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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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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我不怕了,他不能再貶我了,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上寮更窮僻的地方可以貶我了。
「老師真有學問,連古時候的人怎麼寫字都知道。」
「你把錶給我」她老實不客氣地伸過手來,「我去對對時間。」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你看,老師都用我們的鐘。」
「實在不好意思,」他說:「又來麻煩你先生了。」
他走過來拍我的肩膀:
「多謝了,」他說:「其實小公豬也蠻可愛的。閹了就只剩一堆肥肉了,不過也許還是閹了好。」
過了幾秒鐘以後他又說:
他癡癡地望著我,剎那間,他的笑容暗了下去。我不知道我說了什麼太重的話,但我很熟悉那種表情。每次我打完我班上的小鬼頭的時候,他們便會有那種表情。
我們剩下的十六位竟沒有一個人的時間是相同的,不過大體說來,住在學校的七位老師都在七點五十分以後,住在鎮西邊的卻都在七點四十分以前。
「我告訴你,」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很神秘的說,「阿春嫂說的,那個收音機小小方方的,上面卻插了七截白白亮亮的小鐵棍,但是又可以縮成一截。」
「啊!」我忍不住叫了起來,我想起從前在高雄的那段好日子,那時候我也有一個電晶體收音機的,可惜跟美惠去爬山時掉到溪澗底下去了。唉,美惠,多久多遠的事了,她現在去那裏了?
「你要去看嫁粧?」我愕然地望著她。

「不要,」我說:「我只散散步就好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我不禁迷惑起來。
下午,阿土來找我,我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是來找我給他兒子取名字的了。他是上寮鎮裏比較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有一輛機動車,天天自己到九厝去賣魚。
我嘆了一口氣,今天中午沒有蚵仔煎吃了。
晚上,我去找秦柏青先生。
「你說吧?」我投給他鼓勵的一瞥,我感到有什麼很溫暖的東西從心底升起,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喜歡秦柏青——真正的喜歡。
「你去找吧!」他說,那可恨的憐憫的笑容又浮上他的眼睛,「你找著了就告訴我。」
「怎麼會有?」她說:「我去菜場的時候,鎮東邊的女人都來過了,你忘了她們今天的鐘比我們快三十多分哪!菜都被她們買光了。」
一直到吃完飯,她換上出門的衣服,我才明白原來她是沒時間跟我囉唆。
「也許是的,可是那個時代過去了,過去了就不會再來了。學生上下課不能再靠燃一根香來計時了,短跑記錄也不能再說幾彈指了。前些日子,我聽說人類第一次靠人造衛星的轉播一起欣賞一個電視節目,這些聯播的國家,光為了對時就花掉兩個月,這種努力是可佩的,不是嗎?我們上寮鎮也許不能完全跟上標準,但讓我們儘量合乎標準,又有什麼不對呢?」
「不要這樣說,事實上也沒有這麼嚴重,他們只是期望看看電晶體收音機的樣子,聽聽那神奇的盒子如何來告訴我們最正確的時間。」
「八點四十。」她說。

「嘿,」圓臉的李老師開心地嚷著,「校長的大兒子要結婚了,聽說女家陪嫁有兩三萬呢!我怎麼就沒有這麼好的運道?」
「了不起,」終於有人說:「簡直是一個新時代!」
「四十四秒?老師,四十四秒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呀,我賣魚從來不跟人家算零頭的。」
不知道是因為光線的變化,還是龍井茶的水氣,我發現他的眼睛看上去竟是完全濕潤的。
「算命先生說他缺火。」
「見鬼,我們學校的鐘快了,也不見得鎮東邊的女人都起早了呀!」
「標準是一件不必要的罪惡,」他仍然堅持著,可是他的聲音慢慢地變得又低又平,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標準是人類發明的玩意兒,上帝顯然並沒有創造它。上帝造的每一個人都美麗,希臘人偏要訂下八頭身的比例。上帝造的每一個長方形都可愛,人們偏要選擇黃金矩形。」
「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說了有點像抬槓,不過,不說又忍不下去。」

「是電晶體收音機,」她來不及等大家猜,更興奮地宣佈出來,「我認識那女孩子的嫂嫂,她爸爸怕她嫁到這個沒有水電的地方會太苦,特別給她買了一個長短波的電晶體收音hetubook.com.com機,要知道,那是上寮第一個收音機呢!」
「別生氣,邱,我想我也許真的是年紀大了,對舊的事物突然這樣依戀起來。那些表達也許並不科學,但卻很美。我記得佛家曾把二十念叫做一瞬,又把二十瞬算做一彈指,誰曉得那是一種怎樣的分法。一點都不精確,是嗎?可是我們都能了解,而且覺得那是一種適合人類的說法,而幾分幾秒卻不是的,那是一種無情的割裂。」
「老師,世界上有那樣一個鐘嗎?從來不錯的鐘。」
「我想他們的收音機可聽不到大笨鐘,他們一定是聽中廣的『中原標準時間廿點正』。」
而我的女人繼續不厭其煩地向我形容那架收音機是怎樣神奇地又有長波又有短波的東西。
「當然,我今天早晨經過的時候也對過一遍。」
「我屋裏有新沏的龍井,」他依然站在豬欄旁邊,「真是好東西,讓我差不多想起杭州來了。」
「不一定,我老是忘記上發條,所以每次發現錶停了以後,碰見誰就對誰的。」
「如果有人問我那隻小豬是什麼時候生的,我會告訴他是太陽照到屋沿的時候生的。如果他們問母豬生產所花的時間,我會說,大約一盞熱茶的工夫。如果有人問小豬生下來多久才張開眼睛,我會說,一袋煙的時間。你看,我不用說幾點幾分幾秒,我們一樣可以表達的。你看,我們為什麼需要格林威治的天文臺!它是十七世紀才有的把戲,而十七世紀以前人類已經活了幾萬年了。」
他臨走,留了十二個紅蛋在我桌上。
「老兄,」我望著他,不知該生氣還是該發笑,「搞了半天你還是這一套,其實,全上寮的人誰也沒想到要以分計時的,更別談秒,甚至幾分之幾秒了。總不能人人都像你老兄那樣一板一眼的。照你那樣說人間根本就描不出一個圓,量不出一個方來了。」
我到學校的時候,升旗典禮剛結束,訓導主任說:「請各位老師到校長室來一下,有點事情要商量。」
現在我雖然只有一隻錶,心裏卻有三個不同的時間,大昌號的,上寮國校的,以及九厝車站的。
「如果是在臺北就好了,」剛畢業的李老師不知趣地說,「去年我們環島旅行經過臺北時,大家都去撥一一七,永遠都有一個小姐在告訴你時間。」
「什麼事?」大家驚訝地望著我。
「我不知道什麼大昌號不大昌號,」他不耐煩地說:「這裏是上寮國校,大昌號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廢語少說,」他咆哮著,「我們這裏既不是大昌號,也不是臺北,我們是上寮國校。」
「天呀!這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人家下禮拜就要從城裏娶個闊小姐回來了。」
我走了好遠以後回頭仍見他站在那裏,他的背後是一片深色的海洋和天空,可是他的影子總比那些顏色更深更濃些。
我匆匆地繞過車棚。我想不通我為什要遲到了,我的錶才七點四十,大廳上的鐘卻已經是八點一刻了。
我舉起沒有錶的左腕,那裏有一道很顯然的白痕,想起來我竟帶了十幾年的錶了,人間的手銬大概很少有這麼大的威力吧?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開始覺得很迷惘,我不知道該照哪一個鐘去上課了。
「一定是的,」我說:「我的錶也很準的,昨天晚上我的兒子才到大昌號雜貨店對過的,你知道,大昌號的鐘是全鎮的標準鐘。」
那一剎那,他望著我笑了,他的笑容一下子就閃逝了,但卻那樣讓人受不了。
「那不公平,秦,」我爭辯,「我們都在都市裏住過,所以現代的東西我們都接觸過。而在上寮,他們有什麼呢?他們只有布袋戲、紅露酒,以及白牡丹,現在他們將有第一架電晶體收音機了,他們可以開始多了解一些這個世界,他們可以知道世界上除了上寮、九厝,還有許多人物和地方,這不是一件好事嗎?」
「話也不是這麼說,我們總得有個標準。譬如說鎮西邊的人全照大昌號的,鎮東邊的人全照上寮國校的,可是如果要開鎮民大會呢?大家照什麼標準呢?」
「一定是老王把時鐘撥錯了,我的錶一向沒有錯過。」
「東西就快抬來了,」何老師說:「聽說有好多好多車,有縫衣機、有腳踏車、有傢俱、有太空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各式各樣的衣裳。」
「你是吃九厝飯的,」大家這樣說,「你當然要照九厝的鐘,我們不是,我們是吃上寮飯的。」
使我一直驚奇的是鎮西邊和鎮東邊的鐘何以會在一夜之間差三十分。
他口張舌結地獃在那裏,他驚服的程度跟剛才我向他講解「烈」字時又大不相同。
那些小孩子們踏著音樂浩浩蕩蕩地回教室去了,我很驚奇他們的精力,他們天一亮就跑到學校來了,在上課以前至少已經打過一個多小時的仗了,現在居然還能踏著這樣起勁的步子。
吃完沒有蚵仔煎的午飯,我便一個人躺在一把舊躺椅上,在不遠的地方,有海水的藍在發著光。我不禁又想起我在臺南師範時那段快樂的日子,以及我在高雄教書時美惠對我的種種情意。
我沒有理他,我走進去上我的課,並且理直氣壯地照我的錶上下課。
「你知道長波嗎?」她說:「就是很長的意思,有了長波就可以收到美國人的洋歌,短波呢,就是很近的意思,可以聽臺東的電臺。」
「聽說你們學校的大鐘壞了,」她那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弄得我又好氣又好笑,「這樣快下去還得了嗎?一天快三十幾分。」
如果阿土的錶是對的,大昌號和學校的鐘便都錯了。
「全臺灣有一千三百萬人,有錶的總有五百萬人,你把那五百萬隻錶湊攏來吧!決不會有幾隻是同時的。」
「你的錶一向準嗎?」
「可是,什麼又是最正確的時間呢?」
晚上,我按著我的錶在六點鐘吃了晚飯。飯後我去看六點四十的布袋戲,可是,他們居然已經開演半小時了,我躊躇了一下,覺得用同樣的錢,卻少看了半小時是很划不來的。於是我走了回來,把省下來的票錢在攤子上買了半杯紅露酒和一小碟花生米。
我走到院子裏,星光滴溜溜地懸滿大半個天空。不知是受了柏青的影響,還是偶來的思潮,我竟有些悲哀起來。
之後,我便被貶到這個叫做上寮的東部漁港來了。
秦先生住在海邊的一間草寮裏,當初那間草寮因為連續死了三個男人,阿冬嫂便用極賤的價錢把它賣了。
我終於沒有去對我的錶。
「當然啦!」他說,「如果有個電晶體收音機對對時,也不能算什麼壞事,反正要發生的事總是要發生的,我們既不能促成它,也不能禁止它。」
「那個沒有錶的世紀該是多麼幸福!」他望著我,哺喃的說。
「學校的鐘快了。」我說。
我們都沉默地離去了。
可是,我愛去他那裏。
他點一枝煙,踱到門口去張望他的小堵。
「你知道嗎?」我說,「這兩天鎮西邊和鎮東邊的鐘走得不一樣了。大家都弄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而現在,我什麼也不是了,我將一輩子住在這個東部小漁港裏,做一個小學三年級的教員。
我的女人就要回來了,她會帶回來一個什麼樣的標準?
我走進教室的時候,校長剛出來,我們被擠在小小的門口。
我的女人順口說了一句:「那就折中吧!」
「不是的,邱,這是一件不需要發生的災難,我們卻竟然愚蠢地期望著它的發生。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人仍可以像上寮一樣幸福,想想看,起碼他們不知道印度的飢荒,他們不知道餓死的人的屍體怎樣地泛著黑色……」
「是的,」我說,「我想知道那個掛鐘是什麼牌子的。」
得意外地,我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的女人一句話也沒嘀咕,只是迫不及待地把飯擺了出來。
我忍不住煩燥起來,走開了。
「嗨?」他很快活地嚷叫起來,「多好的天氣,要不要來看看剛生下來的豬。有四條呢!」
他送我到門口,態度比剛才和緩多了,我忽然憬悟到,我們的友誼必須繼續維持。在上寮這種地方我們不可能得到其他可以談話的人。
「東西什時候來?」有人迫不及待地問,「我們好見識見識。」
可是,我漸漸也有些懷疑大昌號的時間了,它真的可靠嗎?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是現在開始想了。
「夠了。」我說,「你去看吧。」
我知道如果我告訴他任何關於那架電晶體收音機的事,都會被他奚落一陣的,我犯不上去做這種傻事。
「中廣的鐘我看過,」好半天和*圖*書以後他小聲地說,只是眼睛仍然望著海面,「大大厚厚的,六十五年差一秒。」
「你才見鬼,你難道不知道,上寮鎮東邊的人都拿你們學校的鐘做標準,上寮鎮西邊的人全拿大昌號的鐘做標準。」
所謂校長室只不過是一個四面掛有錦旗的小房間,我們全校卻有廿六個老師,有好幾個老師不得不站在門外面聽訓。
「那四點不是水,是火。」我說,「你看,古時候是這樣寫的,後來的人偷懶,就寫成四點了。」
於是從洪老師開始,我們一個一個報出自己的時間。
他用譴責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一個撒謊的小學生。
我聽了她的話,這樣做也許能保留住鎮西邊的尊嚴。
鎮上的人差不多一下子全曉得了,我相信除了住在草寮裏養豬的秦柏青以外,幾乎每一個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些關於那架了不起的電晶體收音機的事。並且都在等著那噹然一響的對時。
「標準,那簡直是鬼打架,我想起個笑話,說給你聽聽也好。有一個女人,生了四個孩子,然後她便小心翼翼地每天吃一顆避孕丸,她和丈夫出外旅行,輪船經過國際換日線的時候她忽然急得哭了起來。『啊!』她說,『我不知道我該多吃一顆,還是少吃一顆!』。」
「老師,」到了門口他很熱心的說,「昨天下午我才聽到我們鎮上的兩個鐘出了問題,今天我賣完了魚就跑到九厝車站去對錶,我敢說,現在全鎮的錶就數我的最準了。」
我茫然地站起身來。嘩啦一聲,星光全撥在我身上了。我再抬頭望它們的時候,它們全都開始黯然失色,雖然表面上還仍然很明亮——今晚最好的辰光過去了,我知道。
我喝完一小杯以後,他也進來了,很得意地望著我一口一口的啜飲。
我按著我的錶上床睡覺,我的女人卻已經睡著了,想必她已經改用學校的鐘了。
我說,「你從九厝回來至少要兩個鐘頭,你吃了飯洗了臉來找我又去了一個鐘頭,你跟我扯了半天到現在至少是半個鐘頭,如果一天快五分的話,三個半鐘頭總要,嗯,讓我算算,總要快四十四秒。」
如果有一個人該去告訴秦柏青,那就是我了,可是,我不願意去,我也不懂我為什麼不願意去。
人家說好嗓子主貴,大約是不錯的,我就沒有那麼條好嗓子,所以老是爬不起來,老是教三、四年級。
「我們不能有兩種行政制度,」校長說,用一種長者的威嚴瞪著我們,我知道他不過是裝來嚇唬人的。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發現每張桌子上都有一份紅帖子。
「你就是要講這個大笨鐘的故事給我聽的嗎?」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沒想到我回家的時候,我的女人已經知道有關電晶體收音機的全部事實了,並且她還很有把握地說那是國際牌的。天曉得她懂什麼叫電晶體,什麼叫國際牌,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不小的打擊。我原以為她會睜大眼睛聽我的。
他沒有回答我,把一雙大手互相搓著。
我正走著的時候,忽然聽見洪老師的腳步聲從後面趕來,他的臉孔通紅,被汗水照得透亮,一付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知為什麼,一看到他,我心裏忽然安慰了不少。我們一齊往前走的時候,又發現五年丙班的華老師也沒來,不過五年級的女學生到底比較用功了,他們坐得很安靜。
「哎,秦,我是反對的。這是什麼世紀了,我們老是那麼不科學是不行的。什麼叫一盞茶的工夫?那一盞有多大?用文火燉的還是用烈火燒的,天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去拿粉筆的時候看見何老師正在整理她的掛圖。
遠遠地,我好像能聽到我女人回家的腳步聲,整個上寮的新命運隨她一起向我走近了。
那天早上我到校的時候,第一堂課竟然已經開始十五分鐘了,我覺得很駭然。
「你的錶幾點了?」我問。
我端起杯子把最後一口龍井喝了下去。
頃刻間,辦公室安靜了下來,有一兩秒的時間,大家互相對看著。
過了好幾秒鐘他才恢復過來。
「那是災難的起始,」他說,眼睛漠然地瞅著大海,「上寮其實不需要這些東西的,上寮本來可以過得很好的。」
我好喜歡那種龍井的香味,秦柏青對於茶道是很有一手的。我放棄了散步和紅露酒——其實原來我就沒和_圖_書想要它們的。
「你當然沒有,」大夥兒嘻笑著,「你老子不是校長。」
「今天中午有蚵仔煎吃嗎?」我說。
我說得很興奮,等我想煞住自己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竟然把陪嫁的細節都說出來了,並且還提到那個電晶體收音機——我甚至還提到大家所期待的那一聲對時了。
「她該照格林威治標準時間吃!」我說,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去瞅瞅,」她高興地笑了起來,「我假裝去送禮金,順便瞄兩眼也是好的。」
「你想,就算我們上寮國校校長大媳婦的電晶體收音機能收到英國的大鵬的鐘鳴,又有什麼用?電波從英國繞到臺灣,就差了十五分之一秒,從收音機傳到耳朵裏又差了十分之一秒,你看,這成個什麼標準?」
海面轉為一種極深的黛藍,天開始晦暗起來了。
我繞過豬欄走向回家的小徑。
「牌子我忘了,」校長說,「不過我記得當初是花七百塊錢到城裏去買的,不會是壞貨色。」
「可是我還是懷疑它,大昌號的鐘是從臺北帶來的,是有名的天馬牌,而且又值一千塊。你要知道,十年前一千塊是很值錢的。大昌號的鐘無論如何要比它準些。」
我班上的那群小猴子都在歡天喜地叫嚷著,我老遠就聽見了。接著,在我放腳踏車的時候,我看到校長跑進我那間教室,用他特別宏亮的喉嚨叱罵著。
「各位老師,」他咳嗽了幾聲不必要的咳嗽,又清了一下實際上並沒有痰的嗓子,「我想我們大家最好對一下時間。」
其中有十位老師是沒有錶的,他們說他們的丈夫或鄰居有錶就夠了。
「是缺火,不缺水的。」他迷惑地望著我。
我仍然沒有改正我的錶,不過我記得他的錶比我快二十二分,不,二十一分十六秒。
秦先生剛來的時候很引起一陣騷動,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到這裏來幹什麼。可是,漸漸地,鎮上的人們談他也談厭了,除了小孩子們偶然還跑去窺探他以外,大人們已經不再談他了。
我每天照學校的時間去上班,日子跟從前一樣,只不過早去三十五分鐘,早回來三十五分鐘就是了。反正天也熱了,就把它看為前幾年的「夏令日光節約時間」吧!
夕陽在海邊沉落了,海水在剎那間變成不可測的艷紫,我看我的錶,是五點四十,我的女人想必又站在廚房裏發脾氣了,我真不喜歡按時候吃飯。
我回家的時候,我的女人很興奮地站在門口。
想起許久以前的夏夜,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那時候我們可以捉一晚上的螢火蟲,而從來不必擔心浪費了多少小時,我們甚至可以捕一輩子螢火蟲——只要我們高興。
「再見,」我說,「改天你要不要把小公豬閹一閹,我的女人對這件事很精到。」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個鐘,走一千年只差一秒。」
「去他的格林威治!」他很憤慨的說,「格林威治跟我有什麼關係,那個倫敦市外的小鎮干我什麼事?誰立了它做世界子午線的起點?我是不承認的。聽說格林威治那兒的農夫也不承認它。」
想起來,我也希望人們這樣看他的,如果有人知道他教過中學,也許他們就不會繼續這樣尊敬我了。
而今天的天陰著,我看不出現在究竟像七點四十,還是像八點一刻。
「那就叫陳烈。」我說,順手寫了給他。
他很驚服地望著我。
我回頭看他,驚訝他的笑容竟有那麼孩子氣,我一時簡直愣住了,我記不清我有多久沒有看到這種笑容了,說來也叫人難信——我在小孩子們的臉上也沒有發現過真正孩子的笑容。
「我知道有一個東西,頂頂希罕的,你們猜是什麼?」
「很準的,」他很自豪地說,「一天只快五分。」
「唔,我忘了告訴你,我的錶一向是要快半個鐘頭的。我做事喜歡摸,錶不快些不行。」
「邱老師有什麼意見嗎?」
「可是,」他用一種鄉下人特有的固執說:「過了一千年他到底也差了一秒。」
「阿春嫂說她下午看到嫁粧了,」她說,「我們鎮西邊的人得到消息太晚,嫁粧已經抬到校長家去了。」
海水的藍在遠處閃耀,忽然,我發現自己竟是向秦柏青的草寮走去的。我立刻停下腳,我不要去那裏,我還是去喝一杯紅露酒吧。可是太晚了,秦看見我了。
他以m.hetubook.com•com前做過許多種事,他當過兵,做過警察,教過書,做過生意,辦過雜誌,甚至還養過豬。
我把錶給了她,她滿意地走了。
而現在,我的生活永遠只在一個一寸直徑的錶面上打滾,我要一個對過時的錶幹什麼呢?讓我的滾打得更規則一些嗎?
「你沒有看錯嗎?」
我拿了粉筆往教室走,我很驚奇有那麼多老師都站在他們的講臺上了,他們的錶竟都跟我的不一樣。
「你平常是對誰的錶呢?」
我沒有想到我繼續用大昌號的時間會給鎮西邊的人這麼大的鼓舞。
說話的是一位細聲細氣的女老師,大家都望著她。
他必定是知道我的,我在他的眼睛裏了解了這個秘密。他看我時的眼睛很不同,上寮的人看我時總帶著一些害怕尊敬和嫉妒的成分,秦卻不是這樣,他的眼睛裏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悲憫。
「我不跟你抬槓,秦,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們有一個時間,可以讓鎮西邊的人跟鎮東邊人一起遵守,辦起事來要方便得多。我說過,無論如何,總得有個標準——當然,愈標準愈好。」
我注意到每個人都低頭去撥動他們的指針,除了那幾位沒有錶的老師,以及我。
「我們西邊的鐘一定是最標準的。」
大家都轉過頭去看那大鐘,那大鐘在大家都看它的時候變成八點三分零十九秒了。
忽然,他從後面趕上我。
「可是,總得有個標準。」我堅持說。
「沒什麼,」我說:「大不了十個月一次。」
「嘿。」李老師說,「以後我娶老婆也要揀個肯陪送電晶體收音機的。」
「我吃的是上寮國校的飯,」我湊近他們自我解嘲地說:「可是我用的是大昌號的鐘。」
「都是庸人自擾的事,真的,其實日光之下沒有一件新鮮事,真的,你信我的,他們全是庸人自擾。」
「所以,我們現在要把時間調整好,喏,大家看對面大廳上的鐘,現在是八點三分零十七秒,大家都改正過來。」
阿土睜著他驚訝的眼睛看我。
「唔,」我說,「我想,這樣我們就可以對時了,電臺的鐘是最準的了。」
我一面說,一面靠著記憶學廣播小姐報時的音調。但秦柏青興味索然地轉頭去望大海,我不知道什麼事使他忽然變得那麼落寞。
他最近便在草寮外養著一欄豬,上寮的人發現他們已經知道他的職業,就相當滿意了?他們一直以為他是養豬的。

我忽然想起阿土,以及那天他所說的:「它到底也差了一秒。」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我著實愣了好一會。
阿土的標準鐘沒有受到預期的歡迎,雖然事實上也許他的鐘最接近真正的標準。可是,沒有人考慮要接受第三個標準,兩個標準已經夠使他們左右為難的了,何況何土自稱的標準鐘把鎮西邊和鎮東邊的標準同時否定掉了,這使大家都不太樂意。
「其實也沒什麼,」他忸怩地望著海,「只是偶然想起來的笑話,你知道嗎?現在全世界都用英國的Big Bean Clock,嗨,你知道我們怎麼翻譯嗎?有人叫它BBC大鵬鐘,有人呢?哈!就叫它大笨鐘。」
校長開始拍他的桌子。
星斗在我的頭上傾轉,我沒有錶,這也許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沒有錶的晚上了,我禁不住有些憂愁。好像少年時代,每天走過原野,忽然有一天,發現風吹得特別醉人,花開得特別爛縵,我就知道那是整個春天最美麗的一天,過了這一天,所有的美都將衰老而悄逝了。而今晚,在我的生命中也是這樣容易凋謝。最甜蜜的一刻總那樣微妙的包含著憂愁。
「屁的標準,」他很憤慨地說:「什麼叫標準,開天闢地以來就沒有標準。」
大家都望著我,校長的金魚眼裏出現了我所熟悉的兇光,從前我在高雄教書,跟那位校長發生爭執時,他便是用這種眼光望我的。
他給我看他的錶,是三點十七分,我的錶是二點五十五。我記得學校的鐘大約比我快三十五分,它現在該是三點半。

「四十四秒本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我說,「不過如果你想做標準鐘,就是差四秒也是很嚴重的。」
他們向我笑,並且嘰嘰喳喳地:
「鎮上有什麼新聞,」他一面用一條大毛巾擦汗,一面很有興味的問我,「校長的大兒子跟白牡丹的事到底怎麼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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