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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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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定。」孫老師也伸手去畫書桌上的那方陽光:「事實上,我——也許還有別的幾位教授——都還能了解:學生的程度不是拿成績和態度量得精確的;尤其是你。今天找你來,我只想談這些,別的說了也是廢話,我們彼此相信!嗯?」
「請教務長做主。」
老花鏡猛一摘,擋在婁敬的眼前:「那麼這些東西不是趙教授指定的報告嘍?」
你學校寄信給家長了。她還是一樣大聲:你知道信上說的什麼事?我下樓來,說知道。
「丙?」婁敬搔搔頭髮。
編按:本文末段刊時曾經編者添補「香港港濱的黃昏降臨了,海在遠處閃著寂寞的光。」,謹此說明。
唐隱書一指那本《倫理學》:「你有物證,至少這兩篇也可以證明他撒謊!」
對這件事我是很慎重的,我親自打過電話,問了該科任課的趙教授。這張字條呢,是我完全依照趙教授電話裡的口述記錄的。喏,你看:
「而且堅定?」
「隨堂舉行過五次,每個同學輪流主講一回,我也講了。你說隱書:哪裡來的『從未上課』呢?如果趙公所說的『研究報告』就是指那幾篇作文的話——」
「口頭報告呢?」
「趙教授說算你上過四小時好了,可是不夠,報告他不夠。口頭報告有五次,你只講了一次——」
剛才看完了Karl Jasper的The Idea of University,這堂課還有三十八分鐘。
怎麼搞的嘛你?總平均只有——五十九分。上學期已經不到七十,自己還不注意。她已經要哭出來了,扶牆站在那兒。我只好說:那科「新聞寫作研究」零分。
「一共寫了七篇,趙教授都批改過了,可是一時只找到這兩篇。」
這邊不再有聲音,矮了半截的腦袋掉過來,朝唐隱書一聳肩。
教務長剛開完一個會,西裝胸袋裡掏出塊嶄白的手帕輕輕按拭著額頭的汗水,汗水上面是一層單薄的髮絲,因為人在點頭的緣故而顫了顫。點頭的對象是婁敬的指導教授,唐隱書忘了他姓什麼,所以當對方走向他們的時候只有婁敬喊了聲:「孫老師。」
我媽又喊了起來:怎麼會?你是不是沒考試?沒寫報告?不然怎麼零分?我一直靠在樓梯口,和她那樣對站著。你知道。然後告訴她:教授沒舉行考試,沒指定報告,平時作業我也都交了。為什麼零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帶了。」他把公文紙翻過來,「婁」字可果然是力透紙背,形成白底上唯一的斑點:「有用麼?」說著他騰出另一隻也在冷風裡打抖的手去掏口袋,抽出幾張皺窩窩的稿紙。
十一月三日 新聞寫作研究

「老師!」久久不曾開口,婁敬的聲音倏地有些硬:「我並不想爭取復學。」
可是隱書——誰能真的跟別人一樣呢?當時我心裡有千百句話,想去辯白那些冠冕堂皇、似是而非的說詞,卻又都不要說了。我媽叫我到學校再問問:有沒有補救的辦法?她說:記著,態度最重要。
一、西洋的教育方式不是我們的典範。
「你們那一個是婁敬?」教務長先自對他們一視同仁地笑了笑。

「撒謊?」唐隱書第一次打斷對方。
那天我聽到郵差喊掛號信,我媽應的門。過了好一陣,她喊我:婁敬。我還在想怎麼答呢,她又喊:婁敬。我說嗯。
「謝謝你。」婁敬搖頭笑了笑,很像個小孩兒,說:「謝了——週末快樂!」
你們這麼久的朋友了,替婁媽媽勸勸,他啊,不知道天高地厚的。
「那好。我可以先把學校的立場說給你聽聽。當然啦,我們是絕對尊重教授的;也絕對尊重教授的決定。」說到這裡頓了頓,又搖兩下那份影印稿:「不過,這兩篇東西很有價值,很有價值,我再研究一下——只有兩篇麼?」
「我他媽的只問你:誰對?誰錯?」
「誰能做什麼呢?」說著婁敬接過他手裡的半截煙頭,吸了:「他根本沒指定任何同學交報告——」
不尊師就是不重道!

「前兩年趙公因為教育研究所學生集體退選而被解聘的事,你大概已經聽說了?」孫老師吐出一縷細長而均勻的煙霧。婁敬點點頭。
證據?婁敬,這裡是學校,不是法院;我們是辦教育,不是打官司,你這個學生怎麼連這些都分不清楚?好了,什麼都不用說了,你回去吧,該做什麼做什麼。
後來,當教室的氣氛無聊到大家都感到僵窘的時候,趙公很例行公事地找到了下臺階:「各位有沒有什麼問題?」
「物研所三年級學生,唐——」
「即使真相大白,我也要辦離校手續。」婁敬的眉心只輕輕鎖了那麼一下子,便又舒緩成兩綹孤獨的羽翼,各歸各m.hetubook.com.com的,小小的眼睛便接著睜大了些:「今天我要堅持的,只是請學校了解:那位教授的學術修養和人格操守都出了問題。至於我個人的學位——」
「報告教務長,他們讓我來請示學校。」
「你的陳情書我收到了,寫得很詳細、很詳細。」他把倒背著的手伸到前頭來,交疊在小腹上,拿捏著一個公文袋:「我們也和趙教授商議呃談過了——」
千萬別忘了啊,隱書!找著那兩篇東西,交給婁敬,勸勸他。——好,謝謝你啊隱書,再見。——找著那些稿子啊!
「對,笑柄!」
趙公剛才聽完了我的問題,便繼續回到他早先的話題——他在多少年前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從事傳播事業和教育事業了。我的問題是:新聞從業人員的職責既然不只是反映和維持既有的價值系統;而且在引介其他社會或文化的觀念和價值上也扮演重要的角色。當其間發生衝突的時候,他該如何檢查和衡量,來決定自己是做一個舊傳統的守門人呢?還是新價值的倡導者?
「謝謝老師!」婁敬把隻食指沿著桌面上正午陽光投影的方框框畫了又畫。
這已經是第二次,趙公一一詢問全班五位同學家長的職業。
你可別笑話婁媽媽掉淚啊,隱書!我,我自己的孩子受苦,我當初還委屈他,我……
「『新聞寫作研究』。」婁敬轉臉朝唐隱書的書架尋去,「咱們的趙公講課歸講課,科名歸科名,兩碼事,不搭。」
他照原樣把稿折回去,折成一個看上去不方不稜、突出幾個怪角的多邊形:「他上些什麼?」
「丙?」他當然要笑起來。
「荒唐!」教務長筒著拳把那分影印稿捲捏個死緊,聲音卻極力地壓低了,「我告訴過你學校有學校的立場,我們是有立場的你知不知道?」他喘了口氣,索性用手指拈拈汗水:「退學通知也寄了一分給家長,我倒很想知道你家長的意見。」
「不!」婁敬直了直腰:「他一開始就沒說實話;而且教務長您既然認為成令不可能更改,分數自然也——」
「再一年,等你的論文一完成——」孫老師顯得有些不安,指尖點敲著桌面,這時陽光已經移位了。

「噢!這裡不關你的事。」說完又衝婁敬微微笑了一絲:「我是不是可以保留這一份COPY?」
「她怎麼說?」
誰也沒留意:教務長是什麼時候轉身離去的。他們穿過草坪踩在一些爛葉上,泥水互相擠出一陣噗哧噗哧的聲音。
「可是你該聽聽註冊組主任說了些什麼。」婁敬按熄了煙頭,把濾嘴一絲一絲地剝散,揉成粒,「我剛才從他那兒回來,涼了!」
唐隱書搶著接下去:「我們一回去就找另外那幾篇。」
……所以當柏拉圖提出「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時。即從此一對話傳統中映現了中國「尊師」與「重道」的兩重意義。以「道」為「真理」則「師」並非絕對的權威;易言之,只「尊師」也並不足以「重道」……

對方終於掏出了那塊嶄白的手帕,和老花眼鏡,他擦拭著鏡片,先擦右邊,再擦左邊,擦完了又各在鏡腿上綹兩把:「這裡是學校的答覆,你可以看看。至於將來嘛,我們祝福你,鵬程萬里,啊——前途遠大。」
「學生只要陳述事實,請學校作主證明趙教授的決定不合法——」
我把手錶卸下來,它繞著什麼在轉呢?我甚至想問問趙公。錶在桌上仰臉看天花板,我卻必須計算它:時針跨兩格;分針要繞兩圈、一百二十格;秒針繞一百二十圈、七千兩百格,一格一格……
公文紙上有三種顏色,黑字藍印紅框框。他忙一把從婁敬的指縫裡抓過來看了,嘴邊那句話還迭不及說完:「這不是開玩——」
十月二十日 新開寫作研究
「不是報告,這叫『家庭作業』!」婁敬一口把剩下的鴨蛋塞進那兩排工工整整的牙裡。兩隻短腿在高腳凳前晃盪著:「這個星期交一篇——」
十一月十四日 新聞寫作研究
「吃一個儘夠了。」唐隱書把碎離離的蛋殼屑抹進垃圾桶去,析析拉拉一陣亂響。又撿淨了桌面上的殘渣:「那其餘的呢?不是還有幾篇?呃,五篇?」
他伸手攫過那本《行政生態學》:「上學期有個姓婁的冬瓜介紹我念的——你們就那樣聽課?」
「他們有什麼表示?」
婁敬搖搖頭:「成令不能收回。」話語給摀得走了音,「回」字發成了「活」字:「真的抱歉還麻煩你走一趟,我知道你也在趕論文,這件和*圖*書事少不得要煩你好一陣——」
我媽仍舊認定了是我無理。她說:那你上課就不要提問題了啊!要內方外圓啊婁敬。教授年紀大、見識廣,當然懂得比你們年輕人多。再說,無論如何人家究竟是老師啊!而且,為什麼他對別的學生不這樣,偏偏對你?你就跟別人不一樣?將來進了社會,這樣要吃虧啊你!……
這一下他可真醒了。隨手在櫃上摸出一根煙,又要摸火柴。酸透了的眼皮強睜著,他繼續讀婁敬的原文:

「是兩篇作業。」婁敬擺過一隻手按在影印稿上:「剛在門口請那位小姐——」
婁敬也居然還有這一份心情,望著她們已遠去的身影:「真的!他撒謊。」便向唐隱書淡然無聲地笑了笑。
她說:婁敬一定不對嘛!教授當然有權評分;婁敬不應該鋒芒太露、不應該提什麼問題。說做人要圓一點,說老師究竟是老師嘛。她還說: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下回婁敬就知道教訓了……
「婁敬!——等一等,婁敬!」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我:是不是教授不喜歡你?你有沒有和教授爭執過什麼?

是那個女孩,她喘紅的臉幾乎掛不住那副厚汪汪的眼鏡了。瘦小的影子衝到他們的身旁:「他們,他們——婁敬,把你的電話留給我!那天我聽見教務長和那個教授在說話……現在我不方便說,我只是個工讀生。你等我電話,把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你,好不好?——我只是個工讀生,你們千萬不要跟別人說:是我講出來的。婁敬,你的電話?」
教室的窗子開得高高在上,讓人看不見外頭,窗上什麼也沒有,一層灰湛湛的天空像是給剪齊了貼在那兒似的,讓白粉牆厚厚地圍住。我可以想像出:樓外通往教務處小徑旁的綠樹,轉黃轉灰的樹葉撒了一地……

「那是每個同學輪流,各講一次——」
教務長緩慢而富有韻律地自行點著頭:「我來想想彌補的辦法……成令是不可能更改的啦!你是不是要和趙教授談談,請他改個分數什麼的?」
趙公那些一再重播的往事讓我疲倦而沮喪。連當初對這門課,對趙公最起碼和卑微的期望——一種「擇不善而改之」的學習心理——都消失了。
真的,我們之間沒有爭辯,因為他根本拒絕問題。可怕!隱書,我只覺得可怕。
十一月十日 新聞寫作研究
「總之是不夠。婁敬!」教務長的笑容這時也向唐隱書表示一下,「當然啦!這個人生的道路上啊,坎坷困難都會有的,你是個年輕人,年輕人要有年輕人的擔當,要有年輕人的勇氣。錯了!不怕錯;跌倒了,再爬起來!嗯?所以這件事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婁敬,離開學校不表示離開人生的崗位,也許只是你不適合這個研究工作而已,是吧?」說著他把公文袋遞過來,由唐隱書接在手裡的時候婁敬只是睜睜地凝望著教務長。
然後她突然哽咽了:你還沉得住氣啊婁敬?我說沉不住氣又能怎麼辦?
「雖然我們都知道這是兩碼事,至少我希望你自己能比較平靜,而且,怎麼說而且?——」
二、不要亂用術語和英文。
他則又開始渾身掏摸著香煙:「趙公說什麼?」
「我不考慮!」
教務長這次是在門口等婁敬的,也仍然不理唐隱書。
「我想,只有直接找學校的高級主管了。」婁敬抽出書本裡的皺稿紙,唐隱書連忙伸手抹去紙上一團原先他沒注意到的蜘蛛網,聽見婁敬邊晃動稿紙邊說道:「這幾張字紙或者還我一個公道。」
那個負責影印的工讀生靠向門邊,教務長說話時身形一轉,她便又探回去了。
「回去問問你的家長,這是什麼態度!」

「呃,」婁敬把它遮上去:「是趙教授指定的。」
「總之它不是報告?」
婁敬聳聳肩:「只有聽啊……」說著把稿紙抽回去,又扔進桶子裡:「有時候我也會想:六、七十歲的老人家講那些過去的事情,那些經驗,究竟『過去』了沒有呢?也蠻有意思的……」
「我說話的時候你不要插嘴!」教務長突然掛起了一抹笑容,「我們和趙教授談的結果呢是這樣的:你不是交了兩篇東西嗎?那麼就算兩篇好了,趙教授認為兩篇就兩篇,他還說你不上課——」
「是趙教授指定的——報告?」

十一月二十一日 新聞寫作研究

抬抬手婁敬迎上前,腋下夾著那兩篇作文的影印稿。唐隱書則甩甩肩後的書包,回頭望一眼門口那臺影印機,機器旁負責操作的工讀生女孩連忙掉轉了臉,細細的指尖沒什hetubook.com.com麼緣由地來回搓著影印機上那塊黑皮墊子。
上個星期我就接到學校的通知。退學。我當時真心不願意讓家人知道這件事,你知道,那種,那種壓力,心理上的,太,太強太強,他們會受不了。我在閣樓上躺了不知道幾夜。看書。還是那本彼得.柏格的《社會構築的真實》,你知道。
「教授沒有指定我們寫研究報告,根本沒有。」婁敬說話的時候微微退了一步,或許是為了躲那支亮瑩瑩的眼鏡腿。

「我可以體會你的心情。」孫老師索性攤開手掌擺平在桌面上:「你們,千萬謹慎。趙公後來還能轉進本系任教,你們可想而知——我不能也不願意阻止你們,可是要謹慎!」
教育大學公文用箋
主旨:本校新聞研究所二年級研究生婁敬……應予退學。
那輛賓士轎車停下來的時候地面發出一陣輕柔的擠壓聲,黑色引擎蓋上的陽光彷彿仍在滑動著。車窗上的簾布一逕是拉嚴了的。

隱書,你知道我和你提過一些課堂上的情形。趙公對我的印象不好,我大約可以感覺到;同學也都明白。我只能告訴我媽這些:我沒和趙公爭執過什麼;可是他對我的任何疑問都不作回答,都解釋成我對他的挑戰。
「沒講這個——」他敲敲那本《倫理學》,當然敲的是不知道那一頁上的那紙公文。
同學都低下頭,有的斜眼瞄瞄我,又擠擠鼻子,彷彿是在暗示著:不要再提問題了。劉光華踩我的腳,手肘撞了我一下,有些發麻。
這些文字旁邊都給劃上了紅線,線條筆力太重,扯破了一點點稿紙,破洞旁邊又是一小行夾批:
書包裡還有婁敬的《倫理學》和筆記本。唐隱書翻讀過那本筆記。

大「╳」上邊還附有兩行趙公親筆的眉批:
我和婁敬的爸爸都很痛心啊,隱書!
該生從未上課,從未繳交研究報告。
稿子是窩藏在他的舊書堆裡。他在打到第六個呵欠的時候才找著的,罵了一聲他媽的小婁敬。然後光腳趴回床上,瞇起一隻眼看躺在枕頭邊的鬧鐘,十點零幾分。長針指向他手裡攢著的稿紙,就在大拇指縫裡露出個紅批的大字:丙。
對方沒理他,逕自踮起腳從架上取下一本書翻起來,眼睛直盯盯地用屁股找凳子。
「你要知道,婁敬!」他掏著口袋,看不出是找手帕還是眼鏡,掏掏又停下來,「因為成績不及格而退學的學生很多很多,每學期都有好幾個,你不是唯一的——」
什麼你說?教授說的是不是實話我不能過問。至於你上過課沒有、交了報告沒——什麼?好,至於教授究竟指定了研究報告沒有,我也都不能查證。很抱歉啊老弟?一切按規定辦事,之外我也無能為力了。
唉!婁敬出了點——出了很大的事啊,現在就麻煩你了隱書,幫他把稿子找出來。他啊——唉!
他們繼續沿著小徑走下去,經過「新聞大樓」後面空曠的停車場,唐隱書拉拉婁敬停住腳,然後他們看著一位年老的校工為褐色的玻璃門上了鎖。

教務長把他的上半身打量了一回,收起老花鏡,又翻出手帕來擦擦鼻尖:「你,是什麼人?」

婁敬拱拱他的腰:「趙公駕到。——我要進教室了。你先走吧。」
當他再轉回頭的時候,教務長正揮動著手帕:「方才註冊組李主任也撥了電話給我,說你去過一趟了。他說你還帶了什麼文件是吧?」
搖搖頭,婁敬微微露齒笑了笑:「這樣就足夠了,老師!謝謝。」

昨天我去了教務處,才知道,我的任何態度都對事實沒有意義:趙公,他,撒謊!他撒謊!
你就是新研所的婁敬?嗯。
他只見過趙公一次,在「新聞大樓」後面的停車場上。
然後是相當漫長的寂靜,只剩那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落著。研究室就這樣地顯得有些膨脹了。唐隱書右邊是一長排貼牆的落地書櫥,玻璃櫥門上的鋼鎖閃著薄而刺眼的亮光。遠處另一些亮光是從對面的窗格間敷過來的,它投在磨石磚的地面上,那裡停放著他進門後扔下的書包,裡面有包香煙。他想去拿,才發現手上這支已經掛了好長的一截煙灰。總之他想走過去移動一下書包的位置也好,那樣顯得室內還有一點活動的聲響,不要老讓婁敬的話音可以在寂靜裡一直繚繚繞繞的。然而他懶得動彈,彷彿一動又會打破了他收拾不回來的什麼。他只有盯住那只書包。
讓我來問你誰對誰錯好了,隱書。
「乙下?」唐隱書順下去看稿子的題目「歲末感言」,得丙的那篇題目是「談尊師重道」。「這就是你們所裡的研究報告?」

婁敬和他一起繞到樓後這和圖書段石階上來。唐隱書又打了一個呵欠,欠出來的眼淚弄得視線有些花,於是腕錶上那支短針似乎消失在長針下面了,針尖指在接近十一的位置,像一根伸長卻傾側了的細脖子。
同學們看上去都在記筆記的樣子(我也是),右邊的劉光華在畫趙公的頭像,畫在今天趙公批還的作文紙上。他也得了個丙,畫像就在丙下頭。畫家把他的作品和趙公的評分用筆框在一道,對我搖頭苦笑。然後悄悄把紙移到桌面下。揉掉。
「不必,」唐隱書又拾起那兩篇東西:「光看他的題我就領教了。是什麼科目你說?新聞——」
「前幾回發還的早就不知道扔那兒去了。你算是運氣,今天順道帶這兩篇來給你逗樂子。」婁敬順手抄起那兩份稿紙,丟進桶裡壓在碎蛋殼上。一邊又站起身仰臉看看他:「你還真該到所裡來聽聽趙公講課。」
他抬手遮住陽光,也不回話,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望著那扇緩緩開啟的車門。一色的黑皮鞋踏將出來,踩踩穩,趙公便鑽出來了。紅通通的臉龐掛著自來笑,頂上黑的透亮和白的發光的頭髮稀疏而整潔,沒有因為染得不透而稍顯雜亂。做完一個拍拭袖口灰塵的動作之後,趙公竟然衝他一點頭。當他想到要站起來的時候,那藍底暗金細紋的西褲已經閃過他的身旁,從深褐色的玻璃後門進了樓,接著便消失在沉響著清晰步聲的長廊裡了。

學校的成令是不會收回的,婁敬。你有理?有什麼理呢?懷疑教授就沒有理!現在你是一個學生在懷疑教授,要是所有的學生統統起來懷疑教授的話,那還得了嗎?得了嘛你說!

「問你趙公上課講些什麼?」
起初是對婁敬覺得失望,我想婁敬也許對你提了,我這個做母親的能說什麼呢?——我說「起初」,真是這樣啊?這孩子脾氣硬,說什麼看事實,講道理。他爸爸衝他瞪眼,問他為什麼不低低頭,跟教授賠個不是?婁敬一答話我可忍不住了,他說,我這個性也是從你們身上來的。隱書,我聽了好難過,婁敬他說得不錯,他說對了!我們是他的爸媽,外人不知道,我們可比誰都清楚啊!他硬,硬的有理,我又怎麼能再怪他什麼呢?
「學生個人不認為這算研究報告——」
「九點多的時候,我已經去過註冊組了。」婁敬的聲音有些喑啞,原來已經矮小的軀體又縮踞在低一級的石階上,埋住臉孔的雙掌上下搓動著,髮角子全亂了。

劉光華已經盹著了。口水滴到他空白的活頁紙上。趙公的聲音並沒有影響整個教室的安靜:「你們別光是聽講啊,多提點問題嘛,嗄?」(他永遠可以這麼說說!)


好,那好。你把它帶給婁敬——就拜託你找一找,嗯?找一找帶給——是。
孫老師深深閉了閉眼,算是招呼到了,過來沉聲衝婁敬說道:「待會兒來一下,我在研究室。」臨走前大約是無意地又溜了教務長一眼。
他已經出門了,說是十點半和你在「新聞大樓」見面。——嗄?噢!讓他自己告訴你好了,這個孩子啊就是脾氣硬,怎麼那麼硬嘛他?我早就說他多少次說得我都不想說了,隱書啊,你要勸勸他啊。——是嘛,他一個人,能做些什麼嘛?說說他他還理直氣壯的。這個將來要吃大虧的是吧,隱書?你頭一低不就過去了,就是不聽老人言嘛這孩子!

唐隱書再一次的把稿紙撿回來:「留著,將來等我們六、七十了,這些作文也不會『過去』,老來讀、老來笑。」
根據文獻上的記載,希臘自蘇格拉底以來,在教育的方法上便建立起師生之間平等、雙向的「對話關係」(Dialogical Relationship),爾後這個傳統便成為世界各國教育的典範之一……
婁敬的兩條短腿打著顫,褲子褶縫的地方變成一條曲折了又曲折的波紋:「我們都盼望,學校,能秉公處理。教務長。」
「報告教務長,」婁敬接著淡淡地說,「一個人闖紅燈給車壓死了,和另一個人在斑馬線上被車撞了,這不是同一回事——」
噢對了,你回來。我還可以勸你一句話:年輕人做事情啊,要多想,多想想。嗄!
「交這種,這種——」他本來想講「文章」的:「這種東西?研究所學生的……你們這是什麼科目?『作文練習』?」
十月二十七日 新聞寫作研究
你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對方搖搖頭,把公文連同稿紙夾回那本《倫理學》的書本裡去:「不知道——倒是你能找出來才真算走運了——我媽在電話裡都告訴你了?」
早上他告訴我啊,說是——一兩個月hetubook.com.com有了噢;一兩個月以前他留了兩篇稿子在你那兒,你記不記得,嗄?隱書。
「『新聞寫作研究』。」腳丫子伸把伸把,挨到地面上摸索那隻拖鞋,然後清清淡淡地回到原先被打斷的話題下:「一週一篇,每篇不得超過一千字;我已經寫了七篇了——還有沒有蛋?」
他從紙上打著大紅「╳」的一段開始看下去:
「這是你的研究報告?」掏出一副老花鏡,教務長翻看了兩眼,笑笑。
「另一篇也不錯。」婁敬放下手裡的鹹鴨蛋,又遞過來兩張折得不甚整齊的稿紙:「全是趙公出的題,御批的分數。」

學校和教務長那邊也不必問我們的意見了,事實擺在那兒,讓他們自己看清楚吧!
(七十年四月二十日起兩天《聯合副刊》)
「讓你?請示?」對方又攢一下稿子,鼻翅一動,笑聲便鑽出來hm了一聲:「他們『讓你』這樣來『請示』?」
初聽我愣住了。隱書,你想想:她一個可以做我女兒的孩子家搬出我的那些道理來,我倒真的不明白誰是對誰是錯了……
唉!從前婁媽媽嘴上不說,心裡總還撐著個「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理,這一會兒想起來,覺得自己有些,有些滑稽!
後來——讓我再告訴你件事,隱書。——我把婁敬的事向一位同事講了,是個小姐,比婁敬和你大不了兩歲。我讓她評評理。你猜隱書你猜猜看:人家怎麼說?
那只大丙也瞪著他。長針又移動了不知道幾格。他索性翻回身離開稿紙——「談尊師重道」。死婁敬。
「我看得很清楚。」孫老師揚手止住婁敬:「你不必多說,老師相信你。」

「教務處的承辦先生講出來的。」婁敬的視線又盯死在一級一級的石階上:「你怎麼可能想得到?——」

教育大學新研二 婁敬筆記

喂?請問唐隱書在不在家。——我是婁敬的媽媽——隱書啊!我問你啊,有兩篇稿子哪婁敬寫的稿子哪,是,在不在你那兒啊?

你成績的事是我承辦的。一切按照學校的規定;換言之呢,就是按照教育當局的規定。退學通知的公文上也寫得很清楚:你,婁敬是不是?好,「連續兩學期學科成績總平均未達七十分標準,應予退學。」
「有沒有實際可行挽救方法?」唐隱書湊上前,一指按在那陽光影子的中央:「現在我們有物證;婁敬的同學是人證。這些,對不起,老師,都不是空口白話。」
「我都上了——」
婁敬猛然掉轉身站起來,遠處的校景便在一瞬間懸垂下來似的襯住他背後。一票穿著牛仔褲的女孩子——總之就是能歡喜到那種程度地蹦過去,有兩個一邊吱吱喳喳地叫喚:「真的啊?……」
「報告教務長!」唐隱書上前攤了攤手:「如果趙教授提到婁敬沒交『研究報告』;那這批改過了的東西,呃作文,就是『研究報告』,作文是課堂上僅有的書面作業。」
「注意你的態度,婁敬!」教務長用那種鋼牙一挫的神情昂了昂頭,額角和頰邊的筋條抽鼓起來:「那麼你想怎麼樣?」
「高級主管——」他沉吟了一會兒:「我陪你走一趟——你準備找到多麼高的呢?」
其實他也沒怎麼去讀那紙公文,總之是錯不了的白紙黑字紅框藍印:「看樣子不是。」黑色的正楷打字體筆直地站成分列式,那個「婁」大約是罕用字,有些糊,盯著看它幾秒鐘便越發的不像了。所以整張紙上就只有「婁」來得刺眼。

「嗯——」有五秒鐘,視線才從書本移到唐隱書臉上和手裡搖著的多邊形上來:「講他的回憶錄,最要緊的一段是他和我們『教育大學』之間的關係——他早年的學生是學校裡的教授,他本人是一家傳播公司的負責人,兼,兼本校校董——唉!你們念物理的怎麼會對這本書有興趣?」婁敬用他短短的食指敲著書皮。
不錯,你的「新聞寫作評論」一科零分,這是你本學期總平均分數偏低的原因。為什麼零分?你先不要心急。
「哦?那你的意思是?」

「笑吧?」婁敬截住他的話頭子。
唐隱書靠窗找著張椅子坐下,隔桌孫老師拍拍婁敬的肩:「你班上的同學們昨天來過,把你這一學期在趙公課上的情形都告訴我了。我很感慨,真的!」

他懶得再看下去了,把那根濾嘴給咬扁了卻沒點著的煙甩掉。然後極力想從紅批的字跡上去追想那位趙公的容顏。
「不要謝我,其實我一點忙也幫不上。」孫老師點起煙,扔給唐隱書一支,繼續說道:「我大概只能提供,怎麼說呢?——提供你心理上的支持——你不抽啊婁敬?」
「東西帶來了沒有?」婁敬顯然是第一次穿襯衫、西褲、皮鞋,褲角裡應該還藏著那雙和主人彼此都不太熟識或習慣的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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