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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牆

作者: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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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去調查我的記錄,你會驚奇的發現,我似乎具有那麼多種美德。我的導師們總是非常愛我,寵我。每學期的成績單上我除了有很高的總平均分數,也有高價的評語。
「我比誰都信。」我說。
我起來,看見那是一封厚厚的信,是媽媽寫的,她斜斜的,沒有稜角的字體。
「裏面是孩子的名字,」他說,「現在不要看,等生了才准看,我取了兩個,一個給男孩,一個給女孩。」
我能想像,你正直的嘴唇正向下撇,你說:「哈,你看,這種女人也和我談起羞恥來了,這種滅盡天良,禽獸不如的女人。」
法官,失去母親是比失去父親更為可悲,也更為可佈的,也許那是因為人們愛母親的感情比父親要多些,要原始些,要溫柔些。所有的嬰兒會自然地愛他們的母親,而後才「學」會愛他們的父親。失去母親是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經驗。但,等你真正遇到這一天,你就會忽然變成了具有性的橡皮人了。法官,你就不再有血,不再有肉,不再有淚。那時候一切其他的打擊都不再成為打擊,你會在忽然之間完全麻木。
法官,你看,人就是這樣的,連生死都不顧的時候,卻還想著榮譽,還想著被了解。法官,人究竟是什麼呢?
我現在知道,那些老師所以愛我,或許是因為我非常愛他們的緣故,我找不到可以敬愛的對象,我就愛他們,那是我成長歲月中唯一美好的回憶。
——我為你禱告——
我現在明白了,法官,真正幸福的人多半是平庸的人,而那些出類拔萃的,那些積心處慮要高人一等的人卻多半有其不幸。因為,幸福的人滿足於生活的本身,而不幸的人卻總需要一些可以攀附的金錢、地位、學問或是美名。
「白樺,」她顫聲說,「這是給你的。」
我要一個男孩,法官,我相信如果我用我全部的意志去祈禱,我就會得到,我並不要他傳宗接代,但我喜歡他是一個男孩。每一個母親似乎都被賦予一種權利,以她的嬰兒作為新世界的開始和展望。不管搖籃之外的世界是怎樣混亂,我們總覺得等我們的孩子長大了,一切就要改觀。
法官,你願意說:「我為你禱告」嗎?為什麼立法者總是想借一套繩墨來定人的罪呢?為什麼沒有人肯合上雙掌去禱告呢?人間所有的建築沒有比審判臺更可厭的,它使人類分為不同的等級——也沒有比祈禱室更可貴的,它使所有的人成為弟兄。
讓我說下去、法官,我中學畢業,並且考取了大學,那當然是一件好事,我的母親很得意了一陣子,只可惜著我不曾考取公立學校。我讀的是經濟,我以為那是很熱門的一系,但念了一年,我才知道除了理論,這一系並不給我們任何賺錢的本事。
我但願我永遠不再醒過來,但我還是醒過來了——小晶晶消失了,正如我一向所恐懼的,但我從來不曾想到他是這樣消失的。
我高興我能離家,銀行距我的家有五小時路程,但痛苦仍沒有減,午夜醒來,我就想到我的母親,想到父親講過要殺死她的恫言,我總是聽到狗在嗥叫,我記起古老的迷信說狗的哭聲是死亡的預報,那時候我就痛哭起來。法官,我開始明白,所謂幸福,並不由努力而獲得,你可以努力做一個負責而正直的人,但不能因此從你的不幸中超脫出來。
法官,這一切讓人迷惑。
法官,願所有的教師先教導他自己,願所有的醫生先治療他自己,願所有的士兵先制勝他自己,願所有的法官先審判他自己。
而法官啊,讓我簡單地說吧,我的大學生活就那樣結束了,我求了一名銀行的職員,這並沒有什麼不好。高薪,華服,被鈔票的綑子重重圍住,那未始不是一種樂趣。我有時想念那綠樹如煙的校園,想念黃昏時那些涼涼的石階,但無論如何,那只是一個模糊的夢了。
好了,法官你會問我,你會說,這一切多麼荒謬,你會說,所有的殺害都出於恨,所有的殺害都是仇敵所為。而一個母親,為什m.hetubook.com.com麼要殺她的兒子,她所愛的兒子?
你是不是這樣的人呢?法官,你們這些坐在審判臺上,判斷別人的是非的人,是否也因為在心靈方面有某些缺憾呢?
法官,如果我有罪,那是弒父的罪,那是弒母的罪,那不是殺嬰兒的罪。那一天,在電光中,在雨中,我昏倒在小晶晶旁邊。一切都是那樣混沌,我似乎覺得我仍是十三歲,睡在一間燠熱的不斷有吵架聲傳來的屋子裏。
而事實上,法官,我廿七年的生命不就是一聲嘆息嗎?
當我開始認識王彥俊的時候,我就驚訝於他和悅近人的美德,當他望著我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到,我們應該彼此相屬。他決不是那種奇拔出眾的人物,他是平凡的,但當你飄浮在急流中的時候,你怎樣想呢?你會去抓一塊木板,而不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美麗水草。
我不知道別的女孩子是否夢想過白馬王子,我沒有,我失去夢已經很久了。我只想一個平凡而愛我的人,我只想貸一間低矮的房子,有一張大木床以及一個小小的書桌。
每一件事好像都錯了,法官,自從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個晚上,一切都錯了。都錯了,都錯了,都錯了。
但是,法官,容我說一句,僅僅一句話,我愛他,真的,當我向你這樣說,我的心就感到一陣由固體化成滴水,又化成輕煙的那種溫柔。愛是一種繩索,法官,你不明白它有多麼強,雖然他已埋葬了兩個月,雖然他小小的屍骨已經又濕又冷,但我們仍是相繫著的,我們是結,永生永世不會被打開。每天,當我在看守所中醒過來,那種輕柔的手指的接觸就那樣清晰地回到我的臉上,真的,法官,我差不多可以感覺得到,那兒是他的大拇指,那兒是他的無名指。
而忽然,有一道強光刺眼地劈下來,那光像一道發亮的斧頭,砍向我模糊的夢。
而法官,現在他沒有了,多麼可怕事!他沒有了!他就像我們十七歲那年的月亮,在記憶中極鮮活極明亮,但是,它沒有了。是我自己殺死他的,真的,法官,我做了這件事。那在世上唯一用全部的真情愛我的人,我卻把他殺死了。
法官,那天,有一個女人到看守所佈道,她看見我,便說:
那女人驚訝地望著我,她的眼皮眨了又眨,弄不清我的意思是贊成或是反對。
「當然知道,」我背過臉去,「一個人可能純潔到不曉得自己有罪的地步嗎?」
當他在我腹中踢打,我就快樂得不能自抑。我好像覺得我不單要生一個孩子,我也要生一個全新的自己。法官,我將有一條新的路,一位新的伴侶。我將有一個人可以讓我把積壓的愛傾完,我將可以享受一種初生嫩芽般的純美愛情。
法官,我是的,正因為我不幸,我總是裝得很幸福,正因為我複雜,我總是裝得很單純。正因為我污穢,我總是裝得很聖潔。法官,偽裝是很痛苦的,我慶幸我今天什麼也不必隱瞞了,我即將死,我何必守著「為親則諱,為尊則諱」的原則。人如果淪為乞丐,就不必擔心衣冠不整,人如果只是腳伕,就不必念著餐桌禮貌,人如果成為囚犯,就不需維持被羨慕的身世。
試問,誰去定他們的罪呢?誰該審判他們呢?
我感到疲倦,法官,我感到一種從掙扎的惡夢中醒來後的那種疲軟。你們的法律是來不及制裁我了,我聽見小晶晶甜甜的呢喃從大廳那邊傳過來,我會去找到他的,他此刻一定在某條銀河旁坐著,凡是靠近他的星星,他就抓來放在嘴裏咂一遍。並且瞇起他的黑眼睛在那裏笑呢!他此刻是他自己,是小晶晶,身上不流任何人的血液。他是我的太陽——現在仍是。
「朋友,你信上帝嗎?」
法官,我說了這樣多,我並不希望因此活下去,生命沒有什麼可留戀的,我已疲倦,倦於受這樣多的苦。我說這些,只要你知道,我愛我的小晶晶,和他相比,我等於沒有愛過任何人。他死了,我何必活在這顆刺果一般的地球上https://m.hetubook•com.com
如果我早想到他的血裏有他外公的血和外婆的血,悲劇也許就可以避免。但我固執地不去想那一點。我覺得他是我所有的愛所凝成的一個蓓蕾,他是古往今來獨立的一個靈魂,他不繼承任何人。他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意義。
「你肯接受基督嗎?」
法官,我的童年,在那個燠熱的晚上,在那燈光扭亮的一剎,全部死亡了,那個說不上是幸福的,不真實的童年。
我沒有錢了,法官,我的父親從來就不贊成我念大學,他不給我錢,我的母親給了我一些。但一年完了,我再也沒有學費了。我像乞丐一樣地去求我的父親的錢,但他不給我,他寧可給娼妓。也許那些日子我向他求的並不是錢,而是一點點的施捨性的父愛,但我沒有得到。啊,法官,我寧可我的父親是一個竊賊,我寧可我的父親是一個流氓,我寧可我的父親是一個毒梟,但只要他愛我,只要他給我在回憶中有一點可資驕傲的財產,我就滿足了。
其他的人都睡了,而我和我的兒子在走廊上,
「我繼續給你錢!」我說。
當我的母親明白阻止無效的時候,她便要求我延期。
法官,其實扼殺自己的骨肉的何止是我呢?全人類不都在做這件事嗎?人們建立了文化,然後再摧毀。人類創造了價值,然後再推翻——只因他們躲不掉某些夢魘。
他有一個和樂的家,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但那時候我突然了解自己做錯了事。我不該和彥俊結婚的,他和我竟有著這樣可怕的距離。事實上,元帥和士兵的距離並不遠,他們同樣地被一些力量轄制。財主和乞丐的距離也不遠。他們同樣不感到滿足。但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卻有著何等可怕的距離,前者永遠聽不懂後者所說的,他充其量只能憐憫,而不能了解。
那是七月十一日的凌晨,法官,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時候我忽然醒了,一聲很可怕的巨雷滾落在我們的廊前,四處一片漆黑,法官,一片太古時代的漆黑。
「我不會看的,」我說,「我已經給他取好了名字,他叫王晶——他是我的太陽。」
法官,我不願意死——如果那是一種羞恥的死。
如果你向另一個檢查官說:
法官,如果申辯仍然是我的權利,我就要說話,事實上也許這些話並不是話,而是串串哭嚎,像我們每一個人初來叩世界之門的時候一樣,我們以無效的抗議性的哭嚎為始,我們也以此為終。
我曾經存了五十塊錢,那是由每年一度的壓歲錢積成的。我不吃冰,不吃糖,不吃花生米,我只想有一張船票,我想到美國去。——因為那時候世界上除了中國我只知道有美國。但終於沒有成功,我的表姐告訴我就算存到六百塊都不夠。
如果這是你的問題,法官,這也是我的問題。人世間的事如果能像一題四則算術該多麼好,但不幸我們卻像颱風過後的低地,彼此被對方的污穢壅塞了。我們都是害人者,我們也都是被害人。
我愛王彥俊,或許就在於他什麼都沒有吧!有些女孩子從男人的財富中得到安全感。而我,卻從男人的貧乏中得到。
法官,我知道法律有其尊嚴,我知道原則必須遵守,我知道身為一個五千年文化傳統下的法官並沒有自主的判斷權,我不會怨怪你——我不怨怪任何人,我渴望死。
那麼,法官,我還有什麼可申辯的?法律和人情或許會原諒棄老的兒子,但他們永不會原諒殺嬰的母親。我應該去死,我應該走向荒草沒脛的刑場,我應該俯下我可恥的臉,倒在染著我自己血液的土地上。讓人們以咒詛為棺,以鄙視為槨,葬我在無人的窮郊。
「你這算什麼,」她的信忽然尖酸起來,「我培養你花多少心血,多少錢,今天竟落一場空,你看,隔壁蔡家的大女兒,廿九歲才敢結婚,前面李家的三小姐,每個月要寄一百美金回家。你跟你爹是一種東西,算我看走了眼!」
法官,我那時候才明白,她從來沒有愛我,她所求於我的只是「爭hetubook.com.com氣」,她只愛我給她帶來的光榮,她不愛我。正像我對「化學」的感情,我投資了,我賺回來,作為自己痛苦的一種補償——但我從來沒有愛過「化學」。
法官,我就要落下感激的淚。
我現在仍然能記得那些夏日的黃昏,我抱他坐在陽臺上,望著落日沉向西天的斷霞,我們彼此說著那些秘密的話語,我將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前,讓熱淚湧向暮色。幸福原來只是這樣簡單,只需要愛人,只需要被愛,可是,它竟是那樣困難,在我們的世界裏。
慚慚地,我們也睡著了,在彼此的懷抱中。
漸漸地我知道,那天母親所以會自殺,完全是父親逼的。他自己有了姘頭,卻懷疑我的五妹不是他自己的骨血。
誰說我的孩子要競選呢?他是我的太陽,他只去默默的照亮別人,他決不會去管轄別人。
但我沒有這樣幸運,他不是竊賊,他不是流氓,他不毒梟(他甚至還有些好名聲呢),他是一個絕情者。
現在我才明白,我是在欺騙自己,日光之下並沒有新鮮事,每一個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要繼承他祖先的東西,那些不乾淨的血將永遠流下去,人類並沒有自救之途。
那以後,法官,我不知道日子是怎樣過的,懷著恨毒,懷著自卑,懷著絕望,並且設法用點什麼來掩飾它。而我的母親,她開始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她要我「爭氣」。法官,我不知道別人活著是為什麼,但我活著,似乎只為爭一口氣。讓我們的母親光榮,讓我們因父親嫖妓而貧困的家庭,重新有可以驕傲的條件。法官,我活著,就只為此。
我從來不曾這樣孤獨,這樣頹唐。原來人類所有的關係都是沙。都是可以拆散的。不管是血親,不管是姻親,不管是血親的姻親,不管是姻親的血親。
法官,你曾有過孩子嗎?你曾愛過孩子嗎?你曾有俯下身來吻一個孩子的經驗嗎?你曾在深夜時凝視那種桃子般的覆著細小茸毛的臉嗎?法官,法官,如果你沒有,叫我怎樣向你表達呢?
法官,我的話已經完了,這是我的最後一次為自己申述。做為一個審判者,你也許很少聽到真話,但我把全部的我解剖在你面前——我,一個不比你們好也不比你們壞的女人。
請不要對我生氣,法官,我就要開始說我自己,我會把我的全告訴你——我二十七年來曾經竭力用好的品性,好的功課,好的樂觀精神所掩住的痛苦的靈魂。
當我和王彥俊談到婚嫁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四歲,我想不通我的母親為什麼反對。
我的童年,法官,我不必向你說,因為我不記得。我只記得我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常常在夜晚一個人坐在後院中冰涼的石頭上。我怕鬼,怕毛蟲,卻又狂熱地想做一個探險家,我想看山和海洋,我想著吃人民族,我想著一切最艱鉅的危險。
「再過三年,」她寫信給我,「家裏需要錢。」
終於,他出來了,我的晶兒。他是一個男孩,我老早就曉得他是一個男孩。
那以後,我每天懷著那個小藥瓶子,夜晚,我不敢睡,唯恐在睡著的時候,被母親偷回去,我幼稚地以為這就是保全我母親生命的方法。而現在,事隔了那麼多年,我忽然明白,我那些日子的努力並沒有使我的母親活下來,她事實上經死了——在那個苦熱的晚上。她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東西在那天晚上全部亡故了,她變成一個僵直、多疑而又枯萎的老婦。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她仍活看,仍然操持家務,並且又生了幾個孩子。
法官,好人是很可怕的,以往我只知道罪人的可怕,但這時候我才知道好人的可怕,好人是另外一種民族,他們以他們的好來凌越人,藐視人。當他們拍著胸脯說:「我做事是憑良心的」,你就感到「好」原來只是他們的武器,用以壓迫一切與他們不同的族類。法官,跟好人相處是可怕的。
如果我有錢,如果我還有一個愛我的人,我就可以把抗議委託律師,而我沒有,我只是一個人,我自己來作我自己的律師,我自己來保和-圖-書護我自己——但是,法官啊,現在連我自己也不想保護我自己了,因為我不再愛自己了。我為什麼要愛自己呢?本來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十分愛我的,啊,法官,那個人是十分十分愛著我的,我說他是一個「人」,我不說他是一個「嬰兒」,因為一個嬰兒愛不出那麼多的愛。每天清晨,當他醒過來,他那雙溫柔的小手就伸過來烙在我的臉上,像晚春時節的花瓣擦入衣領中的那種感覺,當他對我說話,啊!法官,我該怎樣告訴你那種聲音,他整個的人是一隻歌,一隻極短極輕柔的小歌。
至於那個姘頭,法官,並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大姨。
事實上,法官,生活早把我磨得很現實了,我的母親還以為我是一個癡情的十六歲女孩呢!
我結了婚,並且繼續付錢給我的母親,我只寄上雁票,而不寄上愛了。我像一個買了一棟破漏淹水的房子的顧客,很後悔,卻不得不分期付款。
法官,那女人是一個又瘦又乾的小老太婆,但我愛她,她有一張受過苦的臉——在全世界裏最使我感動的就是那些受過苦的臉,沒有什麼臉比那種臉更為美麗。而那天,當她說:「我為你禱告」的時候,她既不是鄙視也不是憐憫的情感讓我激動。
而他們能嗎?法官,他們能嗎?
「孩子的名字必須簡單響亮,」她說,「將來如果競選會佔便宜的。」
請不要那樣望著我,但請不必記載我的眼淚,法官,請不要那樣望著我,書記。你們可以記錄我的話,或者不記錄我的話,但請不必記載我的眼淚,那是我和我兒子間的私人事件,那是我們神聖的愛情,請不要分析我的舉動——像分析一部操作失靈的機器。
那一剎,法官,我說不出那是多麼短促的一剎,我看見小晶晶的臉,但在那一剎,法官,在恐怖的電光中我看到的竟是我父的臉,我母親的臉,並且交疊著我公婆的臉和我丈夫的臉。就在那一剎那,法官,我扼住他,把他弄死了。法官,我不用告訴你我的悲哀,因為那是神聖的,像希臘神話中的晨曦女神,在每個夜裏哭出一千個森林的露水,來悼念他的愛子。
發現了這一點,法官,我幾乎完全崩潰。我想起那些年,我曾怎樣的努力。我的營養不良,卻拼命要比別人多讀些書,多做些事,我刻苦到虐待自己的地步而供應弟妹,我身心交瘁,像一株枯萎無處可攀的藤蘿。但如今我明白那些愛,那些犧牲,全是浪費的。那些驚心的,不眠的夜是一種傻氣的付出。
但如果讓一切從頭開始,我仍會選擇欺騙,我仍然要讓自己相信我的小晶晶是太陽,是全人類的希望。
她又說了好些話,但我只記得她臨走時說的一句:「我為你禱告。」那一天,法官,我哭了。
他們埋葬了小晶晶,法官,而我,曾在他生命的原始時代和他相繫相連的,卻在看守所裏,我多麼想去親手掘一個深深的小|穴,覆以柔軟的細沙,我想告訴他們只有那床白羊毛的褥子才配他,只有那件黃色天鵝絨的長袍才適合他,但他們不來聽我的。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把那個粉藍色的玩具熊給他放下去,你知道嗎?法官,沒有那玩具熊他是睡不沉的。
「你知道你有罪嗎?」
有一天深夜,好像是我十三歲的那一年,一個燠熱的晚上,我聽到父親和母親吵架的聲音,我竭力想避開它,我睏極了,但那聲音固執地盤旋著,在我矇朧的意識中載浮載沉。
哈,法官,這是多麼光榮的家族記錄:我的父親有了姘頭,而對象是我的阿姨。請問我該為我的父系悲哀呢?還是為我的母系悲哀呢?該哭泣我父系的淫|盪呢?還是哭泣我母系的下賤呢?而他們不被任何人審判——甚至不被他們自己的良心審判。
可是,法官,有那樣一個晚上,一個很鬱悶的晚上,我抱他坐在無風的走廊裏,那種苦熱差不多讓人窒息了,法官,我寧願死在千年不化的冰山上,但我怕那要把人壓扁的熱。
而法官,我的黑袍的審判者,不要叱責,不要教訓,不要忙於尋找那一條hetubook.com.com刑法適合於我,請對我說一句最美麗的話。
我的母親也寫信來了。
你肯不肯呢?法官。請代表你所生活的善良世界回答我,法官,你肯不肯呢?
如果,在二十多年前,你我的母親彼此在火車中的座位上相遇,彼此用一種母親所獨有的驕傲向對方描述自己的孩子,她們會不會想到,他們之中有一個母親要負責養大一個法官,而另一個要負責養大一個罪犯,並且有一天他們將相遇,其中一個要判另一個死刑,置她於死地?
我的公公交給我一個紅紙封:
我只看了一行,就驚跳起來。那上面寫著:
我記得那們叫耶穌的人,在釘十字架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他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法官啊,那個二千年前的先知不是把我們的什麼都說穿了嗎?法官,我們之中誰又明白自己所做的是什麼呢?難道你明白嗎?難道你真的曉得你身穿黑袍,手執驚堂木是在幹什麼嗎?而我,囚首而垢面,羞恥而枯乾,站在你面前,我又知道我在幹什麼呢?
而我的婚姻,老實說,並不幸福。我結婚的當天就失去了銀行職員的飯碗,我們沒有錢,我們甚至也租不起一間小屋。我們搬去和彥俊的父母同住。
他們憑什麼要來干涉我的兒子,他們有他們的世界,而我,我什麼都沒有;走過廿七年的艱辛,我只有傷痕。而今,當我要有一個兒子,他們竟要來命名,他們何其殘忍。
法官,你將怎樣審判我,我是說,丟開你的六法全書,你將怎樣審判我。如果你只是我的一個街坊,如果你只是一個看著我長大的老師,法官啊!聽完我的故事你將對我如何?你將嗤我以鼻呢?或是報以一聲長長的嘆息?
但是,當你寫完了判決書,當你回到家裏,你會不會對你的妻子說:「啊!我們處死了一個婦人,一個可憐的無辜的婦人。」
「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如果我們是她,我們會比她更不如。」
「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我生氣了,「人總得想一個法子,人總得往一條路上走,我們自己如果不行就得接受。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你肯不肯呼吸呢——?你非得呼吸不可——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
吵架本來是他們的常事,我並不難過,但那一夜卻特別大聲又特別持久,後來我感到燈光刺眼地亮起,母親走過來掀起我的帳子。
法官,他是一個絕情者,我每想到這裏就混身發抖,法官,試問我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我不過是在某一個晚上(把我的生日往前推二百八十天,差不多就是那個晚上。)我的父親發洩過一場抽瘋般的情慾後的產品。如果,那天他不是找到我的母親,而是某一個小娼妓,那麼,世界上就沒有我,那麼,就有了另外一個,另一個哭泣的靈魂。
而男孩是真正合適去從事一些事業的,我要男孩。
「你應該嫁有錢的,」她說,「或者是有出路的,王彥俊一樣也不是。」
如果你這樣說了,我就會得到安慰。
法官,假若在世界的人口是三十三億,就讓他是三十三億吧!法官,我只要這一個人。我不帶他去看我的父母,我不讓我的公婆抱他,因為他是我的,他不可以沾染那些壞,他也不需要沾染那些好,他是沒有鑿開的璞玉,他是沒有修翦的山松,我深深深深地愛著他。
我親愛的孩子們,永別了!
我擲下信,忽然之間清醒得像一條水柱,我去搶她手中的一個瓶子,一個褐色的小瓶子。
我愛他!法官,我愛他!我的小晶晶!我的太陽。
而有一天,我發現我有了孩子!法官,我有了一個孩子!那時候我多麼快樂!我整個迷亂了!整個癱瘓了!我差不多不能相信我會這樣的幸福。法官,當你發現自己已經是母親,那是多麼榮耀的加冕。
他是多麼迷人,法官,當他吸我吮我的時候,我多麼願意把每一滴血都變成乳汁來給他!每次當他綻開那無邪的笑容,我就緊緊抱住他——我怕他飛走,我怕他並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個小小的仙子,他美得近乎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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