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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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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會的西米

大都會的西米

螢幕上閃出了一張巨大的絲網。西米可以想像那撒網的過程原本有立體效果,可以讓人在驚慌失措下猛地朝後仰倒三十度的。鏡頭隨著網路快速地推向網的中央部分,那兒站著一個裸體的小男孩,大約十歲左右,和西米記憶盡頭製訓工廠裡的自己,以及蜂巢形小寢室裡其他的合成|人|小孩差不多大小。一頭銀亮的軟髮披垂在肩上,深黑色的眼珠透露出一種極度的憤怒或是恐懼的神情,直盯盯地面對著鏡頭,他大叫:「看什麼?你們這些私的!」
「你只念了幾年幼稚學校,這對做一個新生活時代的自然人是不夠的,你還要再深造,知道嗎?(她開始哼歌)一切講紀律,一切守規矩,一切求完美,一切有秩序。——孩子!大都會愛你。」
那是一張粉紅色的三月份稅單,署名欄列印著「研字第7321」,是北區工業總部研究部門的一個合成人同志的。西米常喜歡從稅單的顏色、字號去想像那個同志的模樣和生活,這是他簡單刻板工作裡的一大樂趣。如果湊巧,對方的記憶庫也在同時發射出某些訊息後,比方說那人在西米處理稅單的時刻忽然想起自己填報稅單的情形——那麼西米便有如在偶爾抬頭發現一個氣墊車窗裡的陌生自然人和他招呼的時候一樣感到驚喜;他可以讀到那個填稅單的同志房間裡的景象或是他的表情。
然而今天可不一樣,他忘記唱歌,忘記舉起手去假裝摸到那束金彩虹。他的整個思考系統出了一點問題。他不該記得一些事情,但是事情一旦發生,就揮之不去了。最糟糕的是:他怕這些儲存在他記憶庫裡的符號被四處林立的電子偵檢系統掃描到,那可就慘了。西米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抬頭看見一列氣墊車「唰」的一聲從金彩虹上駛過,車窗裡一群自然人的小孩的臉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那是東區教育總會幼稚學校的校車,孩子們正在回西區住宅城的路上,聽說自然人是以家庭為單位的,一個家庭包括兩個階級,父母階級是子女階級的指導員,每二十年要汰換一次。當子女階級成為父母階級的時候,原先的指導員就要把家庭讓出來,他們得搬到衛星上去「從事新階級的學習和領導」。
西露大叫起來掩住了面孔,西撒轉頭看看她,伸出修長的手指撫摸了一下她的藍髮,當西撒再度轉向牆壁螢幕的時候,那孩子已失去了憤怒的眼睛,只留下兩個烏茫茫的圓孔。音樂並沒有停止,而且每當那孩子失去一種器官,就加入一樣電子樂器的和聲。這首短歌一共重複了幾十遍,最後,孩子那小小的生殖器衝出了畫面。西撒傳來的景象波開始模糊,好像噴上某種霧氣,而西露早已泣不成聲了。這時,西撒擦亮了眼睛,螢幕上的大網變成了千百個分割的畫面,有的是一撮撮的頭髮,有的是一顆顆的眼珠,有的是一隻隻的小手和小腳……畫面一閃,原先那對夫妻微笑的面容又出現了。男的說:「雖然我們失去了這個家庭裡的孩子。」女的說:「這是我們指導教育失敗的必然結果。」男的說:「然而孩子獲得了重生,在大都會新生活時代的高度選擇、分析、重組和調適之下,」女的說:「一個嶄新的合成人加入了大都會,加入了全人類的行列。一切守規矩,我愛大都會。」說完便轉臉看她的伴侶,男的則接下去對她說:「一切守規矩,大都會愛你。」
「不許說髒話,孩子!」旁白是先前那個母親指導員。
「什麼?」女人尖叫一聲衝過來抱著西撒,西撒看著她美麗的水藍色長髮,伸出修長的手指撩弄那髮梢,有如彈起一絲絲天然的湖水。「那麼我們可以再換一棟宿舍了,換一棟有獨立交通站和交通網的房子,天哪!真好。我愛大都會!還有,西撒——」她撐開她的伴侶,用一雙直勾勾的眼睛看著他,那微微向上翻的眼皮下露出兩粒琥珀色的眸子:「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申請一個合成|人|小孩來養——」
本來這種不常發生的情形在舊生活裡絕對不容許的,不過大都會的時代進和圖書步了,在新的「全人」社會裡,學術界一再透過公共傳播媒體宣導「合成人際溝通的可能和限制」,這些大都會的生活理論專家們表示:一代又一代新生的合成人具有更強的溝通能力和慾望,對於透過一般性物質——如一張稅單、一捲影片或任何兩個以上的合成人可以傳遞的東西來達成簡單的溝通並不構成所謂的「隱私罪」;而且抱持此一論點的自然人學者不斷地強調:「今天的合成人在生理上就具有高度的純潔、誠實等美德元素,『隱私』已經是一個歷史的陳詞濫調。開放這種『心靈之旅』的腦波溝通管道並不會使人墮落於『窺伺狂』這種下流之極的罪行。相對地,卻能促進合成人之間的和諧,並提升個人在自由行為中的『慎獨意識』。」西米同意這話,所以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捕捉稅單上傳來的訊息是一種窺伺,同樣地,經過自己處理的任何物質落在另一個同志的手中他也不會在意,他一切的思想行為保持著高度的「慎獨意識」。

將這整個過程更清楚地回憶了一遍之後,西米平躺著的身體不知不覺地顫抖著,除了西撒、西露之外,他可能是整個區中唯一知道「自己」來歷的合成人,他害怕了,他不要讓自己這麼特別,便只好不斷地唸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我,西米不相信,西米不相信……」這樣說著,他想是可以使自己更純潔、更誠實、更勇於面對今天的心得寫作的。
是的是的,西米想,的確是的。他直盯盯地望著整個房間頂部的六角形天花板,這裡比製訓工廠的宿舍寬敞多了,他還可以隨時和電視明星玩電訊做|愛遊戲,可以任意把晚餐的高蛋白錠和早餐剩下來的瑪亞草蔬菜丸捏碎了合在一起,配一點酒精服用,會產生一種暈眩而麻木的快|感,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把當天發生過的違規事件想個痛快。大部分的時候,他想個痛快以後,仍然會向電腦坦白,只要那事情不構成太嚴重的弱點或缺點,把一切錄印在照片背面也是件令人舒暢的事。比方說兩年前他的電視出了點小問題,在看午夜劇場時收到自然人的節目,牆壁螢幕上出現了一個影像很模糊的裸體女子!從馬桶上跳起來的西米立刻緊張起來,他偷偷地關掉電腦傳訊鈕,以免整個過程被輸入安全資料檔案中心的主機裡去。然後他坐回馬桶裡,把它變成床,輕輕按下了電訊做|愛遊戲的按鈕。那是一個絕妙的經驗,哈,想一想,和一個自然女人搞把戲,雖然通過腦波刺|激裝置所收到的自然女人只是一團模糊的灰影,他卻為此而徹底不能成眠。結果第二天搞錯了一張稅單——他把一個合成人單身男子的扣稅額放進一個自然人|妻子的娛樂支出紀錄裡去;事後他把整個錯誤的前因後果全寫在心得裡,竟然沒有記半個弱點,考核部門的按語是:「自我反省的邏輯嚴密,對發掘合成人同志潛在意識中的性問題危機有啟發性的貢獻。大都會愛你!」
孩子就像突然陷入一種極度驚恐的情況裡,他大叫,聲音尖銳而淒厲,一聲又一聲拖得很長、很長,可是聲音愈來愈小,鏡頭卻愈推愈近。孩子銀白色的髮絲一根一根地豎起來,像是被身後網眼無邊的黑暗給吸住了一般,然後,一根一根地從頭頂上拔去,拔髮的速度逐漸加快,沒過多久,孩子已經全禿了。他哭叫的動作依然繼續著,可是聲音卻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那首〈我愛大都會〉的演奏曲。那孩子接著失去了他的眉毛,眉毛也一根根地飛向無數個網眼的黑洞。接著——
「『督察』說這第二種藥劑更了不起,以後合成人區所有的偵檢系統都可以撤除了。」接著,西撒模仿自然人的口音說:「西撒!你為合成人區創造了另一個新生活時代,也許我該把你調到自然人區去從事新階段的學習呢!現在我們只要做一件事,改一改那首〈我愛大都會〉的歌詞就成了。」
一切求完美,一切有秩序。
https://m.hetubook•com.com我——」西撒在室內踱著方步,最後停在雷射鏡前,指著鏡中立體的自己說:「這個人要停止這一切!西露,你知道怎麼做嗎?」
「是現在的你我慘呢?還是自然人的孩子慘呢?」西撒站直了身子,同時一把抓起飛毯上的稅單,「所以我才開始了這個新的研究。」
「只有讓今年出廠的合成人成為最後一代的合成人,剛才你所看到的那種慘事、我們出生的慘事,才不會繼續發生。我在這一批新生代合成人的腦部注射了兩種藥劑,一種可以抑制他們的衰老,他們會是永遠的二十歲,永遠保持高度的體力和智能,比我們這一代的免疫性更完美,像大都會本身一樣地『不朽』!我們的『督察』甚至說:『西撒!光憑這一種藥劑,你已經是個不朽的合成人了,簡直可以說是自然人了。』我替大都會節省下所有製訓工廠的人力和資本,也許省下的這些將來都會轉移到新衛星的開發上去。倒是第二種藥劑,唉!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西露,你聽我說,我們連自己都——」西撒搖了搖她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談到這裡,他拉著西露走到房間的另一頭,把電腦傳訊鈕關掉,又繼續說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麼搞到這十四個優點的?」
「住口!」是那個父親指導員的聲音。
把握全人的時代,光榮就是現在!
西米望著那粉紅色的稅單,試圖再捕捉一下西撒的影子,然而已經杳不可得了。他只能猜測:西撒現在可能正在某處被某一意外的人或事打斷了他極有條理的回憶。然而西撒為什麼會回憶這一幕,致使自己有機會接收到這整個事情的真相呢?他是不是正在進行某種偵檢或坦白呢?西米幾乎不敢想下去,他看一眼屋外即將消失的落日,伸了伸僵曲了六個小時的雙腿,到辦公間門口的掃描儀底部領取了今早的照片,問自己:「為什麼要知道這些呢?」他覺得自己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誰都知道我們不能,不能像自然人一樣生自己的孩子,可是只是玩一玩。」
一切講紀律,一切守規矩。
「西撒!」西露伸過來一隻手,撫摸著西撒的脖子,一片指甲在剛擠掉的那個粉刺疤痕上摳來摳去,「西撒!」
西露搖亂了一頭湖水也似的秀髮,眼眶裡含著淚水。
西米收到最後一個來自西撒的腦訊息波是在他唱第九遍〈我是大都會〉的時候,西撒大叫了一聲:「我是什麼——啊——?」
「這種藥劑會讓新生代的合成人不知道『我』是什麼!或許應該這麼說:他們只知道大都會的一切都是『我』。」西撒一指雷射鏡,「雷射鏡是『我』!」又一指電腦,「電腦是『我』、宿舍是『我』!還有外面的所有東西——」西撒在房間裡跑來跑去,一邊指天畫地地嚷著:「路是『我』,研究大樓是『我』,衛星是『我』,大都會是『我』,還有千千萬萬的合成人、自然人、全人,都是『我』!」
「你在說笑話。」西撒說這話時腦波有些凌亂,彷彿有一段灰濛濛的影片一閃而過,西米覺得那不重要,趕緊繼續聽那個伴侶的話。「我是說真的。西撒!我們不是一直想像自然人一樣有個小嬰兒來玩一玩嗎?聽說用三個良點就可以從製訓工廠裡租一個來養一年呢。多好玩,一年吔!」
灰濛濛的影像讓西米精神一振。西撒錄製的片子竟然也是自然人的節目,一段教育短片。也許是西撒的大宿舍比較高級——高級宿舍通常所在的位置也比較高些,距離自然人的住宅城近得多;也許是他的電視收播系統比較精密——雖然所有的演出失去了平常的立體感和鮮豔的顏色,但是掃描粒子還很清楚,黑白之間的對比程度分明。
西撒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唱:「我『是』大都會,我『是』新生活,我『是』全人類……不要問過去,不要怕未來,把握全人的時代,光榮就是現在……」
自然人,合成人,一家都是人。https://m.hetubook.com.com
肯專心,要真心,只有一條心。
西米走出辦公大廈的時候,很小心地向四處張望了一陣,然後就像往常一樣,順著高架氣墊車軌向東走五百公尺;車軌在他頭上映著夕陽,有如一道黃金打鑄的彩虹。以往每天的這個時候,他會高舉起左手,假裝自己摸到了一束彩虹,一路唱著那條〈我愛大都會〉的歌走完五百公尺,到路口的電子傳訊儀前,用簡單愉快的聲調對那儀器說:「合成人西米報告:申請返回宿舍。一切守規矩,我愛大都會。」然後向南走一千公尺,那裡有按時開動的拖運車,會沿著捷運八號大道送他回去。
「個私的!私的!私的!」孩子衝鏡頭做一個鬼臉,開始尿尿。——西米突然覺得沒有立體感的畫面也有好處,不然真會有被這小鬼弄了一臉髒的感覺;那孩子一邊尿,一邊說:「誰送我去上學誰就是私的。」
「什麼?」
我愛新生活,我愛全人類!
爾後的兩年多,西米雖然故意不去整修他的視訊工程,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灰色的自然女人。偶爾電視還是會跳錯頻道,收到眼前來的是些個大都會教育短片。西米看也懶得看,反正他永遠不會是那些在金彩虹上高來高去的自然人了。一個合成人的教育是不斷地在工作中得來的,他的教育目標就是「追求光榮」。如果他能在一定的時間內獲得足夠的「光榮紀錄」,也許能獲准挑一個美麗溫柔而且青春的電視明星做伴侶,那樣他就可以立刻申請一間更大的宿舍,和伴侶一起提出佳點,換張更大、花樣更多的椅子,到時他應該問一問那個在電視臺工作而見識廣的伴侶,究竟自然人的嬰兒是不是用我們合成人大便的姿勢蹲在搖籃裡?——啊,這個極富知性的疑問還要困擾他多久呢?
西撒扶著她坐在一張顯然是昂貴品的飛毯上:「你先看一段我錄下來的影片。」

就這樣,西米和那個陌生人一直僵持了六個小時。一個影像突然浮現在他極度疲弱的腦波裡,是「研字第7321」號!

「這是不可能的,這樣做是『不守規矩』的,你知道嗎?合成人不能——」
「大都會裡沒有私的,孩子。」母親指導員溫柔的聲音,「自然人、合成人,只要是『全人』,就沒有私的。」

西米從令人興奮的夢想裡回到現實,問題依舊懸在眼睛和六角形的屋頂之間:他該不該坦白今天的遭遇呢?
西撒望向西露,西露也望著他,西撒再度轉向雷射鏡,鏡中人的表情極為複雜,有得意,也有沮喪,有些悲憫,也含著些許的憤慨:「至少我希望自己是注射了這種藥劑的一個合成人。」
「不要不要!我只要做小孩,我是我,不要做大人。」孩子頹然臥倒在網上,蜷縮起身子,兩隻小短腿緊緊地朝胸口擠,並且把一隻拇指塞進嘴巴裡,開始嚶嚶哭泣:「不要!我只要我,我是——私的。」
西撒顯然有些累了,他倒臥在飛毯上,喘息著說:「合成人從一誕生就沒有自己了,他為什麼還要知道『我』是什麼私的東西呢!」
西露顫抖著身子,久久說不出話來。西撒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的手,才說:「我們合成人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自己』。西露,現在你知道了嗎?你常說我的這雙手和身體其他的部分都不相稱,我,這不是我的手啊!我的眼睛、鼻子、牙齒……也都不是『我』的!還有你的頭髮,呵呵呵,」西撒抱起他的伴侶,聞一聞她的髮香,「這也不是『你』的啊!」
唱到這裡的時候,西米通常會感覺很興奮,想要大便。於是他會換一個按鈕,把搖籃變成馬桶,同時睜開眼睛,想從電腦螢幕的反光鏡上看到一個自然人小孩蹲在搖籃裡的姿勢。
不要問過去,不要怕未來。
他匆匆地邁開步子,向電子傳訊儀跑去,一面大和*圖*書喊:「合成人西米報告:申請返回宿舍。一切守規矩,我愛大都會!」

這時,父親指導員緩緩地加入旁白,說:「如果你拒絕成為一個真正的自然人,就只有當合成人去!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孩子。」
對於沒有趕上拖運車而晚回宿舍這件事,西米覺得已經不怎麼重要了,他先把這一段錄在電腦裡,並且表示了由衷的歉悔之意。「這該是最後一段,那麼前面的該怎麼寫呢?」西米自言自語之前沒忘記關掉電腦的傳訊輸入鈕。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力往後一躺,座椅靠背壓平到適當的位置,他喜歡這樣躺著。很多合成人同志羨慕西米的這張椅子,他花掉了一個半佳點才換到這張可以當床、浴缸、馬桶以及搖籃的椅子;尤其是搖籃的部分,可以說是一項十分奢侈的設計。每回提到這張椅子,「聽說自然人小時候都睡這種玩意兒。」然後大家都搖著頭笑起來。西米有些時候會假想自己是個小小的自然人嬰孩,他蹲在搖籃裡,閉上眼睛,讓那配合著音樂節奏的搖擺韻律把自己帶到一個從沒去過的地方。他把那地方想像成製訓工廠的蜂巢形寢室,有一大群氣墊車窗裡的孩子一樣的幼小自然人從每一個蜂巢口探出頭來,和西米一起唱〈我愛大都會〉——
然後,西米的兩腿緩緩地向胸前縮擠,直到他感覺自己不再顫抖時,按下了那個搖籃鈕,〈我愛大都會〉的音樂響起來了,他不知道該唱「我愛」或者「我是」,就索性把手指塞進嘴巴裡,哼著。
可是如果他不把這件事錄到心得寫作裡去的話,也許就構成了「隱蔽事實」或「欺瞞同志」的罪名,那樣至少也會被記上兩個污點。西米甩了甩腦袋,當他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太陽早已從身後隱落了,氣墊車軌變成了濃黑色,有如天空中的一條裂口。
「如果你不要做自然人,不要做大都會未來的主人翁——」
他是個長相很好看的新生代,也許和西米是同一批出廠的,從他衝著雷射鏡前後左右仔細端詳的模樣來看,對自己的身體結構和外貌一定充滿了自信,他時而會低下頭看一眼修長手指上夾著粉紅色稅單,然後再看看雷射鏡中的自己——其間還擠掉了一個生在脖子後面的粉刺。接著,鏡中出現了一個女合成人,她說:「西撒!好愉快的樣子。」不用說,這定是他的伴侶了。西撒轉臉看他的伴侶,那真是個美人!西米看清楚之後想起來她曾經在幾年前的午夜劇場中一連擔任過兩個月的女主角的當紅明星,聽說這是近幾十年來電視史上最了不起的紀錄了。這時西撒說話了:「剛才填稅單時電腦告訴我,上個月我搞到了十四個優點——」
西露閃著淚光的眼睛眨了眨,搖搖頭。

「個私的!」他罵了句髒話,閉上眼開始冥想,他一定要搞清楚這個「研字第7321」號究竟是什麼樣的合成人,會是和他同一批出廠的嗎?他長什麼樣子?他住在那裡?……
我愛大都會,我愛大都會!
畫面上的小男孩不再講話,恢復了原先憤怒又恐懼的表情。

西米搞不懂自然人過於複雜的社會「結構」、「職業配屬」、「人口區分」或「資訊格局」……等幾十萬名目,他們這一批合成人出廠已經十年了,只親眼見過一個叫「督察」的自然人。「督察」對他們這一批分配到這所稅務單位辦公的合成人同志很照顧。每天清晨例行的攝影典禮上說:「嗯,很好,一切守規矩;大都會愛你。」說完這句禮貌的問候語之後,「督察」常會加上一句:「你們這一批同志的成分最好。記著,一批要比一批更好,只有這樣,大都會才有光明的未來,這是『全人』的進步,自然人以你們的貢獻為榮;你們也以自然人的成就為榮。現在我們攝影,留下今天這個存在的光榮!」通常,他們會按照以往在製訓工廠練習的那樣,在「光榮」這兩個字一說完之後,立刻向東轉,迎著朝陽,高舉著握拳的左手,露出潔白的牙齒;接著和圖書,辦公大樓中央廣場前那具巨大的攝影機「咔嚓」一聲,留下了「今天」珍貴的回憶。——當然,當天下午下班前每位合成人都會收到這張照片,他們得把今天一天學習和工作的心得輸入個人專用的小電腦,錄印在這照片背面。
西米摸了摸夾口袋裡裝照片的塑膠袋,他擔心今天回到宿舍以後的寫作會受到干擾。他是不是應該像過去一樣,把這件事也坦白地寫在心得裡呢?如果他這麼做了,會不會被考核部門的同志記上一個弱點呢?甚至不只弱點,通常這種「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是可大可小的,嚴重些的,記三個弱點或一個缺點,這個月的「光榮紀錄」就算完蛋;再嚴重些:「私藏機密」,以及「傳訊機密」都可以構成兩個缺點以上到兩個污點的罪名,那麼過去一年的「光榮紀錄」就會被洗掉。更糟的是:現在西米自覺到對未來的恐懼感。這已經是兩個污點以上到兩個壞點的程度了。「督察」說過:「合成人永遠有可貴的未來,因為你們已經有光榮的過去和現在。千萬不要去探測未來、懷疑未來、恐懼未來,大都會的未來要靠各位現在的專注努力而存在。一切規矩,大都會愛你。」西米聽這話時努力點著頭,並且牢牢地記誦起來,回宿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番話寫在當天的照片背面,由於一個字沒錯,他還得到了一個佳點的獎勵。
(七十三年四月廿九、卅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那是你們的規矩,你們的秩序,你們的大都會!」
冥想中的西米不認為這樣做是出於嫉妒——嫉妒犯了至少一個污點的重罪;他只是好奇。然而這張粉紅色的稅單似乎不肯合作,或者說,那個合成人同志不肯合作,對方一直沒有回憶過他填製稅單的情形。西米就這樣枯坐在崗位上,停止工作,甚至忘記服用他最喜愛的加工核糖酸錠配天然綠色植物纖維片的午餐。
然而,這張粉紅色的「研字第7321」號稅單上傳來的訊息卻是一個空前的例外。西米在電腦鍵上打出「14優點」字機時嚇了一跳,十四個優點,那不就是四十二個良點、一百三十六個佳點、四百零八個強點的紀錄嗎?他愣了幾秒鐘,十年來他西米還沒有這麼高的收入,連總數加起來也沒有啊!他趕忙回頭看一下「14優點」的項目,稅單上只列錄著「特別經營獎勵」的字樣。
畫面上是一對自然人伴侶,他們互相依偎著向觀眾微笑,高舉左手握拳,男的說:「一切守規矩,我愛大都會。」女的說:「一切守規矩,大都會愛你。」他們一齊說:「親愛的父母同志,擔任家庭指導員,您覺得辛苦嗎?我們的孩子可以說是全大都會裡最頑皮的一個了,每當他拒絕接受指導教育的時候——」伴侶倆相對搖頭苦笑了一下,男的接下去說:「我會覺得愧對新生活時代。」女的說:「我也是。」男的點點頭,和女的同時轉臉面向觀眾,立刻把深鎖的眉頭展了開來,露出四排白亮的牙齒,他們開心地一齊說:「我們找到了這個方法——」兩人一齊伸出外側的手臂,朝觀眾一指,「請看!」
不過今天的西米顯然沒有玩搖籃的心情,他只是靜靜地平躺在這張床上,努力使自己感覺安全和平靜。宿舍是唯一沒有公設電子偵檢系統的地方,只要他把電腦關起來,儘可以放心大膽反省自己的過失、錯誤以及惡。「督察」曾經告誡他們:「新生活要比以前進步多了。你們現在享有更多的隱私——啊,對不起,這個字眼兒太髒了;我是說,享有更多的自由。宿舍裡的偵檢系統不是全拆除了嗎?記住,這是大都會現代化的光榮!一切請各位合成人同志自我要求,自我反省,為了大都會全人類的和諧和秩序,各位同志要更加珍惜這份自由,自動自發地把真心奉獻給這個時代,不要隱瞞,更不要恐懼。一切守規矩,大都會愛你。」
「好慘!好慘哪!」西露的嗓子啞了,她狠命掐著兩隻渾圓的手臂,彷彿那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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