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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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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翎圖

雞翎圖

我讓開,他跨腿上車,阿青正迎上去,給一腳掀倒在地上,登時瞪大了眼,「哇」地哭了。蔡其實又連忙下車,哄也不得,蹲著乾著急,汗水沒命地淌。
兩個粗大的巴掌反叉在腰桿上,他斜斜地站著。這時已近黃昏,樹林裡又暗得特別快,彷彿透了些天光,但是也覺不出光從哪裡來。而我正清楚地看見,他耳根到下顎和脖子一路下來層層的皮囊,像是被擰勒過無數道而後又鬆弛了,便那樣無力地垂疊著。「大柱子」低吼一聲,飛出雞寮,奮了奮翅子,甩搖起頭頸來,接著又跳上牆頭,朝林子的另一端站定了,那是西邊,橙黃透著微紅的一些霞光,天光,從哪裡來的。
我湊近去,地上一包破散的飼料,旁邊是隻半大的黑雞。
那晚,或是以後許多夜晚的月光浮現了,從林隙透下,流洩到人身上來的不再是日間銅錢般的光影,而成為漫漫一片無色的清明。
「好啦好啦,一斤算三十五,攏總同款。」朱老闆戴上斗笠。游火曜像是被他出的價驚住,手指在褲袋裡攢動起來,想說話又吞回去的模樣。
蔡其實也不答話,大巴掌使勁捏了捏阿青的肩膀,調頭扶起地上的車子,沿田埂騎了去,背影滲進小鎮的輪廓裡。我讓游火曜隨後跟著他。這邊滿地的雞毛早被塵土給鋪蓋住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表情就凝住了:「呃,報告排長,俺那雞……不上秤的!」接著,顯得有些歉然的樣子,他乾笑兩聲:「這,俺從來也沒秤過,沒秤過。」
「沒關係,要給蔡伯伯的大肚子吃的。」他頭也不回,自顧在齊脛的秧子裡撥尋著。
「毽子啦!」
哭了一陣,阿青忽然停住嘴,硬著聲叫:「毽子!……大肚子的毽子,我要!」
「黃排長,說句笑話:你那些雞寮,該給我們留下來的。」一個少尉笑著遞還我那張清單。我正要答話,林子裡匆匆忙忙跑出來一個人影,站定了,是陳班長,肩上扛兩個打了包的軍用背包,其中一個肩帶部分有塊很明顯的羽毛形印子,顏色淺些,羽毛卻不見了:「報告排長!」
「蔡其實——!你的雞——!」是游火曜。
到我接掌了部隊,才明白弟兄們在防風林裡養雞的事;才特別認識了開口老家,閉口老家的蔡其實,認識了小阿青,和那三十來隻有名有號的雞,其中一隻雄的,站直了脊背離地有一尺半高,叫做「大柱子」。
他們點了點頭。蔡其實又向他們背後靠近來兩步。第三班的游火曜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挺胸:「報告排長!那雞呢?雞圈——」
起初,我聽見一陣沉沉的腳步聲,來回踱著,隨即是一個人沙啞濃濁的嗓音,低低地罵了幾句,四周旋又安靜下來。循著漫空裡迴蕩著的遺響,我緩緩靠上前,倚住一株松樹。旁邊是輛破腳踏車。
當他感覺到背後有人時,也只是靜靜地扭轉頭,身體保持不動,左手以極慢的速度向靠在門樁上的一把柴刀伸去。
「蔡其實!」我擋住他的車頭:「做什麼?快要上路了,你別鬧事!」

報到後的第三天夜裡,防風林間讓人分不出是海是樹的濤聲陣陣襲來,我乘著半空好月,信步到各個崗哨去看看。臨出門時劉排附告訴我:「第二班據點和崗哨中間,排長要是見有人的話,就數蔡其實,他的雞圈在那兒,夜裡他都不離開的。」他或許是怕我讓意外的動靜給嚇著,而我卻逕往第二班的防區走去。
雞販子硬把那隻白翅膀塞擠進竹孔裡,對我笑了笑,斗笠在他短疏而油亮的頭髮上晃一晃,算是打了招呼,便吆喝了他的同伴,跨車要走,邊發動邊叫說:「游班長,再四籠有夠噢?」
(六十七年八月)和圖書
「是!排長,就這麼說下了。」
蔡其實扯毛巾抹了臉,頭影移動到對方的胯|下,大巴掌輕輕推開阿青:「原先俺是不打算賣的,賣也得找個正主兒,」額角上的青筋虯動著,一顆漏網的汗珠淌落,滲進泥土中:「俺不是敲你的竹槓!」
「你那班飼幾斤啦?先算大隻的。」
馬達響了,蓋過蔡其實的聲音,接著是一陣黃土煙,車子沿著大路向南去了。
他送我到棚門口,沒有任何表情,黑臉膛教月光給敷上一層亮彩,即使他偷偷看我一眼的時候,那裡面也不見什麼委屈,只是淡淡地有些月色。然而在一轉瞬間,我竟真的忘了:教他回據點去的理由。
「報告排長,俺不會誤事——」
四位班長從蔡其實身旁跑回去下達命令,他卻像沒見似的,趨前幾步,一撒肘,「大柱子」猛展雙翼,順著他肘尖的方向疾飛出去丈許遠,落地的時候拍鼓起一陣黃沙。他則跨腿並踵,行了軍禮:「報告排長!要……要賣雞?」
倒是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彷彿真的有些強人所難,只好隨口說道:「噢!——對了,『大柱子』,『大柱子』這名兒挺有意思的。」
而蔡其實總也不一樣,一如他與眾不同的雞圈:沒有鐵絲,全是揀松枝憑手工編的柵骨,裡外砌上黃泥,一說起來弟兄們便要笑話他:為的只是怕鐵絲會把雞給扎著。笑話卻不只一端了;明裡暗裡他和他的雞便一逕是其他人逗樂的材料,可是即令話語再低俗粗鄙,蔡其實只微微咧了嘴,露出一排不怎麼鮮亮的金牙,彷彿是笑著。
蔡其實從風裡走向路這邊,茄苳樹下撫亂了阿青的頭髮,胸袋裡抽出那束羽毛塞進一雙小手裡:「學著做個毽子吧!」
「來!」
那片空地上的林木比較稀疏,土牆中央有間異常高大的雞寮。人是穿了件汗衫,短褲衩,月光下一頭短髮迸著銀亮的光,他背對我,兩手環住胸口,突然又一指面前的地上:「你當這是在哪兒呢?在老家啊?要吃大白米啊?俺看你是吃黃了牙了,這有什麼不好的?」說著蝦腰舉起一包東西往地上砸了,一陣雞咕嚕嚕地叫。
「沒有說的,兩百!」
「通知第二班陳班長了沒有?」
四個班的班長已經各自跑出據點,迎到我面前行了禮。
那一日我從港口查哨回指揮,正逢著蔡其實下崗,和阿青一塊兒給雞餵蟲子。名叫「二楞子」的黑雞一鼓翅子扭下架來,撞開兩隻小雛,搶了隻蚱蜢咕咭咕咭吞了。
他拾起地上抖落的幾片黑羽毛,走進我跟前,咧嘴苦苦一笑:「真沒規矩!不嚇唬嚇唬牠不行,唉!」指頭來回搓捻著那些羽毛,轉動得跟個花瓣似的,他蹲低了衝阿青仰仰下巴:「給你紮個毽子。」看來他像是有意要掩飾什麼似的,我們就拿毽子當話題,聊了起來。他告訴我最好的毽羽是雞尾左右兩邊直裡帶彎的部分;雞脖子上的羽毛也夠長,可是踢了起得不高,沒有勁道。還說他四歲就踢得一腿好毽子,七歲就能自己紮了。

他叉開兩腿,像往常一樣穩穩地站著,長影子一路跌進一個長方形的大坑中,裡面橫豎壓著六七個給砸癟的雞籠,一片血肉模糊,雞毛散飛得到處都是,我不忍看下去,抬眼見他轉回身,手裡托著「二楞子」,他彷彿沒有看到我:「這一次不是你的錯!小子,你狠也罷、貪也罷,要你死是一口骨氣,你小子,不要怨——」說了「喀吃」一聲扭斷牠的脖子,丟下坑,接著一抬肘:
「哎呀——!」他很不耐煩地轉回身,指一指西面的防風林:「蔡伯伯的大肚子嘛!」說罷又彎腰下去,不再理我了。
「還記得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蔡其實瞑眼靠在一株松樹下,肘裡夾了「大柱子」,另隻手梳理著牠的頸羽,像說夢話:「臨出門跟『二楞子』爭毽子,你爹吊起你來就是頓籐鞭:大柱子啊,是漢子就得有好價錢!爭,爭不來的!……」
「什麼?給誰吃?」
「不算,通通不算斤!」他吼起來:「賣!可以……不上秤。俺的雞個兒頂個兒!不論大小,一個,一——個兩佰,俺養雞的辛苦就不提了,可是不能用秤稱,不能……兩百塊錢算你便宜的。俺……」
「報告排長,俺沒事。」他望著我,眼睛裡竟出奇的一汪平靜,像那個晚上淡淡的月色:「真的,排長,俺,不會……」
「是,排長。」

「是,排長。」掩不住的喜氣,從游火曜的嘴角呲了出來。
「怎麼著?」壯碩的身軀擋在林子口,地上斜斜的影子給拉長了一截,腦袋部分攤在雞販子的腳前。
防風林口上是游火曜和兩個戴斗笠、白襯衫敞著胸脯的老百姓,正在指手劃腳地吵,旁邊兩輛摩托車,後座上各安了個竹編的雞籠。見我過來,游火曜低臉一皺眉,擺了擺手:「算了算了!照你的價,斤兩要夠噢!」說罷拾起胸前的哨子使勁一吹,林子裡出來十幾個弟兄,人手不空,各提兩大串撲撲刺刺的雞。
他凝眼看著阿青那邊:「算算,有多少年了?」
他停下手裡的活兒,看看雞籠,衝我一咧嘴:「是,排長。」
他猛回頭,半禿的額上是一片油光,汗水搭了滿臉,他抹上一把:「行!人多了給俺亂糟蹋!」正說著,長釘子起了個彎,他拎錘就砸,比了幾回看是直了,才滿意地收住手。
電話是掛斷了,我卻總覺得事情還未了。穿窗望出去,那個黏纏小鬼阿青還不肯走,劉排附一行人倒是說笑著回來了。我站出去,陽光鬆了些,有一半已經從指揮部的平頂面降下了,落上防風林的梢頭。
他看一眼我,像想起什麼重要的事,忽然跳下坑去,從「大柱子」尾巴兩邊各拔了一束羽毛,插|進胸袋,跳上來便拎了鏟子開始往坑裡填土。
「一個人忙啊?」
「呃,晚上要是想睡這兒就睡這兒吧,不要來回跑了。」
「嗯!」我伸手想摸一摸「大柱子」的頸子,牠猛低頭,利喙對準了我的指尖。「牠很結實嘛!有多重?七、八斤有了吧?」
「啊——有話慢慢講嘛,頭家啊!」游火曜這才伸出手,在褲袋外面拍拍,又拍了朱老闆的肩膀。
「報告排長,沒事,他只是去買了一把香,幾包冥紙,很正常。」說到後面一句,我聽出來他在那頭掩住話筒偷著笑。
「有夠有夠啦!」游火曜剛數著鈔票,回頭重新來過,忽然又像記起了什麼:「欸欸?等吶等吶,再六籠。」他轉臉向我們解釋:「還有蔡其實伊全家。」旁邊一陣哄笑。
阿青躡到牆根去,輕輕撫著「二楞子」的頭脊。
卡車引擎接連著發動,他跑過來,輕輕說道:「報告排長,俺,沒事,只是,俺沒有賤價的!」
填平了地,他穿上軍服,戴正了帽子,一邊從地上香袋裡抽出三支香來點了,開始燒一疊紙錢,嘴裡喃喃唸著:「引路的小鬼行個好,帶著牠們一家回……」

走出土牆外,我再回頭,竟看不見一絲穿透出來的燭光,然後我叫了聲:「蔡其實!」
掛上電話,我走出排指揮部,外頭是片亮麗的晴空,藍天不摻半點白雲,直伸向東邊的地平線,線上連綿著一列紅磚灰瓦的低矮建築,便是小鎮了。中間隔著的這一方稻田正綠得起勁,田埂上遠遠走來幾個身影。太陽當頂劈下,我便瞇著眼睛,腕錶正指在十二點,時間是我調駐到這個長灘來剛滿兩個月的一天。
www.hetubook.com.com—有人喊:「蔡—其—實—」
田埂上的人影更近了些,是那幾個鎮上農家的孩子。我轉身走向防風林,一陣雞鳴從裡面傳揚開。林間是千條萬道灌滿了浮塵的陽光,隱約把那些個雞圈寮的輪廓給勾勒了出來,我還看見那壯碩的,左腋部分特別隆起的身形,他走動時,胸上肩上和頭臉上不停地流洩著無數個銅錢大小的光影。
「哪個敢再笑?自己掌嘴!」
我看他翻身上車,輪印朝北一路行去,兩盞小小的紅色尾燈一逕在飛揚的煙霧中亮著。我發動吉普車,前面的煙霧裡彷彿有些黑影在撲動,落地時又拍鼓著陣陣黃沙……
我指指寮裡的一張行軍床:「晚上你都睡在這兒?」
「回去睡。」
群雞又是一陣惡鬥。

「嗄?」
「不要!神經病!」
「賣?……雞?」
——在老家,俺就叫「大柱子」。
「來!」他喚了一聲,抬起那隻暗銅色的胳臂,「大柱子」連撲帶跳地上了他的手肘,他像個持鷹的獵人般直起來:「『大柱子』可靈了,看家站哨不比那些橫二霸三的狗子差。老家裡的老人家都說雞到夜裡就瞎了,看門的話要就狗、要就鵝,俺不信啊,您看,排長!『大柱子』這身量,跟個鷂子似的。」
他咧了嘴,不怎麼鮮亮的金牙:「是排長!謝排長!」一面抬起手,想做個怎樣的手勢,像敬禮又不像,兜空那麼晃了兩圈。一陣風吹來,他有些踉蹌,汗衫緊貼著一側的脇腹,另側就飄然鼓起了。
是牠們麼?
「什麼?兩百?」朱老闆比出兩根指頭,來回撥動著:「你和我講笑?先生——」
「有命令!連部來電話:舉行『金風演習』,要緊急移防,六個小時之內所有人員及裝備上車,防區現地一切設置恢復原狀。」我頓了頓,一抬眼,那個壯碩的蔡其實步出了林子,完全站到陽光地裡來,左肘下依舊夾著他那隻赤翎黑尾的大公雞,如一座雕像,牠昂頭聳冠,披一身鮮明的光紋,任海風呼呼地翻撥著牠胸頸間的羽浪。
「怎麼樣?」
「等你阿青哥再來了,俺叫他餵你根屎橛子吃!你再挑吧,二楞子,再挑餓死你小子活該!滾回去睡覺去!」一揚胳臂,黑雞撲了撲翅子便跳入雞寮裡。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蹲下身,一把一把捧起地上的飼料,放進了食槽。

——命令:金風演習。
林子外頭仍是一片鬧亂,兩個雞籠已經被塞得半滿,幾隻潑一點的早在裡面廝殺起來,竹孔中不時飛舞出片片各種花色的羽毛。游火曜側身靠著車墊,正和另兩位班長大聲嚷嚷,說什麼一起算比較方便,對方聽了直點頭。雞販子脫了斗笠呼呼嗒嗒搧著涼。阿青也湊在旁邊地上,揀了一把羽毛攢在大小拳頭裡,昂臉朝我皺皺鼻子,笑著說:「毽子!」籠裡忽然伸出一隻白翅膀,掙扎著擺動,竹孔太窄,牠縮不回去,任憑另一隻褐色的雄雞猛啄向牠的頸子。阿青跑近來拉了拉我的褲管,另隻手中是裝滿小蟲的塑膠袋,這邊一束雞毛忽地舉上來:
「蔡其實!」
蔡其實扔了塑膠袋,一步跨上去,攫起「二楞子」的脖梗是一陣「蠹蠹」的嘴巴子,「你小子餓瞎了眼啦?牠們是誰?」他揮手一指小雛雞,牠們全跑散了,「『黃花兒』是你小女兒,『珍珠』是你小姨子,怎麼?不認識啦?俺是怎麼教你的?『虎毒不食子』啊!肏爾媽的小混蛋!這是在家,姥姥不疼,舅子不愛的,將來出了門,誰還照應你個屁啊?年紀輕輕的嘛不好幹?幹土匪!你小子——」說著一把把「二楞子」摜在黃土裡,揚起一片塵埃,牠一溜煙衝到牆根下,側頭盯著他。
「是,排長。www.hetubook.com•com
「有!」他衝出來。
接防部隊的先遣人員於五點正抵達指揮部,交代了一些公務,劉排附便領著他們一部分人四處巡了一陣。我趁空搖個電話問問各班準備作業的情形,說是裝備五點半可以清點完畢,人員三刻應即上車,六時正出發。
「你,沒有親人在這裡?」
「雞啊!要賣是不賣啦!」上前兩步,正踩在那個頭影,而頭影卻爬上了他的腳踝。
「通知過了,他說他會注意。」電話旁似乎還有別人也在吃吃地笑。
「么八洞洞準時上車。」我制住他們:「時間給我掌握好!」
「特別注意!」仍盯著那雞尖亮的彎啄,我補充道:「除個人和團體裝備外,不得攜帶任何物品。」
「要是再飼半年、一年,再來五百斤、一千斤,生囝仔的錢我攏有啊!」游火曜沾了點唾沫在指尖上:「你幾斤?」
「賣?」毛巾掛上肩,他沒動一動。阿青則拉了他的褲管:「好多好多毛,毽子毽子!」
一直到下午兩點半,防區設施的清查工作才算告一段落。我把損壞物品的清單交給行政士官長,鬆了一口氣,準備到各班去看看。一步跨出門,太陽又扎得人滿頭發脹,它彷彿一逕懸在原處,紋風不動的。原先鬧成一堆的那群孩子們讓劉排附給趕散了,只剩下小阿青獨自坐在田邊一株茄苳樹底下,兩手托住腮幫子,遠遠地瞪著我。
這群弟兄比我早六個月來到此地,為了不荒廢人力地利,就利用查哨、站崗的餘暇,從事最簡便的生產——養雞。在縱深一千八百公尺左右、寬約十餘公里的防風林裡,搭建雞寮,有心的還特意在四周圈上鐵絲柵,不少人經常到小鎮上,觀察農家雞舍的構築,不時翻新一些花樣回來。日子一久,逗趣的意思大,賺錢的算計便小了。當然,一心孵蛋生雞,滾利賣錢的人也有,游火曜就時常提起:將來退伍回家,拿這筆雞款結婚成家的確不無小補的。
另兩個看來雖然也挺高興的,卻也不像他。當我剛想離開,聽見其中一個說道:「飼時沒想到錢是這樣就來啊吶!看伊一隻一隻——」
「是啊!」他領我進了雞寮,放雞上架,點了根蠟燭,燭火一搖,那張行軍床便現了形,只是位置朝裡挪了挪。我想起第二班陳班長告訴過我:蔡其實仍舊經常溜到寮裡睡,一大早又鑽回據點,他也從不誤哨,該值該休倒沒有躲過懶的。這時他扯張竹凳讓我坐了,自己往裡站了站,像要擋住行軍床一樣:「是俺的奶名。在老家,俺就叫『大柱子』。那時候——嗐,陳年骨頭爛年鰓的,不說不說了。」
「是蔡其實吧!」
「從今天起,回據點去睡!」
「都悶死了,小弟!」我停下來看看,隨口說了一句。
「蔡其實!」猛握拳,那張損失清單給揉成一團。
那一日我剛好下總部隊來此報到,田埂上便遇著了那群孩子裡最小的阿青,他蹲在田溝中,一伸手就是隻蚯蚓。我見他腰帶裡塞著個塑膠袋,裡頭是二、三十隻蟋蟀、蚱蜢和紡織娘之類的小蟲。
「大柱子」翩然跳上原位,我甚至不知牠是從那兒冒出來的,牠抖了一抖全身的羽浪,聳了聳鮮紅的肉冠,昂頭不動了。蔡其實什麼也不說,輕輕摸一遍牠光潔的毛羽。一顆淚珠順著眼角滾下,直滾到他脖頸間的層層皮紋裡才消失淨了。
「伊和我講笑嘛!」朱老闆向旁邊的我們一苦臉,又向游火曜說道:「游班長!這人的雞我不要了,起痟嘛!什麼金銀雞,叫伊自己殺了呷,會落瀉噢!——先生!我不要買啊啦,你留著,留著!」
「蔡其實在林子裡挖了個大坑,把雞連籠子,全,全用木棍——給打爛了!……」
「償命去罷!」他嘆口氣,「啪」的聲扔了牠。回手抄起一整包飼料撒下坑,www.hetubook.com.com他左肘上有三條鮮明的血爪印。
他上前撥弄一下燭芯,剔飛了個小火星,倏地就滅入映在木寨牆上的巨大影子裡去。影子旁兒是一排手雕的衣架,那邊有他的背包,肩帶上縫了一支羽毛。
我還依稀記得那次的黃昏經不住三言兩語便轉成了夜色,偌大的森林中只有「大柱子」飛上騰下的聲音。阿青見蔡其實光了火,悄悄地回去了。
蔡其實拎了條毛巾一邊搓著手,一邊慢慢地走過來,小阿青撒了手裡的東西從茄苳樹下蹦啊蹦過來。

又是一聲「喀吃」!我撇過臉去。
「快回去,聽班長的。」
「回班上去吧,快開飯了。」我站起來,「大柱子」向我伸伸脖子,「有機會再跟你聊,聊聊老家,嗯?」
「是啦是啦!」游火曜把整疊鈔票塞進褲袋裡:「人家朱老闆等很久了,快快快,等下還有別的事啊!——欸!排長也來了,大家都在等啦。」
「這樣啦,算你便宜啦,蛋雞一斤三十,肉雞三五,小隻的不算斤,一隻——」。
蔡其實又叫了一聲:「俺沒有賤價!」返身衝進林子。不一會兒推著那輛破腳踏車快步跨出來。
我先出來,卡車已經各就各位,有兩個新兵還掩著嘴「蔡」啊、「雞」啊地笑。
我朝對面一行人做了個手勢,劉排附領他們進屋去。
「游班長!」我加問一聲:「他怎麼樣?沒事吧?」
蔡其實一步邁上前,人影卻罩住對方全身:「告訴你,蔡其實沒有賤價錢!」
戴上帽子,腕錶指著四點半,我走出去。
「卡緊吶啦?日頭要落山啊。」那個油亮頭的雞販子顯得很不耐煩:「到底是賣啊是不賣?」

當我離開,走了十幾步忍不住再回頭望他一眼,他仍愣在那兒,兩手交掛在一根枝椏上,半個臉遮在汗衫袖子裡,活像隻吊在半空中的雞。隨後便是一陣雞鳴,我知道那是「大柱子」,然而這樣望去,就好像是蔡其實在叫喚一樣。
一輛機踏三輪板車停在林子和稻田間的黃土路中央。
沒等他說完,我拚力向林中跑去。
風林裡裡外外倏地靜下來,太陽落向風來的角落。
先是一陣馬達聲。蔡其實達達達地砍雞寮。「大柱子」的利喙「蠹蠹」啄上來。我緩緩張開眼,電話亮黑色的機身坐在西邊窗上斜罩進來的一方陽光裡。
經過第二班,蔡其實的土牆全攤平了,松枝柵疊得齊齊整整的;雞寮還剩下半邊;那三十幾隻雞給分別裝進七、八個鐵籠裡。他正頂著日頭起一根長釘子。
「是!」他「刷」地站直了身子,柴刀在手,眼睛閃了晶光,大約一、兩秒鐘,才丟下刀跑過來:「排長?」他給我開了門,唔唔噥噥地說了些道歉的話。
「鎮上來了兩個買雞的,待會兒去看看,嗯?」明知他和雞之間的感情不尋常,我是鼓足了勇氣說的。
「雞圈要清除,雞……自行處理。」我不由自主地回身望一眼小鎮,農家那幾個孩子蹲聚到一處去了:「賣掉!」
他也不再說什麼,「喀」地行禮,又一抬肘,輕輕喊了聲「來!」,那邊「大柱子」跳了兩跳,再一騰身,便飛回原處。他拍拍牠脖頸和翅膀上的塵土,大步邁了開去。一叢黑得發亮的尾羽在他背腋間搖曳,像朵怒放的花。

我繞到第四班的防區再巡回來,弟兄們有的拆寮,有的綑雞,笑鬧間的話題不外是這筆雞款該怎麼怎麼花。估量著他們的進度,五點鐘準備移交應該不成問題。
「那是在老家的時候,」他摸摸下巴頦上的鬍子碴碴,「俺十三歲離開家,出門頭一天還跟俺兄弟爭個毽子,揍了一架,嘿!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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