、臺北市的大學生和日本國的旗子團旅行家光臨此地,卸貨、購物、遊走以及拍照,然後匆匆離開。這些活動最後都變成一個單純的解釋:欺騙來了,背叛去了。有一天半夜,她坐在繩索鞦韆上對巴庫的幻影說話:「是你們在欺騙我?還是我背叛了你們?」巴庫的幻影說:「你想太多了,為什麼不唱些好聽的歌來聽聽?」馬塔妮於是盪著鞦韆唱了一夜。巴蘇蘭被吵得睡不著,叫宋古浪想想辦法。宋古浪皺起一張抹布臉說:「她會好的。」巴蘇蘭卻堅信惡靈霸枯砍已經附身在馬塔妮裡面。宋古浪搖著頭,說:「霸枯砍去找巴庫了。」「巴庫?」巴蘇蘭幾乎已經忘記世間還有這麼個小叔子,一時有些錯愕,便忽略了丈夫預言的本領,當下衝口頂回去:「你怎麼知道?」「他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這次偉大的勝利多少為巴庫帶來一點好處,經理送給他一臺不算太舊的大同牌黑白電視機。於是巴庫每天會睡得比較遲一些;廚子也經常在晚飯後,來到他的屋裡,抽煙、喝開水、塞給他一、兩粒檳榔、盤踞在他的床上看連續劇,並且一再告訴他:「像我們這種有志氣的男兒應該到臺北去打拚。」廚子告訴他許多關於臺北的知識,強調臺北是個有錢、有女人以及有自由的地方。對於錢和女人,巴庫不太熟悉,也自覺沒有什麼應付的能力,可是最後這一點打動了他一下。「臺北很大嗎?」他問。「大噢!太大了,大得不像話。」廚子順手把煙灰彈在巴庫的皮鞋裡,捲起舌頭用國語說:「你看,電視公司在臺北、電影明星在臺北,臺北的大百貨公司有幾百個……」廚子滔滔不絕地說著,害巴庫幾乎忘了打第九個呵欠,直到電視機裡播出國歌,廚子還指指螢幕上萬頭鑽動、旗海飄張的畫面:「那是總統府,你看有多少人?地方有多大?」巴庫揉了揉眼睛,看見灰濛濛一片發出沙沙沙聲響的方框框。「大都市真的就是不一樣,」廚子揮動手指讓他把電視關掉:「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有機會——我會在臺北開一個大飯店,怎麼樣?」巴庫有好一陣子沒搭腔。他努力刷著牙齒上殘留的檳榔印子,在電視機旁那座鍍金獎杯上照照頭頂剛冒出來的青色髮根。「唉!巴庫,你想不想去臺北?」「隨便。」廚子根本不聽他的,繼續問道:「你想去臺北幹什麼?」巴庫搖頭橫向刷,弄得一手一嘴白泡,有幾星白泡濺向獎杯,正濺在巴庫頭影的位置,使他看起來像個洋鬼子了。
「他會成為臺北的頭號食品廣告明星。」一個廣告公司的企畫如是說。「他會吃遍天下無敵手。」另一個企畫如是說。最後一個企畫跑到巴庫面前,端詳他吃掉當晚第二十四碗麻辣雞絲麵的樣子。這位企畫的腦袋竟然歪了三十度而毫不自覺,並且以這個姿勢向巴庫問話,語氣猶如對待他那個可愛的小兒子:「喜不喜歡吃東西呀?」他原以為巴庫會像那些參加五燈獎衛冕成功的觀眾朋友接受下週挑戰時答稱「願——意」一樣大聲地回答:「喜——歡。」然而巴庫的嘴裡剛嚥下一口麵湯,熱辣辣的,無法答話,他打了一個非常大的飽嗝,氣息噴散了該企畫的領帶。(該企畫深夜回家,他老婆照例聞他襯衫上是否沾染野女人的香水,卻聞到一鼻子令她畢生難忘也無法解惑的五穀雜糧味。)
女演員因此而辭退了一個三人樂團和一位鋼琴手,賣掉一架鋼琴。警官從此不必擔心有那個不要命的鬼敢在店裡鬧事——那些小流氓只消看兩眼就誤以為巴庫的力氣和食量一樣大。只是皮條客平白添了點麻煩,常有些從新公園晃過來的無聊老男子拚命請巴庫喝啤酒,並且想趁醉邀約巴庫「出場」。巴庫從來沒有真正醉過,但是皮條客必須不厭其煩地提醒他:要假裝快喝醉的樣子,好讓老男人留在現場繼續點酒,不至於因為巴庫的海量而自知無趣,折返新公園。廚子比較討厭某些客人,他們總是為巴庫點同樣的食物,而且都很便宜——如蒸餃、燒賣之類,一點就是七、八籠,平白佔了巴庫的肚量,卻賺不了幾分錢。不過,無論如何精點齋的名氣是打響了。臺北市的二十三萬夜貓子之中有三分之一左右知道巴庫其人。
金寶園的領班也發覺了這一點。最初他要花費許多甜言蜜語,才能博取馬塔妮一個漫不經心的微笑。爾後,馬塔妮開始在港口發獃或者高聲唱歌的那段日子裡,他就有比較省事的方法來接近她;只要他有耐心,肯聽她自言自語、自吹自唱半個鐘頭,她也許會讓他拉她的手。又過了也許一年,也許兩年,領班差一點娶了太麻里村的一個寡婦,後來聽說那寡婦又愛喝酒,酒品又差,才急慌慌地帶了一大籮筐已經不怎麼當令的釋迦上,尋找馬塔妮的芳蹤。馬塔妮這時已經留起了兩條長辮子,時常頂著太陽攀上馬老芋仔雜貨店的招牌架,在那上頭俯視熙來攘往的眾人,什麼也不做(致使有些美國觀光客以為她是用陶土做的)。金寶園的領班把老得幾乎爛掉的釋迦送給宋古浪、馬老芋仔和每一個認識馬塔妮的人。馬塔妮有時也吃一點,領班趁著掏手帕幫她擦手的時刻故意碰撞馬塔妮的乳|房。但是,馬塔妮似乎已經忘記她曾經和藥廠的小鬍子有過非常甜美的性經驗,以致同時忘記了這些和性|愛有關的動作。她並不覺得領班的動作有什麼可愛,當然也不會認為自己吃了什麼虧。這使領班反而變得大膽起來。只要旁邊沒有第三個人,領班經常可以用一粒釋迦的代價揉搓馬塔妮通體上下達三、四分鐘之久——她吃釋迦的速度通常如此之慢。由於這種事向例都是在非常隱密的地方進行的,所以那一年馬塔妮的肚子大起來的時候,沒有人懷疑到金寶園的領班;領班自己也躋身在碼頭的綑工群間笑談伊拉拉來村一個瘋女人懷了不知什麼野種的故事。
廚子叮囑巴庫:每天早晚各喝一小杯wine,這是他辛辛苦苦從餐廳裡幹來的,一片誠心誠意。另外,配合wine一起的,還有資生堂和露華濃兩種品牌的潤膚保養乳液。廚子聲明:這兩瓶東西不能喝,只能外敷,要巴庫每天早晚各搽手臉一次,而且嚴格規定: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這三種東西都不能間斷,一定要天天使用。臨上床前廚子忽然又想起什麼,急巴巴地、極其正經地警告巴庫說:「不能多喝,每天早晚各一杯,知道嗎?別搞錯了。」
巴庫回頭給小島最後一瞥,看見饅頭山後的太陽剛露出一圈螫人的金光。領班這時告訴他:「釋迦就是很像廟裡那個佛的頭的一種水果。廟你總該知道吧?我們去拜拜的地方。」巴庫嗯了一聲,想起傳教士那所古老低矮、外壁爬滿常綠蔓籐的教堂和裡面的主耶穌,「感謝主賜給我食物。」巴庫喃喃地念著,吞了一口口水。坐在他對面的海防部隊士兵被他瞪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使和-圖-書勁兒把原本已經塞了滿嘴的饅頭再往裡擠擠,於是那張嘴就更大了些。
通常他帶著他幸福的感覺出門,到公司門口時不會忘了瞄一眼蠟製的香腸,腦子裡閃過大哥宋古浪的影子,然後他就會吹著口哨走進寬敞的大廳,在「整肅儀容」的鏡子前稍事整理一下被晨風(偶或細雨)弄亂的髮捲,望一望民國六十年的巨型日曆,深深呼吸兩口文明的空氣,邁開大步踏上他的工作崗位——一個高高的臺子。臺子是「口」字形的,向裡的一邊是廚子的料理臺,廚子右邊和左邊各有一位負責算帳、打包、向顧客說:「謝謝光臨、歡迎再來。」的小姐。向外的這一邊就是巴庫的地盤了。他臉上掛著練習過許多天的持續微笑,不時地向四周的觀眾報以點頭之禮,以及不時地吃大香腸。上午廚子為家庭主婦示範一些複雜的香腸蒸調法,下午就為下班的職業婦女、單身漢和一群肚子餓的學生表演較簡單的香腸熟食。巴庫的職責是把每一道菜的第一盤吃光,第二盤分裝在十幾個小碟子裡分給吞嚥口水的觀眾。他每天要吃掉三十五盤紅燒的、清燉的、油煎的、乾炸的、水煮的、粉蒸的、蔥爆的、醬拌的、或者是生啃的香腸,吃完一盤便伸出拳頭喊一句:「百吃不膩,來福牌!」並接受觀眾的歡呼。到後來觀眾竟然也跟著喊:「來福牌!來福牌!」
從此以後,經理逐漸地改變了對待巴庫的方式。有的時候——當他覺得巴庫吃得慢、吃得少些的時候;即將失去巴庫的恐慌和焦慮自然而然地浮現在他的笑臉上,他會加意地對巴庫好些,主動表示巴庫是來福牌健康、活力的泉源,而且「上面正在考慮要替我們的巴庫加薪呢」。有的時候——當經理覺得巴庫看起來傻吃悶睡、心滿意足的時候,反而特別想從他身上挑剔一些毛病,以資報復。「巴庫!今天有兩盤沒吃乾淨。」「巴庫!你的領帶該燙一燙了。」「你是不是又偷偷嚼檳榔啦?」最初巴庫只知道照實應對經理的質問。然而廚子一向在事後把整個對話的過程重新分析給他聽,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經理只是想完完全全地控制你。」或者借用小說裡的對白:「經理有強烈的佔有慾。」巴庫才逐漸了解:人心裡面也有許多新奇的東西。他開始喜歡上廚子對世界的解釋,覺得自己以前真是什麼都不懂。廚子經常和巴庫一樣,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些什麼,可是巴庫讓他相信:越說就越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麼。他的話題也越來越多,可以從經理的潔癖說到洗面乳含有劇毒、說到電視廣告都是騙人的把戲、說到人類經常受騙也需要受騙否則真實的世界會使人瘋狂、然後說到政治就是使人情願受騙的廣告。「只有錢是真的。」廚子一邊點頭、一邊撇著嘴角把話題兜回來:「經理只是和你玩政治。你可不能被騙。」廚子說完了自己也覺得失言,因為他沒說清楚「人需要受騙」和「你不能受騙」之間的關係。好在巴庫聽話的習慣不壞,只是點頭而已;廚子便也跟著一齊點頭。
巴庫會開口向廚子抱怨是因為廚子向他抱怨太多。廚子嫌他打嗝、打瞌睡、打屁不看時間,嫌他亂吃乳液和漂白水。巴庫終於按捺不住,有生以來第一次吵著說:「我不幹了。」廚子立刻聯想起皮條客,懷疑是他從中教唆巴庫跳槽。巴庫說完那一聲「我不幹了」之後,自己也嚇了一跳,他並不能確定這四個字的意思。他只是從許多齣電視劇裡學會了這句話的用法而已。果然,廚子也像電視劇裡的老闆、總經理或者爸爸那樣,上前拍拍巴庫的肩膀,好聲好氣地安慰他說:「別急別急!什麼事都可以說嘛!來,好好坐著,慢慢講。」巴庫接過廚子遞來的、含有極少量且絕不過量的砒霜的紅葡萄酒,仰飲而盡,緩緩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他可以一直吃東西,他也不在乎吃多少東西,他已經為不少人吃了不少東西,可是他自己想要見識的大都市在哪裡?——他永遠和廚子、退休警官、皮條客、女演員共同擠坐一輛屬於後四者之中任何一個人的車子,從「攝影棚」的小房間到「現場」的大房間,從第一個餐廳到最後一個餐廳,大城市在哪裡?海闊天空的地方在哪裡?自由自在、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事情在哪裡?「沒有這種好事的,巴庫!」廚子站起身來,繞室遊走,耐心地向巴庫解釋:「人生在世,就是要不斷地努力打拚、學習,像我,現在活到中年,還要學到中年,每天看『一分鐘致勝要訣』。」說到這裡,廚子揚了揚手中的書本,然後倒背起雙手,開始像平時對飯店員工發表精神講話時那樣,侃侃說道:「人,光有天賦,不肯努力,最多只能成功一半,要有一分的天賦,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才能達到百分之百的成功。巴庫,你有你的天賦,就該好好把握它、發揮它,不要平白辜負了它。」(廚子的耳邊此時又響起保力達飲料的廣告歌,於是連忙附加了一句「享受健康美麗的人生……」)
馬塔妮在返回故鄉的交通輪上遇見金寶園的領班,對方向這個面容哀戚的女子表示好感,盛讚島上淳樸的民風,同時一再聲稱外來的人——尤其是觀光客——為這個島帶來很不好的影響。馬塔妮不停地用手指掠齊那些被海風吹亂的髮絲,對領班的話題僅僅報以禮貌的頷首和淡漠的微笑。他終於在船行到中途的時候開始探詢她個人的事:「小姐在哪裡高就?」「賣藥。」「啊!好極了,我們算同行,我賣水果——水果裡有高單位的維他命。」他慷慨地送給馬塔妮一簍釋迦,堅持替她送到村子口。馬塔妮心神恍惚,根本不知道這個和她一起下船、被一簍釋迦壓得齜牙咧嘴的漢子為什麼會一直跟在她身邊。她和雜貨店的馬老芋仔打招呼,老傢伙已經不認得她了,竟然冒失地問領班:「怎麼著?帶個大姑娘賣得多啊?」領班還來不及罵回去,就聽見馬塔妮「哇」的一聲叫起來。她一路奔回石板路的盡頭,撲頭倒在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胸前,又是哭又是笑,兩隻拳頭輪番捶打著對方的胳臂和脖頸。領班嘆口氣,把簍子摔下肩來,有十幾粒釋迦順坡滾落,被早早尾隨在後的幾個孩子給分搶去了。
宋古浪對馬塔妮的突然返鄉並不驚奇,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對妻子說過:「明天有家裡人要回來。」可是馬塔妮的情緒卻完全不同,她抱著滿懷的悲傷和幾分隱約的懺悔回來,卻發現所有的事物並沒有改變,宋古浪一點也沒老,渾身仍散發出海鹽、醃魚和檳榔混合的氣味;他身後涼亭的橫樑上依舊懸掛著她兒時唯一的玩具——繩索鞦韆;遠處石穴門口的巫婆狄薇也和多年前一樣,把弄著粗糙灰暗的髮辮,對身邊嬉戲的孩子們露出慈愛又癡獃的笑容。於是馬塔妮哭幾聲之後,便感覺自己從身體裡跑出來,掙脫宋古浪的擁抱,爬上馬老芋仔雜貨店的招牌架,像小時候那樣俯視著這個經過一百萬年也不會改變的小村集。馬塔妮看見自己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抽動鼻子,不過這時的悲悔之情已然是針對她匆忙丟下一切趕回來而發的。

躍到巴庫眼前的第一個景象是他少年時離家的那個雨夜。他的大哥宋古浪送他到村口,說:「你可以不要走的。」他說:「我不要你養,你要養老頭子,還有帕努沙、還有伊木路、還有卡西美、還有馬塔妮。」他只隨便說了其他十四個兄弟姊妹裡的幾個小傢伙和他們的父親老宋古浪——一個只會念《聖經》、學日文、說國語而不會養活任何人的瘋子;就已經為他那枯瘦如黑松的大哥感覺悲傷,便頭也不回地往依拉拉來村走去。同樣地,馬塔妮也開始回想起她離家時的情景,宋古浪送她到港口時說:「你可以不要走的。」「我不要你養,我要自己養自己。」「你們都說一樣的話。」宋古浪在生氣的時候也非常落寞,甚至有些呆滯和愚笨:「你啦、伊木路啦、帕努沙啦、巴庫啦、江馬雄啦,你們都不要我養,給我養有什麼不好?」馬塔妮忿忿地加緊腳步,走向船橋,猛然間回頭瞪著宋古浪,咬著牙說:「你沒有不好,是這裡——」她一踮腳尖,兩手朝島上所有的山林揮舞一個大圓弧:「是這裡不好!」
說多了,廚子自己也鼓舞起他對經理的厭憎之情;不時被噩夢中淋了滿熱油的經理的鬼樣子嚇醒。有時夜半醒來,他會去敲巴庫的門,努力扮成一副沮喪如失戀男子的模樣,告訴對方:他實在受不了在來福牌混日子的空虛感;要不然就裝成興奮極了的樣子,抱著巴庫在屋子裡繞圓圈:「我在臺北的朋友來信了,要我們趕緊準備,下個月我們就去開一家大飯店。」每一次兩人的結論都一樣:等錢存得差不多就辭職,可是沒有人知道:要多少錢才差不多。他們總是打著呵欠分享彼此的夢境,像誰做總經理、誰做董事長之類的——巴庫只知道電視劇的臺北人都是總經理或董事長,看起來既老又胖,而且很少吃飯的樣子;他不在乎做什麼,只希望臺北有故鄉島上那樣大的山林和海洋,有很多新奇的事物,以及一些像金寶園的園主、領班、廚子、藥攤老闆……那樣友善的人士。當然,如果馬塔妮能當上歌星,這世界好像就沒有什麼不美好的了。「可是,我們要先存夠錢。」廚子說。旭日在這個時刻從鐵窗外昇起。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嚴厲的懲罰手段,廚子等人跪在巴庫面前,猶如信徒面對救主,他們懇求巴庫不要再出狀況,道理很簡單:這部片子非拍下去不可,但是只要再「吃壞」一次,大家都要貼老本了。這時巴庫撫著尚稱平坦的肚子,慈祥地望著廚子,笑道:「百吃不厭,來福牌!」皮條客連忙打斷:「不對不對!是『X二一〇八永遠與愛用者一體』——咦!他該講中文還是日文?」這個臨時發生的問題立刻困擾了所有在場的人,為時一個鐘頭,最後,日本人把日文發音的方法拼在一張大字報上,再由皮條客翻成近似的國語發音,教給巴庫。日本人承認這個小問題是當初設計上未曾顧慮到的,他們全體給皮條客行了一個九十度大鞠躬禮。皮條客心甘情願地教巴庫念誦廣告詞。女演員也掏出自用的粉底幫巴庫補妝。退休警官甚至想為巴庫噴兩下氣喘藥——因為他實在沒有什麼可貢獻的。廚子則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預感到巴庫正式吞吃第三臺X二一〇八時逐秒加強,廚子只覺得一顆心即將從腔子裡朝外迸,而且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真切地看著巴庫吃掉X二一〇八每一部分零件時細膩的動作,才首次發現:巴庫真的是天底下每一個廚師的恩賜。他真能吃,真會吃,真令人覺得吃是一種技術和藝術——無論他吃的是什麼。此刻巴庫早已吃完了所有的鍵盤、終端機、傳真機的主體,就在他下口像吞食麵線般地吞吃最後一團線路的時候,廚子的預感應驗了——他聽到有如石破天驚般的一聲「崩」!
廣告公司這方面的接觸就比較積極:他們幾乎天天到精點齋來捧場,請巴庫吃最昂貴而最小巧的食物。依照廚子的算法,每回廣告公司的人一來,少說等於加了十張桌子。他們對巴庫的食量深具信心,並不十分在意巴庫的速度和吃相,只是頻頻和領枱的皮條客打招呼,奉承女演員越來越年輕、美麗,「尤其是那雙腿,可以比得過十八歲剛成熟的少女,絕對夠條件拍洗澡香皂的廣告片。」他們也不會忘記對警官獻殷勤,再三強調:在警官的領導之下,精點齋的知名度要比十家廣告公司加起來的媒體業績都大得多,可以得「廣告金像獎」。警官謙稱他這一輩子打擊犯罪、除暴安良,得過二十四面錦旗、十四面銀盾、六只大金盃,早就不把什麼獎不獎的虛名掛在眼裡。廣告公司的人豈敢知道他吹牛皮,只好連聲附和。話題七彎八轉,總會到巴庫身上。他們的意思是要「借巴庫用一用」,講得好聽些就是請巴庫幫個忙,參加幾場食品促銷活動、照幾張手捧食物的照片,也許拍一、兩支吃東西的CF上電視。
巴庫存錢的事被經理知道了。經理覺得很意外,他不認為一個正常男人不花錢喝酒、找小姐是正常的事。「像巴庫這種山地人不喝酒打炮是不可能的。」他每次把薪水袋送交給巴庫的時候都會產生這個念頭。有一次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聽說廚子帶著你去存了一大筆錢,是嗎?」巴庫點點頭。經理笑著把伸出手的薪水袋又收了回來:「別跟那個守財奴學。年輕人該花的就要花,不花不叫年輕人。嗯?」巴庫在褲管上搓搓手。經理繼續說道:「存錢是為了什麼啊?買房子?結婚?還是——創業啊?」巴庫其實並不相信廚子所謂「錢放在銀行會生小錢」的說法,可是他更記得廚子一再強調過:存錢創業的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於是便答說:「錢會生小錢。」經理要巴庫再說一次,然後大笑一陣:「巴庫。」他豎起了大拇指:「看不出你也有這個頭腦啊——不過,錢要用了才有價值,知道嗎?」等巴庫離去之後,經理狠狠地拳捏住那根大拇指,覺得十分受挫。他最受不了這種「弄不清底下的人在做什麼、想些什麼」的狀況——尤其像存錢這種光明正大的小事;幾乎像西裝上的頭皮屑困擾著潔癖一樣地使他不安了。他反覆想起當初到太麻里挖角的往事,一方面認為自己從來沒虧待過巴庫;一方面更認為巴庫從小就是個騙糖果吃、沒有忠貞觀念的流浪漢。最後,經理翻開高雄地區肉類加工同業的登錄冊,想從地緣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幾乎已經確信;附近有某一家小公司正在隱祕地進行挖角勾當,他們一定提出了入股的條件,想弄走來福牌的香腸冠軍。
(全書完)
「還不止這樣。」廚子從隨身攜帶的〇〇七手提箱裡取出一瓶色澤鮮亮的紅酒,掏出一包三五煙,道:「三個月後,我要選一家,入股,當老闆。」「那麼簡單?老闆很大的。」「有你在,就簡單了。」廚子吟吟笑著,沒笑出聲,一面開酒,一面扯嗓子喊女中:「內講!拿一個大杯子來。」接著他轉臉衝巴庫小聲說:「等賺了錢,我們住比這一整個旅館還大的房子。」女中嚼著口香糖進房來把只印有SEVEN UP廣告字樣的小型玻璃杯「哐」的一聲放在茶几上,走時斜眼咧嘴道:「你們,大概不要找小姐吧?」廚子狠狠瞪她一眼,罵聲幹,扭頭甩手給巴庫倒一杯半滿的紅酒:「喝掉!有酒,要什麼女人?」「你不喝?」巴庫瞧了瞧瓶子和瓶子裡的液體,忽然想起大哥作過的預言,當即收回了伸出去接的手掌,搓了搓。「我明天一早還得去上班,現在喝了睡不著。」「這,是不是檳榔做的?」「幹你老母的!想檳榔想到這樣——不是啦,是葡萄,葡萄酒,這叫做wine,知莫?」「碗?」「飲啦!麥囉嗦。」
「你每天都吃這麼多東西嗎?」經理打了一個混合著酒精和九層塔氣味的嗝:「從小就是這樣?」巴庫努力搖搖頭,點點頭:「從小就這樣,不吃也可以,吃多也可以,吃少也可以,隨便,都可以。」經理說他懷疑巴庫的肚子裡有蛔蟲、蟯蟲和鉤蟲,他用筷子沾酒把寄生蟲寫給巴庫看,於是巴庫又想起一段往事,便說:「你很像廖醫師。」廖醫師曾經在他那間低矮透光又漏雨的診療所裡警告巴庫要吃洗淨的、煮熟的東西,當然,更不可以吃泥土。「不然你活不到十歲。」廖醫師接著遞給他幾片花生糖,拍他的頭:「吃完藥再吃這些。」巴庫想起這件事就很好笑,便低聲跟經理說:「其實我那時候已經十五歲了。不騙他怎麼會有糖吃?」經理嘿嘿嘿地陪他笑了一陣,想想是時候了,說:「你也很滑頭嘛!欸——在這裡你一個月可以賺幾個錢?」巴庫不懂算數就如同他不了解「滑頭」是個什麼意思一樣,他猶疑著喝一大口酒,這讓經理誤以為他在拿翹,趕忙伸手握住巴庫的肘子:「沒關係,你可以告訴我,我絕不跟別人說去。」巴庫環顧了一下夜市https://www•hetubook.com.com攤販,想不出四周還有那個「別人」會像經理一樣對他的工錢有興趣?「一天四十塊啦!算月多麻煩。」巴庫說。經理忽然愣住了,他兩手扶著巴庫的肩膀上下摩挲,帶了些許血絲的眼珠子高高低低翻看著巴庫的嘴和肚子。「四十塊?」他叫起來:「我操!四十塊?」「還有好幾箱釋迦,隨便吃。」「我操他媽的釋迦!他們給你四十塊?」經理瘦削的長臉上糅合著憤怒和興奮,兩排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我操巴庫!說真的,如果你願意,我他媽給你一天四百塊!」
廣告公司的投資沒有白費,精點齋的四個大老闆(當然包括廚子在內)終於同意讓巴庫抽空參加幾次食品促銷活動,拍一些兒童零嘴的電視CF——條件之一是產品的廠商必須先給付一部分酬勞,收受者也當然不是巴庫;因為四位老闆一致深信巴庫並不怎麼需要用錢。條件之二是不能延誤巴庫在精點齋正常的工作——換言之:巴庫經常得在早上參加吃炸雞、速食麵的表演,中午趕到某一家新開幕的餐館或大飯店猛嚼招牌餐點,下午則進入攝影棚喝下不知多少盒的鮮果汁、汽水,吃掉半卡車的巧克力糖球或餅乾。如果沒有耽擱晚餐時間,巴庫每天晚上仍舊坐鎮在精點齋西南角的透明壓克力桌後面,讓愈聚愈多的觀眾朋友為他的大肚量喝采。
廚子讓巴庫窩藏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純粹是出於善意。他一直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也十分之十一地鼓勵巴庫相信。廚子確實有他一套龐大的計畫。他在當兵的時候向一個四川籍的老伙伕班長學得一手烹調的絕活兒。老長原本不肯收他這個徒弟,一來因為他是臺灣人,二來因為他門牙露縫,耳後見腮,一望而知是個外貌忠厚、內蓄奸險的小人。廚子為了求取老班長的武林祕笈,不惜在一次兩人的私聚場合賣命耍了一招。「如果當時我不能吃苦,今天臺北的廚師滿街跑,誰肯用我?」廚子對巴庫說:「你才憋在這裡一天,就受不了了,我呢?我當了三年伙伕兵,吃了多少鼈?」其實當年廚子也沒吃苦,也沒吃鼈,他只是吃辣。老班長的酒糟鼻給廚子一個靈感,在那次兩人私聚火房,吃大鍋剩菜的時候,他用一瓶金門高粱酒灌出了老班長的豪氣;用另一瓶幫自己灌下一百支小紅辣椒。老班長被這個「土番」的勇氣、魄力震懾住了。當下便嗆咳出兩眼老淚,道:「格老子的我差一點看走了!你小龜兒子的這是做啥子方?要當我的徒弟,是很苦的啊!」「吃得苦中苦,」廚子的嗓子已經燒壞了,沙啞哽咽地說:「方為人上人!」老班長被這份向上心和豪邁氣深深地打動,立刻拋除了地域觀和面相學,應允把他所熟練的湘菜、川菜、雲南菜和有七、八成火候的江浙菜傾囊相授。廚子從此變成了真正的廚子,登時趴在又是泥、又是水、又是髒菜葉、爛果皮的火房地上,給老班長叩了三個頭。「若不是那樣——」說時眼圈泛紅,嘆了口氣:「我今天也不敢帶著你來臺北打拚。」
巴庫每天表演吃掉三十斤釋迦的消息很快地傳揚開來,一個月之內,遊覽車增加了兩倍,人人都爭著來看這位釋迦大王——幾乎所有的訪客對巴庫的長相都表示訝異,他身高不超過一百六十公分,體重頂多五十公斤,胸背的肌肉略微有些發達,可是肚子一點兒也不大。於是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會懷疑巴庫的嘴和喉嚨、前胸以至於腹部一整塊都是假的。一位穿縷花絲質低胸洋裝的婦人甚至拿陽傘尖輕輕戳著巴庫的肚子,說:「好好玩噢!」巴庫友善地對她笑笑。事後園主也說:「這樣就是了,顧客永遠是對的。」可是有一位顧客卻在不久之後讓園主痛恨入骨地說:「我要殺了他!」
這個休假日廚子和巴庫都非常不愉快,各自覺得來到臺北三個多月受盡了白受的委屈。巴庫最初認為他扔下馬塔妮情有可原,反正將來還有機會接她到北部來發展「演藝事業」;可是三個月下來,他成天到晚窩藏在臺北某個角落的角落的角落,非但足不出戶,而且不見天日,感覺上整個臺北還沒有來福牌公司的大廳來得寬敞。廚子的想法卻不一樣,他認為臺北的「大小」不是什麼問題,臺北的問題在於「多少」——他有多少餐廳可以跑?有多少錢可以賺?有多少女人或女孩可看、可以想、可以幹?還有那家答應他入股的宵夜店有多少股息可以年?更重要的是:巴庫得花多少時間可以變白一點?「你一定要搞清楚這一點。」廚子解釋給巴庫聽的時候自己已經氣得臉色發白,在十五燭光的日光燈下顯得青灰頹敗:「在臺北混不是簡單的事情。你一定要『改頭換面』!像你現在這個樣子走到外面,人家不把你當工人看才怪,不把你當挑大便的人看才怪。」巴庫不懂「挑大便」的意思,可是他已經開始生氣,以致喪失了知性的好奇,便賭性子說:「那我什麼時候可以走到外面?」「我說可以的時候。」廚子好心安撫道:「你放心,照我說的做,每天喝兩杯wine——你要是嫌wine不夠力,我從明天開始帶米酒回來。乳液也一樣,天天搽。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去。到時候,嘿!你就紅了。」「你不是說要變白的?」「白了就紅了,知道嗎?」

三個人同時對巴庫說:「財神爺好!」然後一齊大笑起來,警官是喘笑,笑罷掏出一支小型手槍狀的噴筒朝嘴裡噴了兩噴。皮條客只是笑了一聲,便低頭泡他的老人茶,壺底在茶盤邊緣優雅地繞兩圈,倒一杯給巴庫,巴庫不知道小杯裡那點黃湯是可以喝的,只好捧在手心裡發燙。抿著嘴笑的女演員原以為巴庫會瞋目張嘴對她說:「啊——你就是那個『鳳凰花』的……」可是巴庫第一次在高雄看電視的時節女演員已經過氣了,所以她並沒有如預期中那樣受到歡呼和讚美,一時略感寂寞,不太喜歡巴庫(甚至閃過巴庫是同性戀者的念頭)。警官和皮條客由於職業習慣的緣故,使臉上的笑容維持久些;但是他們和女演員一樣懷疑:這個皮白肉嫩的小夥子是否能勝任廚子所謂的「推廣部經理」。
廚子既不肯放棄日本方面的重賞,又不肯讓巴庫輕易嘗試他從未吃過的東西——何況這東西根本不是食物。著著實實兩頭為難了一陣;不過,好在他歷練江湖多年,腦筋兜得轉,不到半天的功夫,便想出了一個不算解決的解決之道。在廚子看來,「試吃」是任何料理所不可或缺的手續;一道菜能不能入口,非試吃不足以知究竟。巴庫吃電腦也是這個道理:不試試,怎麼知道?於是廚子先把一些銅絲、磁礫、鋼針、塑膠套……之類從電器行裡揀回來的破零件放進蛋糕、麵包和蒸餃裡,讓巴庫「沒有咀嚼時間」地吞吃下肚,然後靜觀其變。當然,此舉不止關係著巴庫個人健康,也關係著廚子等人有生以來最快也最大筆的報酬,誰敢掉以輕心呢?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整整半個小時過去了,幾個人歡呼起來,衝身上前,各自摟住巴庫的脖子、肩膀和手臂。在眾人雜膩的鼻息之下,廚子對巴庫說:「你要有自信一點,你愛呷哈籠沒問題。」巴庫點了點頭。他只知道世界上有一件東西不能下肚,那就是檳榔釀的酒,紅色的,宋古浪特別警告過他這一點,只要不是檳榔酒,他沒有不能吃的。
廚子結婚那天由退休的警官福證,女演員充任男方臨時的家長,皮條客幹上現成的大媒。至於巴庫,巴庫擔任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筵席進行到甜湯上桌的時節,巴庫登場,向所有在座的親愛來賓獻藝,表演了一套「快吃全席」的拿手絕活兒。人們一碗甜湯還是溫的,巴庫已經後發先至,幹掉一整桌十八道的大菜。女演員這時走到司儀臺前,帶頭鼓掌,並在持續的熱烈掌聲中好心叮囑:「各位在座的小朋友,請不要學巴庫叔叔喔!巴庫叔叔練了很多年才練成這種功夫特技的。」立時臺下的四十九位母親扭臉對身旁的小寶寶說:「聽到阿姨說的沒有?不要學喔!知不知道?」
廚子的話在半年後果然應驗。這時巴庫已經整整一個夏天、一個秋天以及一個冬天不曾踏出房門。他每天喝兩杯廚子帶回來的紅酒(wine喝完了就喝五加皮),總計喝了七十二瓶,乳液照搽,搽掉資生堂、露華濃和臺灣地下工廠產製的白珍珠、黑美人等,一共二十六瓶。終於,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廚子對巴庫說:「可以了。」他拉開窗簾,讓陽光從市政府頂樓的旗竿處穿越過兩棟低矮理髮廳和中藥店的上空,照進他們的房間,一直照在壁鏡的正中央。巴庫站在鏡子前面,被他的新容貌嚇了一跳,不相信自己真的站在鏡子前面。現在的巴庫長髮及肩,皮肉呈現近乎透明的象牙白色。廚子叫他把外衣長褲都脫掉,他照做,離鏡子又站遠了些(差一點被床稜絆倒),最後他跌坐在床沿上,發現自己長得跟馬塔妮一模一樣了。「我變成女人了。」巴庫說。「怎麼會?」廚子得意地笑著,說:「你有卵巴,怎麼會變成女人?」巴庫摸了摸卵巴,還好還在。「看看你,多好!」廚子說:「這才像『何書桓』。」「誰是『何書桓』?」「不管啦,一個小說的男主角。」廚子左右歪頭,打量著他所改造的美男子,興奮之餘,竟然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道:「現在你一站出去,會迷死臺北市的女人,連男人都會喜歡,你信不信?」「我站出去做什麼?」
在這個時候,誰也不會再提起巴庫了。
巴庫第一次和馬塔妮去蛇藥攤子的那天晚上,馬塔妮事先已經和老闆說好,她不能在多年不見的哥哥面前沒面子,所以她必須以投資老闆之一的身分露臉,正牌老闆慷慨地「以算請假一天」的條件答應她。代她上場唱歌的一個女孩更是樂於效勞,因為馬塔妮首次讓人穿她那套發亮的黑色緊身皮褲和低胸洋裝。留兩撇小鬍子的藥老闆拉著巴庫和馬塔妮在圍觀的層層人群中穿梭,扯開喉嘴向巴庫介紹(當然他希望身邊的顧客也在無意中聽到):他們擁有三百年歷史的祖傳配方、全省規模最大的流動藥品銷售市場以及馬上就要成立的製藥公司。巴庫一慣地報以點頭。「我們的藥專治百病,什麼刀傷燙傷跌打損傷風濕症關節炎黑斑青春痘便祕敗腎籠總有效,沒事吃一粒也可以補血養肝清火解毒固精壯陽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拍攝之前,一切順利。現場完全依照現場指導所指導的那樣,布置成想像中二十多、三十年後的一九九〇年代或二十一世紀初。色調以銀、黑為主。巴庫身穿一套伸縮性極強的貼身型「太空衣」,五架攝影機圍著他上下左右地轉。他只消坐在這個空盪盪的、彷彿是太空城又彷彿是玻璃花房正中央的透明桌前,一口一口吃掉桌上的X二一〇八就可。不過,正式開拍之後就不那麼順利了——當巴庫吃掉第三十二粒鍵的時候,打了一個嗝。日本人大聲喊:「卡篤!」停的意思就是重來,日本人更大聲地警告巴庫X二一〇八是全世界最先進的科技產品,價格極為昂貴,千萬不能再出錯。不過,巴庫還是在吃第二臺的時候出了一個小錯;當他吃下近乎一半的終端機外殼的時候,音效師開始皺眉,皺得整張臉猶如一團抹布,因為他聽見巴庫正在以極有規律的節奏打鼾。現場指導、攝影師和廠商同時大叫起來。他們的怒吼驚醒了沉睡中的巴庫——這一次連廚子、退休警官、皮條客和女演員都過意不去了,他們一起搶步上前,咒罵巴庫不小心,在「為山九仞」之際「功虧一簣」。日本人(廚子等人已經分不清對方是代表廠商的、廣告商的還是攝影公司的人)強調:合約中規定過,拍攝這段廣告紀錄片,米樂達只義務提供三部X二一〇八,如果再有任何損耗,將由廚子等人負責。
日本人在兩個禮拜之後派遣了二十五個專業攝影師、燈光師、音效師和現場指導到臺北來,他們指定要在當時全臺北最高的建築物頂層露天拍攝這部偉大的紀錄廣告片。可是飯店負責人表示:頂層的運用有困難,日本人不相信有什麼困難是不能用錢解決的;鬥了將近一個下午,才由退休警官出面告訴日本人:頂樓是我國的防空重地,退休警官自己也用一副不屑的神情表示:沒什麼了不起,那一天派巴庫去把頂樓那門防空砲給吃;於是終於博得日本人可貴的一粲,不過他們仍然堅持要在影片的旁白中指稱:這是在全臺北最高的地方拍的——雖然他們的頭頂上還有一門人們看不見的重砲和一組真槍實彈的砲手。
至於巴庫,在他還沒有如宋古浪所預知到的那麼悽慘的時候,仍是反覆著邊吃邊睡的活動,並且正如那三位廣告公司企畫所說的:變成全國最紅的廣告明星了。連金寶園的領班、園主,來福牌的經理——甚至那個走紅江湖的藥廠老闆;都在電視、報紙、雜誌、公共汽車的車廂和千千萬萬龐大的陌生群眾一同認識了我們的巴庫。巴庫的事業、名氣達到了頂峰,也造福了他身邊許許多多值得幫助的朋友。女演員的製作人丈夫的社會寫實倫理親情文藝(及動作)連續劇得到周轉而順利開拍了。退休的警官用純金和銀打造了三只金盃和七面銀盾,上書「義行楷模」與「忠勇可嘉」,這樣做有兩個作用,一來他真的擁有了和他平日所宣稱的差不多數目的盃和盾,而且他還可以向人說明:這些都是真金真銀,不怕火鍊的。二來則為了保值。皮條客更起了副大手,開了一家小小的茶藝館。館裡有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執壺的小姐;小姐們身穿高叉旗袍時舉止優雅,不|穿高叉旗袍時動作火辣。而皮條客本人則經常造訪日本,向那些不時照顧他生意的觀光團領袖致送王茶,同時將茶藝館中不斷淘汰下來的小姐帶赴東京新宿,盡力做好國民外交。當然,還有我們的廚子,一本狡兔三窟的原則,又在三、四家大飯店、大餐廳認下一些股份,並且選中在其中一家任職領枱的小妹,逞起金杏枝、瓊瑤小說中男主角一發不可收拾的熱情和魅力,窮追到手。
基於經驗的教訓,經理及早警告過巴庫:「除了百吃不膩來福牌七個字之外,你不可以和任何一個顧客說任何一句話。呃—以免、以免以免打擾你的工作情緒,影響胃口之類的。吃東西的時候說話對身體不好,知道嗎?」巴庫點點頭:「知道。」「我們是一個有制度的公司,一切都要照制度,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所以嘛,關於你的工作內容啦、薪水啦、健康保險啦,我們都會儘快和你簽一份詳詳細細的合同。」
馬塔妮早已不關心這一類的事。她每天帶著嫂子巴蘇蘭趕豬上山,種一些芋頭,興致來了,她也許主動摘一裙兜檳榔回來,挨家挨戶地分送。巴蘇蘭懷疑馬塔妮身上仍然附有惡靈。宋古浪只是搖頭,說:「不會。她會活得很好。而且越來越好。」巴蘇蘭不懂丈夫的意思,卻從馬老芋仔那兒發現了真相。馬老芋仔一而再、再而三地抓搔著自己的禿腦殼兒,低聲問巴蘇蘭:「馬塔妮這妞兒是怎麼回事?從她回來起就不太對,我看——」巴蘇蘭在外人面前當然要極力否認,立刻搖頭擺手,狀貌兇狠起來,馬老芋仔偏是個愛挑人嫌棄的脾氣,益發不肯讓步,還特意大聲說道:「可不是嗎?去年我看馬塔妮還有二十歲,今年一看,只有十七、八咧。明年再一看,怪道不怪道?你們家馬塔妮只有十五、六啦!這倒好,越活越回去,不像俺這老不死的。」馬老芋仔說完,一撩汗衫,在小腹那紅凸凸的傷疤上摩挲起來,這是他對任何人、事下了結論,而且絕對不能更改的動作。巴蘇蘭當時絲毫無意再和馬老芋仔辯論下去,因為她發現:馬老芋仔的觀察是對的——馬塔妮的舉止行為言語……確實一天比一天年輕。
當然,廚子也有接手新CASE的機會。退休警官、皮條客、女演員也會適時地提醒廚子:「巴庫很久沒有新片子了。」或者:「再搞點什麼大型的活動嘛!」他們的意思並不一定著眼在賺錢上。老實說m.hetubook.com•com:他們都真心地關切著巴庫能否一再成為食品廣告圈的焦點。在心理上彷彿是這樣的:巴庫的榮辱就是他們的榮辱;巴庫的成敗也正代表了他們的成敗。然而,我們的食品廣告圈畢竟是狹小的,胃口也變得太快,巴庫有再大的肚子,總也不能吞吃整個廣告市場罷?再說:敏感的以及懷有惡意的競爭業主已經提出一項耳語式的宣告,指出:一般的家庭主婦和稍具幼教常識的人士早就開始懷疑:像巴庫這種吃東西的方法會不會教壞小孩子?——也就是說讓一個正常的小孩子變得太愛吃東西?這個問題曾經被某些著名的幼教專家、兒童心理學家、食品營養專家和廣告學家公開地在電視和雜誌上討論過一小段時間,其間巴庫只再昏倒過一次,廚子接了一筆新的生意。
宵夜店的股東之中有一個是退休的警官,一個是出獄多次仍舊幹老本行的皮條客,一個是過氣的中年女演員——她在幾年以後復出,演一個棄婦;由於演技自然、生活化,加上劇本清新寫實,使這位女演員和她的製作人兼編劇丈夫同獲金鐘獎,她在領獎致答謝詞的時候熱淚盈眶地說:「感謝所有的工作夥伴,沒有他們共同的努力,就沒有我。」她說的是實話,她在說實話的時候很不巧的忘記了巴庫也曾經是她店裡的工作夥伴,還出資幫助過她的丈夫拍這部得獎卻賠錢的單元劇;這三個人奇怪的組合(警官是個胖大個子,皮條客比一把筷子粗不了多少,女演員介乎兩者之間,一雙修長勻稱的腿從高叉旗袍裡直要朝外乍放)並沒有帶給巴庫多少驚奇,至少當他在廚子的介紹之下一一瀏覽對方的時候,臉上並未流露出從前觀光客到島上去看他們穿丁字褲模樣時的怪表情。
就在這個時候,巴庫放了一個響屁。除了廚子,沒有人徹底聽清楚;大多數的人以為那聲音發自一旁小樂隊的下中音號或薩克斯風手。廚子為巴庫的表現而十分不悅——他是那種相信人的命運會在冥冥中被不相干的預兆摧毀的人。而巴庫膽敢在他的婚禮上做出如此不雅的舉動,也就證明巴庫沒有把他這個朋友放在心上。事情過去了好些年(其間由於巴庫在工作時打嗝、打瞌睡以至於放響屁而使許多人生氣的情況曾一再重演),廚子仍然會提醒巴庫:「你在我的婚禮上不夠意思!」廚子不只提醒這一點,當他擁有了一對雙胞胎子女,老婆開始發胖,他竟然經常對巴庫表示:「你真該把你妹妹接來——她恐怕都認不出你來嘍。」說這話的時候,廚子心裡其實是希望馬塔妮那小妞能看見他如今的成就。
從此以後,經理的一舉一動都成為廚子勸說巴庫離職的藉口——妨礙巴庫自由的藉口。經理替巴庫整理鬆掉或歪掉的領帶,廚子說那是經理想把他像狗一樣地鍊起來(這個比喻是廚子從一本愛情小說裡看來的,小說中的第二女主角怕第一男主角愛上第一女主角,經常為他買領帶、打領帶,而第一女主角也對第二男主角做了同樣的事)。經理為巴庫拍攝了一張彩色照片,放大成二十四吋,框裱起來,陳設在公司大廈櫥窗的正中央,四周懸掛著一串串蠟製的大香腸;又訂製了一排醒目的壓克力字標題:「冠軍的香腸——來福牌」,廚子每天都提醒巴庫:「你被關在那裡面。」經理斥責一名售貨小姐上班時間打瞌睡,廚子就表示:「那是罵給我們聽的,他連我們做什麼夢都要管。」
領班在兩個月之後的一天中午匆匆跑回釋迦園,抓著一份剛運到太麻里來的報紙。巴庫看他一副氣極敗壞的模樣,不覺有些心慌,他還來不及掩埋掉一上午偷吃之後落散滿地的釋迦子,立刻拔腿就跑。領班喘著氣,抹著汗喚他回來,他卻越跑越快,不一會兒就翻上了山稜。只見領班遠遠地攤開那份報紙,朝他指指上頭的一張照片:「幹你娘!你跑什麼?快來看!」巴庫站在原處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他知道一回去又少不得捱一頓好揍。「幹!」領班索性跳到工寮上,指天畫地地叫著:「那個兵死了。你看,照片都有登出來。」那個兵曾經分饅頭給巴庫吃,巴庫說:「你的饅頭不夠分我。」那個兵笑了笑,把大背包打開露給巴庫看,裡面至少有二、三十個:「是伙房裡賸下的,我要帶去山裡吃——呃,我休假,去露營。」可是過了幾分鐘,他又說要去臺東找朋友,船到中途的時候他卻表示自己退伍了,也許可以和領班一塊兒採水果去。巴庫沒認真聽那個兵說什麼,他只記得下船之前一背包的饅頭都被他吃完了。那個兵驚訝、沮喪地望著空背包,又望望巴庫。同樣的表情後來登在報紙上,新聞說他攜械逃亡,在走投無路時「飲彈自戕」。這時領班搖晃著報紙的手忽然垂下來,他發現了滿地的釋迦子:「駛你娘的巴庫你別走!」他跳下工寮的時候摔傷了腿,嘴裡還直嚷嚷:「下個月、再下個月你也別想領到一塊錢!」
巴庫並沒有經常搞錯,他只在很少的時候早上喝乳液,晚上搽紅酒、晚上喝乳液。偶爾喝露華濃、搽資生堂,不過大部分的時候他寧可搽紅酒,而什麼也不喝;他嫌露華濃顏色怪,不喜歡資生堂的香味。如果喝酒只能喝一小杯,那要比不喝還難過。他只好早晚各搽一次紅酒,中午混和著女中送來的招牌飯、鴨血湯之類的玩意兒捏鼻吞服乳液。廚子直到三個多月之後才發現巴庫並沒有完全照他的指示行事。那是一個晴朗的休假日;廚子照例在休假日中留在房間裡陪巴庫,兩人一起看午後的電影長片。「那些都是外國人嗎?」巴庫問。廚子嗯了聲,道:「阿堵仔。」巴庫想起從前島上的外國傳教士,隨口又問:「他們都信奉主耶穌嗎?」「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族的?」「什麼?」廚子不喜歡老是被打斷,使他無法專心沉浸在對艾娃.嘉娜的意淫之中。「這長片的故事是什麼?」「不知道!」說的是實話,他真的不知道故事——或者應該這麼說:他一被打斷,就忘了自己剛才為艾娃.嘉娜編織了什麼故事。「那他們是哪一族的?」「阿堵仔就是阿堵仔,美國族啦!女人肉白白的,都欠幹!」說到這裡,廚子猛然間靈光一閃,回臉瞧了瞧巴庫,再貼近些,又瞧瞧,道:「你有沒有溜出去曬太陽?」巴庫搖頭。廚子更貼近了些,鼻子幾幾乎杵進巴庫的耳朵裡:「你有沒有喝wine?搽乳液?」「有喝,也有搽。」「怎麼喝的?怎麼搽的?我看是一點效果都沒有嘛?」廚子緊釘了一句:「怎麼喝的?怎麼搽的?」可把巴庫惹翻了,怒聲說:「隨便啦!」
巴庫並不認為廚子回答了他的問題,可是他不會用國語表達自己對所謂「大都市生活」,幾年下來所積壓的不滿與不平之感,充塞在他身體和腦袋裡的是種種大小不一、形狀古怪的空間,有的是房間、有的是電視,有的是餐館(或者餐廳的模型屋),有的是碗、盤一類的容器。巴庫手忙腳亂地想要把浮現在他四周和體內的這些大大小小的空間一一安置好——安置在他認為適當的位置;比方說:電視應該放在房間裡,碗盤應該在餐館裡,諸如此類。可是巴庫的頭又開始疼了,他忽然想起幾年前和廚子在高雄來福牌的宿舍裡看電視的一幕——那是擁聚著許多人的總統府,萬頭鑽動,旗海飄張。可是畫面卻不一樣了;他發現:有生以來他看過最多人在一起的場面變得非常非常小了,上萬名民眾、上萬支旗幟都裝在一只精點齋的小醬油碟子裡,巴庫自己則捧著這只小碟子,笑嘻嘻地出現在電視螢幕上,向觀眾說:「其實,沒有味冠醬油露,我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巴庫昏過去的時候想起自己在拍味冠醬油露廣告的那天曾經「真材實料」地吃了多少可以沾醬油露的東西,在這支廣告片裡,光是落疊起來的小碟子就和巴庫一般高。
兩個月之後,有電視臺和廣告公司的人上門,前者請巴庫到一個新聞性的節目中現身說法,並表示:願意義務提供一項服務——請臺大、榮總和三總的胸腔科、腸胃科以及病理研究科大夫為巴庫作全身健康檢查;後者則希望能邀請巴庫替十幾家糕餅、粽子、牛肉麵大王等業者充當廣告模特兒,甚至還計畫在上述各廠家的聯合支持下辦一次「美食金榜品嚐大會」,當然,巴庫是現成的、活生生的愛用者。警官首先懷疑電視臺的人,他怕新聞傳出去會掀出他曾在警界服務的底牌。雖然他曾經榮獲「警察之光」錦旗十面、「忠勇可嘉」銀盾七面、「義行楷模」金盃三只,可謂勳業卓著,功在社會。但是精點齋兼營色情行業的事遠近皆知,他可不想在昔日的僚屬、今日的管區面前拋頭丟臉。所以當場把電視臺的記者轟了出去。女演員為此很不高興,暗恨警官阻斷了她「重新在螢光幕上向久違的觀眾朋友問好」的美夢。
可是過了三天,領班一瘸一拐地捧著一疊十元鈔票到工寮來,照例罵他這裡「臭死了!」並且告訴他:「你運氣真好,有錢可以賺了。」巴庫正在大口吞飲一碗黑糖白米稀飯,飯湯裡難免有幾隻運氣不好的蚊子,巴庫一向把牠們當成加菜,總是小心翼翼地留到最後一口才灌下去,所以他必須喝得很專心,沒功夫理會領班。「從明天開始,你不必到園裡來了。」領班說話時兩手把鈔票來回撥弄成一面扇子的模樣,打心底裡他就覺得這把錢不該這麼輕易地交給眼前這個又臭、又髒、又無知、又貪嘴的黑小子——雖然他已經抽拿了其中的一半。無知的巴庫這才閃著雙晶亮的眼珠盯住領班:「你不要我做了?」「我要你做別的,更有意思的事。」
這筆生意的利潤相當可觀,大略估計一下,是平常食品廣告權益金的十到十五倍之譜。換言之,接下這一筆生意,廚子等人每人可以立刻收到一張三十萬新臺幣的即期支票。巴庫所要做的卻非常簡單:他不需要像平時那樣以量取勝或是以快取勝地吃東西,他可以慢慢地吃(只要是真的吃下肚去就好,透過剪接的技術,人們將會看見他從從容容吃掉一臺米樂達個人電腦兼傳真機的X二一〇八的情形。這個點子是日本商人在飲用皮條客所致贈的「王茶」時想到的。他還想到:巴庫在吃下一整臺X二一〇八時,螢幕上要打出「實錄」的字樣,巴庫在吃完X二一〇八之後,還得一摸肚子,說:「X二一〇八永遠與愛用者一體。」)
他在島上的時候,每天要環島遊蕩,有時候得上山裡去偷芋頭、偷椰子、偷他姪子小伊拉泰晾在半山上以避人耳目的大魚乾。在這些偷竊食物的過程中,經常會看見幾隻孤單的、到處流竄的紅狐。他有時願意放棄已經到手的魚乾和椰子,去和那些紅狐玩追逐的遊戲,從一個山頭追到另一個山頭,在忘記饑餓中增加饑餓。即使如此,他仍然執意追逐著,而且從未捕獲任何獵物。在太麻里的金寶園和高雄市的來福牌,據說是「一個比一個更大」的世界,現在他來到臺北,認識了小旅館門廳和樓梯和走廊以及他與廚子共有的二〇一號房。
廚子的龐大計畫是這樣的:他已經找到三家餐廳和一所宵夜小吃,登門自薦,並且露了幾手老班長的絕活兒,表示:他的手藝是從香港一位名師那兒學來的。(那位廣東廚師其實也是早年老班長的徒弟,只因學藝未成便急於自立門戶,拐帶了老班長的老婆和積蓄,逃亡廣東,使老班長淪落行伍,終身痛恨門牙露縫又耳後見腮的人。)廚子並且強調:他不能專職一處,因為他這一門的規矩有這麼一條,叫做「佈施萬方」;但是三家餐廳和那所宵夜小吃如果要聘請他,必須給付全額的薪水,外帶一筆由他調理出來的招牌菜所賺進的紅利。四個老闆在答應廚子所提的條件之前都被美味所感動,然而都提出了「這兩年景氣不好,這個薪水方面,是不是可以折扣一點?」的問題。廚子的底牌很硬,冷笑著說:「景氣不好,吃喝的人才多,你以為我外行?」對方果然嚇了一跳,自然不知道,經濟景氣和餐飲業發達在某個低限程度以下成反比的這套學問其實是來福牌經理悟出來的道理。頓時對廚子另眼相看起來。
女演員曾經不只一次地對巴庫說酸溜溜的話:「你越來越紅了啊!」巴庫則一本正經的表示:他只是越來越白了。他這樣回答的時候,內心其實十分擔憂,因為廚子說過:像美國那種皮膚白白的女人都欠幹,巴庫有親身被戲侮(或者即將被廚子戲侮)的感覺。警官不大搭理巴庫,也是因為他像個「娘們兒」的緣故。另一方面,他也悄悄地多吃一點東西,比方說:每餐飯多喝兩口肉湯、多啃一塊豬腳,這樣做其實有點兒和巴庫較勁兒的味道,不過他從來不對自己承認這些,冤枉的是他漸漸喪失了控制打嗝和放屁的能力,經常當著滿堂紳士淑女發出怪聲。皮條客慣於為巴庫介紹各行各業的客人,有時候甚至會用非常誇張的日本話向慕名而來的東洋觀光團體說:「這是我國的國寶。」至於廚子,可是個一向討厭交際應酬的人物,在巴庫逐漸擁有較高的知名度之後,他反而刻意疏遠他一些,以示孤高。這幾個人使巴庫愈來愈感到困擾;他開始認真的相信自己實在非常的無知,完全不懂臺北的人、臺北的天氣、臺北多變的一切。
實際參加比賽的吃客是不是真像經理所算計的那樣,因為「被巴庫的造型給嚇沒了胃口」而少一點,這是沒有人能知道的。不過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每一個挑戰者都至少比巴庫高半個頭,大多數是方面闊嘴寬下巴凸肚子和一口大白牙,他們穿著成套的名牌運動裝或青年裝,穿短褲的露出毛茸茸、黑忽忽的小腿。他們對坐在一條長桌兩邊,不時地左顧右盼,渴望從臺下黑壓壓、花俏俏的頭顱叢中尋找熟悉的面孔。巴庫坐在長桌的東端,面對尚未成形的夕陽,想著那回村長家新船下水典禮的情景。當時他還不夠資格和村裡年長又健壯的年輕人一同參加驅鬼,只能和伊木路他們幾個小傢伙爬在一顆大樹上看熱鬧。從他伏身的角度看下去,新船嶄白的、修長的軀體有如海面下一隻蓄勢待發的飛魚。船上坐著兩排老人,其中有他的父親老宋古浪。老宋古浪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但是精神似乎比其他十五個長者都要好得多,他更是長者之中唯一會說國語的,偶爾會和擠在船邊搶鏡頭的觀光客聊幾句:「歡迎到我家來吃飯。」巴庫還看見他的大哥和幾個村長的兄弟在船尾念誦驅鬼咒、揮舞拳頭、跺踏腳步時臉上扭曲的神情,他們的眼睛、嘴巴都張到最大,好像大笑或大哭,或者兩者俱備;透露著驚訝、沮喪、憤怒以及恐懼的意思——於是巴庫想起了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表情多年以後出現在一個把食物分給他吃的逃兵的臉上。
那個人自己開著轎車,在一個禮拜六的下午首次來到鎮上。他穿一身筆挺的米白色薄西裝,帶墨鏡,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個有錢人。園主沒想到這麼晚還會有人來逛攤子,正在為難著要不要收傘打烊的時候,那人掏出了一張名片:「請你送一百斤釋迦到這個地址去。」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摘下了眼鏡打量巴庫:「你就是釋迦大王?」巴庫望望園主,又望望對方:「我,我不是,我們老闆才是。」那人親切地咧嘴笑了,他看見巴庫下巴頦沾的釋迦子和汁液上還映著夕陽餘光,便上前伸出修長又厚實的手握住對方:「該吃晚飯了,嗯?」一轉臉他逼視了一下園主:「不知道這位大飯量的老弟肯不肯賞光?我想請他喝一杯。」園主從沒碰過外人單獨邀約他任何一個「部下」的情況,先是尷尬地笑笑,隨即衝巴庫昂了昂臉:「巴庫現在名氣大了,有人請客了呢!」那人維持著禮貌的笑容,卻沒有進一步邀約園主的意思,只淡淡地問巴庫:「你,還吃得下吧?」
直到很久以後,巴庫跟廚子真的在臺北發展了好些年,廚子已經結了婚,並且和他的領枱妻子生下一對雙胞胎,他都不曾放棄對巴庫遊說:「你真該把你妹妹接來——她恐怕都認不出你來嘍。」巴庫在那時節不像早些年這樣好胃口,人變得瘦些,膚色變淡,呈現和_圖_書半透明的青灰光澤;廚子也不再讀金杏枝和禹其民的作品;公餘之暇,他大部分的時間花在閱讀《一分鐘致勝要訣》、《速食企業經營管理》或者陪老婆看「家有嬌妻」上。而幾年前的這個冬夜,廚子作夢也不會想到:巴庫忽然答應了他的建議,巴庫說:「也許你說得有道理,我應該帶馬塔妮去臺北。」起先廚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過了好半天他才從「籃球情人夢」的世界裡跳出來,一跳跳下巴庫的床:「小子,你不是在講笑哦!」巴庫邊搖頭邊看姚蘇蓉唱得流下黑色的眼淚,他相信馬塔妮嘹喨快樂的歌聲會比盈淚歌后的哭調好聽多了。廚子則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巴庫忽然想去臺北發展的動機,便故意作勢拿書打巴庫的腦袋:「看你頭腦憨憨的,去做啥?呷我的頭路?」巴庫認真地望望廚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你不是說到臺北比較自由,想做什麼都可以嗎?」廚子極力壓抑著從心底浮到臉上來的興奮,使勁兒捏了捏巴庫的肩膀,有如捏著一張決勝的王牌,當下暗自盤算起他構思已久的那個計畫,嘴上則說:「一點兒也不錯,到臺北就海闊天空了。」
老闆一面說,一面游目四顧,和熟面孔打個招呼。巴庫繼續點他的頭,看見攤子中央一個比宋古浪還要高大肥壯的男子伸手到蛇籠裡去抓出一條龜殼花。「你妹妹幫我很多忙。」老闆順手在馬塔妮圓鼓鼓的屁股上拍拍,捏了一把,馬塔妮忍住笑,瞪一眼正在專心看場面的巴庫。只見那壯漢把蛇嘴掰開,卡在自己左手腕上,圍觀的男女老少中有人帶頭發出一聲驚呼,接著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讚嘆起來。蛇一口咬下,壯漢開始淌血,臉上仍撐著豪邁的笑容。巴庫嚥一口唾沫,看看老闆,他的小鬍子掀了掀,隨即低聲說道:「廣告的啦!」壯漢甩蛇入籠,按住傷口,立刻有人遞過來一杯清水,和一粒紅色的藥丸,壯漢把兩樣東西捧起來向四面一舉,「通」的聲藥丸入水,巴庫則叫了一聲,臉色變得青白兮兮。
這場悶人的雨一連下了半個月。每天清晨巴庫坐在馬桶上凝視鐵窗裡高雄市的天空,幸福的感覺就黯淡了些。他明白天不放晴,馬塔妮是不會來公司帶他去看藥品生意的。「你連你妹妹住哪裡都不知道?」廚子有一天不耐煩陪他等馬塔妮了:「有這種事?」「她說每天都在不一樣的地方跑來跑去,而且很遠,在鄉下。」「她真是你妹妹?」巴庫不懂廚子為什麼朝他擠眨擠眨眼,只說:「是啊。可是——」可是巴庫又覺得馬塔妮不像他妹妹了。這時一輛銀灰色的大轎車疾駛過來,濺了巴庫和廚子一身泥水。廚子破口大罵道:「幹你老母駛你娘!——你們兄妹真無聊,到這裡來混有什麼意思?幹!」廚子怒氣沖沖地離開,一路上自言自語罵天氣和這個城市,以致忘了搭車,他走回宿舍大樓,經過巴庫門口時又罵了幾句:「有辦法就去臺北啦,幹!臺北女人又多又欠幹!」直到夜深時他打過一回手槍,想著公司門口穿低胸洋裝緊身褲的女郎,才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夢見自己在臺北開了一家大飯店。
當巴庫以白皙的容顏出現在電視螢幕上的那一刻,遠離他四百公里之外的島上傳爆起一陣驚呼。島上的僅有一架黑白電機放在馬老芋仔的雜貨店裡。從每天下午五點半開始,就有一群群的女人、小孩和醉酒男子分批來到店門口圍坐圍蹲,探頭探腦。這天傍晚,第一批來探望電視的人看見巴庫在電視上飛快地吞吃一大桌夾心餅乾,並不明白那是快動作鏡頭所搞出來的效果,但他們依稀認得吃東西人的面貌——頭髮半長不短、皮膚極白、有一點點像男人,當下齊聲大叫:「是馬塔妮。」接著有一個老婦人反駁說:「不,馬塔妮在家煮芋頭,沒有出來。」另一個小孩早已飛快地跑到宋古浪的涼棚前大叫:「馬塔妮!給我你剛才吃的東西。」馬塔妮、宋古浪和巴蘇蘭過了半個多鐘頭才弄清楚:有一個長得很像馬塔妮的「女人」在馬老芋仔店裡的電視上吃得又快又多——吃的是一種可以讓所有人流口水的東西。宋古浪一家子夾雜在人群中繼續守候了整個晚上,直到電視螢幕中只剩下夾黑夾白又夾灰的斑點為止。巴蘇蘭略為有點失望,馬塔妮則一路幻想著她自己在電視上唱歌的情形,連呵欠都忘了打。只有宋古浪臉上浮現了一種非常非常怪異陰森的表情,也只有他不需要依靠眼睛就看得出來:遠方那個拚命吃東西的人是馬塔妮的小哥哥,他的親弟弟。
「你什麼時候來的?」他們同時問對方,然後一起笑起來。兩人這才發現在雨裡已經走了不知道多遠的一段路,而馬塔妮的大黑傘也早就不見了。他們的話題有如傾盆直下的大雨,密密麻麻地沖刷、浸泡著一整條沒有盡頭的路。顯然沒有誰把對方的話認真聽進心裡去,他們只是不停地說著自己。馬塔妮在這個比自己早離家幾年,卻在最近才來臺灣的哥哥面前逐漸顯露出自信而老練的神氣,好像是姊姊一樣。她也的確認為自己是家族中第一個深入文明的分子,有必要為巴庫很快地介紹新世界的一切。「我覺得你應該買一臺摩托車,在這裡沒有車很不方便。」她說:「我下個月就要買一臺鈴木五十了。」「你到底在做什麼?」「做藥品生意。」馬塔妮別過臉去看路邊商店的霓虹燈櫥窗:「等天氣好了我帶你去看我們的生意。」巴庫隨著她的視線望去,霓虹燈管是粉紅色的,一明一滅地閃著英文字,照得旁邊的泳裝美女像在跳舞一樣:「為什麼要等天氣好?」馬塔妮沉默片刻,淡淡笑了笑,抹去額角的雨水:「下雨真討厭——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啦,我們只是騙騙那些鄉下土包子,你呢?你們工作辛苦嗎?」巴庫坦白告訴她,最辛苦的是他經常脫口而出地把經理喚做「領班」,對方就會狠狠罵他一頓:「不知道長進的東西!」「我覺得你應該有個性一點。」馬塔妮說。
經理為天氣轉晴而愉快了好幾天。每天他都對來上班的同仁說:「這才是高雄的天氣嘛!」他也會特別拍打一下巴庫的腹肌,帶勁兒極了地說:「天氣好,多吃一點。」兩個多禮拜以來庫存大香腸會發霉的顧慮一掃而空,到公司參觀和選購的顧客又熱鬧起來,經理覺得對上面和上面的上面都有交代了,還有什麼比現在更好的呢?他甚至想到了一個好點子。「我要辦一個『來福來野餐』大會。」他對廚子說:「我要在大會裡舉行一場吃香腸比賽。」「那要吃多少香腸?經理,你想累死我?」經理沒理他,繼續說:「誰要是能在比賽裡吃贏了巴庫,來福牌就請他吃一輩子大香腸,怎麼樣?不錯吧?」廚子聽慣了經理的點子,也一向跟著說不錯不錯。不過他私下向巴庫抱怨:「他要辦野餐他自己去,我不幹。」接著他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臺語:「伊娘的我要辭頭路。」真正受困擾的反而是巴庫,因為經理認為他的造型不適合當一個擂臺主。「你這造型噱頭不夠,太、太、怎麼講——」他一手環胸,一手在巴庫面頰旁邊揮圈子:「太不『sharp』了。」最後他徵求兩位售貨小姐的意見:「你們覺得什麼樣的長相會讓你嚇得吃不下飯?」結果巴庫必須每天練習兩、三百次伏地挺身,增加胸部肌肉,不刮鬍子,並且剃了個大光頭。
這時門外的女郎瞪大眼睛、張著嘴,轉身跑開,而巴庫卻清楚地看見她驚訝又沮喪的表情,一時之間他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表情,頓時有一種混糅著熟悉與陌生的感覺,彷彿他曾經遭遇過同樣的情況,卻沒有記憶起來的機會。他狠狠咬一大口香腸,體會著豬油、菜油迸濺到口腔內壁的豐潤。廚子在這個時候湊到他耳邊輕輕說:「有一個騷馬子看你看了很久。」巴庫點點頭。廚子舔了舔食指上殘餘的油漬,拱一下巴庫的腰眼:「下了班去找她,吃香腸,補香腸,打香腸,嗯?」
經理在巴庫搖頭拒絕續約的那一刻證實了半年多以來心底受騙的感覺。他叫巴庫滾出去,又求他回來坐下慢慢談,達三次之多。巴庫根本不知道馬塔妮人在哪裡,卻一直對經理說:「我要帶我妹妹去臺北闖天下。」——這是廚子教他說的。廚子不希望經理把他倆的同時離職想作一回事,以免像噩夢裡所預警的那樣:經理派人到臺北把他們的胳臂砍下來炸成一節一節的大香腸。可是經理畢竟對巴庫說:「你不要被廚子騙了,他在跟你耍手段,目的只是搞你的錢。」巴庫表示不在乎:「我只要有飯吃就好了。」他的答覆使經理益發確信廚子早在暗中慫恿這個貪婪的笨小子背叛整個企業。
宋古浪輕拍著馬塔妮的背脊,一面衝手足失措的領班點頭微笑。領班仍舊誤會這對兄妹是吵架分手又重逢的夫妻,便懷著幾分怯意,說:「馬小姐那我告辭了。」馬塔妮頰邊的淚水還閃爍著日光,猛回頭看見領班倒退行走的樣子,忽然說:「你是什麼人?我不認識你。」緊接著,她用力推開宋古浪的胸膛,吼叫的聲音讓馬老芋仔堵上了耳朵:「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你不是死了嗎?你為什麼不去死!」她站在太陽地裡指責宋古浪達二十分鐘之久,嚇得他妻子巴蘇蘭躲在國宅裡不敢露面。馬塔妮則每罵幾分鐘喘口氣的時候就睨眼搜尋國宅窗洞裡游動的人影,並且大叫:「巴庫你也給我出來!」她覺得二十分鐘不夠長,說不完她這些年辛辛苦苦賣藥唱歌所受的委屈、折磨。但是後來她什麼也不想說了,因為宋古浪溫柔地問了她一句話:「你要我死掉嗎?」她望一眼西邊藍得發亮的海洋,想起小鬍子老闆拒絕陪她回鄉奔喪的時候說過:「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馬塔妮放棄了那件更重要的事——參加赤坎藥團最後一次的全省巡迴演出。這時她模糊的眼睛已看不清西方海天一線處臺灣的幻影,四周的人事和景物則忽然使她覺得恐怖——她彷彿從未離開過這個荒僻的島嶼,時間也從未流逝。有如一尊小教堂裡釘死的、悲哀的聖像,她靠在路邊那株永遠不再長高的羅漢松旁,厭惡自己對這個地方和這個家族既不能愛,又不能恨的茫然。
宋古浪什麼話也沒說,獨自緩步走回涼棚。月光灑在巴蘇蘭和馬塔妮的頭上身上,這兩個女人已經踩著細碎的步子走出相當一段的距離,宋古浪才跟過去。望著搖曳在地上的修長身影,逐漸感覺到整個世界有些模糊。這時巫婆狄薇從她的石板地穴中走出來,向他打了招呼,說:「你有事。」「我沒有事。」宋古浪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我們剛去店裡看——」說到此處,宋古浪忽然停住話語和腳步搖起頭來。巫婆狄薇從腰帶裡掏出一支半截香煙,吹口氣點著,說:「你在哭。」宋古浪終於忍禁不住,彎腰伸臂,抱住巫婆狄薇,放聲哭了。他一直哭到一大朵雲彩將月亮完全遮住,四野暗成一片漆黑,身旁的羅漢松發出狺狺的笑聲,才輕輕推開巫婆狄薇的肩膀,說:「巴庫變成另外一個人了。」「變成什麼人?」「我不知道,」宋古浪抽搐著,過了好半天,勉強吐出一句話:「他被霸枯砍抓走了。」
巴庫從第二天起成為「精點齋」宵夜店的推廣部經理,坐鎮西南角的一方飯桌。這張桌子和店裡其他的桌子都不一樣,是透明壓克力玻璃做的。巴庫穿戴白西裝、白皮鞋、鍍金手錶,正襟危坐,接受客人的請宴——來精點齋的夜貓子正如警官明察秋毫的判語:都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人。有一半的男客帶女客來只是享受一下精緻食品的氣氛,以便在下半夜順便領著渾身洋溢出浪漫氣息的伴侶去宣洩過剩的營養。有七成以上的女客帶男客來是為了攝取營養,順便談談下半夜享受浪漫氣息的交易。當然,也有正經人士在閤家觀賞過雲門舞集、雅音小集藝術之類的藝術表演之後,來此交換一下他們對現代舞蹈和古典戲劇的品味心得。不過,這些活動在巴庫任職精點齋推廣部經理後都成為次要的事,他們來到這裡,比拍賣場上叫價搶購商品的人還要擁擠熱烈(只是氣氛較為靜穆而已)。他們靜靜地為自己點叫菜食,也為巴庫點叫菜食;靜靜地吃,也靜靜看巴庫吃——看他究竟能吃多少。廚子畢竟說對了一樁:吃客兼觀眾之中有九成以上的人喜愛巴庫的長相。人們隔著透明桌子,付帳看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大嚼(自然要比他啃釋迦、香腸要溫文爾雅得多),是一件有趣不可思議的勾當。
島上的惡靈霸枯砍把巴庫捉走的消息很快地傳散開,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像平常那樣大搖大擺地包圍馬老芋仔的店口。因為人人都知道:問題就出在那臺電視機上。馬老芋仔起初搞不懂,還以為村裡有人造他的謠,又說什麼什麼東西吃了會壞肚子(以前有過這樣的例子,通常馬老芋仔自知理虧,會短時間降價一陣)。萬般無奈之下,馬老芋仔只好跑到村長鍾馬雄家抱怨,要他找出傳播謠言的人來。鍾馬雄簡單明瞭地告訴他:「宋古浪說你家有霸枯砍!」馬老芋仔憤怒起來,一跳三丈高,衝至宋古浪的涼棚下破口大罵一頓。宋古浪、巴蘇蘭和馬塔妮則根本對馬老芋仔所關切的問題沒有興趣,來個相應不理。馬老芋仔踢跳喧嚷了整整一個下午,只好在五點半左右收口,趕回家去看節目。他故意把音量調到最高,以顯示他是非常有錢有勢的人士,不可隨便得罪,不料如此一來,人們更把大門深鎖,不願來到小店的附近。
廚子先帶他上街,把頭髮理了理,要師傅理成像鄧光榮谷名倫那種色|色頭,鬢角從耳際一直順到腮邊。又為巴庫添置了兩套純白色的西裝和白皮鞋,幾條紅領帶,一只鍍金的手錶。廚子的一本帳算得很清楚,他絕對沒有佔巴庫的便宜——九個月來的食宿費由兩人分攤,酒、乳液、衣物和手錶算巴庫自己的帳。只有一種小東西要廚子付的錢,這種小東西名字叫砒霜,它每天摻進巴庫的酒裡,改變了島嶼人醜陋的皮膚,使巴庫看來十足像個時髦的電影明星;但是廚子稱巴庫為「模特兒」,他帶著這位模特兒走進他所投資的宵夜店,對其他的股東們說:「這位就是我向各位提過的巴庫先生,剛從南洋回國。你們不要叫他巴庫或者巴先生,要叫財神爺!憑他這張嘴和這個肚子,我們的店會賺得死翹翹!」
巴庫滾出辦公室之後,經理開始打電話給久未聯絡的同業,除了寒暄天氣轉熱之外,更大嘆人情漸冷,並且透露身邊兩個離職的混帳王八蛋手腳不乾淨,偷吃又拐錢。一切的阻絕工作完成,天色已經暗了。經理小心地拆下櫥窗裡的鏡框,撕掉象徵來福牌健康、活力、衛生的大照片,賭咒廚子和巴庫死在愛河裡。這一股怨氣並沒有因時間而淡化,反而變成了他整個人的一部分。他再也不錄用山地人,或者像廚子那種瘦長臉、門牙露縫的求職者。最最使他不甘心的是:廚子和巴庫果然沒有在高雄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露面,他們消失了。若非三個月之後馬塔妮出現,他還以為一輩子也無法報復這整件背叛情事於萬一了呢。馬塔妮來到來福牌的那天是在八月初。她興匆匆地停好鈴木五十,想著看見巴庫的第一句話:「我要結婚了——馬上就是赤坎大藥廠的老闆娘了。」可是經理改變了一切。他壓低聲調,帶著一點悲愴的同情,溫柔地告訴她:「巴庫走了,回家去了,聽說,聽說你們家有人過世了。」馬塔妮頓時愣住,眼前閃過大哥宋古浪和這一家所有兄弟姊妹的影子。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們,以致每個影子都是那麼地模糊,只有隱隱約約的、瘦肢凸腹的輪廓、以及一雙雙睜大的眼睛、一張張撐大的嘴。「是不是令尊大人?」經理被淚水盈眶的馬塔妮所感動,竟然認真地說:「真是不幸啊!」馬塔妮搖搖頭:「我爸爸早就死了。」她一面說著,一面退出門外,忘記自己是騎機車來的。她一直跑到林邊,看見小鬍子老闆,才放聲哭出來,在對方的肩窩裡抽搐著說:「我大哥死了。」老闆卻扯開馬塔妮顫抖的手腕,焦急地問道:「你的歐托拜呢?歐托拜到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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