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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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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者

傷逝者

日落時安大略想起一百年前老祖父拒絕離開布龍自治區的往事。「沒有我們這些懷舊分子,你們又怎麼知道時代是在進步呢?」老祖父微笑著向他們揮手,安大略的父親卻忿忿地低聲對兒子說:「他不是懷舊,只是恐懼未來,知道嗎?」一邊拉著他登上航艇的自動扶梯。安大略回頭望一眼老祖父在夕陽地裡拖得細長而稍顯佝僂的身影,便聽見腳下的踏板傳來一陣語聲:「歡迎您加入『淨土移民』的行列,高索合眾國祝您旅途愉快。」
「希望如此。」紀德向他伸手,他也趨前探身到映象體裡去,隔空相互一握,兩隻拳頭疊在一起,紀德篤定地說:「偵測員是顧念合眾國大局的人,我衷心仰仗。」


安大略望向逐漸昏暗下來的天空,已然無法辨別出那爆炸光球的確切位置。空中繼續穿織著千百艘流星般的飛航器,為日落後的大都會點燃層出不窮的光明。
他卻是全心為我——以及所有的畸人——設想的朋友。十三年以前,我抽中一支幸運籤,被警衛勤務中心接去擔任飛靶,就認識了這個小傢伙。他一開始射擊得很準,隨我怎麼躲閃,都能夠命中我最強韌的要害;我也享受了很多次愉悅的暫死。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他退步了,從那個時候起,我們經常會在對方的夢中出現——這是他後來趁驗靶的時候告訴我的。我依稀記得他最常講的一件事,就是說:「我夢見你死了!不過不是我打的。」說完之後,他就傻傻地笑起來。我卻在每一次夢見他的時候,一定會告訴他:「專心射擊吧!什麼也別想。」老實說,我當時並沒有想到暫死的愉悅,所以我知道那才是真心的關切;爾後他也不再認為死亡會帶來什麼痛苦,才又恢復了早先準備、迅速的能力。
無論以如何嚴謹的尺度去衡量,葛敏郎都可以符合武職階層的要求標準。在十八年的警衛勤務訓練階段中,各項考核、測驗、評比、競賽都能在穩定而健全的狀態下持續進步。終於在今年八月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分發到自治區的大門——飛航器管制站——擔任東一坪第一線的機動衛士。
紀德的通信剛一結束,安大略所需要的資料已經傳輸入庫了。他倒不忙著看,只一心想著:為什麼紀德告別時的語氣和元首竟然如此相像?
早些年元首從來不為本土日益偏低的投票率抱怨,因為總有足夠、而且總數超過本土十倍有餘的各自治區公民能夠在投票日前後獲得九個到十八個任務天的休假,並準時在私人電腦上接通投票線路,遂行絕對自由、隱密而高尚的「參與決策權利」。

就在他離地穴不到百公尺遠的位置,忽地一個灰黑色的球影掠向眼前。安大略不敢怠慢,一斜右肩,就地打了個旋子,右腿橫掃出去;那球影早已落地。安大略即刻從腰間拔出了一柄銷毀槍,定眼睛一看,真是個畸人。

畫面由那棟灰色的低矮建築物外一直推進正門,「偕老樓」的多重鍍膜玻璃字樣閃爍出古老的變色趣味。安大略打了個呵欠,覺得自己會在兇手出生以前睡著。
安大略也笑了,一面收起槍來,一面朝地穴移動,並且盡量把聲音放輕鬆:「支離疏在不在?」
經過百餘年交織著迷惘、追求、掙扎、失落,以及間雜著些許愉快的旅途,安大略終於回到這個陌生的故鄉上空,看見落日的最後一抹褐紅色彎弧正從一個漏斗形塔屋的頂端隱沒,才忽然發覺:他已經忘記老祖父的模樣了。
現在映象體中的畸人俯低了臉衝葛敏郎打個招呼,葛敏郎點點頭,猛可將粒子槍對準畸人,那畸人身形一矮,單腿又縮低了半截,霎時間朝空彈將出去,在空中滾翻成一枚黑色的圓球,迅即消失在數十公尺的障礙物後方。葛敏郎顯然遲疑了,他頹然將槍放回腰間的合金軟套裡。畸人從隱身處探出頭來,頂門上七支長短不齊、形狀各異的管子向葛敏郎抖了抖,說:「再試一次。」結果他們再試了六次,葛敏郎沒有一次能擊中那畸人飛靶。「可憐的孩子。」畸人索性飛到葛敏郎面前,高舉隻手,好容易才夠著對方的頭髮,抓了抓,說:「你以前不是射得挺準嗎?這樣下去——」畸人停下來朝安大略的方向努了努嘴巴管子,繼續說:「你會被訓練中心開除,我也只有空手滾回保留地去了。」葛敏郎苦苦一笑,握握畸人那遍佈著灰黑色皺皮紋的手掌,說:「我——我一直想問你,支離疏,你被射中的時候有什麼感覺?」畸人愣了一下,扭頭朝四處張望一陣,低聲說:「你是說暫死的那幾秒鐘裡——」忽地傳來一陣三長聲兩短聲的警哨,接著四面八方響起了急促、清亮的話語:「葛敏郎、葛敏郎,立刻就射擊位置,不可與畸人做違規接觸,支離疏,回到障礙物後頭去,沒有指令,不准驗靶!」支離疏的嘴巴管子裡伸出半截舌頭,那可能是畸人身上唯一有彩色的部位,他還是對葛敏郎扔下幾句話:「不騙你,真叫『爽死了』!」
「恕我冒昧。」安大略極力忍耐,不使他內心對半進化界落後的資訊設施的歧視表露出來,「我是不是能申請一兩個機器人擔任搜索助理?另外,我還需要進一步的相關資料。」
盧稚的遺體安然抵達極樂衛星的消息傳送回來,各公私營資訊網路紛紛打出新聞捷報,預訂利用第二天「進化日溝通教育」的課間休閒時間倒帶「漂泊者剪影」的精采鏡頭。
三年前盧稚暢遊木槿族等七個自治區返回本土後,發表「漂泊者剪影」。元首覷準時機,重資買得播映版權,而且親自錄製片頭文告,表示了對自治區半進化界生活的嚴重關切。這部剪影雖然在公共資訊網路上播出時曾經獲得七十個百分點的收播率,但是沒有挽回「愛民黨」喪失了絕大部分資訊產業支持的頹勢。黎海倫於此時重提往事,認為四十年前受「愛民黨」指使的民意測驗機構在一次集體舞弊中剝奪了盧稚的領事權,甚至使盧氏夫婦歷經為期八十小時的恐怖逃亡才脫離喬奇的追捕行動。黎海倫稍後公開了由一個匿名徵信組織所提供的調查報告,該報告詳細載錄著「愛民黨」收買民意測驗機構的賬務。安大略對這一節相當了解,他在每年一度的偵測員在職進修中注意過此事的來龍去脈,因為那個匿名徵信組織顯然是由一名已離職的社會安全部偵測員所主持的。因此國家、社會二大安全部連續三年於所謂在職進修期間不斷重申偵測員的智慧、尊嚴、律法,以及更重要的忠貞觀念。「正因我忠於高索合眾國的自主前途,所以我宣布參加下一屆的元首大選。」黎海倫在公開弊案的下一刻如此宣布。
就在他一轉念的剎那,畸人已大聲喊著:「支離疏!又有人來聽你嘮叨忘不了的事啦!」
葛敏郎沉思良久,沒有說話。
他逐漸覺得自己開始老化,可怕的是連這一點警覺都沒能使他猛然睜開眼睛。從不耐久站、大量吞飲離子溶液、長期陷入對尖端精密機器的依賴到極容易對各種繁瑣語言感覺乏味和疲倦,甚至常以為自己遺忘過什麼重要問題而事實上根本沒有差錯等等,都在他沉重的眼皮上施加起壓力來了。
「沒什麼。」安大略深吸一下,淡然說道:「我看什麼致辭都免了罷?」
如今安大略卻覺得盧稚的親善毫無意義。他失望地封閉映象體,讓「漂泊者剪影」磁碟自動滑落到庫架的最底層,它比喬奇那份充斥著婚儀、葬禮、開幕式、大小會議,以及進化日溝通教育檢討等冗長乏味致辭的資料好不到那兒去。紀德的資料更糟,真是鉅細靡遺,連他和妻子那機械式的「早安性|交運動」也收錄了,好在次數不多,勉可忍受,其他絕大部分是紀德檢閱自治區各種武職階層訓練成效的官式紀錄,這使安大略不免回想起當年在偵測員訓練階段中所歷盡的各種身體和精神上的磨難,竟為此閉目嘆息了一次又一次。
「身為一名『叛徒』,」紀德恍若和他一起回到了現實裡,啞著聲說:「我似乎連做一個傷逝者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安大略傾身向前,仔細觀察對方的身體語言:「當年你還在盧稚陣線的時候曾經設計過一種象徵自由財稅制度的標誌,是兩扇鳥翼吧?」
「有誰會殺掉這樣一個絕望的老親善大使呢?」安大略咕囔著,看見映象體前幕上自己的影子。
盧稚卻好像抓住了一隻偷吃幼卵的蟑螂一樣不停地指著我的鼻管說:「支離疏,什麼時候你也變成傷逝者啦?傷逝者只是自憐而已啊!」說完,朝我勾了勾指頭,便離開了。
當安大略知道支離疏的第一位訪客就是安宙的時候,倒不怎麼驚訝,只覺得一百年的時間彷彿就在這片刻裡凍結、靜止。長期以來的訓練和經驗並沒有讓他懷疑支離疏這個陌生的異族撒謊、被買通或者作偽證。他任由自己安靜地坐在一堆不知道有多厚的蟑螂屍體上,感覺天尾洲漥地異常炙熱的氣溫,不斷想著:真是好久好久沒有和人這樣面對面,聽一些簡單的故事了。
安大略正利用從葬禮中節省下來的時間放映老安宙那份磁碟,新聞捷報闖入之前的呼應訊號使他誤以為自治https://www.hetubook.com.com區或本土又發生了什麼和大局有關的重要事故,直到極樂衛星上的「高索名人紀念塔」雄偉壯觀的巨劍外形從他鼻梁前十二毫米處消失,原先老安宙在歷史結構學課堂螢幕上的情景再度出現,安大略才鬆了口氣。
安大略浪費了半個鐘頭的時間聽取「老處女」向他報告有關「爽死」的語意分析,權充消遣。據說這個「爽」字是太古時代中國人的古語,最初的意思是「傷害」、「差錯」、「不專一」,可是又矛盾地轉化成「舒適」、「開朗」、「清涼」、「輕快」、「俊秀」、「不平凡」等意義。安大略在無法解釋這種自相干擾的說詞時頓時覺得消遣是樁乏味的事,「老處女」卻依然無知地繼續說下去:「……進入幽古時代初期,一部分中國年輕人又認為『爽』字與『乾燥』、『愉悅』和『性|交時以及性|交後的興奮與宣洩經驗』有密切關係——」
半進化界的電腦作業畢竟笨一些,它的反控系統無法完全掌握使用人在睡眠階段的思維程序,只能在安大略發出鼾聲的時候回跳到前一組訊息。這倒讓安大略意外地睡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好覺,醒來時深自慶幸,並足足花了五分鐘的時間緬懷古人的悠閒自在,其間不免也想到了夕陽地裡安宙佝僂的身影。
「報告偵測員!」駕駛員奮力往後一靠,攤平了雙手,「老實說,我撒尿都比這快;這是一九六〇年代那些笨零件的速率嘛!」
「當然可以的。」喬奇立刻縮回手,並適時地從眼眸中流露出嚴肅的表情:「任務第一、任務第一。無論如何,我願意代表自治區當局和全體布龍人向您的任務精神致敬。」
安大略基於職業道德的律定,很難安慰這個看起來失意到極點的老政客,只好恭敬而公正地說:「我會調查清楚一切真相的。」
安大略知道對方誤會了,勉強衝他那向天蠕動的七支小管子笑笑,說:「我不是警衛勤務中心的人。我叫安大略,來找一個,呃,一個朋友。」
「我曾經激烈地抨擊過合眾國本土的部分投資者,」盧稚白淨的臉龐上閃過一抹迅即消逝的悲傷,「不過,事實證明布龍族的民眾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資本和本土公平競爭,他們需要依賴既成勢力的保障和扶持。」說到這裡,他的嘴角忽然朝深處抿一抿,帶些嘲弄意味地笑了,「所以我也不例外,我來了。」
「當然不會的。」安大略放鬆下來,這是他首次覺得紀德還像個誠實的人;同時想:幸虧沒有詮釋註記,畢竟安某人已經步入中老年,禁不起你們這些半進化界諸如「公共教育最高宗旨」之類陳腔濫調的折騰了。「我知道你們很忙、很辛苦,不過,元首的意思是希望在大選前能提出調查報告,我也只好一再打擾了。」
「是的。」
安大略乘坐著初來時的航艇,在大都會區頂空繞行了三圈,被一波一波的光影聲浪震得緊陷在座椅深處,不知道人們究竟為何而瘋狂。他聽不清任何一個單純獨立的字眼,也看不見任何一個不受干擾的原形映象。各種撞擊、糾絞、拚和甚至廝殺在一起的訊息當然不會因為傳訊者被清道管制禁足於建築體內而失去了它的意義——這是葬禮,人們有權把任何崇拜或絕望的情意推向表達形式的極致。

安大略再度被打斷是因為插播新聞捷報的緣故,那是布龍族自治區權力結構完成轉移的消息。盧稚和黎海倫倏地取代了先前映象體裡的男女主角,他們正在接受一名機器人的採訪。

駕駛員依照指示,關閉所有的通信系統,將航艇的速率調整到最低,便顯露出一副渾身不舒坦的樣子,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扭腰抖腿的。安大略好一陣子才問說:「這種速率,感覺怎麼樣?」
安大略忽然覺得這是個好話題,他順勢兜了下去:「布龍自治區還有多少種自然鳥類?」
畸人一跳一跳地跟在他後頭:「在啊!——怎麼都是找他的?」
「是不是先請盧稚先生談談這一次合眾國依照民意測驗結果,裁定由喬奇接掌布龍自治區領事的感想。」

「葛敏郎的父親葛武郎和母親林綾子於高元一九五八年初申請結婚,同年三月取得合歡婚儀的註冊許可後在該公司的偕老樓舉行宣誓就職大典——」
「不敢當。」安大略套用了一句幼年時常聽老祖父掛在嘴邊的古語,淡淡地說:「調查出事件的真相應該對當前的大局有幫助,」他別過臉凝神看著鷹眼男子,接著說:「您說是嗎?紀德先生。」
「沒有了,謝謝你。」安大略疲倦地甩了甩腦袋,「請繼續。」
葛敏郎的雙手不斷重複著鬆拳握拳的動作,最後說:「沒有理由。」這時整個映象體的右後方推出幾行小字:葛敏郎的語碼辨識能量呈現出明顯的自我干擾物質,因此養成教育第四階段督考委員會將不排除拒絕該生從事高級學術研究的可能性;並建議該生選擇傾技術性學科為主修內容,以俾符合公共教育「因材施教,學以致用」之最高宗旨。

元首顯然沒有客套的心情,他撫摸著數月前百歲誕辰時「愛民黨」競選總部所呈贈的一枚擁有一百層鍍材的鑽面領章,緩慢有力地說:「你必須隨時體念和顧全合眾國的大局,隨時找機會——無論在歡迎你的餐會上、盧稚的葬禮上、刺案調查的總結報告上,或者是任何有公共資訊網路進行採訪轉播的場合上,務必要發表強烈的聲明,讓當地以及其他各族自治區的廣大民眾了解,盧稚的死與『愛民黨』絕對無關。更重要的是,你得替盧稚說一些他沒來得及說的話……」
在一堂歡樂的笑聲中,盧稚繼續說:「我希望能在那家負責民意調查的企業團體裡得到一個職位。」
問題在於由誰來看合眾國的大局?元首是地道的高索族,挾持著千年以來在本土的強勢家族財力,歷經七十年風雲詭譎的政治鬥爭,以及不斷提出一些連他自己可能都不甚了解的嶄新觀念所造成的吸引力,終於順理成章地踏上元首寶座達五十年之久。其間最為人所稱道的莫過於他在每十年一次的競選時必定提出的口號:「為了高索合眾國繁榮、進步的持續發展,請不必投下神聖的一票,投票日請您照常為自己工作,為自己奮鬥,為自己娛樂,這是自主的真諦,愛民黨支持您。」
安大略也跟著孩子們一齊笑,笑個不停,直到眼淚溢滿了眶子,老安宙才說:「這些都是我們新生代人類享受不到的樂趣,是不是?」安大略掩臉說了聲:「是的。」接下來的話他都沒聽進去,因為整個記憶逆轉到那次夕陽地裡揮別老安宙的二十年後,他進入偵測員訓練中心,接受一次整整十小時的猛烈電殛,從此喪失了性|交興趣以及生殖能力。
「我知道。」安大略漫不經心地答覆著這個垂死的、根本沒進入過偵測員狀況的父親;一面試著分析教學劇裡男主角在採取仰姿時腹部與大腿內側所承受的運動壓力。
說完這話,父親就死了。安大略必須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從他手中摳回那枚證章。隨即向當地的資深公民福利站拍發了「死亡申請」的訊號,便信步走出父親獨居的這棟公寓,外頭的風有點冷,他才猛地想起,忘了問父親:「我媽究竟是什麼時候死的?」不過,反正沒什麼差別,他想,如果忘了問,就不是重要問題。
安大略審慎地分析著紀德的修辭,認為對方的感傷若非出於對四十年前盧稚遭到放逐,而他卻改投喬奇陣線的愧疚,便是對目前全自治區所掀起的擁盧風潮不滿,也可能這兩種情緒是相互糅雜著的。無論如何,安大略都只有敷衍話題的興趣:「也許過了葬禮之後,所有人的情緒都會好些吧?」
「剛才這一趟飛了多久?」他撢掉蟑螂。
「夠了。」安大略對於這種老式電腦的厭煩度已然升高到極限,他狠狠灌了兩大口離子溶液,喘息一陣,說:「給我接紀德。」
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在離去之前,該如何啟齒告訴這個永不遺忘什麼的支離疏:他的五個訪客裡,一個終生潦倒,只能在托兒團說故事,死後卻成為可敬的懷舊分子;一個歷盡挫敗、背叛、放逐、情變以及漂泊,死於層層詭譎的預言;一個正忙著和權力交尾,試圖以可能不公正的方式為多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復仇;一個迷信死亡和友情的優秀武士讓親善大使成為犧牲,自己淪為兇手;最後一個,則等待著大局來決定他所堅持的智慧、尊嚴與律法,並且嘗試自憐。
「誰?」畸人抬手把七支小管小狠狠搓了搓,「我怎麼知道?支離疏的朋友多,你問他去。」正說著,兩隻赤紅色的蟑螂從群隊中飛來,一邊一個,落在那畸人的雙肩之上,畸人的眼管左右一歪,嘟起嘴管,輕聲罵道:「在外頭野了一天,乾脆別回來啦!」
這時航艇開始減速俯衝,從低空中無數穿梭來往的小型飛航器的隙縫間鑽過,駕駛員搖了搖頭,對安大略苦笑:「就算是到我孫子那一代,這裡也沒法升格成全進化界的!您看這交通,亂成什麼樣子了?」他嘆了口氣,輕拉方向柄,讓航艇以一種優雅如自然鳥類的姿勢向左下方斜滑而過。https://m.hetubook.com.com安大略則從右邊的窗口看著兩具閃避不及的老式錐型飛梭在高速對撞後燃燒成一個渾圓明亮的白色光球,並立刻消失。「如果布龍人能稍微懂一點交通或者溝通的秩序的話,」駕駛員索性轉過身來說:「也許就不會發生像盧稚這樣的慘案了,您說是吧偵測員。」
「對不起,偵測員!自治區的機器人只能從事技術性工作,恐怕沒法子幫上您的忙——這種情形在各自治區都一樣,布龍族的機器人還比較好,有的已經開始在大眾傳播業服務了,上個月的『進化日溝通教育』短劇就是由一位機器人編寫的——」
安大略立刻呼叫他的駕駛員,然而突現的轉機並沒有讓他失去一貫的謹慎,他祗是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對「老處女」說:「有任何公務通信接進來的話,就說——就說我去找刺鳥了。」
「管制以外有什麼?」

不錯,第四個就是葛敏郎。四天以前他來看過我,很匆忙,告訴我他就要死了。我很為他高興,他也希望我這樣。不過,我深深知道,如果我只是為他高興,就不算真心關切作為一個新生代人類的他在面臨死亡時候的感覺。我不過是把自己對死亡的渴望託付給他而已,這樣不是很自私、很自憐麼?對於一個把我當做唯一的朋友的葛敏郎來說,我當時忍不住而高興起來的行為真是殘酷得很,這樣想,我又實在沒有資格談死呢!
「在你沒當元首以前——」盧稚說著發出了綠翅蟑螂求偶的「咕咕」鳴聲,惹得我們都笑了起來。
安大略沒等那「老處女」讀完最後一句,就按下了第三次事件的跳接鈕。他依稀記得在這一段裡出現了一個比較不乏味的畸人。

「南疆?」駕駛員愣了,本能地四下裡環視一遭,壓低聲:「那裡是禁地吧!偵測員,除了廢料什麼都沒有,您是要——」
繞行在瞬息萬變的聲光幻影之中,安大略發覺胸腹間翻湧著離子溶液酸鹹而略帶辛辣的氣味。他極目遠望,試圖以視覺改變體內那紛沓欲嘔的重重壓力,然而遠天黎明的飛航器管制站空曠的地面彷彿正等待著嘔吐者的傾瀉,到忍無可忍的時候,他竟然和駕駛員一齊縱聲大笑起來,笑得淚眼婆娑、喘咳不斷,體腔又空洞、又脹奮,全身就像被撕扯成千百塊碎片一樣。駕駛員突然發出一聲長嘯,朝東方初升的朝陽全速駛去。安大略漸漸從清醒中看見自治區當局少數幾名高級官員毫無表情的臉孔。
第二次事件發生時,葛敏郎已經長成一個二十歲的少年,正在接受養成教育晉級第四階段的例行式性向測驗口試。一位蛋頭教授隔著長桌,睜大了圓眼打量著葛敏郎大約有十秒鐘之久,才開口問說:「為什麼你在宇宙結構學的試卷上使用藝術結構學的語碼作答?」
「自治區當局已經準備了晚宴給您接風,都是些道地的布龍口味,您多年沒嚐過了務必賞光。」喬奇刻意加重了那些布龍族古老詞彙的語調,同時親切地握緊安大略的手。
有很短的一段時間,當這些壓力積聚到最緊密的時候,安大略毫無抵抗能力地從眼皮的裡層看前一幕幕曠遠的景致,澄澈的微藍色天穹,下覆於沒有任何建築物的青碧原野,原野伸展著、流動著、漂浮著,向所有可能的方向鋪灑出去,他覺得簡單而暈眩。片刻之後,發現整個幻象其實是「漂泊者剪影」中的一部分。
安大略再一次聆閱了葛敏郎的磁碟資料,並舉出若干關於時間、地點以及關係人物的追查問題,老電腦也一一提供了,雖然不完整,卻合理而足以自圓其說的解答。幹了數十年的偵測工作,安大略遇到過許許多多的難題,他隨手就可以數出幾百件比盧稚之死複雜千倍以上的懸案。合眾國本土平均每秒鐘有一個瘋子殺死一個善良正直的公民,每二點九秒有兩個瘋子互相殘殺,每四點一五秒有三個善良正直的公民幹掉一點六個瘋子。除了善良正直的公民(他們即使不參加投票而放棄神聖的權利,也正足以顯示合眾國民主自由的國情)和瘋子之外,還有賠本的投機者、無照駕駛的野心家、漏稅的慈善無名氏、破壞生態的考古學者,以及落選的模範母親等,任何一個角色所造成的麻煩,都足以讓國中占大多數居住者的機器人和極少數的偵測員累得恨不得自絞於電腦膜帶裡。
「讓我舉個明確的例子好了,」蛋頭耐心地從終端機上尋找了一番,然後一字一句清晰緩慢地讀著:「為什麼你認為宇宙的終極力是『死亡』?」
「如果領事不介意的話,」安大略禮貌地頷首說:「我想先到行刺的現場去了解一下。」
在第二天清晨他倆告別的時候,我對盧稚說起夜裡的體會,並且告訴他:「所以我希望你們活得很好,不要被仇人或朋友抓到,不要死。」
然而安大略此時面臨了新的困擾,他不敢像以往一樣地信賴此間的電腦系統——或者說得更粗鄙一些:他不敢信任半進化界的愚蠢零件。至少就手邊的資料而言,他絕對懷疑一個像葛敏郎這樣的優秀武士會是瘋子、投機者或野心家。在他四十三年短促的生命中,所僅有的幾次違規、失態或意外事件又如何能成為他射殺盧稚的基因呢?
在高元一九六二年間,畸人曾派遣歷屆飛靶至警衛勤務中心請願,要求以天尾洲為布龍自治區最尖端核武試爆場。當局為顧念畸人獨特、優良而有用的體質恐將因試爆而有所改變,則無異於全合眾國難以彌補的損失,因而加以嚴詞拒絕。高索紀元一九七〇年十二月天尾洲保留地百年志慶/布龍自治區領事喬奇特立並書。
「安宙先生剪影」的最後一幕應該是出自自治區當局的精心設計,老安宙站在夕陽地裡,朝安大略揮手,地上拖著細長而稍顯佝僂的身影。
掃描儀在此時轉向另一個偷偷把鼻屎抹在終端機底座上的小鬼,映象於是消失。
「我知道你是顧念合眾國大局的人,我衷心仰仗了。」元首隨即封閉了傳真系統。
「偵測員的演說實在太精采了。」坐在安大略左側的鷹眼男子向他舉杯,酡紅的光暈從那突兀的顴骨上漫入了瞳孔,「相信這一席話已經充分地表達了盧稚回到自治區來的心意——」
「可是,」安大略想起老安宙對他講過的許多故事,一些和歷史結構學毫不相干的神話或奇遇。他曾虔誠地相信老祖父確曾經歷過那些事件以及人物。更何況,其中還有經過驗證而逼真無誤的情節,於是他幾乎以一種彈跳起來的姿勢站直身子,「如果確實有呢?」「管制以外無資料。」「老處女」說。
事實上對於一門在全進化早已列為養成教育非必修課程的歷史結構學,安大略只覺得索然無趣,他之所以肯浪費三四個鐘頭的時間枯坐在映象體前完全是不理智的。一個畢生在托兒團裡教小嬰孩如何啃死人骨頭的懷舊分子能教導這個一百一十八歲的中年偵測員什麼呢?但是安大略執意告訴自己:你從葬禮上賺到的時間不止這一點,為什麼不安心地溫習一下遺忘多年的面孔呢?
安大略站在這一方以復斜晶系合成礦物質和純金熔鑄而成、古色古香的八角星形碑體前,默誦良久,如果不是兩隻巴掌大的蟑螂即將在他肩膀上交尾的話,幾乎忘記自己已經置身在恐怖的禁地了。
「是刺鳥翼。」紀德平靜地維持著原先的笑容,說:「算起來已經有四十年了;當時我們都還年輕哪!如果這一回盧稚沒有遇難,我們能有機會談起這些往事的話,一定很有趣的。」
然而安大略的父親似乎不這樣想,「庸俗!」他說,「你會比他們有搞頭的,貨幣算什麼?資本算什麼?記住!你有權力,偵測員的權力不會貶值!」
然而夢中保留的大部分記憶仍然和葛敏郎有關。安大略對這個破壞了他充滿思古幽情的清晨的兇手感到一絲情緒性的不悅。這小子在康而美醫療院出生的第二天清晨就曾經驚嚇過一個機器人護士——他竟然盤曲雙腿,坐在保溫殼裡。那個嚇得短路的護士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找到關於盤坐姿勢的解釋——葛敏郎的祖先擁有中古時代已因海蛭蟲毒瘟疫而告絕種的日本人血統。
安大略沉吟著畸人的名字,試著把那聲調和一次痛快淋漓的死亡聯想在一起。但是這中間沒有任何資料,他甚至敢於在剎那間武斷:全高索合眾國都找不出這一段猶如遊戲般死亡的謎底。「支離疏?」安大略稍大聲一些說,「這個名字就只合是一塊廢料!」

一時之間,安大略沒料到畸人在跟蟑螂說話,那聲「乾脆別回來啦」卻成了聳耳驚心的警告,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年父親送他到偵測員訓練中心去苦修時所說的:「你要是當不上偵測員,乾脆別回來啦!」
這時全場的笑聲有如忽然間切斷的能源,幸而盧稚及時補充著說:「她還帶了相當數量的貨幣來。」才讓場面鬆下去。
四個月又二十四天之後,葛敏郎的生日這天下午,他失蹤了四個小時——按照律定形式是告假六分之一任務天。當日午後六時整至衛哨地點執行勤務,五分鐘後向北西北擅離崗位一百三十五點二一公尺,並於該地舉槍射殺甫自高索合眾國歸來擔任元首大選協調hetubook.com•com親善大使的前領事盧稚。葛敏郎於行刺後一秒鐘立即被副領事紀德就地銷毀,臨死前曾高聲喊叫:

高元一八七〇年左右,布龍自治區一位酷愛探險及狩獵的退休武職官員在一次飛航器失事後誤闖天尾洲。他憑著勇敢、機智和熟練的求生技能,在歷經一年的奮鬥掙扎之後生還,並帶回一名畸人俘虜。根據多方的觀察、解剖、實驗,人體結構學者和病理結構學者驚異地發現畸人有長生不死的天賦本能。這個偉大的發現頓時使畸人的形象好轉了起來——然而絕對僅限於物質及技術方面。雖然一度流傳著生吃畸人肉可以強精、固腎、壯陽、益壽和抗百病,不過很快地就有專家指出:殘餘在畸人體內的核能污染極有可能導致早已絕跡的諸般癌症病原、病毒再生。同年天尾洲由禁地更名為保留地;但是不可擅入的通令依然有效。
手術檯正上方的映象體中出現了社會安全部長兼偵測員訓練中心主任親切和藹的笑臉,他說:「恭喜你,安大略!你已經進化了個人的一大步——也是合眾國安全當局的一小步,邁入神職階層充滿智慧、尊嚴和律法的境界。」
「葛敏郎回報。」他站起來,昂頭衝對方說:「這次不是打管,我只是想知道,把它切掉的話,會流血還是流尿——」
「我說嘛!」畸人那七支小管子絞在一起,發出「噗哧噗哧」的笑聲,「不是熟客不會隨便賞我好處的。」說著伸手指了指安大略手裡的槍。

紀德出現在映象體前端的時候顯得相當愉快:「早安,偵測員,我收到了您的訊號。」
「我不敢說你一定了解布龍人這些年來的心態,但是由你去從事這一項任務,至少是一個良好的姿態——」元首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片刻,讓肅立在雷射螢幕前的安大略誤以為傳真系統出了問題。元首卻扯開滿臉年輕的皺紋,笑了起來:「說來好笑,前天我也在這個頻道上對盧稚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毋寧以為你的任務要艱鉅多了。」
當然,先前那個預言盧稚之死可以刺|激選情,以幫助黎海倫榮封元首的謠傳,也勢必在辯論中更加糾纏不清,兩黨的追咬行動在此形成更密接的循環——謠言起自「愛民黨」,以打擊「助民黨」的勢力擴張;也可能起自「助民黨」,以反擊「愛民黨」的壟斷形式;更可能是反反擊、反反反擊……至於誰在追逐誰已經是個幼稚可笑的問題,因為航線是循環的。凡是大局管制內的一切資料,無論多麼茫昧無稽,多麼輾轉複雜,最後都可以成為贏家的詮釋註記。
「你先回航艇裡去罷。」安大略邁開大步朝前走去,只聽得腳下吱吱嚓嚓傳來一陣陣脆裂的聲響,都是些斷碎的蟲屍。他加緊腳步,往先前從航艇窗口中瞥見的一個看來有物體鑽動的地穴走去。
老安宙這時在那舊式的弧形面闊螢幕上絮絮叨叨地說:「……就我們現在上課來說吧,我看得見各位小朋友,各位小朋友也看得見我,但是我走不出你們面前的這塊螢幕,你們也進不來。也許幾十年後我走得出去,你們也進得來了;但是我相信那只是我們彼此立體的幻象。中古以前的老師和小朋友就不是這樣上課的,當時的老師就站在課堂裡,背後是塊黑色的螢幕,老師得花好大的力氣用白色失去結晶水的硫酸鈣所製成的粉筆在黑螢幕上逐字塗寫——」滿堂八九歲左右的小孩都「哇」的一聲叫了起來,「——還有呢,如果小朋友不專心聽講,老師還會走到你旁邊用一根天然植物莖原料製成的短棍子敲打手心或屁股哪!」立時全體的小孩騷動了,有如聽見一個全合眾國最有趣的笑話,其中一名特別大聲地叫道:「那比電殛好玩多了!」
「這是合眾國當局和元首的栽培。」安大略用力一靠腿,腦海中同時閃過一個對布龍族老革命家盧稚致敬的念頭。
四天前葛敏郎突然來了。「我就要死了。」他說,「記不記得從前我們在夢中交換心願的事?」我當然記得。我記得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成為一個死後血中可以長出花來的中古時代日本武士。他也沒忘了我的心願:讓天尾洲畸人保留地闢為核武試爆場。「我唯一的朋友!你不會這樣賴活下去了。」葛敏郎親吻了我的手和七管,說:「我們都會如願的。別傷心,你說過的『傷逝者只是自憐而已』。當晚我夢見他死了,身體在轉瞬間開了花。」
安大略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從未來之中醒轉,覺得有些暈眩,雙腳「吱嚓」一聲踩陷得更深一些。他終於知道,唯有一點是可以確信的:沒有人會再度進入天尾洲,保留地仍舊是禁地;或許畸人將繼續擔任幸運的飛靶,或許他們即將消失於最新最強的核武試爆,無論如何,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葛敏郎,葛敏郎。」「老處女」答道。
第一次事件是在葛敏郎九歲那年,還在公共教育總部托兒團念人體結構學的課堂上。設在半圓體教室頂端的掃描儀指向正在掏弄生殖器的葛敏郎。導護老師立即從弧壁螢幕上喊他的名字:「小敏郎!老師說過多少次?好學生要做完了功課才可以打管。」
「支——離——死——」
之後他們不再交談,並坐了一天一夜,一起觀看公共資訊網路上的節目,父親似乎只在一齣長達兩個鐘頭的性|愛操作教學劇時淡淡地說:「你擔任的是神職,不能有這些俗情困擾。」他的表情一如四十年前,看來又想提起思念亡妻對身體所造成的傷害。
然而大局是可以從「一成不變」到「稍有改變」以至於「重大異變」的。四十年來,「助民黨」以黎海倫所投入的巨額資金,從眾多在野黨社中逐漸蔓延起發言權來。從來不過問政治以避免影響偵測員神職威信的安大略只知道:「助民黨」在每屆大選時僅援例指派候選人而從未參與過任何競選活動。他們對大筆競選經費的差額用來填補落後於「愛民黨」在資訊產業方面領先多年的投資。等到「愛民黨」感覺勢態嚴重的時候,黎海倫非但沒有因為和盧稚鬧婚變緋聞而跌落身價,反而由於她親自參與製作的「離婚婦人的親密關係剪影」在八大自治區賣座鼎盛而爭取到不少標榜母系社會主義的關切,其中亦不乏同性戀者。儘管「愛民黨」幾度透過安排,讓無黨籍大眾傳播業主利用戲劇節目影射盧稚和黎海倫是「假離婚、真奪權」,然而那一類的戲劇已經無法獲得廣告商的信任,往往臨時縮減預播時數,並藉辭演員因不滿意彼此暗盤、時起糾紛,而提前下檔。
「傷逝者只是自憐而已」這句話是四十年前第二個來到這裡的人對我說的,我也記得很清楚,他叫盧稚,和他一起來的是他的妻子黎海倫。當時他們為了躲避一個仇人,以及一個朋友的追捕,才偽裝墜艇到天尾洲裡來的。我收留了他們三天三夜,和他們談起幾千年以來畸人的種種遭遇,他們也教導了我許多外界的事物。盧稚甚至學會十幾種蟑螂在覓食、產卵以及吸引伴侶時所發出的鳴聲;黎海倫則告訴我:「也許把天尾洲闢為核子武器試爆場的話可以解決畸人最終極的困擾。如果有一天,我當上了合眾國元首,一定來拯救你們。」
安大略從未參加過一個如此繁文縟節的餐會,以致在他發表答謝演說的時候,竟然有陷入昏睡的感覺。他再度恢復清醒是因為喬奇打了一個巨大的酒嗝,而所有在場的自治區高級官員齊聲說:「領事海量!」——這顯然也是繁文縟節的一小部分。安大略猛然一抬眼皮,對面弧形晶片帷牆上的元首肖像彷彿朝他發出了關切和探詢的神情。他立刻勉強自己回憶一下,剛才致辭的時候有沒有遺漏任何臨行時元首所叮嚀的事宜。

「盧稚這就升天了。」紀德舉起指揮棒朝北三坪中央的火箭一點,箭尾已噴出金黃和赤紅色的光芒。安大略目送火箭頂端那「漂泊者」的膠囊在晨曦中閃爍了幾秒鐘,忽然產生一種輕鬆的感覺,便脫口而出:「爽死了!」
「希望您別以為這是賄賂。」喬奇打了個哈哈,把「安宙先生剪影」交在他手上,說:「早在四十年前,我從盧稚手中爭回了領事職權的時候就曾經對全自治區的民眾說過:『懷舊分子是布龍族的中堅,雖然我們要和合眾國保持良好的科技、文化、經濟,甚至政治關係,但是傳統就像老酒、老妻、老機器人或者古典神話裡的老狗一樣,忠於我們自己的風格。』我想,這才是我四十年來一直能贏取民眾信賴的條件——所以,說句不怕您誤會的話:我實在沒有必要去刺殺一個早已經沒有群眾基礎的政敵嘛。」
「告訴你,」安大略也壓低聲,向前傾過身子,「我去找一個不會在執勤的時候廢話連篇,而且隨地撒尿的廢料駕駛員!」
「不。」安大略往窗外望一眼,說:「先拔高,到自治區交通監訊網路夠不著的高度,然後朝南飛,一直飛到南疆去。」
「我們不會死——」黎海倫搶著說,「我一定要當上元首來救你們的。」
「新生代的人類很快就會遺忘逝者,遺忘一切的。」安大略忍不住自言自語,同時意識到多年前自己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當時的結論是:如果忘了,就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重要的。
磁碟影片照例先播放出製作單位、使用單位以及保密等級,襯底畫面和平時每週三的「進化日溝通教育」片頭一樣,是五百二十五艘疾速飛駛的新式針球航艇,交織成鮮豔的高索合眾國九色旗,它們一齊向安大略飛來,在逼近到鼻梁前十二毫米的地方消失,然後遠方出現了幾行漸行漸近的小字:「刺殺盧稚兇嫌葛敏郎資料/高索紀元一九五八至二〇〇一/提供廠庫:合歡婚儀公司、康而美綜合醫療院、公共教育總會、警衛勤務訓練中心、飛航器管制站/(以上廠庫按順時序列排名)」
安大略一面向紀德的公務通信電腦拍發出「資料短缺」的訊號,一面大聲朝對面那具擁有柔美腔調的破舊機器喊道:「老處女!再把葛敏郎的失常狀態搞一遍來看看。」
電腦在兩秒鐘內亮起解題訊號,負責敘白的柔美聲調不疾不徐地讀報:「高元一九五七年底由盧稚等策動的反跨國企業運動改採激進路線,盧稚的妻子黎海倫更以巨額家族企業的融資投入各類型資訊產業界,嚴重打擊到高索合眾國投資者的既有市場,其中包括傳播、設計、會計、商情、旅遊、智力競測、擇偶、婚儀、紀念剪影等七十七種事業。各業主分別於一九五八年一月至三月間舉行反制對策協調會,地點是高索統一大會堂。由於各業主意見分歧,溝通不易,部分公司曾一度宣布暫停營業,強烈要求自治區當局嚴懲盧稚、黎海倫、紀德等人侵害合眾國善良公民之合法權益。合歡婚儀公司停業時間自該年一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三日。請問是否還有進一步的咨詢?」
這一回連機器人也笑了,他轉向黎海倫:「那麼請您談一談對合眾國提供二位全面性政治庇護的感想。」
「什麼?」喬奇彷彿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別過浮腫的臉又問:「偵測員剛才說——」
葛敏郎的父親因此而確信他的兒子可以成為第二次核戰以前遠古時代的日本自衛隊武士,便在他二十五歲自公共教育總會結束了為期二十年的養成學業之後,立刻為自治區捐出了大筆治安維持費——其中包括兩艘錐形巡邏飛梭和一艘滅火載具;終於使葛敏郎順利地請願到警衛勤務訓練中心去接受深造教育,正式編入布龍族的武職階層。
和自治區內其他重要人物的葬禮一樣,盧稚的遺體依例於清晨六時被盛入一座直立的透明晶片膠囊,從公共醫療總院的太平間移往飛航器管制站。喬奇為了安撫情緒益見激動的民眾,特別加派了三十六艘針形飛梭護送,以示隆重。飛梭群在事先清道完畢的一百至兩百公尺低空航線上呼嘯而過的時候,自治區中心的大都會沸騰起來。人們爭相從各式建築物的窗口向外傳輸雷射映象體,六點十五分的時候,漫天漫地都是交疊的影象和擾攘的聲音。絕大部分人放映的正是那部「漂泊者剪影」,也有不少年輕人為了湊熱鬧,放映恐怖劇場或流行歌舞排行榜大賽。然而無論在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到、聽到「助民黨」和「愛民黨」競選總部的多媒體宣傳效果。人們也逐漸落入一種混合著多樣姿彩的迷幻之中,有悲傷、有憤怒、有興奮、有驚訝,也有淒厲。千萬種聲光在盧稚遺體行經的每一寸土地上空發生衝突,直到所有的飛梭都消失在遠天低壓的曙色裡,仍舊持續不衰。清道解除後還發生了數十起連鎖性|交通事故,為整個場面掀起如流星雨般的節慶高潮。
安大略點點頭,掏出任職的證章。父親伸出顫抖的枯乾手指,說聲:「就是了。」
「那畸人會不會鑽到我耳朵裡去?」安大略記得自己問這話的同時摀起了耳朵。
「廢料。」「老處女」答覆的聲音微微顫抖了,這是個髒字兒,但是卻讓安大略聯想起一切曾經被摒除於高索合眾國整體淨土境域的模糊印象——那些失落在大局管制之外的時間和空間,以及從未獲得過任何詮釋註記的存在。
安大略被閹割後的七十年間,每一次有情緒性反應的時候,耳語就不斷地安撫他受創的心靈。他早已遺忘了肉體的痛苦,耳語也總能適時地使他恢復理智。這一次也不例外,他很快地發現:自己之所以不願意積極從事刺案線索分析的理由其實十分簡單——陌生的故鄉、陌生的逝者,以及陌生的兇手都會讓他一再陷入一些他以為再也找不回來的記憶;一旦當記憶真的呈現時,又猶如映象體裡空虛的幻影,逼近到視力最清楚的極限便行消失。時間在此死亡。凡活著的,都還在大局的管制之下。
鏡頭推向畸人,安大略看清楚了,不禁發出交雜著驚訝、悲憫和恍然而悟的輕嘆。原來老祖父形容得一點也不錯;他們竟然真是如此奇形怪狀的族類。
安大略相信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所謂「當前的大局」是什麼,然而他試探性的問話在紀德深邃篤定的鷹眼裡撲了個空。直到晚宴結束後第五個鐘頭的靜夜裡,他握著兩份磁碟,喝掉將近一公升的離子溶液,仍舊強打精神,仔細回想著紀德那平靜又溫和的答覆:「是的,偵測員。當前的確是處於敏感時期。不過我想無論是在自治區,或是合眾國本土,無論是『愛民黨』或『助民黨』,無論是半進化界或全進化界的民眾,無論是逝者或生者,都在等待著真相。」
根據百餘年來一直未曾磨滅的記憶,安大略很快地從映象體的最遠處發現了那個畸人。他站立——或者不如說像太古時代的貓科動物那樣高高地蹲坐——在一堆不規則多面反光障礙物的中間,而葛敏郎就在捱近安大略鼻梁前一公尺的位置撫拭著掌中的粒子槍。

「而且,」喬也舉起了面前的酒杯,「對於穩定目前因盧稚遇刺而掀起的激烈情緒,以及種種不必要的揣測,都有平息的功用,來!向您致意。」
他那雙鷹眼彷彿一逕穿透了多少年的時光,進入另一世界中某個幽邃的角落,這倒讓安大略忍不住升起一絲羨慕之情。他即使再努力去捕捉時間裡一切曾經發生過的細節,也找不到那個可以「談談往事」的角落。

四十年前他剛完成偵測員訓練,正準備到合眾國社會安全部任職,便抽空回家看了看病得奄奄一息的父親,父親見到他的頭幾句話就是:「快四十年沒見了吧?我可沒時間和你話舊了,怎麼樣?當上偵測員沒有?」
「是的。」紀德在轉瞬間恢復了前夜拘謹的神情,說:「其實這些資料都是現成的,不巧的是我手底上那幾位程式分析員都被調去忙大選業務了,沒來得及處理詮釋註記,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黎海倫抬起纖細修長的手指掠一下額前的黑髮,正色說道:「畢竟我們還年輕,六十歲是人生剛起步的黃金時段,我們充滿了對未來的信心。另外,我個人準備加入『助民黨』——」
「他們會先和你打招呼,畸人打招呼的樣子很有趣呢——」說著說著,老安宙把右手伸向胸前,握緊拳頭,只留一根朝天的食指,然後使勁兒將食指彎曲了三下。
「以這種速率從布龍族自治區飛回本土的話,得飛多久?」
安大略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加速吧——也別太快,」他停頓片刻,用心回想著前天傍晚在飛航器管制站東一坪外所看到的一列機動衛士單人飛碟,「和那些單座飛碟的極限速率一樣就可以。」
「那麼你為什麼要當場把刺客給銷燬了呢?」安大略開始自言自語著晚宴上沒問出口的話,同時把兩份磁碟舉到眼前。第一份上標示著代表獻禮之意的緋色雞心,那是自治區當局在得知他即將來此主持刺案調查後一天之內輯錄而成的珍貴資料,題名是「一個可敬的懷舊分子——安宙先生剪影」,安宙是他的老祖父,拒絕參加「淨土移民」似乎是他唯一值得當地族人追思的事,這件事在高索合眾國的各族移民之間甚至成為風行一時的笑話。安大略的父親曾經為此而痛苦了二十年,以致立下重誓要他的兒子接受長時期極度艱苦偵測員訓練。「進了這一行,每個人都要尊重你。」父親說過,「你是民眾的褓姆,也是他們的教父。你就是智慧、尊嚴和律法。」所以百年後他初返布龍自治區,人們顯然刻意忘記了老安宙曾經多次因為孩子般地好奇而擅闖畸人保留地的違法往事,反而成為可敬的懷舊分子。
良久之後,安大略體內湧動著的浪潮冉冉平息,訓練中心主任的熟悉聲調同時鑽出每一隻細胞,向他作例行的耳語:「忘了我是誰,我乃偵測員。忘了我是誰,我乃偵測員……」
「好罷。」安大略及時阻止了這種性騷擾式的典型布龍人宣傳,「可是如果我只有葛敏郎一個人的資料,是不可能完成調查的。坦白說,我還要喬奇的、盧稚的,還有你的資料。」
安大略回想到這裡,忍不住為喬奇誇大的表情和語氣覺得有趣。他暫時按捺住體內湧動著的懷舊和好奇情緒,放下第一份磁碟,它落在電腦檔案庫架裡發出了清亮的脆響,彷彿要震破了外頭大街上的宵禁一樣。安大略把另一份由紀德交給他的磁碟輸入放映系統,室內立時暗了下來,他的注意力反而被室外的寧靜給干擾了。直到螢幕的立體映畫展現,他一直都在揣想著刺案發生之後,宵禁頒布之前,這個大https://m•hetubook.com•com都會的交通是什麼樣子?
天尾洲是全高索合眾最骯髒、最醜陋、最惡毒的地方。深陷於本土平面下八千公尺,面積達九百五十六萬平方公里。據說此間在太古、幽古、遠古、久古、中古各時代分別出現過高度的文明形式。當時它還不是一塊漥地,也和合眾國的八大自治區一樣,有著豐富的自然資源。不幸的是中古時代一連三次核子大戰都在這裡爆發以及結束,地表陷落到絕對黑暗的、絕對罪惡的極境。新生代的人類在天尾洲北方逐日發展、進化,天尾洲遂成為禁地。高索合眾國的文明人在日常生活中罵人的粗話裡,除了「愚蠢的零件」、「廢料」之外,就屬「天尾洲生的」最為下流。遠在高元一六九七年間,布龍、木槿兩族自治區聯合發起抵制白星、赤陽、曲斧、火刀、流雲、巨輪等族自治區共同市場的根本因素就是由於後者造謠誣蔑和天尾洲接壤的兩族人是「喝天尾洲的泉水長大的」。直到高元一七〇四年,合眾國本土的一位地質結構學者發表了一篇「淨土地水南流說」的學術論文,證實自高索合眾國立國以來,這個星球上只有從北往南走勢的水流,而絕無自南向北走勢的水流,才使謠言不攻自破,各族重修舊好。那一位學者登時榮獲該年的「高索地質結構學獎」及「高索和平結構學獎」。
「您客氣,偵測員。」紀德微笑著說,「不過這些天真是忙壞了,盧稚的葬禮訂在明天,後天又是『進化日』,大後天就要大選了。喬領事今天還到木槿族自治區去參加一個區際自然鳥類保育會——」
畸人衝他一伸拳,朝天的食指勾了勾,說:「怎麼親自下來了?」

「只剩四種了。不過人工培製的相當可觀,光是食用鳥就有一百多種,幾乎和其他有用的人造動物差不多了。」
「報,報,報告偵測員!」駕駛員既驚且懼地躲避著四周環飛繞舞的蟑螂,「兩,兩,兩個鐘頭,不,不到。」
那是一個快樂的夜晚。我隔著航艇的透明窗殼,看見他倆專一而努力地交尾,比蟑螂要美得多了。想到:也許新生代人類不願意死亡是因為他們在交尾時也許就已享受到和「暫死」一樣的愉悅吧?
「傳說畸人是第三次核戰之後,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中古原始人。」安宙對三歲的小孩子講述這一類故事的時候,安大略尚未入學,認為老祖父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這種原始人現在還有不少,就在自治區南疆的天尾洲保留地,和一大批各式各樣的蟑螂生活在一起。蟑螂會繁殖,畸人不會;可是蟑螂會死,畸人卻怎麼也死不了。他們長得很奇怪,五官朝天不說,眼、耳、鼻、嘴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小管子。肩膀上聳起高高的肉瘤,據說是貯存大量養分和水的地方,所以畸人的肩膀比頭高得多。雙手又長,一直垂到地面上,唯一的一條腿,平時縮得短短的,到了要跑要跳的時候一彈就好幾百公尺,速度比聲音還快呢——」
「那可久了——最少三個鐘頭。」
幾千年以來,我求死不得,退而求忘,卻也忘不了什麼。你是除了垃圾、廢料和舊零件以外第五個來到我這裡的人。我以後也會記得你的——如果不幸我死不了的話。
安大略對於盧稚這部剪影的結語中濫情的修辭遊戲甚為反感,但是他知道元首當時獨排眾議,存心保留這番話的用意是在打擊「助民黨」甚囂塵上的氣焰。「就讓這部剪影在各自治區任意流傳,不禁轉錄複製,尤其是布龍族,那裡有全國百分之四十的選民,讓他們仔細感受一下,被黎海倫遺棄的老革命家,前領事如今多麼落寞、多麼無助。」元首當下頒行通令,併立即召見盧稚。經過了將近三年從未間斷的遊說,盧稚終於答應元首的要求——擔任元首大選協調大使,他只提出兩個條件:這項職務不支領公務人員薪俸,以及在大使之上特加「親善」頭銜,以別於正式的公職大使。
五年之後,我抱著一大堆瓶瓶罐罐的毒藥獎品離開警衛勤務中心,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歡天喜地。因為臨別葛敏郎說:「我原以為死亡是恐怖的結束;但是你讓我知道,死亡也可以是美好的開始。」我開始為小傢伙擔心了。他畢竟不是畸人,不能只因為活了幼小的三十幾年從沒夢見過別的人類,或者從沒和人面對面談幾句知心話,就把自己丟到天尾洲裡來認一群蟑螂的飼主為同類了。
「就這麼兜圈子嗎?」駕駛員伸了個懶腰。
「怎麼沒有?」元首又開始撫摸那個鑽面領章,「前一陣布龍自治區先傳出謠言,說盧稚要是在擔任親善大使的時候死了,對『助民黨』的元首候選人黎海倫絕對有利。後來的民意測驗就提到:這是『愛民黨』先造謠、後行刺、再嫁禍。他們還公布了受測人背景資料,都是一些自作聰明的老移民、離婚份子、母系社會主義和推理遊戲程式員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

保持審慎的職業習性使安大略在三分鐘後以相同的微笑和沉默面對布龍自治區領事喬奇的談話。喬奇是個大約八十歲的壯年公民,可能是由於長期服用離子溶液而略微浮腫的臉上佈滿了政治家常有的歉容:「真是不巧,相信您也明白剛才的事件純屬意外吧?自治區當局一定會徹查肇事責任的,希望您沒有受到無謂的驚擾。」
嚴格說起來,直到高元一九三〇年代之後,畸人才真正對合眾國——當然是先在布龍自治區——有所貢獻。警衛勤務訓練中心的英明領導者不斷引進一些畸人,在該中心擔任飛靶之職,藉以磨練武職階層人員的應急心智、應變能力與應敵技術。畸人純生理性的快速運動方式曾有效地提升了武職人員自我要求的標準和信念。這些擔任飛靶的畸人非但可以於被粒子束武器擊中後享受一種所謂「暫死」的快|感,並且在每五年一階段的演練完畢後獲頒強烈的新穎毒藥作為報償——該毒藥延滯畸人「暫死」時間的長短更可以作為爾後發展同類型武器的參考。
沒有人肯相信天尾洲中僅存的兩種原始生物——畸人和蟑螂——能夠和平共存,他們也各自與和平絕緣。所以幾乎在每一齣公共資訊網路的戲劇節目裡,都會提到萬惡的幕後主使者不是畸人就是蟑螂——不過沒有人肯把這兩種禁忌的壞蛋演出來,他們永遠只在幕後指使罪惡,終場時也必定在幕後死於核爆。
「即使我死去,恐怕也不會再踏入政治圈一步的。漂泊歸來,我更加深切地體認到:今天的自主政治和太古時代的帝王政治、幽古時代的集產政治,以及中古時代的民主政治都沒有太大的差別。人從政治體取得知識,然後製造知識反哺政治體,人從權力結構接受資訊,然後生產資訊回饋權力結構;人從信仰中學習語言,然後創造語言支持信仰。我看著這些循環輾過高索合眾國的本土和八大自治區,慶幸自己終於成為一名漂泊者,遠離了它的航線。」

「謝謝你。」安大略封閉了映象體,對「老處女」說:「不過,安宙先生的資料只有這些了嗎?」
接下來,一個柔美的旁白聲從原先〈進化曲〉的配樂間升起,畫面轉向一處約有十二層樓的低矮建築物。
「對不起,請問元首——」安大略保持肅立的姿勢過久,小腹和大腿內側的肌肉有些緊,但是他強忍住了,問道:「請元首說明一下,那幾家民意測驗公司是否提到了『大陰謀』的內容?」
葬禮比預定時間晚了幾分鐘才開始,安大略為自己的遲到深感不安,一再向喬奇致歉。喬奇則顯露出更加惶恐的模樣,不時地說:「沒管制好!沒管制好!管制真是件麻煩事,太嚴了會爆,太鬆了又壓不住,唉!中庸之道簡直不可能……」
「不許講理由!」

元首曾在任務提示的結論中聲色俱壯地強調:「我現在的處境不比那個紀什麼的副領事好。剛才國防安全部的偵測員已經反映了一份資料給我,說是有幾家『助民黨』經營的民意測驗公司已經宣布,有百分之十點七一的本土選民認為『愛民黨』發表盧稚為元首大選協調親善大使就是一項大陰謀。百分之十點七一!這恐怕比本土選民的投票率還高呢!」
「報告偵測員!」駕駛員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一邊說:「該回去了,天一亮還有十二個小時的『進化日溝通教育』呢。」
安大略胸腔一緊,差一點停住了腳步,假意咳兩聲,揮手打扁了一隻比畸人小不了多少的墨綠色蟑螂,說:「噢?誰?」
安大略知道那十二個小時裡將要進行的競選辯論將會十分漫長,他甚至可以從眼皮積聚的壓力中透見此一未來:「愛民黨」與「助民黨」將從四十年前天尾洲上空展開追逐,也許雙方會先追到極樂衛星的名人紀念塔前,向這位自己的同志,對方的仇敵搶著默哀三分鐘。然後追逐、啃嚙、咀嚼將繼續擴大。在康而美綜合醫療院的廣場上相互指責,宣布為兇手接生的機器人護士是彼黨轄下廠商所推出的間諜,而這項行刺的陰謀在兇手出生前即已預鑄好了。
「等一下。」安大略同時按下咨詢鈕,說:「為什麼會延擱到三月才就職?」

(七十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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