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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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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盪

懸盪

門再度關上,我奇怪自己怎麼會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小腹卻依舊脹脹的。
這叫「懼高症」不是?我倒敢打一萬個賭,沒有人不怕高的,怕高要真算病的話,也叫「通病」了。一定的。
——媽,我們什麼時候走啊。——小手摩挲著水壺上那幅卡通,大袋鼠懷著小袋鼠。
——髒死了!——鼻子嘴是給摀在香扇後面的,我依然聽得字字清晰,那從牙縫裡迸出來的聲音。不時地還斜稜著一對塌了角的賊眼往門邊瞅。
天藍色制服式的襯衫,白淨的玉手,——會是那個悶葫蘆隨車小姐?
想不出他們在那兒把你看做弱者還是英雄,所以你也毋須急著抱怨他們有可能的幸災樂禍。可是,著實矛盾的:這樣高高在上地俯瞰著他們,感受上卻正好相反,你倒像是在仰望著乞憐。
——就是位置偏了一點,再晚停一兩秒鐘就太好了。——他取下鏡頭前的玻璃片,朝我一呲牙。我才突然發現他的兩隻眼睛不一般大小,雖然不很明顯。猜他就是一年到頭那樣擠著一隻眼弄出來的毛病;然而,他就像能洞穿你心事似的。
——媽,我要噓噓。——
我們這夥是今天最早的一批遊客;來早了,也來巧了。有句話:「早起的鳥兒有蟲喫。」可真得反過來說:「早起的蟲子被鳥喫。」——這一夥嗡聲不停的倒楣蟲子。
——他們會不會派直昇機來救我們出去?——
鬼話連篇。
突然想起來,待會兒要湊過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攝影家塞好那半截皮帶梢子,吊在那兒真不好看。
這倒引起我的興趣來,比較一下;一對情侶,一對夫妻。
那有多大?兩坪多,了不起三坪。蒸籠的兩倍,而已。
——是啊,我有間暗房,——他用下巴頦繞了個圓弧,掃一眼車廂。——有個兩倍大,還不止。——
攝影家向一個穿夏威夷裝的中年浪子借路,看樣子是要去窗口。我算沾了光,跟過去透透風。——這樣叫「尾隨」吧?攝影家的皮帶梢子沒箍好,耷拉在後頭真像半截尾巴。——我擦過花襯衫底下藏著的肚子,一種很實心的觸覺。
還能做些什麼打發掉這擾人的閒呢?車廂裡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供給我發掘的了,大家都是老樣子——這才過了幾分鐘,我已經覺得他們都和我相識許久了。——好像待在家裡孵閒一樣。每張報紙,每條新聞都看遍了,連分類廣告都不放過。找找遺失欄裡有沒有認識的朋友掉了東西。——有兩次瞥到高中老同學遺失了大學學生證,才是自討沒趣。——尋人欄是壓軸,最好有些警告逃妻逃夫之類的刺|激品,不是我幸災樂禍。這已經算是末流之極的消遣了。電視機國歌播完了,騰給你滿眼的灰點和白點。朦朦朧朧到了這個當口,即便是閉上眼,仍然看得見的,看見自己蕭條得一無是處。
人家小姐不搭理她,把臉撇到一邊去,屬於那種習慣反應的緘默,算是躲過了羅剎女一招。
風一直沒停過,我卻越來越覺得悶氣。
站臺的反應竟如此叫人失望。這樣頻頻回顧,很低聲下氣了,寄望著一點點支援,那怕是精神喊話也可以。所用的是那種近乎兒子巴望母親的神色。居然,叫人吐血!猛地發覺自己是個棄兒。
花襯衫一直沒接腔,我才想起他已經沉默了好久。他兩手交疊在小腹上,扇子輕拍著大腿,很篤定的樣子。偶爾抽動一下鼻子,眨眨眼,人家才不會當他是睡著了。他就任由那多嘴女人自顧自地耍她的無知。
——馬上就到了,忍會兒吧。——花襯衫也搧著扇子,讓你覺得他是有意在驅逐和_圖_書那一陣陣的檀香。
而這卻招來了誤會。或許是他們這些什麼迷、什麼家們習慣性的誤會,也是一種職業病的,把我當成了他的知音,居然。他回身掏一個玻璃盒子,裡面是鏡片之類的玩意見。瞥見了他身後這個正在享受贓物的跟班。
——好了,好了,沒事了!——
倒是讓我又想起那年聯考落榜,跑到電子大樓去自殺的窩囊事來。
側著臉這樣斜視著,額前的頭髮全滑下來。撩起手輕快俐落地料理一下,指縫穿過髮絲給你一陣輕微的快|感,一個很夠味兒的動作。於是我就可以再用那種斜睨的架式,把眼光壓在那些小平頭上。這就叫成熟。長髮的好處之一,給予你如此的優越感,毛頭小伙子是體味不到的。他們取笑著那對情侶;我在這邊取笑著他們。黃雀在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自然,壞處也不是沒有,披著這麼一頭長髮進出考場的時候,就輪不到我優越了。很顯眼的一塊招牌:我是重新來過的。——也別自我解嘲地把屢戰屢敗說成屢敗屢戰了。——重考生總是被人無意地錯覺成和作弊生一樣;小有不同的,夾帶裡是一年,甚至兩年的臨場經驗。至於如此而遭受排貶,也是活該。
真的,我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念那些煩死人的教科書,卻不能忍受五分鐘的空閒。
——你自己沖洗這些?——
——……——
剛才懸在那裡的時候,許多的感覺,許多的思慮和顧念,一時之間,打心底漫上來,讓我覺得自己是神經過敏了一場。
——怎麼會呢?——
而也招來了更多的眼光,連攝影家也遠從車廂那頭盯過來。
——要那麼久?——
這也算是自暴自棄的想法了,把後果暴棄到如此萬劫不復的地步。有些時候,我寧願這樣地暴虐自己,拚命都可以,就像那回電子大樓上努力地赴死一樣。雖然到後來只落得瘋了似地槌打著鋼板。
還是爬到了頂層。風很大,衣領子不斷掀起來打在腮上,弄得我癢癢的。偷偷瞄了地面一眼,趕快,辦完事就什麼都了了。
車尾的窗口正對著啟程的方向,站臺上這時已經擁簇著大叢的人群。他們就那樣腳踏實地,仰著脖子,手遮著太陽,簡直把你當成走鋼索的空中飛人了。大致估量一下,我們的位置已經接近全程的中點,跟站臺也有一段距離了,雖說聽不見他們在那邊吵鬧些什麼,我可非常清楚的。很微妙的感覺,一剎那,好像自己也在站臺上,仰著脖子,比手劃腳地欣賞那吊在半空中的一堆可憐蟲。
會是我的錯覺麼?
去他的!就是人的嘴停不住。
我已經不是在埋怨或追悔些什麼,這種事,吃傷了胃口而已。
立時,電源又接上頭,車廂裡像飛起一陣烏鴉。
這回我可是自動讓出一塊通道,胖媽媽抱起小女孩兒,塑膠水壺幾乎甩到我耳朵。那對情侶一起退向旁邊。
小女孩兒還不到那種曉得隱飾的年紀,聲音不小,好些人都回過頭來,靜靜地等待著誰來處理這個場面。
——媽!怎麼啦?——小女孩扯住胖女人的衣角,使勁兒踮起腳尖張望著。
車門稍稍打開了一點。小老頭攔截了我的視線,祇有低下頭,回味一下那細細的嗓音。——放心好了。——
——照相?是彩色的吧?——
攝影家拱拱我,我把窗口讓給他。
暴虐。有多新鮮!整自己冤枉到這種蓋棺論定的牛角尖裡來了。難道「親者」就真如此鐵石心腸到不見棺材不落淚?
如果這趟真的在劫難逃,看著罷,明天報紙的頭條新聞:纜車和*圖*書慘禍,罹難者數十人……。當然,罹難者的名單可是少不了我一個的。——不知道報館是按怎麼個順序排名。按年齡,充其量只能排在小女孩兒和那幾個推平頭的中學生前面。按身高的話也許還能搶個榜首掛掛。可是,媽的,摔成爛花了那來的身高可按?——幾乎能很清楚地看見那些方方整整的鉛字印著我的大名,那從來不曾出現在榜單上的大名,用同樣那種大小的鉛印。男,二十歲……。敢說沒有誰不惋惜我的英年早逝。萬一——算我癡人說夢好了,反正是假想。——半個月之後,今年的榜單上叨天之幸地錄了我的名字,那可要天下人同聲一哭了。
——不會有危險的,放心好了。——
——辛苦妳啦,小姐!——
他們不是夫妻麼?
從前上課的日子裡,從星期一盼到星期六,開學盼到結業,盼的就是舒緩舒緩。興致來了還可以逃逃課,無傷大雅的。好了,你畢業了,你考不上,可有你舒緩的了。
——停了!車停了。——香扇不搖了,摀在胸口上。
照相的時候要和誰站在一起呢?
老鷹們繞著大圈,依然是滑翔的姿勢。雖說明知那是不可能,還是耽心牠們會一口把鋼纜給啄斷。——那尖亮帶著彎彎鉤子的刀口。
——我過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一方面我也實在怕萬一和他搭上話碴子,總不免要問起姓字名誰?就讀何處?那才傷感情。算我心虛好了。
從樓旁的太平梯上去,一邊還在想第二天報紙會怎樣渲染我這番壯烈的「死諫」。爬到四樓,我停了一會兒,這樣的高度不知道夠不夠。我實在懶得再走了。太平梯是鋼板鑄的,從踏板的夾縫裡看下去並不怎麼高,一樓地面的磨石子仍然粒粒分明。不要祇落得折隻胳膊斷條腿了事了罷!
——太太!讓小妹妹過來好了。——細細的嗓門。
——真差勁!嚇人這麼一跳。——
怎麼會突然同情起這個胖媽媽來?會是因著小女孩的緣故麼?在這樣一個絕境當中,竟然,我想去幫她們一個忙什麼的,會是同舟共濟的感情麼?——雖然我所能做的,也止於像個保鏢似地用白眼來制止那些懷著鄙意的暗笑。——還是因為我自己也憋著脹的鼓鼓的小腹?
——人家好急嘛!——跺著腳,嘭嘭。車板發出堅實的回響。那麼細小的兩隻腳,會叫人提心吊膽地以為能把車板鑿個窟窿。
——快了,乖,快了。——
所以我說,一定的,不會有例外。恐怕連這位攝影家也一樣,要是能拿開他的照相機,再讓他瞄一眼這一幕所謂的「天壤之別」,打賭他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探出半個身子去。
然而金童玉女也還則罷了,惹得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小和尚手足失措地,才真叫罪過。
老鷹連翅子都懶得搧一下,就那麼兜著圓圈,叫你錯把牠們當成紙鳶,陰險的傢伙。
我們成了一窩過河的卒子。
還算識趣,小平頭一個個收起僵在嘴角的那抹輕佻。
很難說的,這頭雜毛。讓你自鳴得意;也讓你自慚形穢,很難說的。儘管不時地我會重複一次那個很夠味兒的動作,然後四下裡掃視一番。
——早跟你說不會有事的嘛。——
無論如何,是很刺|激人的。讓我覺得車廂裡就剩下我這一個孤孤單單的傻鳥,其他的都飛到別的枝子上去了。
車身動了。
所以我會反胃,純粹心理上的。走在街上,隨便經過那家酸梅湯舖子;我都彆扭。
你很難理解那是出於怎樣的一種修為,他們能在如此的生死關頭,依舊悠遊自在地依偎著。男方扶www.hetubook.com.com住女方的腰,一手還不住地捲她的髮梢子玩兒;她就撥弄他的袖釦。那樣專注,熨貼;那樣心平氣和。莫不是把這纜車當成雲駕,倆人變作登了仙的金童玉女。
車廂鑽出了山影的蔽陰,陽光一古腦兒闖進來。一位仕女竟搖起檀香扇來。那薰鼻勁兒。學什麼香車美人?叫人吐血。
她繼續擦脖子上的汗,而汗水早已把她胸前和腋旁的衣服浸透了,印成幾塊較深顏色的圖形。
順著他們的眼色溜過去,斜睨的架式。
危機真的就這樣解除了麼?
——……——
很像那種情況:一堆人在聊天,突然有那麼一下子,幾秒鐘的光景,大家都不說話了,於是便你看我我看你,想找出電源是打那兒切斷的。
誰敢不讓?女泰山。閃出一條羊腸小道,才瞥見她身後牽著個小女孩兒,大紅蝴蝶結拴著一縷馬尾,挺秀氣的小傢伙。該不會是一對母女吧?小女孩兒背著個水壺,壺壁有幅卡通畫,大袋鼠懷著小袋鼠。
最後上來的是那對情侶,男方很孝順地攙著女方。這可不是禮車。這樣死作活作。
——上次來我就看中這堆石頭了。——又衝我一咧嘴。很想問問他那顆銀牙是不是廢物利用的產品,聽說沖照片剩下的化學溶液裡可以淘出銀來。
我坐下來。風依然很大,衣領子翻起來打在臉上,就好像一個小孩兒拿手指劃著臉跟我說:「羞!羞!羞!」
小女孩喝完了把水壺遞給她媽,胖女人搖搖頭。你真會懷疑她在蒸發了那麼大量的水分之後竟然無需補充。她祇眼巴巴地盯著窗外。那種棄兒的姿勢。
——那裡!——
胖女人猛一低頭,眼睛睜得老大,和原先簡直不成比例。看不出她那是什麼表情,似乎是傻住了。其實,就連我也傻住了。
屬於另一種相對論的原理,也許時間真的並不長,可是一閒下來就不一樣。我算是認識了這個閒字,就為躲它才跑出來的。
——下車之後請大家暫時不要離開,我給大家照一張,這也是緣分,哈哈。——
——你也過來了,正好。快看!那些大石頭。——他把鏡片卡在鏡面上。——瀑布下面那些,看見沒有?——
(六十五年)
倒是迎面過來那回程的車廂清靜得多,我只看見一個隨車小姐在走來走去。
——真謝謝啊!——胖媽媽把女兒扛上肩,五官又揉成了一團。
已經有人找到了,叫起來。
——為什麼不走了呢?——
看那幾個小平頭又想笑的勢頭。狠狠瞪過去,從他們那韓國草的平頂打量到球鞋,很迅速地來回盯幾趟,挑釁的味道。這也好笑?你們從來不撒尿的啊?
——你們到底在搞些什麼嘛?——香扇指著隨車小姐,怒指,很武俠的姿勢。擋在他倆中間的小老頭連忙閃開了。——想害人啊?——
外頭那兩隻老鷹還死乞白賴地不肯走咧!
——對不起啊!讓我們過一下。——一顆汗珠順著她聳起的鼻翅滑下去。
這我才猛地發覺車廂裡不大對勁。
這樣僵持著好一陣子,掛出去的腿都麻了,腳心像有螞蟻在爬。媽的!算我孬!
細嗓門回了聲「不客氣」。聽得出來說的時候是帶著笑的。
——喝吧。——
我只能看見他的側臉,那隻緊閉的右眼角有很深的魚尾,不自主地抽動著。他半張著嘴,讓你耽心隨時會有口水流出來。很絕的傢伙,整個人給你的感覺就像他那張嘴,半開著,闔也闔不攏,隨時可能給你個意外什麼的。我看他不像是在強作鎮靜,即便是,也比我高明得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最起碼,他托著相機的那隻手沒有出汗。我用力搓了搓褲管。
——冷氣總該裝的嘛?這樣真讓他們賺死了。——她朝車頂翻了個白眼,扇子忽塔地更急了,活像要把那個賺她錢的傢伙給煽死。羅剎女,簡直。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沒出息的事沒有?
倒寧可再鰾上幾個鐘頭,看她羅剎女也憋不住的時候嫌不嫌髒。
可是,大家都在吱吱喳喳,車廂裡吱吱喳喳;站臺上吱吱嗜喳。媽的!打賭全世界都在這樣,掀動著嘴皮子,吱吱喳喳。然而老天!誰知道究竟在說什麼?我連自己都聽不見了。會是氣壓變化的緣故麼?
媽的!這也有的可笑,少見多怪。小平頭之不成氣候,不是我說。看戲似地直瞅著門邊那對情侶。
——一會兒就走了。——我清楚地看見那幾根粗短的手指在打哆嗦。
越過一個小老頭的濯濯牛山,我瞥見站員掛上柵欄鍊子,車身一陣擺動,我們滑向那座有個樂園的對山。
不知道什麼時候飄過來一層厚雲,把陽光給堵死了。下起雨來才痛快,再打個電光雷響的,乾脆。也省得把人悶成這樣。我搓了搓褲管。
——多棒的石頭!——他把臉埋進相機裡,跟他自己,或是跟我這個知音嘀咕。我這人天生的沒有慧根,順著他的姿勢望下去,那一谷底的嶙嶙巨石只讓我覺得害怕:萬一頭頂的鋼纜斷了,我們這一蒸籠的有緣人可要砸成什麼樣兒的灰飛煙滅?我趕緊縮回眼來。
所謂放心,心不在焉就是的了。然而,我偏就時時在專心注意著自己是吊在半空中一隻飛不掉的傻鳥。
——這樣正好,我可以多拍幾張。——攝影家連頭也不肯抬,我很奇怪他有這樣的定力。一窩人懸在這麼高的地方,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或是將要發生些什麼。而他居然還有心情拍照片?——拍那堆足以叫他粉身碎骨的石頭。
可是,天知道出了什麼紕漏,我竟然怕起來。——!當然不是怕死!我就是來求死的。可不是笑死人,我怕高。一條腿已經跨出去,手卻拚命摳緊了欄杆不肯放,咬牙閉眼都下不了狠心。只感覺一跳下去倒不會血肉模糊,而是一直不停地往下墜,像常作的那個夢一樣,從高處一個觔斗栽下來,越往下落,地面就越遠,然後就那麼懸盪著醒來。
——沒什麼。——胖手擱在那縷馬尾上。
酸梅湯已經是很遙遠的懷念了。當年——可不就是當年。——媽常做的。幾兩山楂片,幾兩酸梅,幾兩幾錢的甘草和冰糖,媽是相當講究了,她還會加些麥芽糖和檸檬。幾乎是用天平秤出來的那股細緻法兒。這點,打賭她女泰山是比不上的,說不定將就著現成的酸梅滷對冰,不是我狗眼看人低。
——媽,我可不可以喝酸梅湯?——
就有這樣不如人意,她不但上了車,不但朝你身邊擠過來,還跟你皺了皺那分不清誰是誰的五官。
——貴姓?——
仔細想想,這種暴虐,與其說想要加諸我自己,還不如說是企圖加諸別人罷!很可鄙的,那種強烈的想要「親者痛」的意念。無須諱言,也無可諱言:你追求的就是那種親者痛的快|感。可以不計犧牲,瘋了似地。
小老頭身後伸過來一隻玉手,藍襯衫袖子。我很想歪過身去看看究竟是誰,而這樣太招搖,惹人閒眼的。
我實在不喜歡那個胖婆娘,眉眼全搶到鼻頭上來的一副小器像:還有那一身讓太陽裹足了的汗水和油水。臨上車的時候我就暗自拜託那位隨車小姐別讓她上來,很掃興的事。——雖然不過是個把分鐘的旅程。
小女孩兒摳著水壺壁上那層卡通畫的和-圖-書玻璃紙。
——別操心,小老弟,不會有事的。——他把鏡片對著陽光照照,吹吹上面的灰。——頂多耽擱個幾十分鐘,很了不起了。——
——那得要多重?——
我嗯了他一聲,瀑布頂上該就是所謂的樂園了吧?這才發現聽覺有了問題,耳朵像塞上了兩堵棉花,聽什麼都不太真切的樣子。這裡相當高了,大概是氣壓變化的緣故。我又故意悶哼了兩聲,很妙的感覺,兩堵隱形棉花。
——等一會兒,下了車媽帶妳去,嗯?——拿出一條毛巾擦著汗,也替小女孩兒抹抹臉。
胖媽媽猶豫著,很難堪的神態。我愈發覺得她不如原先讓我感受到的那麼龐然和可憎。她會給小女孩兒一巴掌來制止她的吵鬧嗎?做大人的碰上如此的難堪,這樣做是很合情理的。然而,小女孩兒才多麼一丁點大?拴在馬尾上那個蝴蝶結像能把她給壓垮似的。
經常你會在電影上看到這種鏡頭——我說的是兩隻久久不去,像在等待著什麼似的老鷹。——沙漠裡一堆白骨,上空就有這麼一群狠傢伙咂著牠們的貪婪。
用不著看,我知道不會有第二個蠢材問這種蠢話。香扇恢復了高頻率的撲打。——我怎麼這樣敏感,只覺得她搧著搧著就會把這車廂搧個翻。
果真是這樣的麼?
我閉上眼,還是看得見的,一片熱鬧。
一時之間我弄不清是福是禍,車身動了。
你們這樣對峙著,中間隔著一程遙遠的沉默。
他笑了。——久?——
人真是多。有句俗話是怎麼講的?同船過渡也還得幾世的緣,這一夥有緣人!媽的,千里來相會了。
然而,都是懷念了。酸液殘留在牙根上那種溫膩膩的感覺,有多久沒溫習過了呢?實在很不願意去算計,可以名之為「隱痛」的,你會非常直覺地避開這個問題。當然,你怎能明目張膽地說,甚至想:有整整兩年了,打從你第一年落榜算起。
可真是放肆。我們這位大攝影家就這麼點了點原先站在窗口那位小姐的肩膀,指指他的小黑炮,再指指窗外,竟硬是搶到了一塊絕佳的地利,我這跟班的算是分贓了一口新鮮空氣。
疑問,然後是猜測、研判……。很難相信他們之中有任何人能得到答案——此刻誰也聽不見誰。蒸籠成了菜鍋,翻攪著那種油爆食物的聲浪。
可是,為什麼會沒來由地我自己先鼻酸了起來。
從窗口看出去,遠處崖頭的瀑布直往山下墜;兩隻老鷹在頭頂上打旋子;陽光踩著車廂,浮游在光裡的灰塵不停地舞動。只有右邊那條鋼纜上的車廂停了,我們也停了。
——命大啊,要發財了。——
轉過身的時候險些撞翻了一尊小黑炮。攝影家衝我咧咧嘴,他有顆鑲了銀框的門牙。幾乎是同時,我們很默契地那麼對不起了一下子,他趕忙把長鏡頭移開。
打賭沒有誰像我這般不放心的。
要這樣勉力地滾動著眼珠子,上下四方,則讓那兩泡沒出息的壞水給淌出來,教人錯當我這是怕死,那才窩囊到家。
這有點像吃傷了胃口的小孩,面對著五彩繽紛的糖果,卻怎麼也提不起食慾了。
小平頭的那幾個,突然笑了起來。莫不是讓他們給看出什麼來了吧?眼觀鼻,鼻觀心,做賊心虛,簡直。怪哉的是他們也居然笑得出來,什麼絕妙好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回程的時候可別再來這一手,出人命的!——
——熱死人了?他們怎麼不裝冷氣?票賣得這麼貴。——
——太擠了,太擠了。——
還是他們都比我會裝?——像被獵槍嚇著的小鳥,吱喳一陣,飛到另一個枝子上,撲撲翅膀。好了,沒事了。很放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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