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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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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倆一塊兒去——閒居賦

咱倆一塊兒去
——閒居賦

把豆漿罐擱下,掏出大門的鑰匙。她總把鑰匙分別裝在不同的口袋裡,這樣好認,放在一塊兒就分不清楚誰是誰了。頭幾年還笑話老頭子鼻尖上吊著副老花鏡,眼珠得頂著腦門看人的德行,這會兒可好,自己也吊上一副,說是難看難看,偏就摘不掉了,打個毛線繡個花什麼的可麻煩了。老頭子不知道醒了沒醒,在家閒著也有幾年了,禮拜天賴床的習慣卻一逕不肯改。放假嘛!反正。他總有他的理。倒也是真的:放假的日子就比平常不一樣,陽光也顯得熱絡。暖暖的天裡那幾隻燕子可來勁兒了,轉悠個老半天一忽兒隔牆飛出來,一忽兒又飛進後園子去。
「餵餵人吧!餓壞了。」要就痛痛快快殺一場,這些寫武俠的全犯一個毛病:拖死狗。臨到生死關頭還不忘鬥舌頭,岳小仙啊岳小仙,別緊顧著拌嘴,你可要暗運真力啊!捨命也不是好捨的。什麼味兒?這是,不像油墨啦?顧不得轉開視線他便叫起來:「開抽風機!嗆人哪?」成了一種習慣了,他想。老太婆你給誰省?電燈也是,抽風機也是,非得要三催四請才肯開的,情願摸黑,挨嗆。這鼻子也真是老不中用了,經不得薰,一薰就有流不完的鼻水。——到了那兒了?這是,捨命師太鋼牙一挫,鋼牙一挫……
她回身去拿泡菜,順手拉上抽風機,機器也有老太爺的架子,得連拽好幾下才能關緊,還滴了幾灘焦黃的濁油到爐臺上。什麼時候有空要想著修上一修,或者,乾脆換個新的。老頭子愛吃蘿蔔皮,說是嚼起來脆得舒服,她撿了幾塊。拔了電鍋插頭,把熱著的包子拿出來,她又是一陣得意:致美樓的肉包子,昨兒前街小林太太嫁女兒,特意給留下的,算是一支奇兵,餵飽了你老頭子不怕不上路。臨離開廚房她又想起來,朝窗外園裡望望,那群野燕子飛回來了沒有。「有什麼新鮮的?」問的是報紙,她倒也不是真想知道些什麼天邊的大事,偏就要你老頭子抬一抬眼,看看這是什麼法寶;盤子讓她有意給重重地放上了桌子,熱蒸氣冒個不停,泡菜給壓在包子底下了。
「鳥兒餵了沒有?」她打廚房裡嚷嚷。這老頭子好容易能起個大早,總該幫趁幫趁。別的不說,鳥兒要餵一餵吧?逗牠們的時候挺樂意的。就知道看報,看報。
(六十五年元月三十日初稿 六十七年三月廿九日定稿)
「囉嗦,我要走了,再不走來不及了。」她攢了攢那頂帽子,從他身旁走過,又忽然有一種感覺,像是今天早上格外麗亮的陽光,她猜想:他可能不會太倔。她看看他,笑著:「要不要一塊兒?」
「剩那麼兩口了,分分喝了吧。」她強往他碗裡倒,根本是懶得動手,鬼的喝不下。從前那會子全家人都在一塊兒,也是她一個人忙,他們夥著一塊兒懶,反倒不覺得什麼。現在要她只伺候老頭子一個,卻直累得慌,扭頭她就會想:是不是老了的緣故?那可不?老大的腦門兒都有些禿了,她還能說什麼了:「老大他們怎麼樣了?」
「能有什麼新鮮的和*圖*書?老腔老調了,他不打你有什麼法子?——這是什麼?包子!那兒買的?」去他的五百八十六,他搓搓手,自己上陣罷。怎麼好端端地平白賺了盤包子:「不錯!」
不對,加上老二媳婦,八,九,十,打什麼岔?「教會裡的,你不認識,跟你講住前街的嘛!」十三,十四,沒錯兒,十四頂。今天一回來就開始織,多不過一個禮拜就可以了。「肉包子還是人家送的呢?」
深深吸了兩口氣,打兩個飽嗝,才略微順和一些,胃酸攪著早飯的雜味衝到鼻腔裡,這一頓真是過量了,難得。跟今天的天氣一樣,少有的爽快,他想出門走走,又像有什麼顧忌,倒不是擔心門戶,總覺得有樁事情沒辦,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後腦勺子上拍一下,瞧這記性。他繞著院子走一遭,又回頭走一遭,就沒一點影兒了。她匆匆走出來,像要和他說什麼,他也想問,開口又不知道要問些什麼,胡亂扯了一聲:「那是什麼?你拿的,毛線?」
「聽見妳回來了。——乖乖嚨地咚!燙啊!」他誇張地吹著手指頭。胳肢窩裡夾著的早報還捨不得放下。
拉開抽風機,響聲嘎嘎拉拉像極了這兩天下午常來附近叫賣烤地瓜那人的竹筒輪,後園裡剛落下腳的那夥燕子全給嚇飛了。她再看看,外頭只是一片亮天盪盪。關上爐火,她把蛋剷到盤子裡去,連屑末都不放過,讓他咬去,才有嚼頭哪!倒是吃完了可該怎麼架著他走?他可不會像丁家老頭子那麼好說話,橛子!——人家可是說去就去了;去還不只一回呢!他倒好,一逕不論風颳日曬,就會窩巴著安樂椅看報,她瞪一眼那張咿啞亂叫的搖椅:「吃飯,別看啦!」不能掃了他的興,那樣提起做禮拜就容易僵的,她嚥下了溜到嘴邊的那聲「傷腸胃」,由他得意這麼半會兒去。好歹老頭子今天是要走這一遭的。
「你吃罷。什麼日子?你算的。」手還擱在罐梢上,忘了要倒。老四來不來信她卻向來不十分留意,那孩子心細,又能省,不像老大他們,美鈔賺得多有什麼用?花得可厲害了,說是喝酒比豆漿還隨便,一大早起來就灌上一杯。她拎起罐子:「豆漿?」
她拉開紗門,才又發現門把鬆了半截。其實早該修了,要怪該怪老頭子懶,她故意使勁撥一撥那晃晃盪盪的銅梢子。
簡直的窮泡磨菇,都五百八十六天了,岳小仙不給折騰成老仙才怪呢!有一回是聽那個老哥兒說的也忘了,反正是這麼一聲感嘆:算了,這些長篇連載的武俠奇情不看也罷,指不定就有其中的一部叫你這一輩子也看不完,含恨入土。可是你能不看麼?一早拿了報,國家大事都能暫且擱下,怕不是先搶著看到這一攔方塊如墓碑,為的不過是要證明一下又來了一天可過。然而這給吊在半空裡的胃口,也真夠把人氣死!捨命師太拉起架子,拂塵順手一攢,都遠遠地給一聲「住手」喝住。要命!——卻仍舊沒忘了夾報上飯桌:「哦,好,來了。——泡菜還有吧?來一點,一點就好。」
「湊合著穿可以了,補不補的。」他猛一仰膀子www.hetubook•com•com,又是一聲輕輕的喀拉。仰臉從牆頭上可以隱隱看見教堂頂端的十字架。每回她去做禮拜他都或多或少地有些不樂意。丁老頭就著了道兒,一到這一天,連早上例行的棋局都撇下了。真叫人不明白;街角上這座尖尖樓子有什麼魔力?她可從來也不說聲:咱們一塊兒去吧?他才不移樽就教呢!「肉包子哪兒買的?再弄兩個來嘗嘗。」顧不得肚子不對勁兒,偏想再沾沾那滋味。
這頭皮是越抓越癢啊?那樁忘了辦的事兒,偏就想不起,唉!抓抓。嫁女兒該放鞭炮的是不是?這幾天沒聽見聲響啊?還是耳朵也不靈了?「哪個前街?」
真是婦人之見。他把報紙平攤在桌上,一撒手,兩頭又捲攏來,像是分不開的樣子。他推身站起來,撇了撇嘴,換另一邊咬著牙籤,婦人之見!搬到南邊兒?就為了躲冷啊?那倒省事了。他一直走到前院裡,地上那灑落了的一灘豆漿早滲進地裡沒了影。站在太陽底下,他讓那溫溫和和的光把副老朽的骨頭好生捏上一捏。躲冷?躲冷他怎麼不搬回家來?抬抬胳臂,就是一聲悶響,真格老朽了。「能搬早搬了。」他彎下腰,聲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肚皮聽得見,早就在他肚裡嘀咕的一句話:能搬就好嘍!肚子真有些不舒坦,許是那煎蛋吃壞了,否則就是肉包子,她打那兒買的?
由得你一聲不錯就打發啦?門兒都沒有。說起來賭的也就是一口氣罷了,丁家老太婆能帶丁老頭子去,她可認不下這個輸的,就像往那個紫絨布袋裡捐香火一樣——那些人管叫奉獻奉獻的。——她可不比丁家少丟過一個銅板。一撇嘴角,她笑笑:「吃吃吃,味道好得很哪。」
「帽子,送人的。」小林太太好福氣,幾個女兒長得都挺標緻,嫁的女婿也都是體面人。這個,老么也爭氣,丈夫聽說是個博士,也是留美的。
「二十九,有信?」這人,可別又是哄一哄的,總是這麼來,看人臉色不對了就拿這些來作擋箭牌,今天會有信?見鬼。然而說不信,想到這些也就實在懶得再和他瞪什麼眼了:「誰的?」
「回來再餵,走。——回來也給你織頂帽子。」她拉著他,一邊瞅著他那光了頂的腦袋,要,織個稍微大一點的。一共十五頂。
「你是聽沒聽見?」聲音得蓋過油爆聲,他想必是聽見了。她在爐臺上磕蛋,盤算著該怎麼叫著他一起上教堂。
「上教堂啊!去去,給人家道個喜去,吃都吃了人家的。」她知道:他跑不掉了。「我去給你換件毛衣,這樣真難看——」
「不不不!我才不去哩!」去跟那一幫子生張熟魏稱兄道弟的,不不,不去。上回聽丁老頭喚隔壁李大媽什麼姊妹,當時就笑彎了腰,簡直娘們兒氣,不去。他想像得到自己站在那樣一堆吵吵嚷嚷的街坊們中間,會呆頭呆腦得多不像樣。「我給你修門把,對對,修門把。」
她收拾桌子。致美樓的肉包子可真好,叫你老頭子連蘿蔔皮都懶得碰了。沒法子的事,想到兒子們心思就絞成一團,看著什麼都彆扭。冬天嘛,大老遠的又是漫天價白沉沉的飛雪,風和*圖*書該有多大?她拎起一塊蘿蔔皮,咬斷,忽然有一股酸涼的汁液從齒縫裡滲開,她打了個寒噤,把剩下的半截扔回盤子裡去。老大和老三裹著大衣,摟在一起照像,竟然沒讓冷風封住了嘴,呲著兩口白牙,笑得有多親?那牙可比雪白:「該勸勸老大、老三,搬到南邊兒去,跟老二一起還有老四。唉!這麼冷的天。」把那疊碗盤堆在瓷水臺上,她連洗的力氣都沒有了。瞄一眼窗外,那些燕子又集中到一處,吱吱喳喳叫喚得熱鬧,有兩隻撲搭著小翅子一起飄上絲瓜架,陽光已經照得老高,在牠們的背脊上閃著。她一直想找找這群野傢伙的窩,可總也找不著。愣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時間不早了,忙把手在水龍頭底下淋了淋,捉塊毛巾擦擦,跟那些碗盤說了聲:「回來再洗啦!」
要說不念著孩子那是謊子,可是能由得你念麼?他一口喝淨了碗裡的豆漿,都有些涼了,意思裡當這一大口是酒,像能一吞就把脖梗裡噎著的什麼給化解了。胡亂翻著報紙他也忘了該想什麼。——高速公路要通車了吧?時間就有這麼個快法兒。老大有四十了,差不多:「老大——怎麼樣?老大?」
引起她的興趣來,好,不板個臉什麼都好:「老四的吧,算算日子該近了。」隨便編排個推測,可以讓她心思老半天。石油這一漲,老四可要慘了。他把石油這一版摺進裡層去,翻過來這一面,整版的廣告:搭乘汎美,一帆風順。其實誰能不慘?老大、老二、老三,沒有誰能倖免,數老四最難過就是了:「你還要不要,包子。」這一問是多餘的,簡直就是告訴她:剩下的包子老頭子想吃了,你就少吃一個吧。
直想一把搶過他那報紙來撕掉,新聞新聞,要不就武俠武俠。男人一到老了真就那麼又瞎又聾又啞巴了嗎?不然,他就是故意的。天曉得他那股滿不在乎的勁兒是撐給誰看!好像從來就沒養過那麼幾個兒子一樣。氣他們不回來?這可是你自己教訓出來的,人往高處走嘛。還計較些什麼?她抹一抹桌子,有幾粒掉落的燒餅屑,沾了擱在嘴裡,實在也沒吃什麼,肚子就是脹得慌,一點胃口也沒有了:「都喝了它能。」她把自己碗裡的都倒給他:「我才真喝不下呢!——天這麼冷,他們在那兒恐怕也攤不著熱豆漿喝吧?那邊是不是冬天啊?」
狠狠瞪過去,毛病!有吃的養這張刁嘴已經不錯了。要不看在了是禮拜天,要不看在了不能拉下臉訓他,否則,就別想讓他乖乖跟著她去,她真會拍飯桌的。
他只裝沒看見,另隻手拿下報紙捲定了。那來的這麼些閒工夫修這個?湊合著能用就行了,也沒那許多講究:開門一定要拉門把。腳尖一勾,別開了紗門,灑落一地的熱豆漿。幸虧她沒瞧見。放下罐子,他趕緊瞄一眼廚房,聳了聳兩頭硬硬的肩膀,想著外頭的水泥地吸水吸得快,那灘豆漿不一會兒就會蔭乾。
說愛拉這些小裡小氣的交情,一會兒給人打件毛衣;一會給人縫條圍裙;這回好了,會織帽子,真有閒工夫:「送誰的?」
「廢話!」她忍住笑,推著他走,開開大門,鎖孔裡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插著她剛才忘了拿下來的鑰匙:「看你,又忘了拿鑰匙,叫人給順手拔了去怎麼辦?」她故意罵著。
門是自動地開了,鑰匙還插在鎖孔裡。門後歪出半張笑臉來。
「哪個林太太?沒見過。」這附近那有姓林的?沒聽誰家嫁女兒,他抓抓讓陽光曬得發癢的頭皮。
油爆聲堵得她什麼都聽不見,大概是餵過了。做禮拜這碼子事不能硬跟他提;就像他吃蛋一樣,硬起來他六親不認。人家大夫勸他少吃油膩的;少吃費牙的;死老頭子他偏不:每天要一個煎蛋,還得老一點兒。誰也沒存心說他牙口不行了,就愁著這股子拗勁兒,逞的什麼能?要吃老的不是?給你個糊的,倒倒胃口,看下回還拗不拗!她把火嘴扭得老大,想想又不好,真是惡作劇,便又扭回來。「你說什麼?聽不清啦!」
「我走了。」推開紗門,她站住。要不要拉他去呢?只要走上一趟,用不著催,第二回他會自己追上門去。剛才不該話兒子話個沒完,弄得倆人誰的心情都沉下來。他背她站著,毛衣後襟和肘子上都開了窟窿,早該給補的,一直忘了:「待會兒把毛衣換下來,得補一補。」這麼站著,她倒不急著走了,院裡讓太陽鋪了一地的亮錦,他僵僵懶懶地做著運動,也不知道是冬天太長了還是怎地,那些伸拳抬腿的動作,梆硬一如沒化開的冰一樣,她要多看兩眼。
「什麼?」他就不死心,一定要想起來,什麼事兒那麼好忘?拍一下後腦勺子。
「嚇人那麼一跳!」她忍住笑,自管往院裡跨。杜老拎起地上的罐子。
他不提倒險些給忘了,教堂裡碰見小林太太順便就把織好了的那頂毛線帽子給送上,大紅的粗絨線,新娘子戴著也討個喜氣。轉身進去拿帽子,又瞥見壞了的門把:「待會兒可別忘了修修,那麼些天了,進進出出的有多不方便?」
她再出來,手上拎了件夾克:「回來再修,走。——毛衣也別脫了,套上這個。」
杜老太太已經盤算好了,無論如何,非得拉著杜老頭跟她一塊兒做禮拜去不可,她要和那根悶心眼的橛子抗上一抗。
瞧那雙利眼,就差手上攢一柄拂塵了。才叫絕倒呢,這念頭:每回看捨命師太,她的形貌就出現了。他挪一挪報紙,翻一版,抬起來遮在她和他中間。石、石油,石油又要漲了,這些混帳洋鬼子。他忽然想起來,對了,不能和她這麼乾瞪眼,算是洋鬼子提供的靈感,拿來安撫安撫她:「今天大概有信來。——這包子味道還不錯。——今天幾號了?二十幾?」
也算是他的老毛病了,她不喊第二聲,他就懶得搭腔。二郎腿架起來,報紙還熱呼呼的呢,濃濃的油墨味真叫人受不了。他翻到副刊,岳小仙和捨命師太的一段恩仇還沒了結,這,豈能怠慢?從什麼時候起看報不先看頭版的?他可真是忘了。通常到了禮拜天總會有一場惡戰的。岳小仙已經身負重傷,今兒要看她的造化了。
「前街小林太太,人家嫁女兒。」打著飽嗝還窮問呢。今天可非得趕上給人家送去不可,明兒一大早的飛機就把小么妹給接走了,人家才等不得咱們這頂帽子哩!hetubook.com.com她不經意地瞥一眼信箱,空的,早班信的時間還不到——哎呀!怎麼早沒想起來哪?給他們一人織一頂,一人一頂!老大,大兒媳婦,兩個孿生孫子,小孫女兒;老三,老三那洋婆子媳婦兒……還有老四;老二那邊兒天熱,不管了,也給一起算上,這是幾頂啦?手指頭伸伸曲地忙不過來;七,八……一群燕子從頂上飛過,竄進藍天裡不見了。
他撿了根牙籤咬在嘴裡,報紙捲成一節棍子,輕敲著桌沿。一時間他就是想不起那拍子是什麼曲調裡的了,瞧這記性。一股暖氣從胃裡游散開來,他想著該弄杯酒喝喝。冬天的酒,養得很。她可是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喝的。有酒,便可以吟吟,驅驅寒氣。對了,吟一吟,他忽然想到那段曲調: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敲著敲著,紙捲給敲凹了一條縫,汎美那架七四七的翅膀像是扭折了:「是啊,冬天。——老二不,老二在南邊兒,也算冬天啦,不冷就是了,要比這裡暖和得多哪!太陽能把人曬出油來。」去年他們先後寄了些照片回來,倆人只看過一回就往櫃裡擱。他不看;她也不看,看了怪酸的。年紀都一大把了,誰能擺得出一張掉淚的老臉來?背地裡就不知道了,他自己就有好幾回想趁她買菜的時候偷偷拿出來看兩眼。還依稀有些印象就是:老二背後是藍藍的天和海,一長彎細白沙灘。初看還直笑他那漸漸福泰的腰身呢。老大摟著老三那張就不一樣了,哥兒倆身後是渾渾悠悠的一幕雪白,說那是密西根湖結上冰的湖水,誰分得清?甭說天連地、地連天,一紙照片全都花了。——其實那天不想兒子的?這掛念不說也不新鮮了,老太婆真是,操這分心。他沒理那剩下的半碗豆漿,一面又怨起自己來:瞪眼就讓她瞪去吧,幹嘛拿老四哄她?
「喝不下了。——快月底了嘛。」再讓她問下去就要露出馬腳來了。他又開始翻報紙。或許是不敢想:也想不出來:老四給人打雜的德性。於是便努力把精神集中到報紙上去:高。速。公。路。第。五。階。段。工。程。……
「剛吃飽了,不冷,不要套——糟!」這他才想起那樁事兒來:「我忘了餵鳥了!」
「太鬆了,沒什麼嚼頭。」半張嘴給塞了個結實,總還是要挑剔挑剔的。成了一種漫不經心的習慣;總之是萬般不如意的樣子,其實他從也不曾仔細想過那些被他挑剔的是不是真不如意,說什麼太鬆?他暗自笑笑:果真再緊一些,可要咬不動了。左右兩邊各有一顆大牙已經不穩當了,隨時要掉的樣子,這是他最近的祕密。
他也弄不清自己是想去不想去了,就算看在帽子的份上。又打一個飽嗝:「咱倆一塊兒去啊?」廢話!廢話!可不是自己想的啊,看在了帽子。
「聽見啦!——餵了,早餵過啦!」餵什麼鳥?手指尖還辣疼辣疼的,老皮老肉了竟然也經不得燙。他跟個孩子似的把指頭擱進嘴裡吸著。油墨味刺得他直要打噴嚏,又非得搶著知道一下捨命師太究竟下了什麼毒手。餵什麼鳥?「先餵餵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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