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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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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哭牆

耶路撒冷啊!耶路撒冷啊
那也算一堵牆,倒是可笑得很,那樣半人高的水泥垛子,竟也算是一堵牆。可是,如果它不是一堵牆,它又是什麼呢?
…………
他跑去拉她的手,搖她,滿室的月光被搖成一萬塊碎片。
後來她用西班牙話說了些他聽不懂的句子,他也沒問她。他們聽了一些老唱片,她便逕自回寢室去了,他掙扎著想回去,卻沒有想到走到前廳就醉倒在那裏了。
她真的怕熱嗎?她對好多事都熱中得可怕!尤其是打牌。
說:「給我們唱一首錫安的歌吧!」
「我們可以結婚的,不是嗎?」有一次,大概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七、八次,他向她說。
那批猶太人在牆下哭著,那六十呎高,一百五十呎長的石牆下全是一片哭聲。阿拉伯人在不遠的地方監視著,不知為什麼,那些哭泣和祈禱讓他們警覺到有什麼事要在這民族身上發生了。
那一個禮拜,那一個禮拜,世紀悲劇的發生連廿四小時都不需要,何用一個禮拜。
有時候鬧了氣,她也會哭的,哭出一串串鮫珠。她哭的時候下唇比上唇要突出一些,像一個受委曲的孩子。
她回家的時候,夜光錶正指著兩點,夜又濃又黑,像是什麼人的棺木。
我若忘記你,情願我的右手忘記技巧
耶路撒冷的春天幾乎被乍醬草覆遍了,番紅花和石榴亂映在離人的淚眼裏,斑鳩的聲音把整個舊城叫得憂愁欲死。
「我找不到那個地方,可以靠一靠,哭一哭的地方」他喃喃地說,帶著一種固執的語氣。
「他死了,」苓https://m.hetubook.com•com之大聲的哭著,「我看見他死了,啊!他死了。」
他沒有回答,她發現他竟長得那麼高了,他比自皓還要高些,他已經卅六歲了。
那牆總是濕的,他想,朝北的牆總是這樣的。
他間或仍然會想起那個天很藍,風很柔的地方,仍然想起那片桃花林,以及他所從未見過的那對玉屏簫。
「我們回老家去見見奶奶,」純之臨走時說,「我還要辦一點點嫁粧,當然不會像姐姐那麼多,可是總要有一點點。我只回去一禮拜。」
許多戴寶石的,戴翡翠的、戴黃金的、戴鑽石的手指在桌上攪著,攪起一片清脆單調的聲音。那聲音落在午夜的寂靜裏,有一種世紀性的悲涼。
「苓之啊,我說你也別守著妳那口兒了。」那個長得很豐潤的黃太太說,「多少男人都娶了戡亂失人了,你守個什麼名堂呢?」
「我四十了。」她憤然的說,順手扔出一張四萬。
可憐的純之。她對自己的時代了解得太少了。
那面斷牆,硬而且冷,有一種悲戚的肅穆。

「彌賽亞!彌賽亞!願你裂天而降!」
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你瘋了,」她忽然嚴厲起來,「絕對不可能的。」
可是,她沒有拒絕他。
「是我。」
她忽然厲聲地說。
搶奪我們的要我們作樂
「哭我的十八歲,」他說,「永不回來的十八歲。」
「和了!」潘小姐叫,她的聲音又乾又尖,有一種做作的愛嬌。
他需要一堵高大堅硬的牆,可以讓他靠一靠,可以允許他痛哭,哭一九和_圖_書四九年的春天——春天的桃花。
可是,那一年,大人們決定要讓這兩個孩子結婚,那一年,大規模的拆散工作正在各處進行,他們卻被決定要結婚。
「你要幹什麼?」
「是啊,女人是沒幾年好日子的,」那個姓潘的老小姐說,「女人過了三十就難了,你三十五了吧?」
「是你嗎?自皓。」
羊角被高吹起來,有低低的念誦聲從群眾中騰起,那古老的詩篇一百卅七篇
她把那堵牆搬了又搬,丟出去,又拿進來,拿進來又丟出去。
那年中秋,就是前年吧,她請校工叫他去叫飯,那夜月亮圓得有些冒昧,把人心勾得慘清清的。
我們把琴掛在那裏的柳樹上
他們談純之,他的可憐的小情人。他們談著她的時候,她永遠是十六歲,是苓之的小妹妹,是長著桃花臉的小女孩。
更寒的,更寒的,夜竟是這樣涼了,冷氣機正在進行一種小型的轟炸。把寒意投了一屋子。
「你回去吧!」她的聲音又低又平,從半開的門縫中露出來,「我這裏也沒有,真的沒有,你回去去吧!」
而每到禮拜五,那些石頭就變得很溫柔,一種哀慟被摧腸裂肝的溫柔。每當那些流浪的猶太人聚在牆角下痛哭的時候,那種母性的悲哀與溫柔竟使厚厚的石牆有些不支。
走到矮牆旁邊,她忽然發現一個高大的人影。

「萬軍之耶和華啊!求你不要掩面不顧我們!」
她說「絕對」兩個字的時候,全身的青筋都浮現出來。

那牆總是濕的https://m•hetubook•com.com,流在異鄉的淚是沉重的,不願被揮發的。
每次他們吃過麵,就想起中國的西南方,那個天最藍,風最柔的地方。
那一年,他十八歲,大學一年級,苓之剛畢業,做了他的助教。他們隨著學校一起撤退到臺灣。
二千年的流離,全民族的悲苦無告,全在哭泣的哀聲中流動著。
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
每年,他總記得他自己的「結婚紀念日」,那個新娘沒有出席的紀念日。
大家的牆都下來,然後是洗牌,然後是再砌一堵新牆。
苓之把小小的城牆築在自己面前,那些冷冷白白的東西活像一列牙齒,不斷地噬咬著她。
他永遠不會看到那對玉屏簫了,就像她不會碰到那件花邊最多的禮服一樣。
那堵小小的牆望著她,以那些筒子、條子,以那些紅中、白板,以那些東西南北風。
她怔怔地望著他。
「我就是怕熱。」她說。
畢業以後,苓姐把他拉到她教書的中學教書。她已經是訓導主任了,他發現她忙碌得簡直和他說話的工夫都沒有。她白天上班,晚上去跟神父學西班牙文,有空的時候就練習速記。
他也發悶,可是他不打算用西班牙文救自己。西班牙文終於也沒有救成苓之,因為那神父回國了,換了一個中國神父。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徵信新聞「人間」版
他們喝了不少加冰塊的烏梅酒。
有時,他們也在一起談小皓,但不久,他們彼此都發現他們沒有辦法對那孩子有真正的親情。那個出生一月後便被命運留給祖母的孩子。
每次苓姐都是從那堆濕抹布邊走過來,二十年和_圖_書了,她還是那樣瘦怯。奇怪的是她雖然瘦,卻從來不顯得枯乾,他不得不承認她仍然是很好看的女人。
那年春天他們總是在桃花樹下玩,他總愛用許多花瓣兒蒙住她的臉,不准她笑,也不准她呼吸,看能讓花瓣兒在她臉上停留多久。可是她忍不住,芬芳的呼吸便亂吹起一臉粉紅色的漩渦。那些又輕又嫩的春意便繞著她的鼻翼輕顫著,弄得他忍不住要用初生的微髭去摩擦那些桃花瓣,以及桃花瓣外的桃花瓣。
雨已經停了,苓姐會不會從那堵矮牆外過來呢?
可憐的純之,她以為她自己是列仙傳裏弄玉公主呢!

「我一定要買到我們老家的玉屏簫,那是成對的,兩個人合吹起來好好聽,」她的臉上掠過一陣癡情,一陣悲劇的迷茫,好像簫音微顫在很高的地方,「我要教你吹的,你不知道那簫有多美。」
「啊,你那一天過生日,」高太太興奮起來,「我們來熱鬧熱鬧。」
不久天主堂又來了一個比利時神父,她沒有再去了,那件事以後她就一直作踐自己。
我們怎能在外邦唱耶和華的歌呢
她感覺到淚水在她酸澀的眼睛裏轉動。她沒有擦它,只趕緊拿鑰匙去開那扇門,並且急急的跨了進去。
阿拉伯人望著他們,帶著仇恨,也帶著敬意。

可憐的純之。
羊角聲中有一種什麼比血更熱,比劍更寒的東西。
那一年,自皓留在昆明,奉命破壞機場。那一年,多少中國人斷腸的一九四九年。
那些粗礪的石塊便那樣堆疊著一帶斷牆。
因為在那裏擄掠我們的要我們唱歌和圖書
他住在他的單身宿舍裏,對著一堵牆,無聊地用撲克牌打通關。然後每年在自己的「結婚蛋糕」上加一根紅燭。
自皓沒有來,但他們都堅持著要自己相信沒有死。他們就是靠著這個活下去的。
那牆的年代想必很久了,從日本人到現在至少總有二十幾年了,二十幾年!人生是沒有幾個二十幾年的,當初在家鄉唱:「矮子矮,一肚子乖,他是一個大妖怪」的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住在日本人住過的榻榻米上,穿著日本人彆著一個大姆指的拖鞋,把自己圈在那個半人高的,濕漉漉的長滿青苔的短牆裏——一圈就是十幾年。
「我不要什麼,」過了好久,他很疲倦地回答,「我只想找個地方,一堵可以靠一靠,哭一哭的牆。」
我若不記念你,情願我的舌頭貼於上膛
今年的雨季不知為什麼竟長得這麼特別,記得好像是從去年冬天就開始了,這樣無端地蔓延了三個季節,實在沒有什麼道理。況且那雨似乎全下在牆上了,把牆濕成一堆抹布,沒有絞水的抹布。

很好看的女人,苓姐,他的嫂子。
而高太太還一個勁地在各人的飲料裏加冰塊。
他們在那片濃黑中彼此互視著。
剛到臺灣的那一年他總是哭,苓姐卻是不哭的,雖然她的損失比他更多一些。
然後,那件事便那樣自然的發生了,事後她沒有哭,也沒有懊惱,只說:「以後不要告訴純之,她受不了的。」
苓姐常來,老遠地來,只為替他做一碗「過橋麵」。

「有什麼好熱鬧的?」
「你這兩天要給我找一家禮服店,給我租一件花邊最多的禮服。」
半夜,他被一聲淒絕的叫聲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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